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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

_8 彼得(美)
副主席胡锦涛做了简短的介绍发言,提到了30周年的事情。“在人类的历史上,30年只不过是一个瞬间。”他说。“然而在这30年里面,两国关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些变化将载入史册。”
布什总统对胡锦涛表示感谢,他说:“有趣的是,这所大学是由我的国家帮助建成的,这更加深了我们两国的渊源。”
小小的礼堂里暖气不足。台下的观众是300名学生。这些学生是共青团从清华大学的各个系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我和其他记者们一起站在礼堂后面,草草记下布什总统的发言,稍后和美国国务院官方的笔录对照着看:
“美国人在更进一步了解中国的同时,我担心中国人民并不是总能看清楚我的国家的全貌。这里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些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在我们的电影和电视节目中,我所了解的真正的美国人,他们的价值观常常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你游历美国这片土地——你没有去过那儿的话,我希望有一天你会这么做;你就会发现,那儿的人们来自很多不同的种族,有各种各样的信仰。我们是两千三百万具有华裔血统的美国人的家,你可以看到这些华裔在我们的公司里工作,在美国总统的内阁里任职,加入美国国奥队参加奥运会滑雪的比赛。每一个外来移民,在宣誓效忠我们的祖国之后,就成了一个和美国总统一样不折不扣的公民。”
“改变正在发生。中国已经在地方进行不记名投票和差额选举。将近20年前,伟大的中国领导人邓小平说——我希望你们都听到他的话。他说,中国最终会把民主选举扩展到国家一级。我期待着那一天的来临。”
布什的演讲结束以后,这场“仪式”进入了解构语句的阶段。据报道,所有提问的问题都预先经过了党的审查。第一个发言的学生站了起来,用英语问道:“每次你提到台湾问题,你总是用到像‘和平解决’这样的短语。你从来没说过‘和平统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你说‘和平解决’而不说‘和平统一’?”
布什总统的回答重复了一个词不同的形式:和平、和平的、和平地(peace, peaceful, peacefully);这些词他说了有10遍。但他没有说“和平统一”。
另一个学生站起来:
问:很遗憾你没有给我们——对不起——你在为何从来不说‘和平统一’这个问题上,给我们一个清晰的回答。很遗憾。
布什总统:我们又回到台湾了(台下有笑声);继续吧
问:这个问题中国人民非常非常地关心。
布什总统:是的,我知道。
问:三天前,你在日本国会的演讲中说道,美国还记得它对台湾所做出的承诺。布什总统:是的。
问:而我的问题是,美国还记得它对13亿中国人民的承诺吗?(掌声)也就是是否会遵守三项联合公报和对台“三不”政策。谢谢。
布什总统又用了三次“和平”这个词。“和平解决”、“和平对话”、“和平对话”。仍然没有“和平统一”。他说:“其次,我国如果签订了协定,我们就会遵守到底。”学生们终于换了话题,继续发问。过了一会儿,有人向布什总统发问:1975年布什的父亲任驻华大使时,他第一次来到北京;而如今再踏足中国,他是否注意到中国有什么变化。
“1975年的时候,人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布什总统说。“现在人们都穿自己选择的衣服。就看看这儿第一排的人吧,每个人都穿得不一样。你觉得你喜欢这么穿,所以才穿成这样。你决定穿一件漂亮的红色毛衣;你做出了这个决定时,别人也会做出他们的决定。”
“换句话说,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个体,对产品的需求就影响了整个生产。 认识个人在市场中的需求是自由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也是自由的其中一个意义。”
布什总统最后一句话是:“上帝保佑你们所有人。”我没有坐那辆特派给记者的巴士,自己走到清华大学外面,在其中一间小餐馆里吃了午饭。餐馆里人挤得满满的,我没有听到一个学生谈到一句布什访问的事。
是谁拯救了中国汉字:遗失的字母表
遗失的字母表
斯大林
在很多人的回忆中反复出现了同一个细节。对陈梦家的自杀,每位老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通常会强调一些别人忽略的事情,例如传说中的暧昧事件、对陈展开的批评攻击、陈在美国的日子等等。但他们中有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陈梦家卷入到文字改革的事。让我们跟随这条线索,回溯越来越久远的过去:返身经过眼前的老人、经过那位诗人式的学者、经过安阳的考古挖掘、经过一个又一个朝代,甚至经过了甲骨。这就到了那条线索的终点:一个全然的开始。
起初人们画图。古代,人们把图形简化,并设定大致统一的标准;一幅幅草图变成了一个个象形文字。这办法行得通,直到他们遇到了无法画出来的抽象概念,这时他们开始在声音上动脑筋了。想象一下,一下这三幅简单的图画代表了三个英文单词:“叶子”(leaf)、“蜜蜂”(bee)、“眼睛”(eye):
现在,重新组合一下这三个象形文字:
快速说出这三个词:“Eye-Bee-leaf;I believe.”(注:这三个英文词汇按照象形文字的声音组合,形成了新的意义“我相信”。作者用这个方法向西方读者介绍象形文字的构字法则。)这个句子里处理了两个抽象的含义:第一人称I(“我”),以及动词believe(“相信”)。
你还可以加上一些简单的记号,让读者能够把eye和I、believe和bee-leaf区分开来:
在这样一个文字体系中,书写者聆听着词与词之间的联系——同音词、发音相近的词、押韵词;然后在最初的象形文字基础上,不断增添新的词汇。其中关键的要素就是声音:一个符号代表的是一种口语里的声音,而非一幅图画。这就是你可以严格定义文字的时候:文字即言语的图解式描绘。
没有人能找到直接的证据,以证明这种文字形成的早期阶段,而形成过程也不会有记录在案;但专家们相信,早期的文字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东亚已知的最早文字记录出现在甲骨上,而甲骨文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文字体系了。商朝的文字并不是象形文字,虽然很多字体和早期阶段的象形文字有关联。商朝的“眼”字是这么写的:
这种文字体系叫做语标。每个字表示一种音节,而声音相同、意义却不同的音节——也就是同音异义字,就由不同的文字符号来表示。例如,现代汉语里的“伟”字写法和“萎”、“伪”都不一样,虽然这三个字发音是一模一样的。其他已知的古代文字体系,像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首次出现的考古记录也是在语标的阶段。(苏美尔文字是已知的最早的文字体系,在甲骨文出现约1700年前就有了。)大部分学者认为中文是独立发展而形成的,不过维托.H.麦尔和其他的一些学者则提出了假设,认为商朝文字和近东文字有关联。
这些早期的文字体系都不简单。在语标体系中,读者必须记住几千个符号,而且不查字典的话,就经常会读不出一个不太熟悉的字。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时候,近东的闪族部落把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转换成世界首个字母体系。字母体系允许一个音节再细分成更小的部分,和语标体系相比,大大增加了灵活性。在字母体系中,可以通过微妙的差别区分出同音异议字(例如“see”和“sea”),而不需要写出完全不同的两个文字。人们能读出不熟悉的词语,而且字母体系在不同的语言、甚至是不同的方言之中的转换更加容易。举个例子,你听见美国南部的人说“I believe”,你可以用拉丁字母写出他说的每个音节的发音:“Ah bleeve”。
语标体系则无法体现如此细微的差别。此外,字母体系只需要记住20到30个符号,而非几千个文字。这就是为什么近东和地中海地区原来的文字系统都没有流传下来。苏美尔文字并没有直接传承的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只起到了启发首个字母体系的作用,以间接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然而中国人仍然书写着汉字。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中文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一个语标体系,其基本原理在长达3000多年之间都没有发生改变。甚至文字本身都令人惊讶地没有看到时间留下的痕迹。今天,中国人写下“目”、“雨”和“牛”的时候,把这些现代文字和同样的商朝文字放在一起,看起来如同近亲:
没人知道这个文字体系为何能一直保持稳定。古代中国的口语主要是单音节的(大部分的词都只有一个音节),而且词尾也没有变化(词语的复数、动词时态词尾都不会改变)。有一些语言学家注意到,这些特点让中文天生适用于语标体系。而日语的口语词尾变化就很多,其文字最初只使用中文,但随后就把中文转换成了日语假名表,这个文字体系更为简单,处理词尾变化更加容易。
这个文字体系能保持稳定,有其他学者指向了文化上的因素。中国古代的思想非常保守:祖先崇拜、天生的规律性、抗拒改变、儒家思想理想化过去的方式;这些价值观自然让人们不太可能改变其文字体系。然而这是一个“鸡和鸡蛋”式的理论,且根本问题并不在于文字系统为何可以保持稳定。关键是这种文字的稳定如何塑造了中国人的世界。
中国历史的大部分时期,正式的书写都是用文言。两千多年以前,也就是汉朝的时候,这种语言就标准化了,它只存在于书面语之中。人们用文言写作,但平日说的话却完全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口语渐渐演变;且整个帝国不断扩张,加入了新的地区和新的方言;但文言却保持不变。明朝的人和汉朝的人说话不一样——他们之间相隔了有十个世纪,但他们都用文言写作。福建人和北京人说的本地话不一样,但如果他们都识字,就能看懂彼此写的东西。文言连接了身处不同时空的人。
如果是字母体系,要维持这种书写的稳定将更为困难。在欧洲,好几个世纪以来,拉丁文都是受教育人士所使用的书面语,然而人们总是有方法把这种书面语转换为本地的文字:字母体系让这种转换对语言本身变得简单。(当然,文化和社会的因素则拖延了转换的过程。)中国也有些白话文,但它很受限制。在语标体系中,白话文较不容易得到发展,不像字母体系,它可以在不同语言和方言中自如地转换。
但中国文字有其他的优点。它为帝国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统一工具,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也是各个少数民族和各种语言的大混合。文字创造了一种非凡的历史延续感:从无终止的叙述掩盖了过去的混乱。而且中国的文字很美。书法成了一种非常重要的中国艺术,它在中国的重要性比在西方大得多。文字出现在每个地方:在花瓶上,在画作里,或者就贴在门口。每个来访中国的外国人常常都会留意到,文字装饰着像筷子和碗这样的日常用品。在中国的寺庙里,祈祷者传统的做法是写下文字而非说话;算命的人常常靠数名字的笔画来作出预测。19世纪,好些社会组织开始收集写过字的纸片,人们无法忍受把它们当做垃圾随意扔掉。好些地方建起了特别的熔炉,让这些文字能体面地焚化。
当然,书写是很困难的事。中国学生要认字,就要记住几千个字体。由于没有字母顺序,分类变得很困难。(甚至时至今日,到中文文件柜找文件仍然如同一场探险,而且很少中文书会有索引。)第一部中文字典按字形安排文字。渐渐的,很多文字有了第二元素——现在我们叫做“部首”;部首能帮助区别和分类不同的字。但部首本身也是复杂的:第一部中文字典识别了540个部首,还有9千多个汉字。
但在这样一种对文字有强烈认同感的文化中,人们识字的欲望很高。17世纪时,中国已经有了建立完善的商务印书馆,识字的人遍及多个社会阶层,比欧洲的大部分地区范围要广。来访的外国人记录到,甚至在中国的乡村也能找到书,这是很平常的事;那些书通常是指导手册,教农民如何写简单的合同。依夫林.罗斯基是比茨堡大学的历史学家,据他估计,18到19世纪,中国男性中识字的比例基本在30%至45%之间,情况和工业化革命之前的日本、英国差不多。罗斯基的结论是,尽管中国未能像这些国家一样快速地工业化,但其差距不能归咎于识字程度。
对于外人来说,中国的文字体系则非常需要进行改革。一个16世纪的耶稣会传教士形容,学习中文就相同于“半殉难”的行动;耶稣会最早为中文制定了使用拉丁字母的系统,这不足为奇了。数百年来,随着更多的外国人来到中国,他们常常会认为把中文字母化会让人们受益。19世纪,鸦片战争后签订的一系列条约,允许外国人在中国劝说人们入教,基督徒就用当地方言出版了圣经。字母化成了传教工作中关键的一步,到19世纪末的时候,外国人和中国的信徒一起,为中国所有主要的方言建立了它们的字母体系。
同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正经历着文化信念上的危机。中国多次在外国人手里吃了败仗,知识分子们开始质疑传统的一切,包括其珍贵的文字体系。在学者们重新发现甲骨的同时,很多中国人开始考虑要完全地废除汉字。1910年代,著名的语言学者钱玄同建议,中文的口语和书面语都应转换为世界语。
其他大部分的建议方案都没有这么极端。有些知识分子主张沿用原来的文字,但要从文言转为白话。1910年代末期,这种建议得到了人们的支持,最后成了1919年“五四”运动的其中一个部分。“五四”运动呼唤中国的政治和教育进行大规模的改革和现代化。
最后,改革者们成功地废除了传统的文言文。学校、政府机关、书本和报纸开始使用一套遵循普通话的文字体系,普通话是北京地区的方言。这和欧洲的情况很不一样,在欧洲,拉丁文是被多种方言所取代,有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多种语言。在中国,大半由于没有字母体系的缘故,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并不需要以牺牲文字的统一为代价。所有受教育的中国人仍然学习着同一种书写方式。
改革者认为,文字改革还需要再前进一步。他们指出,中国大部分的南方人基本是用第二语言来进行书写的。例如,一个温州本地人要学会识字的话,他就必须先学习普通话。这相当于一个说英语的人被迫用荷兰语阅读和书写。这种情况在中国南方有一个例外:香港人发明了一套体系,可以用中文来书写他们本地的语言——广东话。即便如此,传统的汉字很多都不适合广东话的发音,香港的文字体系必须要增加1000多个文字符号,其中大部分符号都是特别为广东话所设计的。其他的中国方言并没有发展出这种体系,仍然无法书写;假如要为每种方言建立文字体系,这将是个非常浩大的工程。
而如果是字母体系,一切就好办多了——外国传教士已经用他们的“方言圣经”证实了这一点。整个中国,很多知识分子都在呼吁文字的字母化,认为汉字本身阻碍了文化教育和民主的发展。生活在1881年至1936年的鲁迅,大概是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他就主张改用拉丁字母体系。他写道(用汉字写的,他生平一直都用汉字写作):“如果我们能够继续活下去,那么中国文字就不行……汉字时我们祖先传给后世的宝贵遗产,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我们要不就牺牲这种遗产,要不就牺牲我们自己:那要牺牲哪一个呢?”
1930年,在苏联的中国共产党人为中文制定了一套使用拉丁字母的体系。文字改革变成了共产党的一个重要计划;1936年,当这些革命者势力不断扩大时,毛泽东告诉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字母化改革是不可避免的。“迟早的事。”毛泽东说:“我们相信,如果要创造一个完全属于大众的新社会文化,我们就必须废除汉字。”共产党人形容,汉字是“横亘在大众和新文化之间”的“长城”。他们甚至把鸦片战争后中国的衰落归罪于汉字,宣称其“帮助了帝国主义入侵中国。”
1941年,在共产党控制的北方地区,新的字母体系获得了法律地位。各种合同和政府文件既可以用拉丁字母书写,也可以用汉字书写。到共产党掌控了整个国家的时候,文字改革似乎是势在必行的了。1950年代,一个叫约翰.德汉克的美国语言学家出版了一本书,它在树立预言到,中国文字的历史快到尽头了。
约翰.德汉克如今仍然为这个预言痛苦难堪。我在这位学者家里采访了他,我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看起来总是非常激动。他当年的预测错了;但却也没错——他从心底里认为,中国人应该废除汉字,共产党人掌权以后应该立即这么做。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让人沮丧,长达半个多世纪以来,有时回忆起这种事情,都不免让他激动不已。
汉德克教授已经91岁了,身子还很硬朗。虽然他已经从玛诺亚的夏威夷大学退休了,但仍然从事着中国字典的研究。他工作和居住都在一栋漂亮的日本式房子里,那栋房子坐落在玛诺亚山谷的半山腰上。房子的后面有一个石头搭的花园,入门处是座小小的宝塔,叶子花的香气弥漫在敞开大门的房子里。往南面看去,钻石山棕绿色的山顶便映入眼帘。对于一个想在两块大陆中间度过余生的学者来说,这个地方再理想不过了。
德汉克1933年第一次来到中国,那时候他刚从耶鲁大学毕业。他最初是打算来中国寻找做生意的机会,但来到北京以后,一切都改变了。“我刚到第一天,就对美国商界丧失了所有的兴趣。”他告诉我说。“我们当时在餐馆,吃完晚饭以后,一个美国商人掏出一张钞票,撕成一半,把它扔在中国侍应生脚下当作小费。我不想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
中国的贫穷困扰着这个年轻人,他相信这个国家的改革迫在眉睫。像当时的许多外国人一样,他认为国民党的贪污腐败已经无可救药。他学习中文,在北京的时候,和另一个理想主义的年轻学者乔治.A.肯尼迪成为了朋友。洛克菲勒基金会给了肯尼迪一笔研究经费,让他在耶鲁大学建立一个中文的项目,他最大的一笔花费是在上海买了中文打印机的一整套字体。肯尼迪打算把这些字体运回耶鲁所在的纽黑文去,把它们装配起来,为美国学生印出中文教科书。他请求约翰.德汉克的帮助。
“我成了他的助理和得力助手。”德汉克回忆道。“我们在耶鲁大学哈克尼斯大厅的地下室建立了项目的研究点。那地方和这房间一样大,可能还大一些,里面堆满了V形的木质支架。我一站起来,它们就顶到了我的下巴。每个木架都分隔成多个格子,每格放着10英寸乘12英寸的托盘,每个托盘又分隔成2英寸乘2英寸的小格子。每个方形的小格子里面有一个汉字,按照部首排列。我的工作是设置打印机。我会拿着一个排字盘,先选出一个单人旁的字,然后再找出另一个田字部的字。我总是不停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会把几个句子组合在一起,然后拿到印刷工那儿,让他做出金属的字模。我们的字体非常有限,我必须不断地排字、拆解,再排字、拆解。我们从文言文里选取故事,然后用现代的白话文把故事重新组织起来。
每个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都要经历一个有关字体的构建过程——那种“半殉难”的体验;而约翰﹒德汉克的经历则尤其不堪回首。他在木架中不停地寻找着小小的、按照诸如“亻”或“田”的形状排列的金属片,经年累月,他成了中文改革的积极支持者。(他的同事乔治.A.肯尼迪则成了耶鲁拼音体系里中文拼音的主要设计者。)1950年,德汉克预言了汉字的灭亡之后,他在美国等待着,热切地盼望着改革的消息。那个夏天,毛泽东发布了一个指示:文字体系必须要进行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其形式应该是民族的,字母和方案要根据现有文字来制定。
这个指示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德汉克和其他学者以为,共产党人只是要采用拉丁字母体系,但1950年的指示让文字改革走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毛泽东要创造一个中文的字母体系。
毛主席的指示标志着文字改革的重要转折。从那以后,中国的语言学者花了好些年的时间,研究如何创造一个中国独有的拼音体系。同时,也失去了文字改革的势头。在约翰.德汉克看来,那是错失良机,也是他如此愤怒的原因。好几回,他对我说,他49年来都没回过中国,原因是文字改革的失败让他太伤心了。
毛泽东的这个指示,像他的许多其他指示一样,其动机仍然是个谜。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德汉克,说起这个时期的事情,他推测说可能是朝鲜战争或中美关系的其他因素,对毛泽东产生了影响,让他开始反对拉丁字母体系。德汉克催促我去当初采访参与这项工作的、还在生的语言学者;他特别提到,我应该和周有光会面,周已经将近百岁了。1982年,德汉克终于不太情愿地回了一次中国,那时候他问过周有光,1950年的关键时刻发生了什么。“他说他知道为什么毛泽东会做出这个决定,但他不能谈论这个话题。”德汉克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说,中国越来越开放了,而且周有光的年纪也很大了,因此如今周可能会愿意直言相告过去的事
我从一楼开始。周有光和其他两个年迈的语言学家都住在北京城内,他们住的地方是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的宿舍楼。三个人的家共用同一个出口。按工作单位分配宿舍是共产党的传统,也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对于采访来说,这再好不过了。我所要做的只是上下楼梯,就可以见到仍然住在中国的几个最重要的文字改革者。宿舍楼的入口成了一座存放时间和语言的塔楼:这个下午的时光悄然流逝,改革者们渐渐老去,他们的回忆不停地穿梭在那场失败的改革运动中。
尹斌庸72岁,是三个语言学家中最年轻的,他住在一楼。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和肝癌病魔作斗争,身体消耗得厉害:他的胸膛瘦骨嶙峋,四肢脆弱。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眉毛长得就像道教里的神明,一大团白色覆盖着他黄黄的双眼。或许他正处在痛苦当中,但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热情地欢迎了我,拿出了我寄给他的介绍信。另一个学者向我提过建议,叫我写张拼音的纸条和这些文字改革者联系,拼音就是中文的拉丁字母体系。对于我没有用一个文字就和他取得了联系,尹斌庸欣喜若狂。
半个世纪以前,尹斌庸从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有一段时间在中学里做数学老师。但他私下自己研究语言学,发表了一些文章,最后获邀到北京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他的背景并不特别,很多语言学家都具备数学或逻辑学的专业技能。
“数学和语言学之间一定有联系。”他说:“你常可以把数学方法直接运用到语言学中。我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吧。想想动物——哪种动物和人类有最密切的关系?你只要思考一下,大概就能把答案的范围缩小:牛,马,狗,猪。然而哪一种动物对人的生活方式最重要呢?你怎么看?”
“狗。”我说。
尹斌庸笑了,眉毛抖动起来。“那是你猜的。”他说。“但你怎么能确定答案呢?其中一个办法就是通过统计学和研究频率分析文字。这就是1950年代我们所做的事。我们仔细查看了各种文字材料,包括现代和古代的,找出哪种动物的名字出现得最为频繁。所有的时代都一样:答案是马。于是我们得出结论,马和中国人的社会有最重要的关联。”
那些景象在我眼前闪过:一件青铜器,一辆埋藏在地里的战车,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径直冲过了木做的大门。尹斌庸继续说道:“1950年代,我写了一篇关于这个的论文。我还研究了英文和日文的文字材料,结论也是相同的。但和人类社会此为密切的第二种动物则不一样。英国人的是狗,而中国人的是马。”
讨论完马的话题以后,他谈到了中国文字改革中遇到的挑战。有些人宣称,中文里有太多的同音异义字,很难用字母写出来;必须要用汉字才能区别那些发音相似的字。尹斌庸承认,文言文的情况确实如此,但现代汉语却不一样。这就和收听电台广播一样——中国人不用看着文字,只要收听广播就能明白他们的语言,这意味着他们同样能明白字母化的文字体系。
“当然,只是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实践起来则很困难。”他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都是用汉字,很难叫他们做出改变。如果改用字母体系,看古代文本就会有麻烦,这也是真的。让我们看看《红楼梦》,书里面同一代人的名字全部是同一个部首的。如果把文字体系改掉,这些细节就要遗失。最主要的是,积习难改。看看你自己的语言吧,英文也同样需要改革。乔治.萧伯纳就认为英文需要改变。”(注:萧伯纳为爱尔兰剧作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英语口语里大概有40个不同的发音,对于拉丁字母来说是太多了,很难有效地处理不同发音的词,因而常会出现不合逻辑的拼法。乔治.萧伯纳写任何东西都是用速记法,他在遗嘱里特别声明,以后他作品的版税,要用于资助创立一个新的字母表。1958到1959年,有476种英语字母表被推荐去参加了一场公开比赛,其中有4种获胜。有一个字母表是由一个建筑师设计的,在它的基础上制定了拥有48个字母的“萧伯纳式”字母表。只有一本书的一版用了这个新的字母系统,那就是《安德鲁克里斯和狮子》的特别版。标题的四个英语单词在这一版中是这样的:
凑巧的是,中国人在1950年代的时候也正构建着字母表。但他们的计划要严肃得多;这是由国家主席发布的命令,全国各地的语言学家们造出了2000多个中文字母体系的提案。有些人用的是拉丁字母,有些用的是西里尔字母(注:现代俄语等字母的本源),好些提案里混用了日语的假名表。 尹斌庸记得,有一个体系还用了数字。另一个方法是结合拉丁字母和中文部首。在这个体系下,汉字“法”可以写成:
语言学家还对拉丁字母进行了改造。有一个提案里建议,用四种新的字母去代表四种特殊的中文发音:zh,ch,sh,和ng。在这个体系下,ng的写法近似国际音标里的一个符号:?
“东德人听说了,”尹斌庸说:“他们很快就设计出一部囊括了这些新字母的打字机,寄到了我们单位。他们说,如果我们用这个体系,他们的工厂可以为我们生产打字机。那应该是1952年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我仍然记得那架打字机,在1950年代末期的时候,它还摆放在单位里。那是架很漂亮的机器,我不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
1955年,改革委员会把范围缩窄至最后的6种方案中。其中一个体系用的是西里尔字母,还有一个用的是拉丁字母,另外四个用的都是全新的“中文”字母,这几套中文字母都是以汉字字形为基础而设计的。但一年以后,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做出了决定:中文字母体系还不适合使用。他们认可了拉丁字母体系——也就是被称为拼音的体系;拼音被用于早期教育和其他目的,但并没有被赋予法律地位。同时,几位领导人还决定要简化一部分中国汉字,减少它们的笔画。例如,例如,“國”字变成了“国”,“龍”变成了“龙”,“偉”变成了“伟”,夢变成了“梦”。最后一共简化了515个汉字和若干部首。对于汉字本身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变化,但基础的文字体系则保持不变。中文仍然属于语标体系,大部分的方言仍然无法书写。
改革委员会把汉字的简化形容成“最初的改革阶段”。他们仍然希望引入字母体系,但看起来毛泽东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各种方案。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那几年的乐观主义走到了尽头。 1957年4月,共产党发起了“百花齐放”运动,邀请知识分子畅所欲言,鼓励他们说出批评性的意见。结果所得到的反响非常强烈:几千个中国人对各种议题公开进行了评论。文字改革成为心怀不满的知识分子的一个攻击目标,几十篇评论出现在大众媒体上:汉字是团结我们人民的一种工具……我们人民能继续保持团结一致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汉字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拉丁字母并非我们国家的产物……如果我们把中文拉丁化,那么我们就是为拉丁文打天下而已!
我们的国家是个民主国家,施行和平政策;我国要采用历史上富于侵略性的拉丁文,这么做并不正当……若是中国有某件事物不如外国,中国人民就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都不如外国。
在“百花齐放”运动之前,陈梦家并没有积极参与文字改革的辩论。他所在的部门——考古研究所是独立的,这个甲骨文学者并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看法。然而在新的畅所欲言的气氛底下,各大公众媒体上都忽然出现了陈梦家的评论。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我们在3000多年以后仍然使用汉字,肯定是有其客观原因。”在《日民日报》:“这似乎是一种新的教条主义,有些人把领袖的话当做金科玉律,却置实际于不顾。”陈梦家控诉举报别人政治错误的风气;他还评论道,很多官员对其管理的领域所知甚少。他提议共产党应该有更多的幽默感。他说:“我非常不喜欢教条。在我的文章里,我极少引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语句。”在一份公开发表的演讲稿里,他表示:
我认为,今天的“百花齐放”运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让我们对汉字的未来坦率地进行讨论。我要毫无保留地说出我的意见
我们使用汉字已经有3000多年了,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妥……过去洋鬼子们说,中国的语言很糟糕。现在,更多的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他们头脑更开放,已经不再那么说了
最近我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引发了一些风波。我愿意挑起这样的麻烦,因为我想做出贡献……我预言,我们在今后的许多年内仍然会使用这些汉字,我们应该把汉字当做有生命的东西,好好对待它。汉字是我们的文化遗产。
许多年后中国人仍然继续使用汉字——这一点他对了;这是坦率说出看法的再好不过的时机——这一点他错了。5周以后,毛泽东终止了“百花齐放”运动,很快它就被另一个新运动所取代:反右派运动。到1957年年末的时候,有30万知识分子被贴上了“右派分子”的标签,其中很多人被关进了监狱,或送到了劳改营里。一家曾经发表过陈梦家意见的报纸,如今印着饱含愤怒的标题:
批评陈梦家
驳斥右派分子陈梦家的谬论
继续追捕和抨击右派人士:批评陈梦家和关锡
一篇文章里宣称:“右派分子陈梦家是一株毒草……永远不能让它扎根在土壤中。”另一篇文章形容他是“有阴谋诡计”的“牛鬼蛇神”:“为什么所有年代的反革命都憎恨简化汉字呢?他们真的想回到古代吗?”有人写道:“陈梦家仍然在拾人牙慧,他把西方资本主义汉学家所说的只言片语当成宝贝。”就是在1957年的这场反右派运动中,李学勤发表了文章,批评了陈梦家的经典著作。
而陈梦家这一方则是沉默。当局把这位甲骨文学者送到了商朝文化的摇篮——河南省,要他在那儿通过体力劳动进行改造。随后的五年,他被禁止在中国国内发表任何文章。
和尹斌庸谈过话以后,我爬了3层楼梯,这位文字改革者的年龄则增加了8岁。王均今年80岁,我提到陈梦家时,他露出了笑容。“战争年间,他是我的老师。那时候我们在昆明。”王均说。“他教的是青铜器上的刻文。那个班很小,只有三个学生。他就像我们的兄长一样。”
在存放报纸的档案室里,我收集了好些关于陈梦家的批评文章。我把它们拿给王均,问他还记不记得这些文章的作者。他翻了翻那些报纸,告诉我好些人明显是用的笔名。随后他认出了其中两个作者的名字:一个是南京的音韵学家,一个是福建的语言学家。这两个人都去世好多年了。
“你不用为这些批评报道费心。”王均说。“那些年代,人们所说的和所写的都不能算。他们没有自由。如果共产党想要批评谁,那么人人都必须批评他。那一年我也受到了批评。百花齐放运动时,我发表了一个评论,后来我的单位为此开了一个特别大会,专门批评我。甚至不认识我的人也必须要在会上发言。那些抨击我最厉害的人,我现在都不太记得了。我不恨他们。所以,你不需要关心是谁写了那些批评文章。”
我点了点头,随后我们谈了一会儿文字改革运动。在谈到反对改革的著名人物当中,我提到了袁晓园的名字。
王均的脸凝固了。他平静地说:“你了解她些什么?”
“不是很多。约翰.德汉克说他不喜欢这个人。他说袁晓园反对文字改革。”
德汉克形容袁晓园是老练的机会主义者。袁晓园一生中有大部分时间是在海外,为国民党做外交工作;她是中国的首位女外交官,任驻印度加尔各答,但她后来转而投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出于感激,共产党人给予她一些有优惠的商业执照,让她大赚了一笔。她把一部分赚来的钱投入到一本反对文字改革的杂志中。1989年民运被镇压以后,袁晓园马上就出现在了电视上,谴责参加游行抗议的人士。
“那女人是个骗子。”王均说。“她什么事情都说谎,连年龄也是。她今年95岁,但她说自己是100岁。”
这男人的脸上有了某种变化。他仍然微笑着,但下颚收紧了,眼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道光。
“她以前比周有光年轻。”王均说。“现在她比周有光还要老。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说我不知道。
“很简单。”王均说:“她撒谎了。她什么事都要撒谎。”
这男人还是微笑着,我也向他微笑着。不到十分钟之前,他还在谈着“宽恕”呢。
我有证据。”他说。他走到橱柜那儿,拉开一个抽屉。抽屉里面有一捆复印文件和发黄的剪报。他的眼睛发亮了。
“首先,你看这个。”他把政府年鉴的其中一页拿给我看,上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老太太:温和的笑容,波浪型的烫发,一副劣质的眼镜。她的生日被标注为1907年。
“现在,”王均得意地说:“你再看这个!”
这份剪报是2000年的。标题写着:
诗人、书法家袁晓园在北京庆祝百岁生日
下一张剪报是2001年的:
百岁老人袁晓园谈论她的健康状况
这些文章里的某些语句都被小心翼翼地加上了下划线,是用红墨水笔划上去的。一个加下划线的句子表明袁晓园出生在1901年。另一个加下划线的句子注明她已经101岁了。在句子旁边的空白处,有人用红笔紧凑地写下了“94”这个数字,像是在订正一份学校的作业。“报纸上每年都有这样的报道。”王均说。“她什么事都要说谎。她就是这么变得比周有光还要老的。”
指向了另一处划线的部分。“她声称自己在新泽西州的‘西东大学’当过教授。”王均说。“谁有听说过‘西东大学’?这什么校名啊!她还说自己在‘旧金山大学’教过书。‘旧金山大学’根本不存在!”在那些文章,所有假的学术机构也加上了红色的下划线。我离开之前,王均把那些剪报交给了我,他建议我在《纽约客》发表的文章里揭露袁晓园的谎话,他说这将是文章里很棒的细节。他最后告诉我的是:“袁晓园写文章很好。她是个好诗人,还很擅长书法。但她是个骗子。”
我来到三楼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又多了16年:周有光快97岁了, 这是个弱不禁风的男人,驼着背,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和拖鞋。他光秃秃的头上皮肤特别光滑,就像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悉心打磨的一般。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必须要靠近他大声喊叫,而他的手就围着助听器,蜷出听筒的形状。但他的思维很敏捷,且仍然记得怎么说英语。1940年代,他在纽约是银行家。“我以前在银行俱乐部里看你们那本杂志呢!”他说。
我冲着他喊:“从那以后,杂志就改了!”
他看到我的名片以后,一直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向他解释这是外交部的翻译。“纽约人!”他用中文说着,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杨柳。“纽约人!多好笑呀!”(注:外交部把New Yorker杂志译为“纽约人”,何伟几次交涉要求改为约定俗成的“纽约客”,无果。)像很多生活在海外的中国爱国青年一样,周有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回到了祖国。起初,他打算帮助新政府建立起银行体系,但他很快就觉察到,共产党人的银行业并没多少前途可言。他转向他的兴趣——语言学,最后成为了拼音最主要的设计者。
我问周有光,1955年选出来那四套新的“中文”字母表最后怎么样了。他对那些字母表的印象很模糊。老人家记得,其中一套字母表由物理学家丁西林设计。但显然那些字母表的所有记录都已经销毁了。“这种东西在文革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没了。”他说。人们对文化大革命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归咎于毛泽东;有些人怪罪毛泽东的妻子和“四人帮”。但有一种观照长期的观点,则认为是中国对自身传统的长期质疑以后,在那段时期达到了幻灭的顶峰。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一点点地削弱他们自身的文明,试图抛弃那些“落后”的元素。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个过程变得如此狂热,以至成了纯粹的破坏:人们憎恶一切中国的东西,但同时又憎恨一切外国的东西。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文化大革命却至少保护了一个中国的传统:汉字。这段混乱的时期与“大跃进运动”一起,妨碍了文字改革运动的开展。到毛泽东去世的时候,中国人对极端的文化改革已经失去兴趣了。他们由意识形态的危机转变成了虚无主义的危机;随后他们从另一面找到了立足点——他们选择了实用主义和邓小平的种种口号。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实际上,如今在中国已经没有人谈论汉字的字母化了,除了住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同一栋宿舍楼的几个老人以外。甚至连这些学者说起往事,也很是伤感。周有光告诉我,中国至少在百年以内都不会放弃使用汉字。像大多数的语言学家一样,他把简化汉字形容为“失败的举措”。没有证据显示,简化汉字提高了国民的识字率,原因是文字体系的基本结构并没有改变。如果说简化汉字有带来什么改变的话,那只能说它分隔了中国的文学世界。台湾、香港、和大部分的海外华人社区仍然使用传统的繁体汉字。好些年以来,台湾人要带进一本有简体字的书进台湾都是犯法的。这个法律限制背后的动机是政治性的,但到了今天,对简体字的厌恶则主要是审美上的。对于一个接受传统教育的中国人来说,写简体字就相当于“市场买货”一般(注:原文walking thru the Kwik-mart 2 by sumthing,是极不规范的英文写法,正规写法应为walking through the Kwik market to buy something,中文为“逛Kwik超市买东西”。作者在此讽刺了中文简体字的简陋。)
我问起周有光文字改革的那个关键时刻——1950年,毛泽东指示要创立一套中文字母表。让我惊讶的是,老人马上从容不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然,共产党1940年代时已经使用了拉丁化的体系。”他说。“所以他们会要求文字改革是很自然的事。但一旦他们掌了权,他们就变得更加小心了。他们要先处理好很多事情。这是中文字母化耽搁下来的一个因素。
“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毛泽东1949年首次出访苏联。那时,毛泽东很敬重斯大林,把他当作共产主义世界的领导人。他告诉斯大林,中国将要进行文字改革,并争求斯大林的意见。斯大林跟他说:‘你们是个伟大的国家,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中国式的文字。你们不应该只是使用拉丁字母。’这就是毛泽东想要一个民族形式的字母表的原因。”
我问朝鲜战争是否对此有影响,他摇了摇光秃秃的头。当我朝他喊出“陈梦家”这个名字时,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很喜欢他。”周有光说。“但是,坦白说,他的反对对文字改革没有丝毫影响。”
回身下楼:3楼,2楼,1楼。宿舍楼的入口向外面的城市敞开,而那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整个世界。很多细节在我脑子里打转:人类与马的关系,袁晓园生日的变化,遗失的字母表……在所有这些细节中,最让我吃惊的是,原来陈梦家为汉字展开的辩护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无论他的话多么勇敢、又让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却根本没有价值。约瑟夫.斯大林已经拯救了中国汉字。
我封存的内心最强大
封存的内心最强大
2002年6月
9.11过后的几个月,威廉·杰佛逊·福斯特继续密切追踪着新闻的动向。有时他会给在北京的我打个电话,电话里常常会提及阿富汗形势的问题,或是问我反恐战争的其他情况。晚上,他听着“美国之音”,在他的日记里做着记录:
美国喷气式战斗机重新在阿富汗执行任务
美国出现了更多的炭疽病患者
巴基斯坦警方与反新教徒起冲突
纽约和柏林举行和平反战游行
上帝保佑乔治·W·布什
他还把当地媒体的评论翻译成英文:
有趣的是,宁波和温州这两座“兄弟城市”,目标都是想成为中国的米兰。这两座城市之间肯定存在着激烈的竞争。温州希望成为“衣服之都”和“皮鞋之都”。在温州市中心有一幅引入注目的标语牌,上面写着“穿在温州”。
偶尔,他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在日记里写一些英语“新闻”:
上一年这所学校获得了巨大成功。25名学生考进了这座城市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今年,学校面临着外界的严重挑战——一所新建的公立学校扬言要挤垮我们学校
到处都是竞争。威利和南希的学校和公立学校竞争;他们所在的城市和宁波竞争,中国和外面的世界竞争。威利印象最深的童年记忆之一,便是看着他的父亲做建筑工作,从起初的发迹、到随后吃了没文化的亏而失败。这就是威利和南希这一代人的故事:他们成长在中国的改革年代,是市场经济体制下的孩子。
2001-2002学年开始的时候,威利的校长召集了全校所有的教师,做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演讲。他鼓励大家要在三条战线上与那所公立学校展开斗争,就像内战时期共产党与国民党开战一样。后来,威利把校长的演讲告诉了我,他不记得学校的“三条战线”具体是什么了。这些年来,出现了太多带有数字的中国口号——三个这个,五个那个;它们不可避免地模糊在流逝的时间里。关键的一点是,两所学校之间的争斗变成了一场战争。威利写道:你好牙刷(注:牙刷在四川话里是骂人话,威利喜欢用俚语),我这个春节肯定要留在浙江过了。学校要求我们给那些乡巴佬学生进行所谓的‘补课’……2002年,我们学校受到了那所公立学校的严重挑战,面临激烈的竞争,我希望那所该死的学校会被奥萨马·本拉登炸掉。顺便问一下,你的家人好吗?你有什么新鲜事吗?
我在这里和你说再见啦。我正在培训我的几个最优秀的学生,他们是我的财神爷,也是2002新年里我的希望所在。
几个月过后,此时威利和南希的银行存款已终于超过了10万元,而竞争的赌注更大了:你好彼得,你在北京过得怎样?首先我要告诉你,这一年内,我很可能要成为一个乡巴佬他爸了。也就是说,南希在温州怀孕了。
这些天来,我都忙着为即将到来的高中入学考试做准备。今年对我非常重要,学校说,如果我们能让更多的学生考进这里唯一的重点中学,我会因此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
威利和南希最终决定要回四川了。他们还没确定具体是什么时候,可能南希会先带着小孩一起回去,而威利就留在经济状况好一些的浙江再工作一段时间。分居两地的家庭在中国很常见,特别是在移民打工者之中。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在自己的家乡附近抚养孩子更好,家乡有着熟悉的文化,而且如果有需要,父母和其他亲戚还可以来帮忙。威利和南希倾向于到一个叫南充的小城市定居,那儿离威利家所在的村子不远。他们两人都是教师,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工作,而且他们会带着一笔足够的积蓄回去,特别是若能成功拿到那笔丰厚奖金,带回去的钱就更多了。
中考安排在六月里的其中两天。考试前的最后几周里,威利不停地加课,训练着他的学生,并随时留意着关于考试内容的小道消息。毫无例外,他的学校再次贿赂了那个温州的教育官员,而那男人再次说了一番漫无边际的话,其他什么也没透露。威利憎恨这种惯例,泄露的考试内容无疑会先传到公立学校里,尤其是温州市中心和其他大城市的学校。然而威利对此无计可施,只有变得对整个体制和国家愤世嫉俗。六月初,看完世界杯以后,他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中国足球队被哥斯达尼加队打败了,我很高兴。上下半场我都为哥斯达尼加队欢呼,这这么干的原因很简单——我曾学过西班牙语。中国足球运动员该为他们在场上的垃圾表现而羞愧。
考试第一天过后,有个学生的父亲走近威利身边。他看起来很紧张,他请求威利私底下和他交谈。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透露了一个秘密消息: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告诉他,贝多芬和比尔·盖茨会出现在明天的英语考卷上。
威利走到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找了一间复印店。他从学生的课本上复印了两段话的内容,这两段话分别对两个著名的外国人做了简单的介绍。那天下午,他给他的学生发布了严厉的指令:把这两段好好研读,并且绝对不要向其他人泄露哪怕一个字。
第二天,英语考试的阅读理解部分,有从90课课文里直接摘录的一段话,这段话一看就是用“特别英语”的模式写成的:
比尔·盖茨出生于1955年10月28日。他在华盛顿州的西雅图长大。按他父亲和祖父的名字,比尔·盖茨取名为威廉·亨利(注:比尔·盖茨全名为威廉·亨利·盖茨三世)。他是个很聪明的男孩
比尔13岁的时候就开始玩电脑了。那时候,电脑还是一种很大型的机器。他和一些朋友花了很多时间,用电脑做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最后,他们用这种旧式的机器设计出了一种软件程序。比尔把它卖了4,200美元,那时候他才17岁……比尔在1994年1月1日和梅琳达·法兰奇成婚。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比尔很喜欢阅读。他还喜欢打高尔夫球和打桥牌。
你想成为比尔·盖茨这样的人吗?为什么呢?
那年夏天,当考试结果出来的时候,威利的学生拿到了全校所有班级的最高分。校长奖励了威利6千元的奖金,这大概相当于他两个月的工资。威利本来可能还可以让学生考得更好一些,但那道关于贝多芬的泄题其实是个假消息,并没有出现在考卷上。
2002年春天,艾米莉决定离开深圳一个学期。她来到北京,在大学区参加了一个私人的英语培训课程。到了周末,她有时会来中心城区看我,我们一起吃午饭,到处逛逛。有天下午,她到了我的公寓,来拿一份我给《纽约客》写的文章,那篇文章是写她的。她曾经读过草稿,帮我核实了文章内容,但这是她第一次读到发表的版本。当然,像所有描述中国的东西一样,那篇文章有些细节已经成为历史了。如今,人们不需要特殊的边境通行证,就可以自由进入深圳了,而政府正在探讨拆毁城墙的可能性。这座“一夜之城”的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艾米莉坐在我的沙发上,打开了那本杂志的第一页,上面有她的一幅素描,是一位艺术家给她画的。艾米莉笑着,用手捂住了嘴巴:“脸这么大啊!”
那位艺术家照着一张照片画出了这幅素描:高高的颧骨,丰满的嘴唇。背景寥寥几笔,勾画了一片工厂宿舍。艾米莉翻开了第二页,那上面是一幅典型的“纽约客漫画”:一对夫妇来到了晚宴,旁边有一行文字说明:“请原谅我们姗姗来迟——我们找不到停车位。
艾米莉匆匆翻阅着整本杂志,不时停下来研读一些东西:一个细节,一幅漫画,一首诗歌。她看完了以后,我们就去了一个公园,我问她,我文章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她觉得不对的。“我觉得你对那个老板的批评太苛刻了。”她说。
我对此的回应是,她从来没有说过那老板的什么好话,特别是在他想方设法要和工厂里的女工上床以后。
“我明白,”艾米莉说。“我不喜欢她。但我知道他伤害不了我。我越往深处想,就越同情他。他是个可怜的家伙。”
在涪陵的时候,艾米莉是其中一个最有学习热忱的学生,对美国文化有各种各样的疑问。那时候,她好像总是在寻求着什么:有一次,她给设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乡村音乐协会写了封信,因为她很好奇乡村音乐是怎么样的。(协会从来没有给她回信。)她日记里写的东西通常是全班最有深度的。作为老师,那时的我希望她能找到某种方法继续学业。
然而,如今在北京的她看起来心不在焉,而且我能感觉到,她并没有特别专注在英语学习之中。这让我想起了1996年她在我课上写的几句话,那是关于她姐姐去深圳的故事:
现在我的姐姐已经在那座繁华的城市呆了5个月了。我想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一次谈话,她还是不是依旧活力十足。
艾米莉好几回告诉我,她由于找不到未来的意义而感到消沉。在那座一夜之城,她已经成功了:她有一份好工作,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而她的男朋友在电器厂也混得很好。艾米莉今年25岁,在这个年龄,她大部分的朋友都在结婚、买房、以及抚养他们唯一的孩子。然而出于某种原因,艾米莉无法让自己做这些事情。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每次我们谈到这个话题,她只是说日常生活看起来总是黯淡而琐碎,就是财富的慢慢积累而已。她讨厌深圳人老是想着房地产的事:买间公寓,随后高价卖出,再来如法炮制一遍。这是最糟糕的状态:你已经被困在你所拥有的这三尺空间里,并且还不断地想要搬到下一间更好的房子里去,这让你失去了安全感。
艾米莉的弟弟由于有心理问题,一直无法保住一份稳定的职业,这给艾米莉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前不久,她问我要了胡晓梅的电话,胡晓梅是深圳电台的节目主持人。艾米莉答应我说,她只在要紧的情况下才会打这个电话。如今在北京,艾米莉告诉我,她去年终于给胡晓梅打了个电话,那时候她弟弟的情况非常糟糕。
“她对你有帮助吗?”我问。
“有。”艾米莉说。“我们谈到了我弟弟的问题,她让我感觉好多了。”
“她有给你什么建议吗?”
“她告诉我,要对自己有信心。”艾米莉说。
在艾米莉看来,如果其他人对她弟弟的与众不同能宽容一些,她弟弟就不会有心理问题。她弟弟高中的时候,人们说他是怪人,老师们也允许其他学生欺负他。艾米莉问过我,美国如何对待那些不健全的人,我也给了她一些相关的文章来看。但通常我都感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她的世界已经变得比涪陵的时候要复杂得多了。
我觉得她和其他外国人谈谈可能会有点帮助,在北京,我给她介绍了一个美籍华裔的朋友,名字叫密里安·郭。那年6月,我去了美国一段时间,密里安给我发了封邮件:“我前几天和艾米莉见了面,她看起来还好。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她过来吃了午饭,我们出去逛了一会儿,聊聊天,还听了乡村音乐(她想知道乡村音乐是怎么样的)。
过了几天,艾米莉的来信写道:
海斯勒先生:
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周日去了密里安那儿,和她聊天非常愉快。我觉得她天生就有一种让别人感到轻松自在的本事。我们聊了很多东西,包括有“乡村音乐”。它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我看字面意思,想当然地以为乡村音乐的内容就是鲜花、草地、溪流、阳光、乡村的人们和他们简单的爱情,还有一切美丽和快乐的事物。
那年夏天,艾米莉回到了深圳,但她没有结婚,也没有买房子。她又工作了一年,闲暇时间自己学习,考进了重庆的一所研究生院。她要读的是个新的课程项目,培训老师如何与不健全的孩子相处。艾米莉打电话告诉我她被录取了;从她的声音来看,此刻是她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候了。
艾米莉还在深圳工作的时候,有一次给我写了封信,提到了我为给杂志写文章而做的调查:
你的出现照亮了我整个大学生涯。是你让我知道,老师和学生是可以这样相处的。你从不知道,我读着你在我日记本上写下的评语,感到多么快乐。它们减轻了我的忧虑,又促使我思考。
我总是很喜欢和你说话,你了解我的一切……但每次你在深圳做完报道,要回北京去,我就感到了一种空虚的恐慌。感觉就像我耗尽了的一切,却一无所获。
我刚刚来到北京时,从教师到写作者的身份转换,似乎并不是太难的事。两者的基本角色是相似的:我是个外来者,在不同的世界之间渗透着信息。但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艾米莉写下的话,我就意识到,作为一个外国记者,这身份总是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做老师的时候,我的信息来自遥远的地方——美国文化、英国文学,然后把这些信息带给我那一班活生生的中国学生。
然而一个写作者的路径却相反。我从活生生的人们入手,写出他们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发表在一个遥远的国家中。通常,我文章里写到的人物甚至都不懂我写他们时所用的语言。在我看来,发表这些文章的世界如此遥远,似乎不甚真实。每年,我都去一趟纽约,与《纽约客》的编辑们会面;我极少听到杂志的读者有任何回应。我通常一年只写两到三篇文章,这就足够让我在中国这样的国家过着简单的生活了。在《纽约客》上发表的文章,一个字酬金是两块多美元,这足够让我在北京吃顿午饭了。写一个长句,我就能吃上一周。作为一个来自外国的自由新闻工作者,这就是他的交易:从人事和地方提取出字句,把字句卖掉。
每次我收到我在《纽约客》上所发表的文章的副本,我就会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思考着,我生活的世界和我发表文章的世界之间的距离。我就在这距离中进行贸易——那就是我的利润所在;而杂志中的广告则反映了两个世界的分隔有多大。有一篇发表的文章,讲述了涪陵学生的趣事,而其中穿插的广告有ORB银饰(Orb Silversmiths)、翠贝卡大酒店(the Tribeca Grand Hotel),还有野花度假木屋(Wildflower Log Homes)。关于波拉特的文章标题是“中间人”,开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以在雅宝路上买到任何东西”。旁边的那一页上是一条广告:每年,全球领袖都与耶鲁管理学院商业专业的400个优异学生一道,探讨今日商业和社会面临的机遇和挑战。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吧。
北京赢得了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一年多后,我收到了杨司机女儿的邮件(注:杨司机是我在采访北京申奥期间所认识的的士司机)。我在《纽约客》里写到了杨司机的事情。他的女儿英文名叫辛迪,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工程方面的研究生。她在邮件里写道:“你知道吗,新加坡的英语很难听得明白。我们把它叫做‘新式英语’(Senglish)。我和新加坡人说话的时候,常常都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希望通过和你交流,能提高我的英语水平。”
很难相信,那个穿着宽松军大衣的平常男子,竟有一个女儿去了海外读书。我问她关于计算机语言的事情,她是这么回复我的:
我的工作都是在linux操作系统里做的,因为这个系统的图表更稳定。现在我正在做一个关于“混合现实”的项目。这项目的意思要把虚拟实境和增强实境混合在一起。我在一间特殊的房间里工作。房间的天花板上有追踪系统。这个系统可以发出超声波,同时如果输入一个条码,系统就可以追踪你所在的位置。这是因为条码可以接受到超声波
所以,在我的项目里,我就会和朋友一起从虚拟实境来到增强实境,救出我们的朋友。在虚拟世界里,我们会和敌人战斗一番。如果我们赢了,就可以把我们的朋友带回到增强实境来。我对我的研究工作很着迷。
每个学期,我都会寄出100封信给我以前的学生,每年我也至少回去涪陵一次。有时我会去我学生现在教书的学校,去看望他们。那是些偏僻的地方,学校的孩子们会围过来,瞪大眼睛、哈哈大笑,对我这个来访者感到十分新奇。他们通常已经学了四到五年的英语,却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
我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回去的感觉;不过它也提醒了我作为一个外国记者的局限。
距离是无法避免的,这就是写作的本质,你必须找到平衡的方法。我总是牢记着,教师和写作者之间至少有一个相通的信念。每当一个人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或者甚至只是想像自己来到了这个地方,他就有机会获得一种新的视角。他可能会错误地理解所接收的信息,而他所接触的东西可能让他感到困惑;我也曾经一次次地目睹这种情况的发生。但如果他具有耐心、决心和正直的品质,对外面世界的匆匆一瞥,就可能会让他更清楚和适应自己在世上所处的位置。
2001年,中国教育部发布了一个展开英语学习的计划。这门科目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变成强制性的学科;最终,将有超过两亿中国儿童学习英语,英语也是每个中国大学生的必修课。(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只有不到9%的美国大学生修读了一门外语课程。)在中国新的教学大纲里,教育部强调了学习英语的常规理由,也就是为年轻人与外面世界的交流做好准备。但大纲里面也表示,教授外语可以“发展个性”。
在北京,我和一个叫张连中(音译)的教育部官员会面,谈到了这个计划。他曾经在英国读过研究生,谈到海外学习的经历,他非常自豪。我问他那个词——“个性”的含义,他承认,这在中国的教育里是个新的概念。“这和法国人的人道主义类似。”他说。“在文件里,我们从来不用‘个人主义’这个词,因为它在中国有负面的含义。我们避开了这个词。我们这么说:学习一门外语可以帮助培养独立的人。我们想要强调每个人的独一无二性。
这些年来,我从四川和重庆收到了大量的信件。我以前的学生给我写信,不过更普遍的情况是,我学生的学生给我来信。信封上的邮戳来自各个地方:一条面目模糊的小村子,一些被人遗忘的小镇;但每个孩子应用这门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
我的英语有些进步了,不过我觉得有些惯用语和有用的表达方式很难学。例如“患感冒”(have a cold)和“伤风”(catch a cold)。“患感冒”是你有的东西,而“伤风”是你做的东西。首先你必须伤风,然后才能患上感冒。你可以给我一些建议吗?可以吗?
我的阿姨告诉我,我必须努力学习英语,如果我学把英语学好了,我就可以去挪威的首都奥陆斯(注:应为奥斯陆,孩子的信里把Oslo拼成了Olso)。我想把英语学得更好,这样就可以去奥陆斯了。但我很担心我能不能学好。我希望你能傍助我(注:应为帮助,help拼成了hepe)。还有给我一些建议。
我是一个中国女孩,在重庆秀山第一中学读书。你的学生曾冰(音译)是我的英语老师。我今年16岁,但只有1.45米高。有些同学笑我,不过我并不因此生气。我会告诉他们,我封存的内心最强大(encapsulate prime)。我觉得这是一种自信。我需要自信,因为自信是成功的第一秘诀!
2002年10月,威廉·杰佛逊·福斯特为记录他的“美国之音日记”,买了一本新的笔记本。里面的每项内容变得更长,也更细节化了,随后的11月,日记里出现了新的元素:
2002年11月2日
“美国将以自由的名义,带领联盟解除他的武装。”
一个美国工人一年里可以制造25辆汽车,而一个同样的中国工人一年里只能制造1.5辆。
2002年11月10日
我的女儿今天下午2:25分于乐庆出生。我太兴奋了。
菲律宾。一架小飞机今晨起飞后不久坠毁,造成机上的14人遇难
2002年11月14日
我女儿今天很好。妈妈告诉我,她昨晚哭了一会儿。我女儿很喜欢喝奶,喝了很多。她很可爱。
这个声明是在共产党第16届人大会议结束阶段公布的……新华社的中国官员证实,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退休
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娜说,伊朗是否能和武器检查员展开地面上的合作,这是个大问题。
2002年11月19日
今天我的课不多。我的女儿挺好的。南希和我终于决定了女儿的中文名:戴跃璨(音译)。这个名字的含义是说她是一个星期天出生的。她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会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好些同事都来看望了我的女儿。他们都称赞了我女儿。我感到很高兴。
总统布什正在前往波拉(注:应为布拉格,原文拼写错误)的路上,他将出席在那儿召开的北约峰会,此次峰会邀请一些东欧中部的国家加入联盟
2002年12月15日
今天我们要给女儿打肝炎疫苗,坐三轮车去了当地的医院。但那些该死的医生周末不上班。
2002年12月19日
明天是我女儿出生的40天纪念日了。我们会去一家照相馆,给女儿照相。
这些照片很重要。这是跃璨出生以后第一次照相。
预料布什今日将就伊拉克的武器声明首次发表公开评论。
我有一回去温州的时候,威利给我看了他的日记,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做父亲的日记和“美国之音”的笔记夹杂在一块儿。他告诉我说,她女儿大一点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这样很有趣。“这本日记可以帮她回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他说。“可能那时候世界已经不同了。对我女儿来说,这是本真正的历史书,里面有关于她自己的历史,还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历史。
那一学年末,在中考之前,威利的其中一个同事拿到了最多的泄题信息。这是一份真正的政府文件,是从温州教育局泄漏出来的。它里面清楚地列出了试题的其中一部分内容。
威利拿着那份文件,再次走到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但这次他把文件传真给了温州有线电视台,那儿正在做一个揭露性的节目,名字叫做“零距离”。这种节目在整个中国越来越流行了。记者不能直接攻击共产党或是当局最高层的官员,但他们常常会揭露当地的腐败问题。威利发送传真以后,还给电视台打了一个电话。他非常谨慎,用了公用电话,并且拒绝透露他的名字。他只是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来自农村的老师”。他建议电视台派个记者,在考生离开考场的时候,去采访一下他们。有了那份文件,他们就可以证实有试题泄漏了出去。
在“零距离”节目揭露了这起试题泄漏事件以后,好些当地的报纸都陆续展开了报道。《南京周末》刊登了一篇文章:
温州高中入学考试试题泄漏调查
6月12日下午2:34分,温州有线电视台“零距离”节目接到了一个中学英语老师的电话,这位老师不肯透露他的名字,但他提供了一些很不寻常的真相……记者对此展开了调查,她发现这个神秘的男人非常谨慎。传真和电话都来自公用电话。记者无法找到这个人。
直到好几个月以后,威利才把他做的这件事告诉了我。他说这件事揭露了以后,安全局的官员出现在当地的各所学校里面,询问种种问题。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在追踪泄题的源头,而非那个匿名的传真;威利也并没有怎么为此而担忧。我问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他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农村的学生。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只有城市里的学生才能获得消息。对于来自农村的学生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巴顿之墓与爱国主义
巴顿之墓在华盛顿特区,到处观光成了我们的习惯。每次我来到华盛顿,我们至少会在城里逛上一天,去看那些波拉特感兴趣的地方。“阿林顿国家公墓”是他名单上最后的几个目标地之一。那天波拉特用他的本田车接了我,然后在一家户外的餐厅停下,吃了午饭。那是6月里美好的一天。
波拉特最近换了住处,也换了工作。他仍然住在6号街的唐人街上,但搬到了旁边的那栋楼里。他住在一个维吾尔族朋友的楼上;这比和那个中国房东住在一块儿好多了。他还是干着送外卖的活儿,但是现在替另外一家叫“香料”(Spices)的亚洲餐馆工作,在那儿他能拿到更多的小费。那间餐馆的老板是个新加坡籍华人。这个新加坡人刚来到美国时,是在一家越南餐馆洗碗;现在他成了百万富翁,有自己的生意。当波拉特开始在那儿工作时,老板特意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他。在“香料”餐馆,送外卖的人每小时能挣5美元,另外还有小费。
过去两个月,波拉特的本田车修了好几回(用去1000美元),停车的罚单仍然不断增加(又花掉300美元)。但波拉特的英语有了进步,每当有问题出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加自信了。最近有天晚上,他送了一趟外卖,叫外卖的那个男人企图不付他钱。那个顾客只是拿了外卖,对波拉特说声“谢谢”,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波拉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始敲门。男人终于又开了门,他解释说自己没有钱,又把门关上了。波拉特继续敲门,后来他大声喊道要叫警察来。他喊完以后,那个男人把外卖的钱给了他。那人说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在波拉特看来,在华盛顿特区所有的少数族裔移民之中,样子长得像中东人或中亚人的日子最不好过,至少在9.11之后情况就是如此。“对那些正在找工作的维吾尔人来说,现在是越来越艰难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名字叫默罕默德,他最近申请了某家公司的一个职位。有个白人接过了他的申请表。那个白人看了看表格,随即注意到上面写的姓名,就抬起了头:‘哦——默罕默德。’他说会给我朋友打电话回复,但他根本就没打。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我说大概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但波拉特摇了摇头。
“像这种事情是不会被人完全遗忘的。”他说。“我不相信那些敌对的情绪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越来越深地扎根在人们心里。每次人们看到电视上的一些图像,每次他们在新闻里听到‘本拉登’或‘伊斯兰教’,都更强化了那些情绪。”
关于妻子申请来美签证一事,他还是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移民局已经放慢了审批程序,好几个月来情况都是一样:波拉特每天深夜从唐人街往新疆打电话,安慰他紧张的妻子
午饭吃到一半,波拉特起身到外面去看停车计费表。吃完饭后,我们坐在阳光下聊天,我问他来美国是否觉得有什么遗憾。
“维吾尔族有一句话,”他说:“‘一个有遗憾的男人不算是一个真汉子’。为这种事情烦恼是没用的。我相信,每个来美国的移民刚开始都曾经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对每个人来说,最初那几年都是很艰难的。”
中国政府一直在给美国施加压力,要美国把主张独立的维吾尔族群体(注:通常中国媒体称为疆独分子)列入反恐战争的对象。今年1月份,中国国务院发出了一份报告,宣称一个叫“东突伊斯兰运动”的组织——简称为ETIM,从奥萨马·本拉登那里得到了资助和武器。根据中国政府的说法,过去几年在新疆发生的一系列恐怖行动,都是由ETIM组织的。
这份报告出现后第二天,ETIM的领导人接受了自由亚洲电台的电话采访。这个领导人的名字叫做艾山·买合苏木,他拒绝透露他所在的位置;总之他是在中亚的某处。在电话里,他强调说,他的组织没有从奥萨马·本拉登或盖达组织那里拿过任何财政援助。“我们和塔利班没有任何组织上的联系。”买合苏木说。“我们要处理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人们对买合苏姆、ETIM组织、还有中国国务院指出的其他很多维吾尔族群体,都几乎一无所知。过去十年里,新疆境内的恐怖袭击都是不定时出现的,且不知道行动的个人;也没有正式组织宣称对此负责,这让人们很难分析那些恐怖袭击的真实情况。只有一些零星的信息,且它们常常无法构成意义。古怪的是,一个假定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恐怖组织,却选择了一个美国资助的电台发表声明——这就相当于奥萨马·本拉登把他的录像发送到“美国之音”而非半岛电视台一样。事物彼此之间的联系无法解释:中国人声称ETIM组织和奥萨马·本拉登有联系;ETIM组织在自由亚洲电台发布声明;自由亚洲电台的资助者是杰西·赫尔姆斯和其他爱国的美国保守党人。有什么东西正在转换中遗失。
每次回美国都会让我想起,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国家的历史总是有一个困境。我看见了新挂出来的国旗,机场里增加的安保人员,还有在纽约、华盛顿这些城市里竖起的路障。这个国家的语言增加了新的说法:反恐战争、邪恶轴心、橙色代码、爱国者法案。我总是觉得,国家使用这样一些词语是一个糟糕的信号,在中国的生活经历也让我相信,若人们陷于过去某些可怕的日子不能自拔,是一种不健康的表现。不过,人在一定距离之外是能轻易发表这些意见的。2001年9月11日,历史性的事件在美国发生,而我并不在我的家园之内。在中国,作为一个外国人,我总是有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我来到的这个国家正在从过去的创伤中恢复,人们正在重整昨日的各种回忆。真正的事实无从知晓,但昨日的阴影犹在;人们看重文物,也看重过去的那些故事。作为一个外来者,历史的恣意妄为常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种种的巧合和种种的困惑,人们重视的事情以及听任消失的事件。意义和混乱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
我在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往返,也带给了我同样的感觉——原来的边界开始模糊不清。我刚开始在中国生活时,两国人之间种种的差异常常使我大吃一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似之处在我眼中开始越来越明显了。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有好些相同的特性:他们都是实用主义者,他们不拘礼节,也都喜欢开玩笑。人们喜欢乐观地看待事物,有时甚至有过分乐观之嫌。他们努力工作:这自然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同时也让物质主义大行其道。他们都非常富有爱国精神,而这种爱国主义是建立在信念而非经验的基础上:相对来说,很少有人在国外呆过一段时间,但他们仍然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国家。当他们真的走出国门时,常常会成为糟糕的旅行者:很快就开始抱怨,很难去适应新的环境。对别的国家,他们的第一个问题通常是:你觉得我们怎么样?(你觉得我们中国怎么样?你觉得我们美国怎么样?)中国和美国地理上都与外界隔离,他们的文化很强大,以至于人们很难从别的角度看问题。
但这两个国家本身都出乎意外地团结。这两个国家地域辽阔,有各种少数民族和语言;且没有严格的军事或政治力量长时间地维持这种团结。相反,是某些信念让人们团结在一起。书籍中汉朝的中国人论及文化和历史时,会让我想起美国人谈论民主和自由的方式。这些都是基本的价值观,然而它们也具备信念的特性——因为如果你在甘肃的考古遗址或佛罗里达的选举现场闲逛,你就会发现把整齐划一的表面轻轻一揭,就露出了某些混乱的成分。两个国家的力量当中,都有些是通过叙述获得的:他们抚平了那些不甚规整的事物,创造出关于自己的伟大故事。
两个国家应对各自的失败时如此糟糕,这就是原因之一。一旦出了问题——一些载着鸦片烟的船带来了异国的冲击,或者是一群男人拿戒刀当武器,人们就对混乱的现实惊愕不已。对于这些文明来说,他们习惯于掌控和管理自己的世界,一旦发生这些事情,就造成了很深的创伤。在极度的危机情况下,美国人采取了损害民主、自由的措施,这大概也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中国人曾经反对他们自身的历史和文明。
然而,对于像维吾尔族这样的边缘化民族来说,即使我们看来最糟糕的时刻,对他们也是寻常事情,只不过一瞥历史在他们眼中的真实模样而已。在波拉特看来,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专横霸道、无可预测的,以后也将一直是这样。那年夏天到8月份时,他将会打电话给身在北京的我,告诉我说他妻子要离婚。她已经厌倦了等待,而从中亚移民到美国,也远没有两年前那么富有吸引力了
也是8月份,稍晚的时候,美国副国务卿理查德·L·阿米塔吉将出访北京,并宣布美国已经把ETIM组织列为反恐战争的敌人。很多政治分析家批评这个决策,认为它让中国人得到了更多的许可,可以去压迫新疆本地的族裔。但美国需要为联合国中关于伊朗问题的争议做好准备,而中国在联合国安理会拥有一个永久性的席位。在北京,阿米塔吉告诉记者:“总的来说,我认为中美两国的反恐合作将有一个相当好的前景。”
然而在华盛顿特区这个6月的下午,那些还是将来的事情。这天天气极好,蔚蓝的天空不见一片云彩。波拉特开着本田车,经过波托马克河,进入了阿林顿国家公墓。
我们在约翰·F·肯尼迪的墓前站了很久。墓地里人很多,但人们看到那永恒不息的火焰时,就全都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窃窃私语和阵阵踏在花岗岩上的脚步声。
我们离开肯尼迪墓时,波拉特的眼睛灼灼发亮。“20年前,我曾说过我要去看肯尼迪的墓碑,今天我做到了。”他自豪地说。“我在新疆的时候,就看了关于肯尼迪的电影和书籍;我还记得看过那些关于他死因的种种假设。有些人说是克格勃(注:前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或中央情报局杀害他的。但那些都不是我关心的事。我总是觉得,肯尼迪是一个笃信自由的人。他不应该这么早死。”
我问他在阿林顿还有没有其他想看的东西。他告诉我说,他一直都想站在乔治·S·巴顿将军之墓旁边照张相。
“一部关于巴顿的电影在1990年代早期翻译成了维吾尔族语,”波拉特解释道:“它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电影里有一处,巴顿谈到他有多么讨厌共产主义。他说他很想要摧毁每一个属于共产党人的地方。这对维吾尔族知识分子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因为我们对付共产主义已经40年了。我以前常和朋友们一起讨论电影那部分的内容。”
我找了墓地的一个工作人员,问他巴顿的墓怎么走。那个人盯着我们看。
“巴顿的墓不在这里。”他说。
“在哪呢?”
“巴顿埋葬在卢森堡。”
波拉特听着我们的对话,现在他看起来有点糊涂了。我试着向他解释,但我不知道卢森堡中文怎么说。
“那是欧洲的一个小国。”我说。“在比利时附近。可能巴顿死在那儿——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
波拉特耸耸肩,随后我们在墓地里闲逛了半个小时。一排排的墓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雪白得像骨头的颜色。随后我们在停车场找到了那辆本田车,在影子开始拉长之前,开车回到了唐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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