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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甜橙树

_2 德瓦斯康塞洛斯(巴)
“他是我的甜橙树。”
“你倒是帮他找了个好名字嘛。你找东西一向很行。”
他哈哈大笑,继续削木头做“月光”的新身体。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点也没有长高。”
“如果你老是瞪着他看,他是不会长高的。他有没有越长越漂亮呢?你想要把竿子弄成这样对不对?”
“对。托托卡,你什么都会做耶!你会做鸟笼、鸡舍、鸟舍、篱笆、大门……”
“那是因为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注定要做打领结的诗人,但是如果你想的话,一定学得会。”
“不对,一个人要有‘才气’才能当诗人。”
他顿了一下,看着我,对这个铁定又是艾德孟多伯伯教我的新词不知该大笑还是愁眉头。
厨房里,姥姥正把面包浸泡在红酒中做法国土司,那时我们的圣诞晚餐——唯一的一道菜色。
“有人连法国土司都没得吃呢。艾德孟多伯伯给我们钱买酒还有水果做明天的午餐。”
托托卡无条件帮我重新打理“月光”,因为他知道在班古赌场发生的事。这样路易至少可以得到一样礼物;虽然是旧的、用过的东西,但是非常美丽,是我珍爱的宝贝。
“托托卡。”
“什么?”
“你觉得圣诞老人根本不会给我们礼物吗?”
“我不这样觉得。”
“我认真地问你喔,你觉得我真的像他们大家说的那么坏、那么讨人厌吗?”
“我认真地回答你:不是。只是你刚好有魔鬼的天分而已。”
“我好希望圣诞节不是那样悲惨。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够有一次,为我降临的是圣婴而不是小恶魔。”
“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年……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学你什么?”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就算是圣婴,因为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好;不像神父说的那么好,也不像天主教教义问答中说的那么好。”
他停了下来,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心里想的其他话全部讲出来。
“所以呢?”
“这样吧,如果说你很调皮,不该得到任何礼物,那路易呢?”
“他是个天使。”
“那葛罗莉亚呢?”
“她也是天使。”
“那我呢?”
“呃,你有时候……你会拿我的东西,但是你还是对我很好。”
“那拉拉呢?”
“她打人很用力,但是她是好人。以后她会帮我做领结。”
“那贾蒂拉呢?”
“贾蒂拉还好啦,但是她也不坏。”
“那妈妈呢?”
“妈妈很好很好。她打我也是不得已的。”
“那爸爸?”
“啊!我不知道耶。他从来没有遇过什么好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家里唯一的坏小孩。”
“所以我们家所有人都是好人。那为什么圣婴要对我们不好?你去福哈博医生家,看看他们的餐桌有多大,上面摆满了食物。还有维拉伯伯家也是。啊达卡度鲁兹家更不用说了……”
我发现托托卡快要哭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相信当初圣婴出生在贫穷人的家里,只是为了要卖弄,在他眼里只有有钱人才重要……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我刚刚这样讲可能已经犯下重罪。”
他沮丧到连话都不想再说了。他盯着手上正在磨的木马身体,眼睛抬都不肯抬一下。
圣诞夜晚餐一片愁云惨雾,我不愿意再回想。所有人沉默地吃着,爸爸只尝了点法国土司。他不想刮胡子,也不想做任何事。他们甚至没有去参加午夜弥撒。最让人难过的是,晚餐桌上没有人开口说话。感觉比较像是为圣婴守灵,而不是庆生。
爸爸拿起帽子走了出去。他们出门的时候穿着凉鞋,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祝福任何人圣诞快乐。姥姥掏出手帕擦眼睛,叫艾德孟多伯伯带她回家。艾德孟多伯伯在我手里放了一个五百里斯的硬币,在托托卡手里也放了一个。也许他本来想给更多的,但是他没有钱。也许他不想给我们,而是想要给他在城里的孩子。我抱了他一下。这可能是圣诞夜唯一的一个拥抱。没有人拥抱,没有人想说什么祝福的话。
妈妈回她的房间去了,我相信她在偷偷地哭。每个人都想哭。拉拉送艾德孟多伯伯和姥姥到大门口,他们很慢、和慢地离开了。拉拉说:“他们好象活得太久,老到厌倦了每一件事。”
教堂的钟声让圣诞夜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却让我们更加感伤。硕大的烟火在空中绽放,这些人正向上帝表示他们的欣喜之情。
我们回到屋里的时候,葛罗莉亚和贾蒂拉正在洗碗盘,葛罗莉亚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
她强自镇定,对我和托托卡说:“小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说完之后她看着我们。她知道在这一刻,这里没有任何小孩。每个人都是大人,悲伤的大人,一点一点消化着同样的悲伤。
也许是因为灯笼昏暗的灯光让大家看起来很悲伤——也许吧。
快乐是我的小国王的,他嘴里含着一根手指睡着了。我把小马放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轻柔地梳着他的头发。我的声音像条河,满载着无尽的温柔。
“我的小宝贝。”
等到整间屋子息了灯,我悄悄地问:“法国土司很好吃,对吧,托托卡?”
“我不知道。我没吃。”
“为什么?”
“我喉咙里有东西噎着,什么也吃不下去。睡吧,睡觉可以让你忘了一切。”
我爬起来,在床上发出一阵声响。
“你要去哪儿,泽泽?”
“我要把我的网球鞋放到门外头。”
“不要,别把鞋子放外面。最好不要。”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你知道的,托托卡,我想要礼物,一样礼物几好。我想要一个新的东西,特别是为我准备的东西……”
他转向另一边,把头埋到枕头下。
我一起床,就叫醒托托卡。
“我们去外头看看,我说会有东西。”
“我不想去。”
“但是我要去。”
我打开卧室的门,网球鞋是空的。托托卡揉着眼睛走过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
愤恨、讨厌、悲伤——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从我心底浮起。“有个穷爸爸真惨!”我克制不住自己。
我的眼光从网球鞋移开,移到一双停在我面前的凉鞋上。爸爸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他的眼睛因为悲伤而显得巨大空洞,好像可以吞下班古电影院的整个荧幕似的。他眼神中的悲痛如此强烈,我知道他就算想哭因为哭不出来。他站在那儿瞪着我们看了一分钟,这一分钟仿佛永无止尽。然后他沉默地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吓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从衣橱里拿出帽子,又走到街上去了。这时托托卡才碰了碰我的手臂。
“你真坏,泽泽。像圣经里的蛇一样坏。这就是为什么……”
他停了下来,神情很痛苦。
“我没看到他在那儿。”
“小坏蛋。没良心。你知道爸爸已经失业很久了,所以我昨天晚上吃不下饭,直盯着他的脸。有一天你也会当爸爸,你就知道这种话有多伤人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啊,托托卡,我真的没有看到……”我忍不住哭了。
“走开!你不配得到任何东西。滚远一点!”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想跑到街上,抱着爸爸的腿痛哭,告诉他我真的很坏,一定是魔鬼的教子。我回到房里在床上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空空的网球鞋还在原来的地方。空空的,就像我狂跳不已的心。
“上帝啊,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是在今天。为什么在这个大家都已经这么悲伤的时刻,我还要更惹人讨厌呢?午餐的时候我要怎么面对爸爸呢?我一定没办法咽下水果沙拉的。”
还有他那双眼睛,大得像电影荧幕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我闭上双眼,还是看到那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的脚跟踢到了擦鞋箱,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点子。或许这样爸爸就会原谅我所有的恶行了。
我打开托托卡的鞋箱,借了一罐黑色的鞋油,因为的快用完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偷偷跑到街上,毫不在意小鞋箱的重量。我感觉好像踩在他的眼神中,在他的眼神中感到痛楚。
现在还很早,人们一定还在睡觉,因为昨晚吃圣诞大餐又参加弥撒,玩得很晚。街上都是小孩,在炫耀和比较他们的新玩具,让我更加沮丧。他们都是好小孩。他们没有人会像我做出这种事。
章节(7)
我在“悲惨与饥饿”酒吧附近停下来,希望能找到顾客。酒吧连今天也开门做生意,会得到这样的呢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人们穿着睡衣走进去,脚上是室内拖鞋或凉鞋——没有人穿需要擦拭的鞋子。
我没有吃早餐,但是不觉得饿。我的痛苦比饥饿更强烈。我走到进步街,绕着市场走,停在罗森保先生的面包店前面,坐在人行道上。没有人走过来。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我没赚到半毛钱。但是我必须赚到钱,一定要。气温开始上升,鞋箱的带子弄得我肩膀好痛,只好不停地变换姿势。渴了就到市场的水龙头那儿喝水。
我坐在公立小学大门前的台阶上,我很快就要进入这所学校了。我把鞋箱放在地上,觉得灰心极了。我的头垂在膝上,像个呆坐在那儿的塑胶娃娃,万念俱灰。然后我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用手臂抱住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总比没有达成目的就回家好。
有只脚踢了踢我的鞋箱,一个我认得的亲切声音对我说:“嘿,擦鞋童,打瞌睡可是赚不到钱的喔。”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是赌场的门房柯奇诺先生。他把一只脚放到鞋箱上,我先用布擦拭,然后沾湿鞋子再揩干,最后小心翼翼地涂上鞋油。
“先生,请把裤管往上拉一点点。”
他照我的话做了。
“今天出来擦鞋啊,泽泽?”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需要工作。”
“你的圣诞节过得怎么样啊?”
“还好啦。”
我在鞋箱上敲了敲鞋刷,他换了只脚。我重复先前的过程,开始擦另一只鞋。弄完之后,我又敲了敲鞋箱,他便把脚放下来。
“多少钱,泽泽?”
“两百里斯。”
“为什么只要两百里斯?大家都收四百耶。”
“等我成为真正厉害的擦鞋童才能收这么多。现在还不行。”
他拿出五百里斯给我。
“你要不要等一下再给我?我还没拿到钱可以找。”
“零钱留着算是圣诞礼物吧。再会咯。”
“圣诞快乐,柯奇诺先生。”
也许他来擦鞋,是为了弥补三天前发生的事。
口袋里的钱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但没有持续很久。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人们在街上漫步——但是眉宇客人上门。没有人愿意花一个多索擦拭鞋上的灰尘。
我在里约——圣保罗公路上的一家邮局周围徘徊,不时用我薄弱的声音呼喊:“擦鞋吗,先生?”
“擦鞋吗,大人?擦个鞋帮穷人过节吧!”
一辆有钱人的车在附近停下来。
我把握这个机会叫卖,虽然心中不抱任何希望:“帮个忙吧,大夫。就当作帮穷人过节吧!”
穿着漂亮衣裳的女士和后坐的小孩一直看着我,女士被打动了。
“真可怜。年纪这么小又这么穷苦。给他一点钱吧,亚特。”
“不过是个小混混,而且是最恶劣的那一种,利用自己的小个子和节日骗取同情。”那男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
“不管怎么说,我要给他一点东西。过来这儿,小朋友。”
她打开钱包,把手伸出窗外。
“不用了,谢谢您,夫人。我不是骗子,我只是必须在圣诞节工作赚钱。
我搬起鞋箱背上肩,慢慢地走开。今天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发脾气。但是车门打开了,一个小男生跑向我。
“拿着吧。妈妈要我来告诉你,她不认为你是个骗子。“他放了五百里斯在我口袋,还来不及让我道谢就跑走了。我听到汽车开远的声音。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一直看到爸爸的目光,直直穿透到我心里。
我开始往回走。十个多索并不够。不过,也许“悲惨与饥饿”会愿意降价卖给我,或让我赊帐。
在一道围蓠的转角,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一只破旧的黑色长袜。我弯下腰捡起来,把长袜在手心里卷成一个小球。我把袜子放进鞋箱里,心想:“这个用来做蛇一定很棒。”
但我和自己奋战:“改天吧。无论如何今天不行。”
我来到了维拉伯家附近。这栋房子有个很大的庭院,地面是水泥铺的。塞金欧正骑着一台美丽的脚踏车绕来绕去,我把脸贴到围蓠的栅栏上看。
那时一台红色的脚踏车,上面有黄色和蓝色的条纹,金属部分闪闪发亮。塞金欧看到了我,就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他加速、急转弯,紧急刹车弄出尖锐的声音。然后靠近我。
“你喜欢吗?”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脚踏车。”
“到大门这边来,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塞金欧和托托卡一样大,念同一个年级。
我光着脚,觉得很尴尬,因为他穿着漆皮鞋、白袜,还有红色弹性吊袜带。鞋面亮晶晶的,映照出每一样东西,连爸爸的眼睛都在反光中看着我。我困难地吞了口口水。
“怎么啦,泽泽?你看起来怪怪的。”
“没事。靠近看更美呢。这是你的圣诞礼物吗?”
“是啊。”
他跳下脚踏车和我说话,并打开大门。
“我收到好多圣诞礼物。有一台手摇留声机、三套新衣服、一大叠故事书、大盒的彩色铅笔。各种纸牌,还有一架螺旋桨会转的飞机、两艘白色帆船……”
我低下头,想起了只爱有钱人的圣婴——托托卡说的没错。
“怎么辣,泽泽?”
“没事。”
“那你……你有拿到很多礼物吗?”
我摇了摇头。
“没有?一样也没有吗?”
“今年我们家没有过圣诞节。爸爸还是没有工作。”
“不可能呀。你们连胡桃、榛子或酒都没有吗?”
“只有姥姥做的法国土司,还有咖啡。”
塞金欧陷入沉思。
“泽泽,如果我邀请你,你会接受吗?”
我可以想象他家会有什么好东西,但是就算我什么也没有吃,我还是不想去。
“我们进去屋里吧。家里有好多甜点,妈妈会帮你准备一大盘……”
我不想冒险。以前我有过很差的经验。我听到过不止一次:“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把这些街上的流浪儿带到家里来吗?”
“不用了,谢谢。”
“好吧,那我叫妈妈帮你包一袋坚果,让你带回去给小弟弟吃好吗?”
“不行,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
直到这时,塞金欧才注意到我的小鞋箱。
“但是圣诞节没有人要擦鞋啊。”
“我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只赚了十个多索,而且里面还有五个是人家施舍的。我还要再赚两个所索才够。”
“你要这些钱做什么呢,泽泽?”
“我不能说。但是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他露出笑容,想到一个好点子。
“你想帮我擦鞋吗?我可以给你十个多索。”
“这样不行啦,我不跟朋友收费的。”
“那如果我给你钱,也就是说,如果我借你两百里斯呢?”
“那我可以晚一点再还给你吗?”
“随你高兴。你可以以后再用弹珠还我。”
“好啊。”
他把手伸进口袋,给了我一个硬币。
“别担心,我有很多钱。我有个小扑满装满了钱呢。”
我用手指摩擦脚踏车的轮胎。
“它真的很漂亮。”
“等你长大学会骑车了,我就让你骑一圈,好吗?”
“好。”
我离开塞金欧家,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向“悲惨与饥饿”,鞋箱晃得嘎嘎作响。
我像一阵旋风似地冲进去,怕店家已经打烊了。
“你们还有那种比较贵的香烟吗?”
他看到掌心里的钱,便拿出了两包烟让我看。
“这不是你要抽的吧,泽泽?”
后面有个声音说:“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小孩。”
他没转身,和对方争辩道:“那时因为你不认识他。这个小坏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要给我爸的。”
我把烟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感到无比的快乐。
“这一种还是那一种好?”
“买的人自己决定。”
“我一整天都在工作,好买下这个圣诞礼物送给爸爸。”
“真的吗,泽泽?他送给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可怜。他还在失业中,你知道的。”
他深受感动,酒吧里没有人说话。
“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两个都可以。任何一个爸爸都会很高兴收到这种窝心的礼物。”
“那请帮我把这一个包起来。”
他把烟包起来,但是当他把包好的烟交给我时,神情有点怪怪的。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把钱递给他,露出了微笑。
“谢啦,泽泽。”
“祝你圣诞快乐。”
我又跑了起来,一路跑回家。
夜晚降临,厨房的灯笼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大家都出去了,只有爸爸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盯着墙壁。他的下巴托在掌心里,手肘靠在桌上。
章节(8)
“爸爸。”
“怎么啦,儿子?”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苦涩之情。
“你一整天跑哪儿去啦?”
我让他看鞋箱,然后把鞋箱放在地板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一小包东西。
“你看,爸爸。我帮你买了个好东西。”
他笑了,他很清楚这个东西要多少钱。
“你这吗?这是最漂亮的一种。”
他打开包装嗅了嗅烟,带着微笑,但没有说话。
“抽一根吧,爸爸。”
我走到火炉边拿火柴。我划了一根火柴,凑到他嘴上的香烟前。
我往后退,站着看他吸第一口烟,有种感觉摄住了我。我把燃尽的火柴棒丢在地上,感觉一整天压迫着我的痛苦就要爆发,炸裂我的五脏六腑。
我看着爸爸,看到他的大胡子,看着他的眼睛。
我张口喊着:“爸爸……爸爸……”然后我的声音就淹没在泪水和呜咽中。
他张开双臂,温柔地搂搂我。
“别哭,我的儿子。如果你老是爱想东西,人生还有得你哭呢。”
“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我不是故意要说……那种话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生气啊——因为事实上你是对的。”
他又抱了我一下。然后他抬起我的脸,用餐巾纸替我擦拭眼泪。
“这样好多了。”
我举起手抚摩他的脸。我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眼睛上,想把眼睛推回去。如果不这样做,只怕这一双眼睛会一辈子跟着我。
“让我抽完这根烟吧。”
我用因为哭泣而哽咽的声音,抽抽答答地说:“你知道,爸爸,如果你想打我,我再也不会抱怨了……你真的可以打我……”
“好啦,好啦,泽泽。”
他把我放下,让我坐在地板上继续缀泣。他从餐橱里拿出一盘食物。
“葛罗莉亚帮你留了一些水果沙拉。”
我吃不下。他坐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
“这件事结束了,对吧,儿子?”
我点点头,但是一开始吞下去的几口食物还是有点咸咸的味道。后来我又哭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停止。
第四章 飞吧 我的小鸟
新家新生活,我对未来满怀单纯的希望——单单只是希望。
我坐在板车上,一边是亚里斯提先生,一边是他的助手。天气暖洋洋的,我的心也暖烘烘的。
离开泥巴路,转上里约——圣保罗公路的时候,感觉棒极了,板车平顺清爽地向前滑行。
一辆漂亮的汽车开过去。
“那是个葡萄牙人麦纽*瓦拉达赫的车。”
我们穿越阿速德街的时候,早晨的风中传来一阵遥远的汽车笛声。
“你看,亚里斯提先生,曼哥拉迪巴号开过去了。”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嘛。”
“我认得它的声音。”
只有马路敲在街道上嗒嗒作响的声音回答我。我发现这辆板车并不新——正好相反——但是车身很坚固耐用,跑两躺就可以载完我们全部的家当。拉车的驴子不甚强壮。但是我决定说些好听的话。
“你的车子很漂亮,亚里斯提先生。”
“还算好用啦。”
“还有驴子也很漂亮。他叫什么名字?”
“吉普塞。”
他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今天我好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坐板车耶。我看到葡萄牙人的车子,有听到曼哥拉迪巴号鸣汽笛。”
一片沉默。
“亚里斯提先生,曼哥拉迪巴号是全巴西最重要的火车吗?”
“不是,它只是这条路线中最重要的。”
没有用。有时候要了解大人还真是困难啊。
板车在新家前面停下,我把钥匙交给他,试着展现我的热诚。
“需不需要我帮忙做什么事吗?”
“你帮个大忙不要挡路。去玩吧,等到要回去的时候,我们会叫你的。”
我走开了。
“米奇欧,现在我们可以永远住在一起咯。我要好好替你打扮打扮,这样就没有任何一棵树比得上你了。你知道吗,米奇欧,我刚刚坐在一辆很大很大、很平稳的板车上,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那种驿站马车喔。这样吧,以后我只要看到一样新的东西,就来跟你讲,好不好?”
我走进水沟边高高的草,看着里面流动的脏水。
“前两天我们决定把这条河叫做什么啊?”
“亚马逊。”
“对,亚马逊。下游有很多印地安原住民划着独木舟,对吧,米奇欧?”
“那还用说吗?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们才刚刚开始聊起来,就听到亚里斯提先生关上门叫我的声音。
“你要留在这边还是跟我们走?”
“我要留下来。我妈妈和姐姐应该已经一路走过来了。”
所以我就留在那儿,仔细研究新家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庆祝搬家,也或许是因为我想给新邻居留下好印象,一开始我表现地很乖巧。后来我不小心看到上次捡到的那条女用黑色长袜。我把长袜卷成长条状,把脚趾尖的部分剪掉,然后我找到一条很长的风筝线,就用这条线穿过长袜,在原先的脚趾部分打结固定。慢慢拉动绳子的时候,远远看起来,长袜看起来就像一条蛇。如果在黑暗中效果一定很棒。
到了晚上大家各忙各的,新家似乎改变了每个人的心情。家里有种欢乐的气氛,是我们好久不曾体会过的。
我不出声,静静在大门都等待。街灯照亮了半边的街道,高耸的巴豆树蓠在角落投下暗影。工厂里一定有人留下来加班,通常加班不会超过八点,很少晚于九点。我不喜欢工厂。工厂早上的笛声让人心情沉重,在五点下班时刻听起来更加刺耳。工厂是一条恶龙,每天早上把人们吞进去,晚上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累坏了。我不喜欢工厂,也是因为史考费德先生对爸爸做的事。
准备好了。有个女人走过来,臂下夹着阳伞,手上拿着皮包。我听到她的鞋后跟敲击路面的声音。
我跑到门后躲起来,试着拉一拉袜子的绳子。可以动,完美无缺。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躲在树蓠的阴影里,手上紧紧抓着那条线。鞋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更近了——咻!——我用力拉线,那条蛇慢慢滑过街道中央。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个女人尖叫的声音如此之大,惊动了整条街。她把皮包和阳伞丢向空中,紧紧按着肚子,不停尖叫。
“救命啊!救命啊!……有蛇!快来人啊!救我啊!”
门一扇扇打开。我丢下所有东西,跑到屋子边钻进厨房,打开放脏衣服的篮子,跳进去之后把盖子关上。我的心因为恐惧而狂跳。那个女人仍然在大喊大叫。
“喔,我的天啊!我肚子里的宝宝,六个月的宝宝要保不住了!”
我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发抖起来。
邻居把她带进,缀泣和抱怨持续不断。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最怕蛇了。”
“喝点橙花水吧,休息一下。男人们带了棍棒、斧头、还有灯笼出去追蛇了。”
只不过是一条袜子做的蛇,结果搞出这么一场大骚动!但是最惨的还在后头。贾蒂拉、妈妈、还有拉拉也出去看热闹了。
“这不是蛇,各位。这是一条旧袜子。”
在惊慌之中,我忘了把蛇收回来。我完了。
绑在蛇身上的那条线,一路延伸到我们家的院子里。
我认识的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是他!”
现在呀追捕的对象不是蛇了。他们察看了床底下,没有。他们经过洗衣篮旁边的时候,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们到外面的小房子里去找。
贾蒂拉突然想到什么。
“我知道了。”
她掀开洗衣篮的盖子,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饭厅去。
这一次妈妈很用力地打我。拖鞋高歌,我用力尖叫,希望能够减轻疼痛,而且这样她才会住手。
“你这个小害人精!你知不知道,肚子里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有多辛苦?”
拉拉尖酸地评论:“他可是花了好长的时间准备在这条街上的首演露脸呢。”
“现在给我上床去,你这个小混蛋。”
我揉着屁股走到卧室,面朝下趴在床上。幸好爸爸出去玩牌了。我在黑暗中吞下剩余的眼泪,心里想着,床铺真是治疗竹笋炒肉丝的最佳良伴啊。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要做:第一,我要到处看看,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如果蛇还在那边,我就捡起来藏在衣服里,下次还可以用在别的地方。但是蛇已经不在了。要再找一条这么像蛇的长袜,恐怕很难。
我转身走向姥姥家。我必须和艾德孟多伯伯啊谈谈第二件事。
我知道我进们的时刻,对一个退休老人来说还很早。他应该还没有出门去玩“动物乐”(“试试手气”,他是这么说的)还有买报纸。
章节(9)
事实上,他正在客厅玩一种新的单人纸牌游戏。
“祝福我吧,伯伯。”
他没有回答。他正在装聋。家里每个人都说,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喜欢装聋。
这一招对我没有用。对实际情况而言(我好喜欢这句话啊!),反正他从来没办法对我完全不理不睬。我扯了扯他的衬衫袖子,一如往常地想着;他那黑白格纹的吊裤带真是好看啊!
“啊,是你啊。”他假装刚刚没有看到我。
“这种牌戏叫做什么呢,伯伯?”
“叫做‘钟’。”
“好好看啊。”
我已经认识一副牌里面所有的花色了。唯一一种我不喜欢的,是十一点的杰克。杰克看起来像是国王的仆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吗,伯伯,我是来和你讨论一件事的。”
“我这一局快玩完了,等我玩完我们再谈。”
很快他就开始洗牌了。
“你赢了吗?”
“没有。”
他把纸牌叠成一落推到旁边。
“好啦,泽泽,如果你要谈有关闲钱的事,”他搓着手说,“我已经破产了。”
“连买弹珠的一个小小的多索都没有吗?”
“一个小小的多索可能有吧,谁知道呢?”他面露微笑。
他把手伸进口袋,但我阻止了他。
“我是开玩笑的,伯伯,不是这件事啦。”
“那是什么事?”
我可以感觉到他喜欢我的“早熟”。在我无师自通学会认字之后,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了。
“我想知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可以不唱出声地唱歌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像这样……”我唱了几句《小房子》。
“你明明是在唱歌啊,不是吗?”
“刚刚是有在唱。但是我可以在心里唱,不用唱出声来。”
他因为我的天真而开怀大笑,但他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伯伯。我小时候以为我的脑袋里面有只小鸟,就是他在唱歌。”
“原来是这样啊。你有这样一只小鸟很棒啊。”
“问题是,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小鸟呢?而且我开始会在自己心里讲话、看东西耶?”
他了解了,对我的困惑又笑了起来。
“我来解释给你听,泽泽。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表示你长大罗!你说的那个会说话、会看的东西,叫做‘思想’,这是成长的一部分;有了思想,就表示那个时候快到了,那个我曾经告诉过你的……”
“懂事的年纪?”
“你记得我的话,很好。然后会发生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你的思想不断成长、成长,逐渐控制了你的心、你的脑。你眼中所看到的一切,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都受你的思想左右。”
“我知道。那小鸟呢?”
“小鸟是上帝创造来帮小小孩发现新东西用的。然后等到这个小孩不再需要小鸟了,就把鸟儿还给上帝。上帝又把小鸟放进另一个聪明的小男生身上——就像你这种小男生。这不是很美妙吗?”
我开心地笑了,因为我有“思想”了。
“是很美妙。我要走了。”
“那多索呢?”
“今天不用了,我很忙。”
我沿街走着,想起了一件让我难过的事。托托卡以前有一只会唱歌的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云雀。它很温顺,在你把鸟食放进笼子里的时候,它会停在你的手指上。笼门不关它 也不会飞走。有一天托托卡把它留在室外,结果给太阳晒死了。我还记得托托卡把它的小鸟尸体捧在手心,用脸颊磨蹭着,一直哭一直哭。然后他说:“我再也不不会、永远不会抓鸟了。”我在旁边说“托托卡,我也不会。”
到家之后我直接走向米奇欧。
“小鲁鲁,我们来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来等待。”
“好。”
我坐下来,把头靠在他细小的树干上。
“我们在等什么呢,泽泽?”
“等一朵非常漂亮的云飘过天空。”
“为什么?”
“我要放我的小鸟走。对,我要放走它。我不再需要它了。”
我们一直看着天空。
“是那一朵吗,米奇欧?”
那朵云很大,缓慢地移动着。边缘呈锯齿状,像一片白色树叶。
“就是它了,米奇欧。”
我兴奋动机站起来,掀开上衣。我感觉到它离开了我瘦弱的胸膛。
“飞吧,我的小鸟。飞高一点,往上飞去停在上帝的手指上。上帝会把你送给另一个小男生,你就可以继续唱出美妙的歌曲,就像你一直以来唱给我听的一样。再见了,我美丽的小鸟!”
我感到胸口空了一块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
“你看,泽泽,它停在那朵云的手指上了。”
“我看到了。”
我把头靠在米奇欧的胸膛,看着那朵云飘远。
“我从来没有对它不好。”
我把脸转开,背对着他的枝干。
“小鲁鲁。”
“怎么啦?”
“如果我哭了,会不会很丑?”
“哭怎么会丑呢,小傻瓜。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知道。我还不太习惯。感觉心里面好像变得很空……”
葛罗莉亚很早就把我叫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指甲。”
我把手伸给她看,她点头 表示通过检查。
“现在看看你的耳朵——喔,泽泽!”
她把我领到洗衣盆前面,拿一条毛巾沾上肥皂水,把脏东西给掏出来。
“我从来没看过哪个人自称是皮纳杰战士,却浑身脏兮兮地到处跑!去穿上鞋子,我来替你找些像样的衣服。”
她到我的抽屉翻找了一遍,有再找了一遍;看得越久,找到的东西越少。我所有的裤子不是破了洞,就是裂了口子,或是有缝缝补补的痕迹。
“不用听你的话,只要看看这个抽屉,就可以知道你是个多么可怕的小孩了。把这穿上,这是最象样的一件。”
然后我们一起出发。我就要进入那美妙的世界了。
学校附近有好多家长牵着小男生的手要去注册。
“你可别出丑,不要忘记任何事喔,泽泽。”
我们坐的房间里塞满了男生,大家互相张望,直到轮我们进校长室。
“这位是你的弟弟吗?”
“是的,女士。家母不能来,因为她在城里工作。”
她仔细看着我。她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显得又大又黑。奇怪的是,她竟然有男生的胡须!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当校长。
“他会不会太瘦小了?”
“他和同年龄的小孩比起来是瘦小了点,但是他已经能识字了。”
“你几岁了呢,小男生?”
“到二月二十六号我就六岁了,女士。”
“很好。那我们来填表格吧。首先是家长姓名。”
葛罗莉亚报了爸爸的名字,接着报妈妈的名字时,她说:“爱斯塔法尼亚*德维斯康塞罗。”
我不假思索地纠正她:“是爱斯塔法尼亚*皮纳杰*德维斯康塞罗。”
“这是怎么回事?”
葛罗莉亚红了脸。“还要加上皮纳杰。妈妈是印地安人的女儿。”
我很得意。我一定是学校唯一一个有印地安名字的学生。
葛罗莉亚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后,踌躇着不肯离去。
“还有什么事吗,小姐?”
“我想问一下制服的事……您知道的,家父失业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很差。”
校长叫我转过身好看清我的身高尺码,结果看到了我身上的补丁,证实葛罗莉亚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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