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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神相

_2 温瑞安(当代)
藏剑老人忽道:“他们会出手的,只不过,只怕不是向你出手。”叶楚甚问望藏剑老人:“哦?”藏剑老人脸上有一丝很复杂的神色,却哑声说:“他们出手的对象是我。”众人在等他说下去,藏剑老人道:“江湖中人都不免结下仇,每个江湖人都等着算人的账或被人算账。”
白青衣道:“好,就让账越早算清楚越好。”藏剑老人道:“就看在哪里算。”叶楚甚道:“前面十八里,就是元江府。”
飞鸟大师喜道:“好,就在那里算!”叶楚甚道:“闹市格斗,殃及无辜,除非对方施袭,否则应当避免。”飞鸟大师又搔搔头皮,双肩衣衫早已落霜的铺了一层白屑,他抓搔几下头皮,便想搔出了灵感似的道:“在客栈好了,打个唏哩哗啦的,最过瘾的了。”白青衣摇首道:“打的人是过足了瘾,开店的人可就惨了。
要是赢的是无赖,店家性命难保,损失更甭提了。要是侠士得胜,扬长而去,开店的又如何收拾?如果是好汉,肯留下银子,虽不致血本无归,但修桌买碗碟的功夫,可是白忙了,万一见了血死人,谁还敢上他的店子?如果双方都是恶霸,借地火并,可苦了开店的,早知如此,真不如开擂台好过了。”白青衣又道:“所以,能不在客店饭堂里动手,就尽量避免才是。”
飞鸟大师道:“左又不是,右又不是,这又不行,那又不行,到底在哪里动手才可以!”叶梦色忽道:“我有一个地方。”飞鸟喜问:“哪里?”叶梦色道:“衙门。”众人都怔了一怔,白青衣道:“衙门..
这不大好吧?”飞鸟也在咕哝:“哪个地方不去,偏选这邪门所在..”叶梦色盈盈抿嘴,但没有笑,只说:“元江府的衙门,跟别处有点不一样。”藏剑老人问:“什么不一样?”他本来是个多话的,但不知怎的人,人人跟叶梦色在一起,因见她脸色苍白中姣好,又艳采里微带爱思,都想逗她多说话,说连飞鸟和尚也有逗她多笑一笑的心意。
叶楚甚接他妹妹的话答:“元江府的衙门,衙门大老爷姓李,叫岳移,人在背地里称‘李鳄鱼’,又叫“活剥皮’,我自己在7 年前就亲闻过他判一桩案事:一个穷孩子,在路上捡一个姓奢的富家孩子丢下的包子,富家少爷忽然不高兴,叫家丁扭他上衙门,李鳄鱼把他关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同样那姓奢的富家少爷,企图玷污一良家妇女,其夫发现,叫了起来,给村民扭送到衙门,结果农民全给撵了出来,富家少爷在李鳄鱼那儿好吃好住的被“保护’了三天,才施施然的出来,出来还不到两天,那对夫妇就失了踪,谁也再没见过他俩——”白青衣却截道:“好地方!”枯木道人:“这样的地方,不顺便去闹一场,枉自为人了!”藏剑老人道:“听来这地方的衙门跟别处衙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飞鸟忽抢身过来,又是逼近得肚子挺着叶楚甚身子问:“我要问你一件事。”叶楚甚赶快道:“请说。”
飞鸟大师眼睛里闪动着怒火,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道:“富家子和鳄鱼在哪里?”
第十六章背影凄凉
这根羽毛是李布衣与傅晚飞在大乾山崖边,发现纤月苍龙轩曾潜伏在树上的时候,顺手拈来,置于怀中的。彩羽色泽鲜艳,柔软光滑,但无论怎么美,都决不能用来抗拒纤月淬利的刀锋。纤月竖起了眉毛,他感觉到被侮辱的愤怒:“李布衣!”李布衣道:“请吧!”纤月怒叱:“你敢侮辱日本武士!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高举大刀,小刀仍紧紧守护着躯体,发出一声大吼。
在大吼的同时,他已像一只巨鸟般跃起,以快如光闪之速,把六尺之躯缩成三尺弓身,凌空而下,大刀即时砍落。纤月这声大吼,是学自其师春日水心,春日水心曾在荒山吉一声狮吼,震呆了一头白额老虎,而给水心一刀劈为两爿。就在敌人被吼声所震的同时,纤月已出了刀,凌空斩下。
但李布衣就在他刀锋沾着衣裤时,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然飞了出去。“哧”地一声,李布衣额上所系的白巾飘落,掉地,李布衣却学纤月的双脚一蹬的借力法,双脚踢在黄花树干上。“蓬”地一声,黄花落如雨。
纤月在树下。他本来想以脚在树上一蹬,借力再攻,但发现李布衣先他一步做了;他正在量好距离再做攻击的时候,蓦觉花落如雨。在这一刹间,一个训练了多年的武士特有的敏感与警觉,令他错觉那不是花而是暗器。
他的刀光飞起。每一朵靠近他的落花,全都被劈为两爿,飞去。李布衣借力一蹬,已化作无比巨力,直向他飞射而至!纤月大喝,刀光直劈来人。
李布衣出手如电,向他面门刺去!纤月刀势骤变,迎向一来物。如果是刀,纤月能一刀把来刀劈断;如果是枪,纤月也能把枪格开;就算是石头,纤月也自信一刀裂之。但这一刀下去,只觉毫不着刀,才知道是一根羽毛。
这刹那间,力势被粘着,既砍不下去,也收不回来。纤月大喝一声,短刀立时刺了出去。这一刺之力,是他平生功力所聚,威猛无比。
李布衣突然一闪身,纤月这一刀,连柄一齐没入树干中。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纤月突觉耳下一阵痒痒,给什么事物拂过似的,但他迅速拔短刀,跳开,大刀成青睛状,回身。只见李布衣在三尺之外,神态悠闲,手里仍执着那根羽毛。
纤月苍龙轩脸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疯狂似的举刀奔去,一面发出咆哮:“八格!”李布衣全不为所动,直似没看见他一般,只玩赏着自己手上的羽毛。纤月冲到李布衣身前,那一刀却僵在半空,良久,垂下了刀,完全变作了两个人似的,纤月颓然地道:“你赢了。”李布衣目光露出嘉许的神色:“日本武士,不可轻视。”
在场除了武功低微的傅晓飞之外,其他大都是武林高手,他们自然看是这一战的意义,成败的关键。总体来说,李布衣采用:以至柔制极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之法。李布衣在第一战里,故意给对方削断了三根竹竿,试出了对方的刀法,实力,以及特长。
纤月苍龙轩虽不在“五遁阵法”里,但他五遁之术运用自如,仍大为可虑,在刀法上,气势无双,加上双刀运转,攻守自如,实难破之,而他善于在各种事物上借力,使得势道、速道与力道大增,令对手无法招架。故此,李布衣这次出手,便不给他施“五遁术”的机会。首先,他亮出一根彩羽为武器,诱发纤月使出不留后力、心气躁浮的刀法。
然后,他先避其锋锐,使他精力所聚之第一刀落空,再脚踢树干,震落黄花,而且又绝了他借力的预想。跟着下来反而是李布衣借力攻上,却只用一根羽毛,纤月奋力抵挡,本来以他的刀法,足可削落至柔的落花,但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反被一根羽毛所缠,虚不着力,又不发和任何抗力,使纤月大力等于废弃,而短刀刺出之时,已失之沉着,被李布衣刹那间移形换影,陷入树干之中。纤月的武功也非同小可,他立时省悟,即刻恢复。
只是在陷于绝境与恢复勇力之间,有稍纵即逝的刹那空绽。这刹那间的空隙,已足够李布衣这等高手击倒对方十次——但李布衣只是用羽毛拂过纤月的耳垂。纤月一旦回复,奋起再斗,但瞬即想起对手并未下杀手,而自己已经输了——高手相博,只要输半招便是输了,何况李布衣有着太多杀他的机会。
纤月苍龙轩一念及此,心丧若死,立时承认他败了。这几招电逝星飞,平凡无奇,但却是两大高手精华所致,足使藏剑老人等人,此刻才敢吁出一口气,而发现手心都捏了一把汗。李布衣虽然取胜,但在纤月锐气所聚的第一刀中,额上白布被削断,亦可谓生死间不容发之险。
纤月苍龙轩的脸色,就跟东方开始呈现的鱼肚白色相映,他喃喃地道:“我..败了。”李布衣道:“你可以再来一次,刚才,实在有些侥幸。”
纤月额上青筋陡现,粗暴地道:“败了就是败了,怨不得人,败了就认,武士没有第二句话说!”李布衣道:“你的武功很好,刀法极为凌厉,可惜..知刚而不识柔,知进而未明退。”纤月自语道:“这种柔可摧刚,后发先至的武术,要是能在日本发扬就好了..”
李布衣微微笑道:“事实上,刚莫能御,攻御于守的武术也是我国传到贵地去的。”纤月明白日本武术的历史源流,也不敢辩,只说:“我..我不知道中原武林,还有..
还有你这样的高手!”李布衣一捋长髯,道:“像我这种角色,中土武林实在太多了,我只是比较不成材的一个。”纤月闻言后,沉默良久,汗涔涔下,忽然盘膝而坐,扒落绯红外衣,露出白袍,拔出怀刀,刀尖朝右,白刃向内,然后双手握柄,对准腹部左侧,道:“我虽败,日本武士却没有输,我切腹自尽以示对我的耻辱失败负责,你替我作介错吧。请用我的长刀。”
据日本《道金流介错闻书》所言:介错人即替切腹者解除痛苦,砍其头的人。介错人须由切腹人指定,在切腹者刀朝肋腹左侧刺入划开之后,左手将腹皮拉向左边,而右手将刀拉拉开右腹之际,介错人便于切腹人左侧,足尖伸出,对出切腹者左耳,作好架势,然后就向切腹者从头的发界处斩落,并且还有一些特别要注意的规矩,如不可将切腹人头顶一刀砍断,须留一片皮,叫做“气皮”,留着这层皮可使头断而垂前悬住,掩着脸部,以免难看。有的介错人技术不高,以致头颅滚落,惨不忍睹。
在场高手虽不知“切腹”、“介错”的意思,但自杀这意,总不会错。李布衣踏前一步,道:“你只是输了。我们无意要杀你。”
纤月垂下头,冷冷地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自愿切腹。”李布衣道:“要是打败了就要死,那么,你们日本的武士早就死光了,在孩提的时候,游戏玩耍没有输过吗?在初投师学技的时候,不会败给师父同门吗?中国人叫比武为切磋,就只是一种公平竞技,各取彼长的意思,一输就要死,那只是输不起,不是英雄所为。”
纤月猛抬目,怒道:“你不怕放我回去,我学了武功再打败你?”李布衣抚须大笑:“中国人要是怕,怎么会让你回去!”纤月脸肌抽搐,道:“你..”李布衣道:“何况,你若是不回去,又如何能把今晚所悟,告诉你的师门,加倍苦修呢?”纤月呆了半晌,突然双手伏地,向李布衣轻叩了三个响头。这倒把李布衣吓了一跳,忙避开不迭。
飞鸟大师奇道:“奇怪,难道日本人兴叩头不成?”枯木道人冷冷地道:“说不定他在练铁头功报仇。”只听纤月道:“谢谢你点化了我。”他徐徐地站直了身子。
“我会回日本去,”他的声音又回复了坚定和自信,“我会告诉他们,中国人,不只是用武功打败了我,同时,”他语音十分诚恳:“也以气度折服了我。”他落寞地笑笑又道:“我会告诉每一个怀着挑战之心要渡海而来的国人:也许,我们不必来了。”说罢,他在黎明的曙色前,向李布衣深深一鞠躬。
“可是,我哥哥的手、脚被你所伤,你不能走!”叶梦色突然叫道。众人听了,心中都很难受。叶楚甚本来是正值盛年,大有作为,但教纤月断了他一手一足,变成了残废,众人皆心怀嫉愤。
叶楚甚忽道:“梦色。”叶梦色哭道:“哥,我替您报仇。”叶楚甚紧紧抓住她的手,谁都听得出他强忍痛苦:“不可。”
众人一怔,楚甚强自道:“让..他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向李布衣看去。
李布衣脸色充满了尊敬,徐徐点了点头。他们两人的眼色在这刹间是充满了了解与敬重,但这敬意却只有他们两人才能了解。李布衣不杀纤月苍龙轩,是想折服此人,不想引起怨怨相报仇结仇,引发东瀛武术界与中原武林人的一场腥风血雨,血海深仇,在这国家多难之秋,尽可能把干戈化玉帛,消弭一场无谓纷争。
故此李布衣采取了兵不血刃之法。而叶楚甚完全了解,在这件事作大前提之下,叶楚甚也放他个人重创之仇不提,这使到李布衣肃然起敬。叶梦色不明所以,因为仇恨已咬啮着她的心灵,“哥——”她嘶声叫道。
叶楚甚艰辛但坚决地道:“让他走。”李布衣叹道:“你走吧。”叶梦色在此刻只觉得一切都是李布衣唆使的,他倒作了个好人,但受苦的是自己的兄长,所以愤然道:“不许走!”飞鸟大师一拍光头,脸色愤红,道:“对!要走,问过和尚我的斧头!”李布衣苦笑,正筹思如何化解阻挡之际,纤月忽道:“我杀伤这位朋友一手一足,我一定赔!”一反手,已砍下了自己的右手,血光暴溅,纤月咬牙不哼一声,自己用单手绑扎伤口,转眼间白布绑处已被鲜血染红,不住淌下血水,众人都怔住,飞鸟东掏西挖,摸出一盒药匣子,忙道:“这是我们的金创药,神效无比,你快敷上!”纤月鞠躬,算是称谢。
飞鸟不知如何回礼,只好一面合十,一面也鞠躬回去。其实他当和尚以来,合十顶礼几乎已忘得一干二净,这回一急,倒是使了出来。纤月道:“我还欠了一条腿,待我回到国土,再遣人送上。”
说罢又深深一个鞠躬,表示告辞,飞鸟忙又合十,枯木点点头,白青衣一揖,藏剑老人抱拳,各人回礼都不同,只有傅晚飞干脆一个鞠躬回去。李布衣走近一步,道:“在下实仍有鲠骨之言,一直未敢陈表。”纤月道:“请赐教益。”
李布衣道:“刚才在下曾咯观看过阁下手掌——”纤月苦笑道:“请您直言。”李布衣叹了一口气,道:“不错,阁下左手三大主线皆完好无缺,生命线断折处又有玉新纹框住,谅无大碍,右手也是三大主线良好,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们手掌之中,有一条线纹,自手腕线之上近掌腕处直升向中措下的线,叫做玉柱纹,又称作命运线或事业线,主一生际遇、事业、气运、转变之所在。
有些人在掌心才见此线,即是中年后才有较强之运业,而有些人线至半途,转为模糊,表示晚年气运不如前,阁下..”纤月道:“请说。”李布衣苦笑道:“阁下这条命运线,直而深刻,初年运气甚强,但只到近拇指根齐平处,即给横线所切断,往后毫无迹象,只怕——..
”纤月道:“只怕命至半途,难免遇祸吧?”李布衣道:“我知道兄台亦谙相理,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才敢直言相陈,比照阁下左手,近掌腕处由人纹末端弓状横线,即是俗称旅行线,从此线亦是特强,显示阁下初年足遍天下,但此线到了中途,突然断裂,有一大十字纹,恐难免出行时遇难..”纤月自嘲一笑道:“此行我自取其咎,折臂而回,不正是应验了吗?”李布衣深注纤月道:“阁下约二十六七岁吧?”纤月点首道:“虚龄二十八。”
李布衣叹道:“这就是了,阁下额角峥嵘,易出人头地,眉浓骨秀,大有作为。只是眉锁印堂,今年煞气大,难免有大劫临头,加上阁下右手命运线亦近于三十岁前之气运断裂,并无再续,而左手旅行线有凶兆,恐祸非小,在返国行途,仍须多加注意才是。”纤月惨笑道:“此刻我还不够劫祸么?我想,灾害已过,一路上我自会留神,只要我不犯人,别人不会来惹我这残废的,就算惹上了,我还有一只手,未必应付不了。”
自断一条手臂的纤月苍龙轩,仍意态霓豪,李布衣微唱道:“但愿如此,仍望多加注意。”纤月道:“谢谢你的提点。我倒有一事不解。”
他望定李布衣,缓缓道:“你大可与我决战之前,告诉我这些。为何要到决胜之后,才谆谆相劝。”李布衣一笑道:“因为在未决胜负之前,我说的话,你未必听得入耳。
而且..”他洒然一笑道:“我不想因为你听了我的话之后,心里受了影响,蒙上一层阴影,削弱战志,才致败在我手上。”纤月望着李布衣,李布衣也望着纤月,两人在晨光中,莞尔一笑,纤月苍龙轩再深深一鞠躬,背着晨而迎着风,大步而去,腰畔的刀影陪衬着他孤独的行色,以致背影十分凄凉。
李布衣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似有些担心,有些挂虑,有些话没有说。——难道他在纤月苍龙轩的背影里看出了些什么?在相理里,除了占卜、堪舆、面相、掌相、八字、算命、摸骨等,大家物相、器相(即刀剑兵器之相),还有影相等。李布衣曾在一个盛大的场合里,看到一个颇受人拥戴的领袖在欢笑中意外的竟背影凄寒,不久以后,这人竟落得狐身一人,为众所弃的下场。
一个人的影子,乃追随其一身之忠仆,是可以显示出主人的气运,正如听刀风可以判别刀之利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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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剑老人与白青衣走到衙堂,但见气象森森,两旁木架摆着上堂用的棍子,官座后绣白额虎图,白青衣道:“这倒像李鳄鱼。”只见白额虎上悬“公正廉明”四个大字,正梁还挂有“明镜高悬”四字,白青衣看了摇摇头。藏剑老人道:“司马拳,我已嗅着你的味道了,出来吧。”
堂上仍悄没声息地。白青衣取出火折子,点亮了四角烛台,道:“既然是司马先生到了,公孙谨公孙兄也想必来了吧?”烛还渐渐明亮,将黑暗的轮廓勾勒了出来,只见一块刻着“威武”的木牌后,一人冷冷地道:“白兄,这司马先生跟我有些过节,你最好不要插手。”白青衣退过一边,微笑而立,暗底里却是替藏剑老人掠场。
那人也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来,走的姿势缓慢而奇特,仿佛脚步不大灵便,这人在烛台下一照,竟然十分高大,连高瘦的藏剑老人仅及他胸部,而袍子又十分之长,直没及足背,看去只有一个小小的头,其余全是玄色长袍。脖子上挂子一流星锤,往两臂边垂落,兀自晃去。可是白青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一颗头颅,竟流露出那么强烈的恨意和狠色。
只听司马拳道:“谷藏剑,没想到咱们迟就迟到了五年。”司马拳又阴阴一笑道:“是么?可惜何埋剑却已先走一步了。”藏剑老人脸色煞然大变。
白青衣即道:“哦?司马先生和谷兄是初见么?如此则不如仇从何来,好教晚生不解。”他在此时此际问这句话,是图把藏剑老人激起来的情绪先压一压,缓一缓,因为他看得出来,司马拳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尤其他悬挂在头上的一对流星锤,布满尖刺,尖刺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蓝茫茫的刺目异光。司马拳道:“白兄想知道么?”白青衣忙道:“愿闻其详。”
司马拳道:“白兄也许不知道,五年前,兄弟我也会是黑道‘天欲官’的人。”藏剑老人冷冷地道:“难道现在就是白道上的汉子么?”司马拳道:“这个黑道么?兄弟我早已摸懂混熟了,也不想改道而行,何况,我虽然因五年前之失彼革离天欲官,但为求稻粱谋。舒服享受,还是习惯用这一双流星锤在官道上讨个强盗饭吃,这一来嘛,可黑得人骨了,涂石灰也染不白了。”
藏剑老人道:“五年前,你也一样打家动舍!”司马拳牵动嘴角,单是笑容,但眼中狠意更甚:“五年前的事,兄弟我是替天欲宫做事,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五年前的事,司马拳清楚记得是发生在大熊岭附近。那时,天欲宫得悉:“铜雀”、“太阿”两柄稀世宝剑,落在一对夫妻手上。
这对年轻夫妻,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男的是铁城山的名剑客哥舒未明,女的是石虎山庄主掌上明珠施稍夜,这两人本就养尊处优,年少得志,偏生新婚之后,有了闯荡江湖的雄心,又不许他们家里的人派人相护。他们出道之后,倒是作了好几件侠义的事,声名鹊起,而且有日旷棹洱海,适逢地形上的变动,竟冒起了一座小山丘,正可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元飘渺间”,他们到了岛上,无意中得到了“铜雀”、“太阿”这一对名软宝剑。哥舒未明和施稍夜运气虽好,但江湖经验不够,得到这一对宝剑之后,不懂得收敛之道,大事张扬,结果,惹起天欲宫起夺宝之念,命司马拳和公孙谨行事。
司马和公孙,一上来就以“一化为二,二合为一”的奇招重创哥舒未明,剩下的施稍夜苦战之下,也给二人所伤,惟夫妻二人,也逃了出来,遇上了藏剑老人谷风晚与埋剑老叟何可河。司马拳和公孙谨很快就追过来,却被埋剑老叟何可河拦路截住,二人合击何可河,再用“二合为一,二化为二”之法,杀了何可河,但是在埋剑老受猛力反击之下,司马和公孙二人,也负伤不轻。他们带伤前寻,才发现哥舒未明和施稍夜这对夫妻已经身亡,但“太阿”、“铜雀”二剑不翼而飞,由于何埋剑濒死前仍呼着藏剑老人的名字,司马和公孙都可以肯定这一对宝剑是给谷风晚取去。
可是两人却寻不着藏剑老人。因为这件夺剑之事失手,天欲宫主大怒,各在司马和公孙二人身上印了一掌,逐出宫门,以后二人每逢阴雨天时,必体内如虫行蚁走,痛不欲生,偏又无法治疗,苦痛万状,想来都是藏剑老人所赐,对他更是咬牙切齿,恨到人骨。只是两人费尽心机,都找不到藏剑老人。
这次见藏剑老人重出江湖,便不理有其他高手在场,一路跟踪过来,要伏杀藏剑老人。不料还未动手,仍是叫人发觉了。司马拳想到这里,恨得牙痒痒,道:“五年后的今天,我想跟谷兄讨回一件东西,想谷兄会物归原主吧。”
说罢嘿嘿一笑。藏剑老人脸色冷沉,道:“那是你的东西么?哥舒未明夫妻也死得太冤了。”司马拳“哦”了一声,剔起一边眉毛道:“那谷兄是承认两把宝剑在你手上了?”他冷笑一声又道:“哥舒未明。
施稍夜这对夫妻是死不瞑目,只怕,睁开的眼睛是瞪着谷兄而不是在下吧?”藏剑老人瘦骨鳞鳞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怒道:“胡说——”司马拳又嘿嘿一笑:“以前的事,不提也可以,不过,东西可是大家的,谷兄独占,可不大说得过去吧——”藏剑老人喝道:“住口!”司马拳阴阴一笑:“自己做了,却不给人说。”藏剑老人的双袖里忽然崩直了起来,他的思潮奔回了五年前的大熊岭森林里..他和埋剑老人听说近日有一对宝剑出世,两人虽是对剑如痴如迷,但却一直没有拥有过稀世的宝剑,所以闻风赶到大熊岭,想碰碰运气。
这日,却在山道上碰到一对夫妻。两人十分年轻。长相也都清秀,但遍身浴血,向他们俩求助。
藏剑老人和埋剑老叟那时都不知道这对小夫妻就是近日崛起武林的“龙风双剑侠”哥舒未明和施稍夜。施稍夜伤得已腰不能直,全仗哥舒未明扶她,但她的精神,却要比她丈夫好一些,勉强说出“..有人要..
追杀..我们..要拿..
这..”说着递上了一对小剑。藏剑和埋剑只一眼就看出了是一对好剑,埋剑老叟问:“谁下的手?”施稍夜呻吟般地答:“天欲宫..
司马拳..和公孙..谨两人一听,便知来者不易惹,埋剑老臾向藏剑老人疾道:“你去把他们扶进林子里隐藏起来,再来帮我,司马公孙,幽州双枭,不易对付。”
藏剑老人道:“让我先挡着,你..”埋剑老叟不耐烦地道:“让我来。”藏剑老人道:“一齐出手不好么?”埋剑老叟向受伤的两人一指:“天欲宫人多,这两人又受了伤,手中又有敌人垂涎之物,先藏匿起来,无后顾之虞,再过来吧,就算司马公孙联手,一二百招之内未必杀得了我,放心吧!”于是埋剑老史抽出了剑,拦在大路,藏剑老人却带着那双垂危的夫妻进了森林。
进了森林,踉跄蹒跚的奔了一段路程,藏剑老人扔下金创药,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施稍夜道:“要是敌人追来了,我们怎么办?..”眼中流露出哀求之色。
藏剑老人觉得对方未免自私了一些,便道:“拔剑相抗啊!”岂料哥舒未明和施稍夜真的依言拔出了剑,喘息着紧张地戒备着,这两把剑一拔出来,精光湛潋,在哥舒未明手上那把,直似握着透明的水棒一般,在施稍夜手上那把,则像火焰一般,闪熠不已。藏剑老人是剑术大家,一见这两把剑,便知道是名震江湖,剑中龙凤:“铜雀与太阿”,不禁贪心陡生。心道:反正两人也是自己和何埋剑救的,而且又不知道自己姓名,这里无人,不如占为己有,一走了之,也无人知晓。
心里意念已定,便道:“这两柄剑,既有人夺,拿着不安全,不如先交给我保管吧。”谁知哥舒未明却叫道:“不要给他,他想夺剑!”藏剑老人武功虽高,但多行侠义,绝少做伤天害理之事,而今动念要夺剑,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哥舒未明这么一说,更激起了他老羞成怒,心忖:好哇,我们兄弟冒死相救,你们赠剑报答我们,也天经地义之至,却来辱我!当下将心一横,反正给人当是贼,不如就当强盗,于是动手却抢。哥舒未明和施稍夜重伤之下,哪里是他的对手?死护着双剑,不让人夺。
太阿、铜雀二剑气,一热一寒,交配运用,威力更强,藏剑老人本不想伤害两人性命,但不慎而为之所伤,一只左手被削了四指,藏剑老人痛人心脾,又羞又怒,更急于接应何埋剑,于是下了重手,在施稍夜背上打了一掌,在哥舒未明右肋扎了一剑。哥舒未明和施稍夜本来伤势颇重,加上这一下,两人都送了性命。藏剑老人杀了龙凤双剑侠,心中大悔,跪了下来,他生平极少行恶,为夺人物而杀人,更是首回,手上痛,心里侮,一时怔在那里。
这时树林里忽然转出一人,手里执着一根竹竿,竿上挂着面白布,写着几个大字,藏剑老人当时心乱,也没留心细看。那人看到这种情景,“哦”了一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藏剑老人怒道:“杀人,没见过么?”话一出口,深觉后悔,不禁再起杀心,要将这人杀了灭口以免泄露出去,不但自己在江湖上名声大降,叫江湖上好汉耻笑,而且,石虎山和铁城山的高手定不肯放过自己,加上自己夺得宝剑的事若张扬出去,只怕难再有寝食之安。故此,藏剑老人顿起杀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目击证人也一并杀了。
那人看看现场,目光落在死者两把宝剑道,摇头叹息道:“想阁下必是为夺剑杀人吧,实在是宝物害人。”藏剑老人大喝一声,猝然出剑。那人突然抽出竹竿,“嗤”地后发先至,刺穿藏剑老人掌心。
藏剑老人痛极而剑脱手,跪地而汗涔下。这时他才瞥见那人长竿的白布上,写着“布衣神相”四字。那人缓缓收回了竹竿,叹道:“你杀人夺宝,本来该死,不过,瞧你刚才神色,也大有悔意,且跪地为仟,本告诫你几句算了,不料恶性未改,仍向我出手,如果我不会武功,岂不在死城里又添一冤鬼了?”他长叹又道:“现在你双手俱废,得到这双宝剑,又有何用?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以一只手抱起哥舒未明与施稍夜二人,道:“我找个地方葬了他们。你好自为之吧。”
李布衣缓缓走出了林子,留下藏剑老人惊惧莫名。后来他还是取了太阿、铜雀双剑,本想把剑交给埋剑老叟,但这一再延误,当他赶到原地的时候,只看见了埋剑老史何可河的尸体..这五年来,藏剑老人谷风晚便在遗恨中渡过,他双手已废,用脚为埋剑老史扫墓,他总是深心觉得,如不是他动了贪念,就不会杀了“龙凤双剑侠”,也不会救援迟了,害了埋剑老叟一条性命。
司马拳可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知道太阿、铜雀两剑,乃是藏剑老人所夺,惟有再抢回来,才可以重归天欲宫,救宫主解去种在他们身上的重手法禁制。他令哼道:“谷风晚,你只用交出双剑,我也不难为你,马上就走。
藏剑老人道:“你只要交出了一样东西,我把双剑给你也无妨。”司马拳问:“什么东西?”藏剑老人道:“你的狗命。”一说完了这句话,藏剑老人倏地一躬背,微缩身,人已经弹了出去,比箭还快扑向司马拳!
第十三章火把
当沈星南喊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剑狂已不能运功,也无法运功。他猛叫一声,扑向墙上,胸膛抵着石墙,满脸涨红,出力压着。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想压住狂跳的心。
但他这张臂一抵,墙倒塌了,剑狂一个踉跄,猛吼一声忽扑伏于地。——他是要把心口压在地面,意图压制住跳动过剧的心跳。可是他才伏贴于地,整个人就像踩在弹簧上一般反弹了起来,足有丈高,那是因为他的心隔着胸膛在地面上狂烈地擂了一下之故。
沈星南想救助剑狂,但剑毒已发作,苦于无法动弹,他正以一生修为之内力逼毒,如功亏一篑毒力攻心则回天乏术。就在这时,剑迷突然出剑。他一剑刺在剑狂的腹部,直从腰后穿了出去!剑狂大叫一声,他脸上的神情,反不是濒死的悲,而是解脱的喜。
他见剑穿出,反逼了过去,“扑”的一声,剑自他腹部透尽,他的腹部也抵在剑迷的剑锷上。剑迷没想到对方求死之心如此之切,而作法如此疯狂,一愕之间,剑狂已张臂抱住剑迷。剑迷在他的怀抱里发出一阵小动物被巨兽掩杀般的呜咽哀呼声响,那是因为剑狂那不可思议的心跳,全直接擂在他脸上、胸上。
然后,这二人,便徐徐地倒了下去。年轻的剑迷,和年老的剑狂,死的时候,跟世间所有用剑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倒下去了之后,一个瘦长的个子,颧骨近命门处有一颗灰黯的痣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似有点儿喟息地道:“你本来可以不必死的。”他指的是剑迷商丹青。然后他转向沈星南,道:“你刚才要楚城楼运功抵御我的‘心魔大法’,其实就算是你,运功也同样抵抗不住我的‘心魔大法’。”
沈星南脸无表情地道:“我现在当然不能抵抗你的‘心魔大法’。”心魔高未末道:“那就很可惜了,不过,我也不会再给予你功力回复的时候来跟我‘心魔大法’相抗的。”他笑笑又道:“我,不是笨人。”
他巡视场中情况,自说自话地道:“能杀飞鱼塘飞鱼山庄、白道总盟刀柄会老大沈星南,实在感到非常荣幸。”他向沈星南问道:“你再也没有安排伏兵了吧?”沈星南不答。心魔自己点了点头:“你不答,就是没有。
如果还有,你老早在楚城楼心跳被制的时候,已唤人出来帮他了。”他凝视沈星南又道:“在我杀你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沈星南冷冷地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而且及时赶来这里?”心魔道:“问得好。”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扬了扬,那是一只死的乌鸦。
沈星南不明白。心魔向匡雪君说道:“你这次,功劳也不小。”匡雪君笑着向沈星南道:“我放出的讯号,不止一只蝙蝠,你抓下一只,以为已断绝了我的联络,那是错的。”
沈星南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懂了。”匡雪君倒是奇怪了起来:“你懂了什么?”沈星南道:“我自问没有轻视你,所以才截下了你放出的蝙蝠,但我自以为已经没有轻敌便仍是轻敌的一种,轻敌是江湖人的大忌。”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看来只是个毫不重要的小脚色,但仍不可轻视。”
“便是了。”匡雪君撇撇红唇道:“江湖上的小脚色,随时会变成大人物,女孩子尤其是。今天还微不足道,明天可能是你上司。”
沈星南只有苦笑,但他看来,似乎还在从小事情里学习新道理,丝毫都没有死的哀愤、紧张、惊恐与绝望。这连心魔都不禁暗暗佩服起来。“你已没有什么要再说的吧?”只闻一声狂吼,傅晚飞抢拦在他师父身前,大声道:“要就先杀我!”心魔淡淡地道:“杀你何异吹灰。”
这时古宅里又飘进来了三个人影。张幸手、闻九公与仇五花。张幸手道:“恭请老祖把这小子交给我们如何?”心魔点头。
闻九公有点阿谀地道:“老祖,您老人家这番,可是天大的功勋,不如把这厮活拎回去,可看尽那些自居白道武林人物的面子,交回宫主发落,岂不更妙?”仇五花也道:“是啊,留着他,让那些所谓武林正道之士冒死相护,来一个,杀一个,杀一个,少一个,岂不更好?”心魔冷哼了一声,道:“夜长梦多,我决不为!我的任务,本是杀掉今年赴飞来峰金印决战之五人,现已完成,杀李布衣是附带的,没料让他跑了,却捡着个沈星南的性命!”他淡淡地道:“我决不活捉他回来,让他有功力复原一拼之机,或冒路上提心吊胆有人来救走他之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一人不如杀一人,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我一直坚守这个原则。”闻九公堆起笑脸道:“我祖教诲,小辈们茅塞顿开。”张幸手也加一把口道:“其实杀了沈星南,已是轰动天下的功了,老祖又何必费事,你们真是愚人多语!”忽听一人在宅外道:“多语也好,少话也罢,谁要杀人,都要先问我同不同意?”人随声至,一人拿着明晃晃的火把,步履些微有些踉跄的走了进来。
这个人站在火把之后。这时天色已渐渐入黑,室内更形黯淡,所以显得火把之光芒。闪跃夺目,使得火把后的人反而看不清楚。
可是傅晚飞一听这声音,就喜叫了出来:“前辈!”火光照耀之下,心魔颧骨的大痣,像活的一般跳动起来,他说:“找你不着,却送上门来了。”火光后的人道:“我也奇怪,为啥杀我的人舍我不杀,匆匆赶到别处,于是跟过来瞧瞧,果然是件大热闹!”沈星南的脸色冷似铁板,冷冷地道:“李布衣,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要是来杀我,请动手,要是来救我,可免了。”拿着火把熊熊烧着的人当然就是李布衣,李布衣笑道:“我不是来救你,我是来救你的徒弟,人家要杀你,你徒弟说要杀你就先得杀掉他,我不忍心看他死。”
沈星南怒道:“你..”傅晚飞不知道当年师父跟布衣神相的恩怨,一时插不上口,也不敢插嘴。心魔冷冷地道:“你来救人?我看你是来被杀的吧?”沈星南也看出了李布衣脚步蹒跚,显然受了内伤,叱道:“我飞鱼塘的人,决不要你来多事,滚!”李布衣笑道:“你自己想死,你徒弟可不想死,你可不能自私!”傅晚飞忍不住大声道:“师父不能死,要死,我死!”李布衣道:“你刚才不是说过这小子已不是你徒弟了吗?我救他,关你何事?”沈星南一时无辞以对。
心魔怪笑道:“既然你们一个一个争着要死,我一个一个都成全就是了。”他笑的时候,左肩微微一沉,气喘急促,沈星南服神一亮,冷哼道:“高未末,你的内伤外伤,也不轻哩。”心魔冷笑道:“比起死来,伤又何妨?”沈星南冷冷地道:“可是,现在的局势,谁伤重就是谁先死。”
心魔截道:“伤的最重是你。”傅晚飞大声道:“我没有受伤。”心魔狂笑道:“没受伤的人,我有四个。”
他指的是匡雪君、张幸手、闻九公和仇五花。李布衣道:“刚才你暗算我的时候,好像并没有那末多话说。”心魔冷笑道:“我已稳占上风,不必急于出手。”
李布衣道:“在废园里你人手更多,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已经出了杀着。”心魔冷哼道:“你硬要死快一些,又何难?你的青竹杖呢?”李布衣左手一扬,“啸”的一声,青竹杖已在握,针指心魔,道:“在这里。”心魔道:“来吧。”
李布衣道:“不来。”心魔道:“你怕了?”李布衣道:“不是怕,是在奇怪。”心魔道:“奇怪什么?”李布衣道:“你的‘心魔大法’,素来采取主动攻势,因何今迟迟不出手?”心魔冷冷地道:“我只想凭武功修为,领教一下你名闻江湖的‘猫眠花下,意在蝴蝶’的‘猫蝶杖法’。”
李布衣摇首:“我看不是。”心魔此际也禁不住怒气:“看相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李布衣望定了他接道:“你是有所畏惧,不能施展‘心魔大法’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害怕这火把,你怕的是火——”心魔狂吼一声,人已疾扑了过来。
他使的是一把金澄澄的古剑,看去沉甸甸极为厚重惊人。李布衣的身形似钢铸铁镌一般,丝毫不退,左手竹杖吞吐,如云缭绕,如雾起伏,千变万化,始终封住古剑的攻势。心魔攻得愈急,他愈气定神闲。
匡雪君、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互相唿哨一声,齐向李布衣身后攻击去。傅晚飞大叫一声,不管一切,双拳就打出去!他缠住的是张幸手——他不愿去打女孩子,就算是枭神娘,毕竟也是“女孩子”——他知道除了匡雪君外,这四人中要算张幸手的武功最高。
他当然希望自己能缠住一个难缠的。张幸手最多三招就可以结了他——如果他不是猝然受袭而傅晚飞旨在拼命的话,也许他一招就能解决。可是到第二招的时候,场中一切已有了突变。
极大的变化。沈星南忽然暴喝一声:“动手!”仇五花扑到正要掠出的匡雪君身后,双掌切入她的背肌里。匡雪君哀呼半声,他做梦也没想到仇五花会向她出手,便倒下地面。
不过她临死前也把仇五花摔了出去。闻九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吼一声,虽只有一条腿是完好的,但行动起来比鹰隼还快,闪电般抓住了仇五花。
可是他的喝问尚未起,仇五花的“无指掌”又切入他的双肋去。闻九公惨哼一声,钢拐上七条花蛇,一齐标出,咬在仇五花鼻。喉、耳、肩、臂、胸、腿上。
仇五花为了杀闻九公,七条花蛇的攻击,他一条也没有躲过。但他在闻九公倒下去的时候,已把七条花蛇都杀了,然后他挣扎到沈星南身前,“扑”地跪了下去。这时他的脸已开始变色:死绿色。
魔宫计划杀掉晚灯兄等的事..“庄主,我知道得..太迟了,来不及...
沈星南叹道:“五花,你做得好,不要说话,闭住血脉。”仇五花摇头:“没有用的。”他艰辛地道:“可惜..
我..只能杀掉两个..不能完成——”沈星南截道:“你已经尽力了。”
这时傅晚飞已给张幸手打飞出去,正跌得七荤八素,但仍叫道:“你..你——”沈星南横了傅晚飞一眼道:“天欲官既可在飞鱼塘的第一关口安排了两个‘老头子’叛徒,飞鱼塘一样能在天欲宫代表里伏下高手。”仇五花向傅晚飞笑,一面笑,一面淌出紫色的血:“你..
也别怪我曾打伤了你..为了飞..鱼..
塘..个人性命..算得了..
什么?”他一面咯血,一面道:“不这样..他们也不会..信我了..
我还用极残忍..的手..段,杀了..
不少..无辜..的..
我..”张幸手怒啸着冲了过来,可是在他那双发金的手劈中仇五花及分解他肢体之前,仇五花就已经死了。心魔的手下,现只剩下了张幸手一人。
第九章一分为二、二合为一
司马拳远比藏剑老人高大,所以藏剑老人疾射过去的姿势是稍微向上的。可是就在藏剑老人身形甫动之际,司马拳已抓起一双流星锤。流星锤呼呼地舞动起来,厉风如钢锯轧在耳中,也把藏剑老人封出流星锤范围之外。
藏剑老人为流星锤所逼,无法靠近,亦根本无从出手。流星锤在旋动中突然化作攻陆,藏剑老人仗着诡异倏忽的步法,数度闪过,正要趁飞锤攻击的罅缝间攻人,但另一枚流星锤又立时把破绽封锁。八十招之内,藏剑老人陷于挨打的场面。
八十招一过,司马拳袖中一弹,噗噗两声,飞出两点蓝火。藏剑老人以为对方施放暗器,忙长吸一口气。冲天而起。
蓝火却飞向流星锤。“霍、霍”二声,流星锤给蓝火一烫,立即变成了火球。熊熊地烧了起来。
藏剑老人正图居高临下,发动攻击,火流星已横扫上来,几乎把他的腰脊扫断。藏剑老人虽勉强避得开去,但衣衫已着火。却就在这时,“叮”地一声,藏剑老人双手自袖中陡然抽出!他双手已多了一白一红两柄小剑,哧哧二声,如断毛发,已切断了火流星的两条铁练。
“呼、呼”二声,一颗断练流星,直飞出去,打得直陷入石墙之中,另一颗则碎木棂而飞了出去。藏剑老人在这刹那间逼了进去,身形掠起,双剑顿收,看来正要向司马拳上身刺去!这下电掣星驰,猝然之间,司马拳长袍下摆裂开,一人滚了出来,手持双飞叉,插戳藏剑老人胸腹之间。这下变起猝然,但是藏剑老人的剑势也在瞬霎之间,全然更易。
他的剑转而向下,“噗噗”刺人了那人的背肋之中。大阿、铜雀两剑碎金断玉,一刺人人身体内,即绞碎了对方生机,故此那人飞叉虽已在藏剑老人身上划了两道血痕,但已元力再刺人一分,登时毙命。司马拳这时大喝一声,双手已抓住藏剑老人双手,用力一托,喧一下,藏剑老人就算双臂不折,手中剑也得被震脱。
但是藏剑老人双剑仍在手中。司马拳一再失手,心中大惊,一瞥之下,只见藏剑老人双手齐腕而断,而那一对宝剑已嵌镶在臂肉之中,非把双手斩断,否则谁也夺不过来。他只不过一怔之间,藏剑老人双腿已向他连环踢出。
一取下阴,一取咽喉。司马拳当机立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横匾。他掠上的同时,忽见青衣一闪,竟在自己身后。
司马拳片刻不停,足下一点,穿棂而出,脚未落地,忽又见青衣一闪,白青衣已在他立足之前。司马拳怪叫一声,凌空一个翻身,居然一掠而出丈高围墙。就在他要落地之前,他又见到了一个人。
白青衣。这一下使得他几乎要从空中直摔下来,但居然还能把摔势改为双拳飞擂而下。不过当他双拳击出之时,白青衣又不见了。
“砰”地一声,他的后脑被一物击中,当他落地之时,碎裂的头壳在撞地时一扭,连头骨都折断了。他不知道打碎他的骨头的是他刚才脱练飞出的一枚流星锤。白青衣淡淡地道:“你说过要一对一,我就不出手,你既以二敌一又使诈,就莫怪我出手不容情。”
当白青衣回到衙堂的时候,藏剑老人才刚刚把身上的火焰弄熄,但身上也烧得的一片。焦一片,很是狼狈。地上倒着一人,手持双叉,五短身材,倒是死不闭目。
白青衣笑道:“谷兄,你怎么知道长袍底下还有公孙瑾?”藏剑老人道:“我从未见过司马、公孙,也不知道是一对矮子,但是,我见过我生死之交何埋剑的尸体。”白青衣不明白:“哦?”藏剑老人道:“何埋剑是力抗他们二人而死。他死的时候,剑斜向上,而胸腹和背户都为二种不同的利器所伤,我验过伤口,在胸腹着的武器是飞叉,在背户的伤口是流星锤所至。”
他顿了顿。似想到埋剑老人的尸体,便不由起了一阵难过:“以这种情形,何埋剑的剑势上取,敌人必定很高大,但胸腹又为人所袭,以何埋剑剑法之精密,没理由为攻人上盘就把自己中盘卖给别人的,而且,依伤势推理,他是同时挨上下合击而亡的,这样的情形,除非是何埋剑根本不知道对方有两个人,才会遭了毒手,但这又似乎不可能,除非..”他接下去道:“所以,当我一看见司马拳的长袍,心里便防着了,加上司马、公孙以‘一分为二,二合为一’的怪异武功闻名于世,顾名思义,心里已明了七八分。”
白青衣笑道:“难怪江湖上有曰:用脑胜于用手,用心胜于用口。”藏剑老人看着与头臂已合而为一的一对宝剑,道:“但若果没有这一对剑,我未必能破司马拳的火流星。”白青衣道:“真是一对好剑。”
藏剑老人道:“但如果不是白兄,只怕我也难免伤在司马拳手下。”白青衣微微一笑。但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藏剑老人一双宝剑的反映里,正有一对森寒的眼睛,映在剑上。
这对森冷的眼睛,是从横匾“明镜高悬”上看下来的。刚才白青衣在匾上把司马拳追逼了下来,他也没有注意到横匾的阴影里,正匿藏着这一对豺狼般的眼睛。刑室里“当”地一声,滚下了一根铁枝,叶楚甚握剑锷的手,紧了一紧。
叶梦色向铁窗看去,静寂寂地,再也没半点声息,却有一般无形的寒意,似在地下升起,无声无息的掩上心头。叶梦色道:“哥..”叶楚甚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
说着穿窗而去。叶梦色急道:“我也..”但叶楚甚已穿了出窗,全无声息。
又隔了一阵,叶梦色完全听不到什么声息,倒是衙堂、牢房处似隐约传来呼喝格斗之声。叶梦色忐忑不安的走动着,不小心当卿一声踢倒了一副铁枷,这铁枷连着一张铁椅,铁椅上有千百枚尖晃晃的利刺,刺尖上都锈了一大片,椅下椅背,都有斑剥的一滩一滩的褐色。叶梦色想到这些褐色敢情都是一些含冤莫白被拷逼打至不成人形的犯人,累积起来的血污,以致抹也抹不去,洗也洗不掉,心里就有一阵莫名的惊恐。
她盼望叶楚甚、白青衣。飞鸟、枯木。藏剑老人能快快回来。
就在这时,寂静已极的石室里忽然有哭声响。叶梦色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但声音又响起了第二次——叶梦色几乎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手完全冰冷也。——那是嗤笑声!而在刑室里所有的差役等,全都被封了穴道,当然也封了哑穴,又怎能发出声音来。
——究竟谁在后面?叶梦色几乎没有勇气回过头去。但为了知道是谁发出那一声森寒的冷笑,她必须要回头。飞鸟大师觉得钟神秀不仅在回头,而且也在回眸,他觉得这老头儿很好玩,而且很好笑。
所以他问:“钟老头,怎么你没有脚,却能跑得那么快?”钟神秀冷冷地道:“在你有一双腿,连跑也不会。”飞鸟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又问:“老头儿,怎么看去你弟弟比你更老?”他指的是在围墙上与枯木道人对峙的那人,钟神秀没好气地道:“谁说他是我弟弟?”飞鸟搔着头皮道:“哦?你还有哥哥么?”钟神秀冷笑道:“他是我们东海钓鱼矾唯一被邀在天欲宫任分舵主之高职的‘黑白元常’应未迟。”飞鸟大师更觉有趣。
道:“‘黑白元常’么?那是两个人了?还有一个呢?”钟神秀打从鼻子冷哼一声,道:“有应兄在,‘黑白无常’都让他一人给当了。”飞鸟大师对那“黑白无常”更是好奇,偏头去望,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这时天色虽乌黑一片,但衙堂里已透出灯光,隐约可见墙头上那人,戴顶麻织高帽,脸色如垩,高大披发,两边鬓脚垂着一蓬白纸团,团下垂着一挂纸钱,阔口厚唇,白牙森列,手如鸟爪,掌薄指长,只差“一见发财”四个字,就是活脱脱的白无常鬼。更奇在他另一边脸,却黝黑非常。
飞鸟大师伸了一伸舌头,道:“黑白无常,你一个全担上好了,我无异议。”黑白无常冷哼一声,却觉浑身不自在,因为前面那干柴一般的老道,正以死鸡一般的灰眼珠子瞅住他。“你是黑白无常?”“你是枯木?”“果然像。”
“你也一样。”“你来做什么?”“不是找你。”“找叶氏兄妹?”“凡飞鱼塘的人,天欲宫都要找。”
“找到之后如何?”“杀了。”“那你应该找我:”枯木冷冷地道:“我现在也是飞鱼塘的人。”“你本来不是。”
黑白无常冷冷地笑道:“我不喜欢杀冒充飞鱼塘的人。”“你来了我就是了。”枯木要死不活地道:“我是冲着你。”
黑自无常左边黑脸更黑,右边白脸更白,张着血盆大口吼道:“你自己要送死,我就成全你。”枯木道人毫无表情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盯上你?”他语言毫无变化他说:“三个月前,你在松纹观所作所为?”黑白无常淡淡地道:“这样的事我作过大多,如果每件都要记起来,那么我哪还有时间练功、杀人?”枯木道:“你不记得,我可以告诉你,你趁松纹观年诞请醮把观里洗劫一空,连寺庙道观都敢掠动,未免太饥不择食了。”黑白元常道:“每逢寺观春秋二祭,当神诞打醮之时,正是油水最多的时候,我不选在那时候,还选何时?”他冷笑道:“再说,我是黑白无常,他们偏不拜,却去拜其他枯木打断道:“但你连松纹观的观主也杀了。”
黑白元常道:“那老杂毛么?他已实在太老了,老得连我的命令都听不懂了。哦,他是你什么人?”枯木冷冷地道:“非亲非故,但在我饿得走不动时扶我回观去吃斋菜的老好人。”黑白无常啧啧地道:“你也穷过么?如果学我动手去抢,一定不会饿成这样子。”
飞鸟大师听枯木道人与黑白无常冷冰冰的你一言我一语,像块木头似的,禁不住大叫道:“喂,你们像两块棺材板唱戏似的,是不是高手都这样对话才能显出自己高手?”枯木冷冷地道:“你说对了。”飞鸟大师学得枯木的语调道:“其实是不是高手,要凭一样事情才能证明。”枯木果然问:“什么事情?”飞鸟大师道:“武功,武功好,才是高手,隐瞒不来,冒充不到的。”
黑白无常道:“说的好。”忽然之间,整栋围墙像面粉砌成一般,溃倒了下来。不论监狱还是衙门的围墙,当然都不是用面粉砌的,围墙忽堕,枯木一脚踩空,往下堕了下去,而钟神秀陡地一拍地上,急掠而起,围墙碎石,直罩飞鸟大师。
墙是黑白无常应未迟暗中运力踩碎的。枯木飞跌之时,黑白无常急啸而追击,手中多了一面破扇,却是精钢打造的,直劈枯木!这一未落地前一刹那间,黑白无常应未迟的钢扇不知击中了枯木身上多少下!枯木在飞堕之际,却只做了一件事。他怪叫一声,反手在门顶天灵盖附近,用力一拍!这一下完全违反了任何门派任何武功的规律,但是枯木这自拍一掌之后,黑白无常连击中他三十四招,其中有九处要害,但都如中朽木,又似一刀砍在霉木上,全不着力。
枯木一到地,左手抽出量头,右手抽出殳尾,双手一捏,两殳各弹出一段二尺长殳身,四下一接合,长足九尺,殳之前端如刃,长四寸,形似鸭嘴,中锋凸露,这几下都在星逝电闪间完成,“哧”地一声,殳已刺人黑白无常胯下。黑白无常惨嚎一声,像“人柱”般被刺串在殳上。枯木又在天灵盖上自击一掌,“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血未吐尽,便道:“我这是自创的‘自击天门,封宫闭穴’的‘枯木神功’,凭你功力,再打我十数下,也是枉然。”
他立即说话是怕黑白无常应未迟没有听见就死去未免死不瞑目,枯木最不喜欢他所杀的人不明白是被什么武功所杀,可是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觉得说得太迟了一些,因为黑白无常应未迟已然死去。
第十四章最后一支箭
心魔的脸上,一向没有表情,可是在李布衣手上火光晃动中,此际他脸肌像一块黄布,被人大力绞扭着,从他脸肌里透出来的青筋,则似千百只蚯蚓在蠕动着,连汗也像一片片丑陋的鱼鳞,颧骨上血的巨痣,更忽忽地跳动着,仿佛要离开他的脸颊,被灼痛似的弹跳出来一样。心魔的表情,是恐怖的。可是他的剑招,更为恐怖。
剑法有凌厉的,有诡异的,有迅疾的,有沉雄的,也有刚劲的,威猛的,亦有变化万千的,以柔制刚的,更有剑气逼人,剑意伤人的,甚至还有令人心魄俱灭的,魂飞胆裂的。但很少有一种剑法是“恐怖”的剑法。但是,这剑法却丝毫伤不到李布衣。
李布衣仍以火把护胸,左手的青竹杖,以招拆招,把心魔的剑法,化解于无形。更奇异的是李布衣胸前的火把,火焰时而暴涨,时而萎缩,萎缩时成暗绿色,暴长时成金红色,缩时只剩指头大的一点火苗,暴长时像一颗井口大的火球,烈焰熊熊,异常惊人。火焰一收一张,就像心跳。
激烈的心跳。火焰一涨一收,愈来愈快。心魔脸上就像一盆翻了的饭浆,愈加恐怖,但他又无法从焰洞中自拔!李布衣的眼神更亮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他的右手动了,在火焰暴长之时,直刺心魔脸上!心魔发出一声恐怖无比的哀号。他虽及时躲了开去,但脸上眉毛、鬓发、衣襟、全着了火。
他继续发出尖啸,但双手捂心,仿佛他的痛苦不是来自灼烧,而是来自心房。李布衣在这时候又忽然做了一件事。一件看来毫无意义,又令人莫名其妙的事。
他忽然向着刚收小的光焰,运足功力,鼓起丹田,吹了一大口气!火焰“霍”地熄灭了,可是心魔全身也忽然萎缩了下去,伸着暴涨而僵硬的脖子,张大着溢血龇齿的嘴,全身发出一个似被重物压榨着每一寸肌骨的难听声响。李布衣吹出那口气之后,也像用尽了全力,一时无法恢复,但他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吸,他全身又像一个穿铠甲的军人似的,挺直了起来。
就在这刹那之间,另一个人也长吸了一口气。吸气的是沈星南。他吸了这一口气之后,脸上迅即恢复了红润——他自中了毒之后,不管在对话或纵控大局,他一直在运功疗毒,要以他深厚的内力,把极难治愈的剧毒凭数十年真气交熬的深厚功力逼出去。
张幸手眼见心魔高未末遇险,正要去救,但忽然瞥见沈星南的样子,马上明白沈星南的功力即刻就可以恢复了。在这电掣星飞的刹那间。张幸手犹疑了一下:究竟要先杀沈星南好,还是先杀李布衣好?——杀沈星南,可保自己安全!——杀沈星南,可使自己立下无比大功!——杀李布衣,可救回高老祖!——杀李布衣,救回高老祖,自有无尽的好处,而且,只要高老祖不死,一定也杀了沈星南!这几个意念,电光石火地在张幸手的脑子里闪掠而过,张幸手决定要先杀李布衣,救高未末!那是因为他知道,若果让李布衣杀了高未末,自己纵杀了沈星南,也未必是虽已负伤的李布衣的对手!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却是决定性的一刹那!若张幸手早些决断,快些出手,结果会肯定不一样!当张幸手亮着发金的手扑向李布衣后背的时候,沈星南已气定神足,疾地解下腰畔的金弓,搭上银箭,而李布衣已倏地冲近心魔,青竹杖闪电一般刺了出去。
“扑”地一声,青竹杖尖,透背而过。竹尖没有血。伤口也没有流血。
喷血的是心魔的口,他的血吐得如此之多,以至他最后一口喷不出来而噎在嘴里用牙齿咬住的心,看来像一块凝结的血团一样,而火焰已开始波及他身上各处,焚烧了起来。就在李布衣刺杀心魔高未末的瞬间,张幸手那双发金的手快击中李布衣的后脑。张幸手的手,断金碎石,是当今邪门兵器之一,但就在这电逝星驰的眨眼间,他的右手,忽被一道尖啸穿过,“笃”地钉在左手上,直至双手被串在一起的时候,张幸手这才醒悟到那是一支箭!银箭!这时第二支箭也到了!这一箭,击中他心窝,张幸手倒飞九尺八寸,“砰”地被一箭,钉在墙上。
沈星南第三支箭搭在弦上,这根最后的箭,对准着李布衣,却还没有发出去。李布衣没有立即回头。他望着焚烧着的心魔高未末的尸体,嘘了一口气,道:“好险!”然后才回身,缓缓地回身道:“好箭!”说着的时候刹地抽回了青竹杖,道:“你的功力恢复好快!”沈星南一直不开口,一开口便问:“你是怎么知道以火焰破‘心魔大法’的?”李布衣笑了:“我不知道,我只是猜。”
他笑笑又道:“他左右颧骨孤峰高耸,从相学观点来说,难免孤寡,且在流年至该部位时必遭劫难。何况..”“..
他左颧近命门处有命一颗灰痣,在相理上,一主居高防跌,一主一生中难免火难,我算算他在江湖上闯荡的年纪,大约不离四十六七岁,而命门上颧骨有痣的人,对四十六四七和五八五九的流年都有极大的影响,高未末颧削见破,生平少成喜事,掌纹只怕也不会有何补救之处,当能应验,而颧骨命门有痣者三四十岁必有一段时候权重一时,心魔未返回疆前,确也如是。”他望着心魔烧焦而且难闻的尸首道:“所以,我姑且试一试,看能不能破他的‘心魔大法’。”沈星南沉声道:“你试对了。”
李布衣道:“本来我也不知对错,持着火把,却见火光映照下,他那颗痣鲜然欲活,脸色大变,知道对了大半,而心魔一反常态,不作主动攻击,不施‘心魔大法’,使我越发肯定。”沈星南道:“他的‘心魔法’,是以心制心,他要把自己的心跳融合对方心脉的节奏后,再陡然加快减慢,使对方心碎而亡,这种奇功必须要专心集中神志才成,火焰的跳动,光芒却使他的心战移转了目标,只有自焚的份儿,你的相理战术,果然灵验!”李布衣微微一笑,叹道:“其实在未成功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预测,是否应验,就算有真凭实据,搏的仍是运气!”沈星南道:“魔功自有魔收,邪道自被邪毁。武功底子与判断、应变,只怕比运气重要,因为它能左右运气。”
李布衣笑了:“你可以射了。”沈星南闭了一口气。李布衣道:“不管我相理如何神验,你这一箭,对准了我心窝,你的武功与判断,我已不及应变,只要我躲不过去,我就死定了,当年的恩怨,就可以消了。”
傅晚飞又睁大了双眼,只见沈星南拉弩搭箭的手,轻微抖着,终于一放——箭却没有射出,沈星南收起了弓,冷冷地道:“你运气好,我不想射你。”他停了停又说:“何况,刚刚你才救了我一命。”李布衣道:“你也刚救了我一命。”
沈星南冷笑道:“你不救我在先,我又如何救你?”李布衣道:“命不贵贱,也不分早迟,一命救一命,算是抵消了如何?”沈星南道:“命是互不相欠,怨却是偿还未清!”李布衣道:“过去的事,请听我道分明..”沈星南一扬手,截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不杀你,也不是想听你的解释。飞鱼塘的人,马上就到,你们走吧。”
落神岭是飞鱼塘的重要关口,重地当然不止古宅一处,从黄昏至入夜道古宅把守的重将都没有讯号联络,别处镇守的高手一定警觉,直来探察。飞鱼塘的实力,深沉莫测,是武林白道的主要力量。傅晚飞却不了解,低低重复了一句:“你们?”他想不出除了李布衣还有谁。
沈星南冷冷地道:“就是你,和李布衣。”傅晚飞全身一震,又想下跪求“师父”收回成命,沈星南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布衣神相救了你,你拜他作师父去,我已在自己人面前和敌人面前,都亲口不认你作徒儿,我说出来的话,向无更改,不必多说。”说罢大步行出古宅。
傅晚飞知道师父不悦自己曾被有宿怨的布衣神相所救,而在敌人威胁下不认他为徒,傅晚飞焉有不知,但师父出口向不更改,他更是深知的。李布衣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呆子,你求也是没有用的了。你师父还要赶去第九峰找生死未卜的女儿,你还是少阻他一阻吧。”
傅晚飞望着沈星南逐渐融在夜色里雄厚的背影,冬冬冬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只觉天涯茫茫,无所容身,向李布衣问:“那我怎么办呀?”李布衣捻长髯,略作沉思,道:“天下何大,怕没地方去?”傅晚飞问:“前辈去哪里?”李布衣笑道:“我年纪也大你不多,不要前辈前、前辈后的,难听死了。”他笑笑道:“我流浪去,替人消灾解难,望天打卦。”李布衣亮着眼,有点腼腆地道:“我..
我跟你去。”李布衣沉吟了一下,仰天打个哈哈道:“我跟你,都算投缘,你若不怕苦,便跟着来吧。”说着便拿起竹杖,笃笃的点地往外行去,一面笑道:“我可不愿意再给飞鱼塘的高手碰着,当我是杀死守在此‘老头子’的敌人办!”傅晚飞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呆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古宅,心中无限感慨,只见孟晚店因为毒发,又功力不足,无法迟出毒力,已经咽了气,怔了一下,便向李布衣追去,一面叫道:“前辈,等我一下,前辈!”
第十一章暗室里的刀光
王蛋又笑道:“你的五淫散果然厉害,想必自己先服了解药吧?我加了一点金璎珞在空气中,这回你可认栽了吧?”钟石秀缓缓放下了娇慵无力的叶梦色。俯身向下的动作是极危险的,所以他移动每一寸,都防着王蛋的攻击。但他又不能不护着叶梦色在先。
王蛋并没有在此攻击他。钟石秀再慢慢舒直身子,只觉全身骨骼都变成了金属一样沉重。钟石秀道:“谢谢。”
王蛋道:“谢我什么?”钟石秀道:“谢你不在我弯腰的时候出手。”王蛋一笑。钟石秀道:“可是,我仍然没有想到堂堂王蛋,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会如此卑鄙,对后辈施放金璎珞粉!”王蛋猪一样地笑了,吃吃笑道:“你知道大多数成名人物是怎样成名?”钟石秀没有回答。
王蛋已接道:“他们之所以成名是因为在没有人的时候大都跟我一样不要脸。”他又道:“你自己刚才不是说过吗?下流的人才有人爱,我比你下流,所以你得把她让给我。”钟石秀大喝道:“谁也不许碰她!”王蛋眯着眼睛道:“哦?采花大盗也动真情了?这倒罕见。
不过,你可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不在你弯腰的时候攻击你?”钟石秀木然。王蛋嘻笑道:“因为我也心疼会摔伤这美人儿..而且,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一说完了这句话,王蛋就站了起来。
他身上本来有三道铐子,但他一站起来,三道铁铐一起被震开。王蛋痴肥如猪,但他的身形飞掠进比鹰还快!钟石秀大叫一声,运掌拒抗,无奈根根骨节似驳错了臼一般。只接下半掌,人已被打飞出去,撞在墙上。
他大叫一声,是想他兄长钟神秀听见来援,他要钟神秀引开大家,想迷倒后劫掳叶梦色,才单身冒险人刑室行动。他当然不知道钟神秀已经遇害了。奇在他大叫一声之后,紧接着刑室之外,即是牢房前侧的狱卒卫役休息之处,也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厉啸。
那是叶楚甚的呼声。王蛋侧耳一听,发出一声近乎白痴似的怪笑,掠向叶梦色。王蛋不算好色,与其说他好色,不如说他好杀,他喜欢一个女人,往往把她全身骨骼一节节地捏碎,欣赏她痛苦的表情,而不去占有她。
可是他对叶梦色显然不同。他串通李鳄鱼,把自己变成了奢公子,因为要进行一项任务,而他只是任务中的一个环节。但他此际看到了叶梦色,竟浑忘了一切任务,也不理会天欲宫的赏罚森严。
叶梦色的姿色,纵使在这如此阴暗的刑室里,还凄婉如此,是王蛋平生仅见,尤其中了五淫散后的叶梦色,娇喘细细,委婉不胜。连残虐如王蛋者也油然生起了一种照顾她的冲动。他扶住叶梦色,决定要杀了刑室里所有的活口,才劫持叶梦色离开。
忽听一个声音道:“放了她。”王蛋霍然回身,就看见一个葛衣人,脸容稍带风霜,眼睛非常明亮,手上拿着一枝长竹竿,竹竿上有白布,白布上有“布衣神相”四个字。王蛋笑了:“你要替我看相?”李布衣道:“你今天气色不好,如任意行事,估恶不悛,恐招杀身之祸。”
王蛋道:“我不相信看命的。”李布衣道:“作恶事多的人都不相信。”王蛋道:“是聪明人才不信命。”
李布衣道:“那是因为聪明人都不想先知道自己的命运。”王蛋怪笑道:“命运是握在自己的手里。”李布衣道:“对,你手掌的掌纹正显示着你命运。”
王蛋眼睛眯得像一口针,而他就像在针眼里看李布衣:“我看命里我是你的煞星。”李布衣道:“放了她。”王蛋笑道:“我不放,你能怎样?”李布衣道:“在这种情形,我出手已不能控制生死:你若放了她,我才有把握伤你而不杀。”
王蛋突然涨红了脸,道:“我不但不放,我还要亲她..”说着凑过嘴去,要在叶梦色玫瑰色的红唇上亲一下。突然之间,青竹杖一闪,从王蛋右颊穿过左颊,王蛋瞪大了眼,血未溅出,人已被李布衣一脚踢飞出去,叶梦色被接了过去。
王蛋做梦也没有想到李布衣出手会如此之快,他现在就算想说话也没有办法了。他一落地,马上就站了起来。他巍巍颤颤地晃了一阵,终于仆倒在地。
他背后有一支断锏。就在他被踢飞出去的时候,钟石秀向他背后出了手。李布衣扶住叶梦色,鼻际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手里扶着的是软若无骨的胴体,奇怪的是平时叶梦色如此高挑明媚,骨肉匀停,但着手却软如棉絮。
李布衣发觉钟石秀瞅住他,如一头狼在看着他惹不起的猎物。李布衣叱道:“你给她吃什么,快拿解药出来——”钟石秀在这一刹那心里盘算了数十回:他情知自己决非这一招击倒王蛋的人之敌手,但他又不想到到口的樱桃奉手让人。但是“五淫散”的解药,除非是在施用之前预先服食,否则是全无作用的。
钟石秀知道自己在重伤之下,是无法从李布衣手中夺回叶梦色的,而且因为六年前的事,钟石秀一见到李布衣,心中就又怯又乱,狠狠地道:“李布衣,你欠我的,你少不了要还的!”说罢破窗而去。李布衣手中竹杖,仍留在王蛋脸上,想要截住钟石秀,忽听叶梦色娇喘一声,竟抱住了他。李布衣心中一荡,同时一惊。
荡的是色香心动,惊的是决不能趁人之危。李布衣忙使劲地摇摇叶梦色,“叶姑娘,叶姑娘..”叶梦色抿起双眼,雪玉也似的脸桃花样的红。
李布衣忙敛定心神,将一股内力自叶梦色魂门穴中传了过去,希望可以镇住药力。叶梦色的一条藕臂,却搂了过来,因臂至肩的衣服已被撕破,微责的胸肌嫩得比丝绢还柔滑,李布衣忙转移了视线不敢看。李布衣运功一摧,没料功力的遽增不但不能压住药性,反而增强了药力,要知道钟氏兄弟的“五淫散”是用天地间五种至淫的毒虫极品所制,功力再深,发作更剧,李布衣运功摧了一阵,叶梦色忽静止了下来。
李布衣以为已抑制住药力,忽听叶梦色吹气若兰的叫了一声:“李大哥。”李布衣本来想应,忽然猛地一震。他本来以为叶梦色已然转醒,认出是他,出言招呼,但仔细一看,叶梦色脸上媚态更盈,春意未减,眼儿半合,又怎会认出是他?既未认出是他,是荡气回肠。
索系万千、愁肠百结、宛转哀怨一声“李大哥”,却是怎生来的?李布衣大惑不解。忽然之间,脑间一阵昏眩,如蹂在云端里一般,心中暗叫不妙,原来室中仍留存着五淫散与金璎珞的气雾,李布衣大意之下,也吸入了不少。李布衣一旦发觉不妙,袖风起处,把雾气全都刮出了铁窗外。
就在李布衣分心于迫走雾气之际,叶梦色体内的药力,也发作到了巅峰,她竟“嗤”地撕开了自己的衣服。李布衣不禁“呀”了一声,他自知一生中,惟色关情关闯不过,但决不愿意在这等情形之下占人便宜。叶梦色搂挨着他身边,李布衣闷哼一声,一掌在自己左脸括了一巴,这一巴掌之重,令他嘴角也淌出血来。
而这时候刑室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布衣在这一刹那间闪过了无数意念:叶梦色衣衫不整,决不宜让人看到,不管是敌是友,自己和她孤男寡女在一室,又如此情景,给人看到,不免误会,自己还不要紧,但女子名声,一旦受污,就像白纸染墨..李布衣不暇沉思,即一挟叶梦色,穿窗而出。他的衣袂刚从窗沿消失,飞鸟大师和枯木道人就冲了进来。
飞鸟大师一看室内,搔着头皮,道:“叫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呀。”枯木大师道:“叶姑娘不见了。”枯木道:“这富家子怎么死了。”
飞鸟大师道:“是呀,奇怪怎么这富家子死了?”枯木看着王蛋尸体上嵌着的断锏,鼻子用力吸了吸残余的一点异味,道:“有人来过。”飞鸟用力地点头:“一定有人来过。”枯木疾道:“我们去叶楚甚那儿看看。”
——在钟石秀发出大叫的同时,叶楚甚也在另一头发出厉吼。枯木、飞鸟、白青衣、藏剑老人本已汇聚在一起,搜寻钟石秀的踪影,乍听叫声,四人分头掠去。——枯木和飞鸟大师回刑室比较慢,那是因为他们两方面的路线不一样——白衣和藏剑老人是越屋顶而过,枯木和飞鸟则从衙堂穿人——他们在沿涂中看见了钟神秀的尸首,因而在那儿逗留了一阵子。
枯木和飞鸟本来就不是能够分清楚事情急缓轻重的人。而发生叫声的时候,李布衣和傅晚飞正在刑室怀膳房之间,所以李布衣赶向刑室,傅晚飞则赴膳房。叶楚甚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叶楚甚被钟石秀以调虎离山之计引了出去,又听到膳房附近有声响,便赶了过来,其实都是钟石秀故意声东击西,引开叶楚甚,再回来向叶梦色吹出“五淫散”。
叶楚甚到了膳房,一灯如豆,室里仅有的一张连地石桌又油又腻,并无异状。叶楚甚本来就要赶回刑室的了,他一直担心妹妹独个儿,如果他此际回去,刚好遇上王蛋震破刑具出手。可是就在叶楚甚临走的刹那,瞥见了油灯在油腻的桌上,映出了一角石梁上的衣裤。
——.. 一个黑影,伏在那里。叶楚甚不动声色,眼看便踏出膳房,蓦然喝了一声:“姓钟的,还不下来!”霍然长身而起,剑随声起。
他长身而起的同时,梁上人飞身而落。两人一上一下,交错而过,只见那人瘦削高大,从头到尾紧包着夜行衣,只露出炯炯的一双眼睛。就在这刹那之间,如同电硕一般,在那人身上幻起一道刀光,迎头斩下。
叶楚甚迎剑一架,“叮”地一声,剑裂为二,一刀将叶楚甚右臂斩落。血雨和着青锋,洒落地上,叶楚甚就在此时发出一声大叫。这时两人身形交错,叶楚甚到了梁上,那人到了地上,可是那人足尖一点,竟如壁虎般,顺墙角滑了上来,快得像一头编幅,迅即已到了梁上。
那人一到梁上,双目发出噬人般的精光,叶楚甚知道再让对方出刀,自己断无生理,怪叫一声一腿喘出!对方身前突然幻起一道刀光的飞沫,卷起叶楚甚一条鲜血喷溅的断腿,落了下来。那人把刀齐眉,刀尖下指,准备凌空而下,发出致命的一击。就在此时,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少年人。少年傅晚飞。傅晚飞的武功,绝对走不过叶楚甚三招,那夜行人两刀断叶楚甚两肢,傅晚飞的来,可以说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傅晚飞一进来,已发现他的无能为力。但是他站定,沉声道:“我知道你是谁。”那人刀举齐眼,直要击下,突然双手抱刀,在梁上斜指傅晚飞,就似一双随时都准备掠起的黑鸟。
暗室里的刀光,分外的亮。
第二章飞鸟、枯木、白青衣
银却步兀然停步,瞪着他好像见了一个死了十年爬起来的鬼怪一样:“白青衣,你——”下面的话,鲠在喉里,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何其不幸,竟给对方拣着追上了。中年书生白青衣却似看出他内心的自怜,微微笑道:“你不必唏嘘,我不只是选中了你。”他自袖里滑落一顶折叠的褚巾帽,向银却步抛了过去。
银却步接住,马上认出是华满天头上的帽子,他颜声道:“你先截杀了华满天,再回来..?”白青衣笑道:“杀了你之后,我还要去追方化我。”银却步瞪大了眼,双目露出惊惧之色,他从没有想过,天下有轻功那末快的人。
就在他那么想的时候,白青衣已出了手。他使暗器的速度,也是银却步想都没有想过。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暗器,当然也避不过。
暗器破帽而入,嵌入他心胸里。那只是像一片翠绿树叶一样的东西。白青衣趁他还没有倒下去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天欲宫派你们三位来杀我,那只是因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们而已。”
方化我正在想到:这次任务不成功,暗算“飞鱼塘飞鱼山庄”的“老头子”白青衣失败,不知回去如何向“天欲宫”交代。此际方化我是在江心的竹笺上。所以他只担心回去后天欲宫会怎样,而一点都不担心白青衣会选着他追来。
因为这大江上再也没有另一艘舟子。没有舟子谁也渡不过这条江。所以方化我一直很放心。
因此现刻他就像看到一只鬼一样。他看到的是白青衣,双脚足踝被铁链锁铐着的白青衣。方化我第一个反应不是怕,不是逃,也不惊惶,而是揉了揉眼睛。
因为他不相信。他擦过了眼睛,才能确定自己站在竹筏上,而不是床上,的确是在江心而不是草地上,才开始奇怪:奇怪白青衣是怎么“走”过来的。白青衣确确实实是“走”过来的,那就像在光滑的冰山上滑行过来一般舒适。
“千里不留情”方化我的轻功极好,但他仍是认为“渡水登萍”和“一苇渡江”的轻功,只是传说里的事。可是今日他亲眼看到了。他只有惨然问:“你为什么选上我?”白青衣答:“华满天和银却步都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已上了竹筏。方化我只觉得无话可说,但他毕竟是轻功好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渡水登萍’,还是‘一苇渡江’;”白青衣道:“都不是。是‘靖蜒点水’;”他指了指脚下的铁链,笑道:“要不是给这万年寒磁铁锁着,我还可以使‘水上飘’或‘草上飞’的轻功哩。”
方化我惨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两人在竹筏上。江心在月华清照里。
竹筏上的两人,忽然都肩头一耸。就在方化我肩膀一耸之际,有十八件暗器一齐呼啸着,旋转着,尖啸着射向白青衣。只有两件暗器是无声无息的,还有两件,方化我是先自背后射人江中再自竹筏的另一边江水里折射出来再射向白青衣的背心。
可是,这些暗器全失了准头。那是因为他发出暗器的刹那,已失去了生命,没有生命而发射的暗器,也取不了别人的性命。所以方化我的暗器全都打空,落在水中。
一张树叶形的暗器,逐然飞起,在方化我出手前先切断了他的喉管,取走了他的性命。方化我萎然倒在竹筏上,双手浸在江水中,竹笺向前移动,他已失去生命的双手却在江水中划出两道水痕。白青衣背负双手,在竹筏上。
竹筏一直往对岸流去。白青衣待竹筏靠了岸,举步离开了竹筏,脚下铁链发出冈郎一声,临行前他向方化我尸体看了一眼仿佛有些惋惜。他轻轻地道:“你的轻功不错,本不该死,可是你们在天欲宫助纣为虐,残戮无辜,非杀不可,怨不得我。”
忽听一个清脆好听的女音接道:“惹上‘踏雪无痕’白青衣,自然是他们该死,但是还有更多该死的人,等着阁下去杀。”白青衣也没有回头,双眉一展道:“我猜世上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敢情是小叶妹子来了。”另一个男声沉稳地道:“白青衣,好耳力,是我谷风晚。”
白青衣稍为惊讶,转身道:“原来是藏剑老人也来了,你们只见叶楚甚手中,拿了一口形状甚为特别的钥匙递到他面前,白青衣脸上闪过一丝狂喜之色。叶楚甚道:“庄主有命,白前辈脚下铁链,可以解除了。”白青衣双眉直勾勾看着钥匙,好半晌,才舒出一口气,道:“十一年,十一年了..
自我做错了那件事情后..”忽然目光一闪,问:“飞鱼塘是不是有事派给我做?”叶楚甚道:“不止是你,还有谷前辈和我们兄妹。”白青衣双眉一蹙,即又展开,道:“要我们四人..
难道是飞来峰金印之战比武的事?”叶梦色展齿笑道:“白先生说对了,天欲宫派人暗杀了白道五位代表,我们又无证据指认他们所为只得临阵换人,黄山、点苍、括苍、雁荡都抽调不出高手,只有请动您老了..”白青衣在月光下只见叶梦色齿如编贝,眉目如画,真出落得一个绝色秀丽的美人,偏又有一股冷峻不可侵的神情,令久在欢场诗酒风流的白青衣,也为之心弦颤动,不禁道:“我年纪不比你们大多少,别前辈前辈的叫老了我..”叶梦色露齿一笑,没说什么,这一笑却教白青衣色授魂销,强自敛定心神,想了一下才道:“这..
咱们..临时换将,按照..按照金印比武的规矩,得..
先过对方设下的五关才动..”叶梦色轻启朱唇,道:“天欲宫的“五遁阵’厉害非凡,所以庄主才要白兄去。”白青衣洒然笑道:“其实,就算无庄主所命,我也一定会去说到这里,他语音如同风雪中天涯茫茫一个沧桑客的长叹声:“我想..
诸位都知道,我这一双脚,是犯了什么事,才被锁扣了十一年..”他语音一落,恨声道:“若不是天欲宫的黑道孔明何道里,我又何至于此?小殷又何至于彼?”叶梦色秀眉微蹙,道:“小殷姐姐的事,我们都很难过..”白青衣陡然大笑三声,震起栖止于岸边枯杠上的寒鸦,道:“有什么好难过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去!去!去!”游目一顾,又道:“只凭我们四人,要闯五遁关,似乎不够数叶梦色道:“当然不够数,还要请两人。”
白青衣一愣,伸出两只指头:“两人?”叶梦色微微笑道:“我和大哥,素来联手御敌,位居老秀,当然比不上诸位老头子,所以我们二人只算一场..”白青衣“哦”了一声,随即问道:“尚有二人,不知是谁?”藏剑老人谷风晚道:“那二人..有他们二人出手,大局可定。”
那僧人下了一着子,正是“马后炮”将军,那僧人一拍台,搔着光头,摸着肚皮,呵呵笑道:“你死了你死了,你死定了。”他的对奕者是一个枯瘦的道人,鹰勾鼻,老鼠眼,眼皮子不住往外翻,一副要理不理要死不活冷沉着脸,打从鼻子里哼着声道:“有啥好高兴的?我不一定输了。”说着下了一子。
红脸僧人一拍额头,沉思半天,又下一子,道:“你还是输定了。”灰脸道人冷冷地道:“未必。”执子想了半天,却下不了半子,情知没棋输定了,脸色愈来愈沉。
偏是红脸僧人得理不饶人。拍着肚皮呵呵笑道:“这局棋,咱们从天黑下到天亮,飞鸟神僧终于击败了棋剑双绝的枯木道人,传为武林佳话!”灰脸瘦道人听得很不是味道,沉着脸道:“哪里是天黑下到天亮,咱们是天色微明才开始对奕的。”红脸肥僧赢了一局,心情颇好,也不以为意,拍肚皮呵呵笑道:“天光天黑,差不了多少,都一样。”
灰脸瘦道一拍石台,蓬地棋子被震得激飞起来,散了一台,道人骂道:“什么都一样?那你赢了,跟输了又有什么分别?犯不着高兴到吃了自己屁股似的!”飞鸟大师笑迷迷地道:“哦,你输了不认账么?”枯木道人一指散乱的棋盘,沉声道:“这棋局给我一拍都乱了,本来还大有可为,现在算了,咱们另下一盘吧。”飞鸟大师一看棋台,涨红了脸,“你..好,你要再下,先行认输再说。”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我又没有输,干吗要认?”飞鸟大师怒而一拍石台,“砰”地巨石裂开一条缝,他怒道:“你要赖?”枯木道人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谁说要赖?”飞鸟大师一指棋局;道:“刚才明明是你输了,却不认账!”枯木道人冷冷地问:“哦?棋局呢?”飞鸟大师指向棋台,登时结结巴巴了起来,“棋局..刚才..给你打散了..”
枯木道人冷笑道:“是么?我看是你怕输,一掌拍散了吧?”飞鸟大师道:“你不要脸!”枯木道人霍然而起,怒不可抑:“你才不要脸!说自己什么飞鸟神僧,其实,在五台出家时,法号明明白白是肥了,硬要把它改成飞鸟,自称神僧,好不要脸!”飞鸟大师气得脸上像吃醉酒一般涨红,脸上肥肉也在搐抖着:“你,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我刚才称你为棋剑双绝,其实,你不但棋差,连剑法也只像小孩子拿扫帚,只配替我揩脚板!”枯大道人刹地寒了脸,道:“你再说一次?”飞鸟大师不由得有些顾忌,改了话题,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聋子。”枯木道人嘿嘿一笑,由于他脸上气得灰白一遍,如此笑起来更是诡异:“赢一局棋子,就来吹大气,上次在竹松坡,我赢了你十局八局,又不见得人拿来吹嘘?”飞鸟大师道:“我不爱吹!”枯木道人“嘿”地一笑,不去答他。飞鸟大师跳起来戟指道:“你这善忘兼不要脸的活瘦僵尸!竹松坡十局八局,你只赢了一局,和了一局,其他七八局,都我赢你!”枯木道人嘴一撇道:“竹松坡里咱们只下了五局,哪有十局八局,分明说大话!”飞鸟大师怒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说话也失了条理:“你..
你你你..明明是你先说..先说十局八局的..
现在又来..又来赖你..”枯木道人“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了么?我几时说的?”飞鸟大师为之气结。
枯木道人淡淡地以教训的口吻道:“你自己乱吹法螺,给扯破了,就不要扯别人的屁股肉做自己的颜面,自己认了便是了。以后说话,切莫再如此夸张。”飞鸟大师越听越气,光火骂道:“死僵尸、活僵尸!来来来,咱们来大战三百回合再说!”枯木道人冷笑道:“又来夸张了咱们大架小架,打过一百二十来次,从不见交手超过一百回合的,要三百回合,你哪里支持得了?”飞鸟大师气极,反手抽出双斧。
这一双斧头,斧口正面,形如满月,寒光闪闪,边沿金光电射,中心赭红,宛如一团日轮斜插,一根形似长矛矛光激射在斧柄上,飞舞之时,隐发轰轰雷震之声。飞鸟大师一亮出双斧,枯木道人脸色铁青,即刻站起,顺抄起摆在树边的长剑。长剑到他手中,忽变提龙手,忽变拗折手,时易中平手,转覆盆手,再改擎天手,剑端斜指枯木道人,凝神以待。
飞鸟大师看去臃肿痴肥,但是身形闪动,宛似灵蛇,他刚步左牙,阳光折射,射在斧面上,斧身那一轮如日影似的图胜,即发出厉芒,激射在枯木道人脸上。枯木道人亦似早有所备,大喝一声,一剑劈下!飞鸟大师双斧交叉,奋力一架。“崩”地一声,震得四周山壁齐鸣不已,飞鸟大师被这一剑自上击下,直打人土中,几及小腿,而枯木道人却如一片飞铊般倒飞到一株丈高大树上。
两人被对方巨劲所震,五脏翻腾,但仍专神对峙,准备第二击。看来这第二击之力,第二击之险,第二击之杀伤力,犹在第一击之上。而且以这两人脸上的神色,心里的盛怒,只怕没有什么人能止息这一场榜斗。
却在这时,忽听一个清脆得比鸟鸣好听千百倍,令人听了心中无限舒泰的女音清清楚楚地道:“大师、道长,江湖皆网网,鱼龙失所依。”飞鸟大师“呀”了一声,道:“是小叶?”另一个男音坚定沉稳地道:“还有大叶。”枯木道人飞身而下,与飞鸟大师并肩而立,一齐异口同声地问:“是不是庄主有什么指派?”只见一个中年书生悠然步出,道:“不止你们,我也有份,”另一个双手置于袖中脸无表情的老人也现身道:“还有老夫。”
第十二章纤月
其实傅晚飞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他一进来,一见这人的刀势,就知道这人凌空击下,他绝对阻止不了。在这百忙中他一眼瞥见这人全身蒙住,必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故此说了那句话。
如果傅晚飞出手阻止,或者大喝“住手”,那人一样会先击杀叶楚甚,再搏杀傅晚飞,可是傅晚飞却说了这句话。那人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的?”傅晚飞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此时自己越表现镇定就越好,所以他用一种更冷的声音说:“我当然知道。”那人静了一静,冷得似冰地问:“那我是谁?”傅晚飞听出那人口语甚怪,就似是北人学南语,或南人学北腔一样,佶屈聱牙,但又不能说是讲错了,中国人语言千变万化,而且每省有每省的语言,每县有每县的特色,甚至每乡也有每乡的口音,傅晚飞用一种比对方还要冷的声音道:“你不是本地人。”
那人道:“那我是哪里人。”傅晚飞道:“啼哩巴踢咕噜文,枪枪须达,彬图勿尼龙。”那人道:“什么?”傅晚飞道:“你不会听么?”那人道:“你说什么?”这时门前嗖、嗖二声,两条人影,已一先一后,掠了进来,正是白青衣和藏剑老人。
傅晚飞心中放下大石,笑道:“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是推。”白青衣一见傅晚飞,呆了一呆,问:“你来做什么?”随即发现了粱上的黑衣人。那人飘然而下,向前两小步,长刀垂下,跟一切中原刀及刀势都大不相同。
只见他青刃白锋,缓慢而美丽无比地在堂中描绘了半个优美的弧型。白青衣瞳孔收缩,道:“纤月苍龙轩?”那人伸手卸下蒙面头布,现出一张浓眉俊秀,生得一张英雄脸的青年。藏剑老人怒叱道:“纤月苍龙轩,我们约好后日闯五遁阵,你来这里暗袭我们,算什么武林规矩!”一面在替叶楚甚止住刀涌的鲜血。
纤月苍龙轩清俊的脸上青筋毕现,道:“如果你们能活到后天的话,闯五遁阵,也与我无关。”藏剑老人和白青衣都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但纤月苍龙轩脸上却洋溢着近乎疯狂的杀气:“我先把你们杀了。”傅晚飞这才叫道:“原来——你就是煎药仙!”纤月还没了解中国字“煎药仙”是什么意思,皱起浓眉道:“什么?”突然以一种极其迅速的手法,脱了夜下行衣。
他脱衣的时候,白青衣等几度想出手,但对方仍毫无破绽可寻。夜行衣一除下,现出雪白似的宽胸,点着绊红色的花纹,像风吹桃花般秀丽。傅晚飞实在无法想像怎么紧身的夜行衣一旦除下,居然里面可以裹着这种宽松的袍子。
不觉道:“好漂亮。”纤月向傅晚飞道:“我收你做徒弟。”傅晚飞吓了一跳,道:“我才不要。”
纤月冷笑,浓眉一竖,道:“我杀了他们,你就会求我收你。”傅晚飞突然向纤月做了鬼脸。纤月脸色一沉,逼步前行,白青衣和藏剑老人,一齐拦在傅晚飞身前。
纤月直似滑行过来一样,那逼人的杀气,使得白青衣和藏剑老人一退、再退、三退,傅晚飞在他们身后,更是跄跄踉踉后退,竟退到了膳房外甬道上,这时一缕清冷的月色照进来。原来,一钩弯弯如柳,细细如眉的新月,刚刚在天际抛现。院落里一株黄花树,更显得格外幽清,绝美。
纤月吟道:“我们有一句话:飘零的落花沾上男儿的鲜血,这才是我们决斗之地。”藏剑老人怒道:“??率裁矗?於?职桑白青衣道:“我们也有一句话:寒光照铁衣,让剑锋映出壮志豪情,而不是用多余的话。”纤月嘴角牵动一下,展出令人醉心的笑容:“好,痛快!”藏剑老人道:“我先上。”
纤月双手一字张开,刀斜点地,洒然道:“一起上。”白青衣摇首道:“你一个人——”话未说完,“铮”地一声,藏剑老人手中赤红电白二道光芒惊虹掠起,直射纤月。刀光下刀影一闪。
纤月苍龙轩已出刀。“叮”地一响,藏剑老人双剑交叉,接下一刀,发出动人的火花。纤月也“咦”了一声,他一刀能断叶楚甚的“灵石剑”,但却断不了藏剑老人的“太阿”。
“铜雀”双剑。同时间,月下发出第二闪刀光。刀尖如绝望的白牙,划着半弧型斜飞,血丝掠空,藏剑老人大腿上喷溅出一道血影。
白青衣清啸一声,已然掠起,迎着刀光,和身扑去。月下刀光又一闪。白青衣半空极其漂亮的一折腰,刀在空砍空,白青衣如白鸟一般掠了回来,掠向纤月背后。
但刀势在一个极不可能的角度下倒反上挫,刀光四现,白青衣斜斜飞出,落地时胸前青衣成赭色,地上落花溅着一点点,一滴滴血痕。刀光又一闪。这是月下刀光第五闪。
那冷如寒冰冻人心弦的刀锋,正斜放在傅晚飞头上。只听纤月苍龙轩像刀锋一般冷冽的声音道:“你服了没有?”在月下这一场无声的决斗中,纤月苍龙轩以刀光四闪连伤两大高手,第五刀挟持着傅晚飞,然后这样地问。傅晚飞头道:“服。”
纤月苍龙轩道:“你拜不拜师?”傅晚飞道:“不拜。”纤月道:“你可以拜师,随时可以伺机功击,也可以艺成报仇。”傅晚飞道:“我们中国人不兴这套。
拜人为师,尊侍如父,决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纤月紧抿着薄辱,眼光杀意大现:握刀的手背责现了青筋,道:“你不拜师,我杀了你。”忽听一人道:“杀不得,杀得。”
纤月一看,月亮照在一人光头上,原来是个和尚,和尚身边,跟着个朽木般的道士。纤月紧眉问:“什么杀得、杀不得?”飞鸟大师一拍肚皮笑道:“这是我们中国的佛偈,你们那儿没有这种高深的话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所以杀得就是杀不得,杀不得就是杀得。”纤月愣了一下,还是不明白。
飞鸟大师侧头看他,问:“你明白吗?我也不明白,”他的手指直指到他身旁的枯木道人鼻尖上,“你可以问他,他明白。”纤月给这疯疯癫癫的和尚弄得摸不着脑袋,道:“我们东流也有佛偈禅机,武士也有武士道。武士更有剑道。”
飞鸟大师歪着头道:“我就是要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武士道,什么叫做剑道。”他站在黄花树下,这时候,有一朵小黄花,飘呀飘呀,晃呀晃呀的,不凑不巧,刚好落到他光头上。飞鸟大师回手一拍,“吧”地拍中黄花,在光秃秃的头顶上清脆的一声响,然后他徐徐用两只手指,拈了那朵小黄花,递到鼻尖一瞧,嘻哈笑道:“一朵小黄花!”说着,双指一弹,“嗤”地一声,那朵黄花如同铁弹一般破空劲射而出,夹着尖啸,直打纤月高挺的鼻梁!“嗡”地一声,一刹那间,刀光像磁一样吸住了所有的眼睛,但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看清楚刀的轨迹,落花中分两半,飘然落地。
纤月像一只傲慢的白鸟,徐徐升起,那姿态又像一树盛放的桃花,刀光一闪,刀尖已逼近飞鸟眉睫。飞鸟的手里骤然多了两把斧头。双斧一闪,斧面上两道银枪也似的白光,疾射而出,犹如电殛击破四面八方包围的沉云一般裂网而出。
纤月的长刀,在这刹那间,似遇上极大的吸力一般,疾追而去,又似猎大的白牙咬住了狐狸的尾巴,半途把两道白柔似的银光截断!但纤月苍龙轩只觉斧风劈面。斧面上的银矛,只是幻象,双斧才是隐含风雷的绝大杀着。纤月忽然撮唇一吹,“嗖”地七十枚细针,疾射飞鸟脸门。
飞鸟只有收斧一途,“叮叮叮叮叮”密雨也似的细针洒在斧上一时不绝。纤月这时已把刀势收了回来。一刀俯冲,并发出“咿呀——”的尖喝,横刀斩飞鸟粗腰。
飞鸟甩腰一扭,刀砍在他像肚般的大腹中,竟砍不入,如中棉花,但纤月苍龙轩立即收刀。飞鸟脸色惨白,颓然坐倒。他的肚皮上有一抹白痕,虽未见血,刀锋不人,但刀气已伤了他。
纤月步伐稳实而极具杀气,丁字步踏前,双手持刀于额上,要一刀把飞鸟破开。忽然一个活死人,腐木似的道人,拦在和尚身前。纤月道:“你要代他死?”桔木缓缓拔出了他髻上的玉簪,簪作碧绿,两尖泛漾青芒。
纤月滑步踏过落花地,一刀砍下,这一刀之势,宛似要把一座大山劈为两爿。枯木神色木然,玉簪一扬,竟然以玉簪接下一刀。玉簪只不过是食指般粗手掌般长的装品,居然可以接下纤月的厉刀而不受损,这点,似连纤月都感觉到震讶。
纤月猛地踏地而起,已越过枯木头顶,又一刀劈落。桔木也没有回首,玉簪回点,架住了刀锋,纤月刀势一沉,枯木在右太阳穴,青筋一闪,玉簪微微颤动,但依然封住。纤月忽然直奔至黄花树前,双脚一蹬树干,落花像雨一般洒下来,纤月发出“啊”地一声尖喝,第三刀斩落。
那一声尖喝,令枯木震了一震,这一震之下,玉簪已不及抬起,纤月一刀已劈在枯木头顶上。枯木大喝一声,反手向自己天灵盖一拍,砰地一声,众人只见纤月那刀,竟嵌不入枯木脑门之中,正要大喜过望,却见枯木五官正缓缓渗出血丝来。枯木道人“自击天门,移宫换穴”的腐木神功,刀砍不入,但纤月的刀势仍伤了他。
枯木跄踉而退,白青衣、藏剑老人踏步上来,飞鸟一手搀扶枯木。纤月道:“我就说过,你们一起上。”飞鸟骂道:“一起上就一起上,怕你吗!”枯木冷笑道:“不行,中原武林不能给人小觐了。”
飞鸟打了一个寒噤,因刀锋冷冽之气仍留于体内不去,但嘴巴仍辩说道:“难道一个一个上前给人打个落花流水春去也,就会给人瞧得起么?”枯木冷哼道:“是落花流水,没有春去也。”他这一声哼,竟哼出了大量鼻血。白青衣道:“阁下刚才出手,可不甚光明正大,用上了暗器。”
纤月的眼睛坚定、雪亮、而且残酷,他倔强的薄唇始终拗着,道:“我们不讲究什么暗器。明器,能杀人就是好兵器,你跟我打,我自然要用一切方法胜你,你没防着,说是你输,怨不得人,如果一个人练的是双手,他的一双手就是武器,不能说对方有刀有剑就不公平,打斗就是尽一切能力胜对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藏剑老人道:“那我们四人联手也没有什么不公平?”纤月做然道:“就算你们四人齐上,也非死不可。”
白青衣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宁可一个一个的决斗,也不四对纤月道:“悉尊听便。”傅晚飞道:“是悉听尊便。”纤月居然立刻改正:“悉听尊便。”
飞鸟一生人被人纠正多,听这无法击败的人说错了话,忘了对方是日本人能学得中国话已不易,忙不迭道:“哈!哈!连悉便听尊都不知道..”桔木冷冷地道:“是悉听尊便。”说着举步逼向纤月。
飞鸟当时心里想:他奶奶的熊,跟这种无趣得很的人死在一起,实在是无趣得很之至..飞鸟平日嬉闹惯了,从来就没有想过死,而今忽然升起这个念头,心里打了一个突,见枯木脸色凝重地向纤月逼去,忙赶过去张手一拦,道:“你不要过去。”枯木喝道:“滚开!”飞鸟被这一喝,竟“哇”地哭出声来,一哭不可收拾,口水鼻涕眼泪交加,枯木呆了一呆,道:“你怎么啦?”飞鸟哭道:“我不想你死哇!”枯木一进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这两个数十年死交,平时恶言相骂惯了,绝少温言谈几句,飞鸟这一下真情流露,倒令枯木啼笑皆非,也手足无措。
纤月一一瞧在眼里,冷笑道:“中土武林,怎么如此贪生怕死?我们日本武士,为主尽忠,为道殉死,自戕切腹,也不流一滴眼泪。”他昂然地吟道:“武士的血洒在土中,不落泪在软袖上。”忽听树上传一个声音道:“那你就错了。”
这声音把纤月吓了一大跳,他像兔子一般弹跳回身,身形下沉,前足虚飘,作猫足立,刀尖向上: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背部所倚的黄花树,原来是藏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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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长满了绿苔。崖下并非陡直的悬崖,反而有一处凹人的穴台,从崖上看下去,因蔓藤封台,倒不易察觉。穴里有两个人,像大鸟一般旋升了上来。
其实升上来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人是被拧着衣领上来的。这两个人,一个年轻,长得浓眉虎目,熊背蜂腰,但神色中不脱天真未泯气。另一个人,已近中年,五绺长发,随风摇拂,左眼角有一颗红痣,眼睛细长,眼梢向上如刀裁,眼神有力,眼色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之意。
那年轻的小伙子一上了崖,足甫落地,便大声道:“前辈——”中年人疾道:“噤声。白谷二人听觉极好,你这般说话,要他们听到么?”那年轻人听了更急:“不要他们听到?前辈您,您真的不去么?”眼中大有失望之色。中年人显然就是李布衣。
李布衣眉心一皱:瞪了小伙子一眼。道:“你又叫我什么来着?”年轻人道:“前辈——”忙改了口,叫:“李大哥。”李布衣笑着拍了拍小伙子的后脑勺子,笑道:“我长你不多。
别前辈前辈的把我给叫老了。这样叫才是。”年轻人便是傅晚飞,傅晚飞原是飞鱼塘飞鱼山庄主沈星南四名弟子中武功最低的一个,一旦遇事,他却最勇敢最机警,平时却最真诚最可爱。
后来心魔高未末趁沈星南中毒负伤下毒手,李布衣却及时击杀高未末,沈星南个性倔强,过往跟李布衣因其妻的事而心存宿怨,见傅晚飞曾被李布衣两度相救,便逐其出门墙,冷然而去。傅晚飞便跟着李布衣浪迹江湖。由于李布衣对沈星南歉疚在心,而傅晚飞亦始终念念不忘其师门,故此,两人都没有走远,李布衣算准心魔高未末击杀白道五大代表高手,就是要逼出白道总监“刀柄会”的实力来,再设法布下陷阱尽摧毁之,故此,李布衣和傅晚飞一直在大乾山崖下洞穴中守候。
飞鸟大师和枯木道人,都是“刀柄会”盟主沈星南的故交,没理由坐视不理的,李布衣知道自己若要暗中相助刀柄会,首先要了解白道武林的布署及敌方的情形。终于给他们等到了消息。傅晚飞还是在问,像非要问出答案不干休似的:“李大哥,您去不去?”李布衣笑着望他:“我知道沈庄主逐你出门墙的原因了。”
傅晚飞一愕,眨了眨大眼睛。李布衣笑道:“沈庄主作事,向来有把握才脚踏着实地做去,向不喜多言,你呢?事未开端,就问啊问啊问个不休。”傅晚飞摸了摸头,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会这样子?我为什么会这样?”李布衣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地道:“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可不必自责,只是,要做沈庄主的徒弟只怕不太容易而已。”
傅晚飞愁眉苦脸地说:“这就够糟了。”李布衣见他不大开心,便继续道:“其实并不糟糕,哪,像他们此趟走大魅山破五遁阵,若你能建功,沈庄主一喜,说不定又回心转意,重新纳你为徒哩——”说到这里,想到沈星南一丝不苟的脾气,心知不可能,便说:“也许,你建功殊高,黄山、括苍、雁荡,点苍的前辈们,会在你师父跟前替你说话,再收你为徒,又有何难?”傅晚飞也听出后者的情形比较有可能,又有新的笑容浮上了颜面,愉快地问:“李大哥,我如何才能帮白道上的前辈们,攻打天欲宫在大魅山设下的五遁阵!”李布衣一听,呆了半晌,苦笑道:“实在不是件易事。”他沉重地道:“东瀛忍术,十分诡异,不清楚其底蕴的,简直是无从应付,但东瀛忍者缺乏的是广博的心胸,仁义的襟怀,以术为主,无道以辅,尚有可破之法。
只是..”李布衣沉吟道:“纤月苍龙轩本就是个奇人。甲贺忍术超乎人所能忍受的磨练,使他更加杰出。
据说在肥后的一阵里,一个藩主用二百九十四人围剿他,他身着黑衣,头戴竹笠,以满不在乎的步伐走进敌人丛中,每前进两步,就斫倒对方一人,近三百个人,竟无一个能欺近他的背后去的!这人的武功,也可想而知,何况,他来到中土之后,据悉曾专研中原各种学问,更增修为,很不易对付。”傅晚飞惊道:“煎药撞聋仙?”李布衣道:“不是煎药撞聋仙,是纤月苍龙轩。”傅晚飞搔搔头,道:“那煎药..
纤..月那个什么聋仙的武功真的那么高?”李布衣忧虑地道:“不止他的武功高,而且,他肯上进,近日与天欲官的一流才智之士何道里常在一起,颇多请益,此外,刚才叶楚甚只听说,主持五遁阵的王蛋。农叉乌、年不饶和柳无烟,也都是非同小可之辈。”
傅晚飞问:“那..那么,可不可以不去?不去不就得了!”李布衣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才正色道:“人们定下了很多规矩,有的事对的,有的不一定是对的。譬如一个人应该对父母尽孝,对君王尽忠,原则上都是对,但要是到了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不一定是对的了。
如果父母双亲作的是坏事,做人儿女的是不是也支持无异?如果君主昏暗残暴,视黎民为刍狗,做子民的是不是也效忠无议?这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认为应当尽忠至孝者,便当作是忠臣孝子,认为不应盲目愚昧瞎从者,便说是不昧教愚忠。总而言之,人世间是给很多无形的条例规矩所约束着,这约束太紧,足以令人致死,约束如大宽,又会使人放浪形骸。至于如何才不松不紧,便是人间里如何才有不痛苦一般,有问题但没有答案的。”
他缓缓地道:“武林中、江湖上,也有着许多规矩和原则,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以牙还牙,血债血偿就是,不管它对不对,但它是简洁的方法,也是最快意恩仇的法子。近百数十年来,黑白二道,不知经过多少场大战,牺牲了多少人命,才定下一个大家都认为公平、合理、又可以减少流血的法子,就是每年在飞来峰派代出表一名,比武一次,以五阵决定双方胜败。”傅晚飞眨着大眼睛,问:“为什么不用别的法子呢?可以用下棋,或者猜拳,甚至比赛喝酒啊,这样不是连血都不要流了。”
李布衣微微笑了起来,用手一捋五绺长须:“好法子,可是,主掌别人生杀大权的人,总喜欢看到有人在为他拼命,而不是比赛斗蟋蟀、划龙舟。”他拍拍傅晚飞肩头又道:“除非有一日,天下听你号令,那时候,也许你的计划可以实行..”语音一顿,目中神光一闪而灭,沉声道:”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许反而是第一个要废除这些不流血玩意的人。”
傅晚飞急道:“我不会,不会..”李布衣语音一扬,道:“我知道你现在不会,不过,黑白二道订下的比武规定,在比武前三个月内递代表人名册,让双方了解对方实力,以示公平。若在比武前一个月内换将,则要先过对方设下的关卡,换一个,过一关,换五个,则过五关,设关者也仅能派出一人,若能破关,才能参加比武,否则作负论,这是黑白二道近数十年来订下的规矩。”
傅晚飞气道:“可是,我们的五位代表是给天欲宫派人杀掉的呀”李布衣淡淡地道:“天欲宫派心魔高未末杀死邱断刀、孟青楼、英萧杀及你大师兄宋晚灯,那又奈何?第一、心魔从没有加入天欲宫;第二、天欲宫也绝不承认有此事;第三、在无证无据下,心魔也已丧命,人也已经被杀,争持又有何用?仅使魔宫当作笑柄而已,你师父一眼就看清楚了这点,所以迅作决定,派了飞鸟、枯木、白青衣、谷晚风、叶氏兄妹六大高手前赴,因为天欲官暗杀五名代表的目的,也在引出这些飞鱼塘的高手,布下重点,一举歼灭,而你师父的意思,也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反过来打击他们..不过,以目前情形来看,只怕..”傅晚飞道:“不怕,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叶哥哥的剑法很厉害,我大师哥和他比剑不能胜他,他还叫我们四师兄齐上,结果,他胜不了我们,我们也胜不了他..”
李布衣笑问他:“你的意思是说他武功高还是低?”傅晚飞道:“当然是高了,而且大叶哥哥还说,要是小叶姐姐也在,跟他配合使剑,就算十个我们,也可以取胜。”其实傅晚飞的“四师兄弟”中,除大师兄宋晚灯有过人的武功外,其余三师兄孟晚唐二师兄楚晚弓,比起他的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李布衣道:“小叶姐姐?”傅晚飞道:“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位姐姐。”
李布衣的眼神忽然变了,换上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迷惘:“她..她是什么时候才加入飞鱼塘的?”傅晚飞搔了半天脑袋瓜子,才道:“嗳..这个..
好像是..我才十二岁!”李布衣呆了一呆:“十二年?”傅晚飞忙道:“不是,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李布衣白了他一眼:“那你今年贵庚了?”傅晚飞理直气壮地答道:“二十了。”
李布衣心算了一下,一面不经意地道:“你十二岁了还抓蛤蟆?”傅晚飞爽快地答:“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道:“不对,不是,不是!是十四岁才对!我记得那年捉蛤蟆撞掉了颗大门牙,我就在那年碰见她,穿黄绒绒小鸡般的衣衫儿,梳着两条小辫子,绑上绸丝的带子,脸蛋儿比小花猫儿肚子还白..”李布衣却没细听,震了一震,道:“六年前?”傅晚飞算了算,道:“是啊,六年前。”
李布衣脸色掠过一阵迷茫,喃喃道:“那么像..难怪..那么相似..
原来是小叶子..”傅晚飞道:“李大哥,你怎么了?”李布衣省了,道:“没什么。”傅晚飞更改地道:“她哗小叶姐姐,除了绛红小师妹,她是最美了。”
李布衣“哦”了一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飞鱼塘的..”忽然住口,半晌才道:“你说,她原来叫什么名字?”傅晚飞不假思索便答:“叶楚甚,啊不,叶楚甚是大叶哥哥。叶梦色才是小叶姐姐的名字,多好听呀,梦也有颜色的,就像溪涧里的包泡一样。”
李布衣沉吟道:“叶梦色,叶楚甚。”傅晚飞不禁问:“李大哥认识他们么?”李布衣挥了挥手,有些伤感地道:“不,我只想起了旧事..听你的语气,你很喜欢你的小叶姐姐吧?”傅晚飞脸上一红,连手都不知摆到哪里是好,李布衣一看,心里明白几分,傅晚飞好一会才道:“我..
我只是..山庄里的..中秀..
怎配得上小叶姐姐..老秀..我平时连话也很少..
很少有机会跟她说去..”说到这里,倒像一口气跨完三十个石阶一般,脸涨得鸡冠也似的红,鼓起勇气才能说出:“我心里很想跟她亲近,但她..好冷,又很..
远,不像小师妹,对我虽又..打..又..
骂。但时时能和她在一起说..话。”
说着,依?s着一棵槭树,傻愣地出了神。李布衣觉得他可爱,便笑道:“看你,一定惦记着你那师妹吧!”忽想起心中也有惦念着的人,心头一疼,便没说下去。傅晚飞怔了一回,问:“是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李布衣道:“赶在他们前头,看准五遁阵再说。”
傅晚飞喜的跳起来大叫道:“前辈——李大哥肯去了!”李布衣微微笑道:“我几时有说过不去的?”傅晚飞抑制不住兴奋,闪亮着眼睛:“那么,我们是不是先把五遁阵打下来?”李布衣摇首道:“打下五遁阵,谈何容易?何况,五遁阵应用五位代表来破,也不可坏了武林规矩。”傅晚飞伸手在阳光下拈住了一根飘落的彩羽,充满童稚的双目望着色艳的羽毛,赞羡道:“真美。”一面又问:“我们几时出发?”李布衣正要答:“现在。”
骤然之间,眼光一落,落在傅晚飞手上的羽毛。——何来彩羽?——这是一根鸟的羽毛。——羽毛是自槭树上却没有生命!如果槭树上有生命,尽管是一只雏鸟,李布衣自信都可以听得见那生命的微动,除非那是一粒蛋、一颗石头!没有鸟,何来鸟羽?李布衣葛衣一闪,已掠上树,马上就找到鸟巢。
鸟窝里,三双带着美丽彩羽的雏鸟,都已死去,弱小的身躯似被巨石辗过一般,挤在一起,全身小小骨骼尽折。——谁有那末残忍,对付三双小鸟?究竟为了什么,用残害三双不构成任何伤害的可爱的小鸟?李布衣双眉一展,他立刻就发现一件东西。一个洞。
一个洞,像刀切一般深入树桠干上,还有相仿的一个洞。李布衣迅速地落了下来,沾在他衣衫上百鸟衔做窝的干草,槭树叶子和青苔花籽,他没有拂拭,沉着脸,只说了一句:“他来过,一直都在这里。”傅晚飞伸长了脖子问:“谁?”这个问题,本来谁都不可能答得出来的,因为连李布衣也没有见到这个人。
可是李布衣却回答了他的问题:“纤月苍龙轩。”
第五章三个布衣、一副对联、两个字
鲁布衣想命土豆子断索,但他知道傅晚飞一定会受李布衣之命出手阻止,自己未断吊桥之前,要争回到崖上,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一个本就不易应付的张布衣。他沉默了一下,道:“看来,你不会让我杀死李市衣。”张布衣声调低沉,答:“是。”
鲁布衣针也似的眼光四周迅速扫过了一趟,“看来,我今天只怕也杀不了李布衣。”这时张布衣离鲁布衣只有约莫十五尺之遥。鲁布衣道:“难得我们三个布衣,今天聚在一起..
可惜。”就没有说下去。张布衣不禁问:“可惜什么?”鲁布衣道:“可惜我要失陪了。”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至少有四十件暗器,呼啸而出,有些打向李布衣,有的打向傅晚飞,大都打向张布衣。当下张布衣旋伞砸开暗器,傅晚飞背着李布衣不住腾揶逃避,腿、臂、腰各中了一枚橄榄镖,幸而只是掠中,并非射入,待暗器一过,鲁布衣和土豆子已抢上树头,夺路而上。鲁布衣根本无心恋战。
张布衣、李布衣加一个傅晚飞,鲁布衣自度只有五六成胜算,没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他决不会做。何况,自从李布衣提到他亡妻丧子之痛,心绪繁乱,一时仍未能恢复。更糟的是,他对李布衣已无杀意。
所以他只有仓皇退走。鲁布衣一退,在迷雨里、吊桥上、红伞下的张布衣,忽呻吟一声,红伞掉落,双膝一软,仆伏桥上。李布衣急道:“快去扶他过来。”
傅晚飞急忙把张布衣扶到实地,才发现张布衣脸色苍白,胸腹之间,渗满了血迹,右肋还有一个血洞,腿胫之间,满是伤痕。前两处伤口,都非常严重,是与鲁布衣交手时被他暗器所伤而致的,至于腿胫之伤,敢情是在悬崖上落时被尖石划破,倒不严重。在迷雨里,张布衣撑着红伞,逆光而立,使得鲁布衣没有发现这些,而惶急退走,张布衣一口气强撑至此,终于支持不住。
李布衣看了看张布衣的伤势,道:“快,到木栅里找赖神医。”这一来,傅晚飞又有得累了。在迷雨里,傅晚飞背负李布衣,手抱张布衣,穿过梅林点缀,秋意缠绵的天祥,直转入木栅里。
木栅里炊烟袅袅,山意蓊翠,一片祥和的光景,一个小童折了纸船,放在大雨积水流湍的沟里,自己看得入神,时手舞足蹈,时拍手笑。这孩童眉清目秀,双颊彤红,很是可爱。李布衣示意傅晚飞停下来,柔声问:“小宝宝,你爹爹在不在?”孩童抬起了头,眼神十分清澈,笑嘻嘻地反问:“你找爹爹治病?”傅晚飞心忖:赖神医的儿子可长得人见人爱。
李布衣笑道:“是呀。”孩童乌溜着眼珠,认真地摇头:“老爹爹是不替外人治病的。”李布衣笑了:“那么他在了?”小童点点头,小小的手掐起了小纸船,递了上来,说:“这个给你。”
李布衣便要傅晚飞接下,谢过了之后,又示意傅晚飞继续走,走了一段路,已到了木栅里尽头,右边隐约有一条巷子,通过去绿草青青,一望无垠。这时巷子转角处,有十七八个孩子,拍着手,逗着一头老牛,在唱着一首儿歌:“小小牛,慢慢走,老老牛,不想走,老牛小牛一块儿走,老牛背小牛,小牛拖老牛,哞哞哞——”唱到最后一句,见到傅晚飞等,便哄笑起来,围上去好奇的打量着,一个手里拿着鱼竿丝,钩上还挂着蚯蚓的邋遢小孩童毫不胆怯地叫了一声:“喂。”“喂。”
傅晚飞:“喂”了回去。“你们来干什么?”李布衣笑接道:“找你们爹爹。”傅晚飞一听,伸了一伸舌头,心想:乖乖这可不得了,赖神医有这样一大群孩子呀,那么他老婆也不少了..
不料他这一伸舌头,孩子们以为他在做鬼脸,登时各自拉脸、眨眼、扳嘴、捏鼻、吐舌、掩耳、伸颈,作出各种各类古怪动作,以作“回报”。傅晚飞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但笑也不敢,发作亦不得。一个拿着鱼篓,篓里蹦跳着四只蛤模,两条鼻涕像毛虫一般吐出又吸入,一手叉着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傅晚飞看到他们老气横秋,心里不禁有气,却听李布衣温和地笑道:“是来找老牛小牛的。”
那干孩童一听,笑逐颜开,拍手又唱了一首童谣,那鼻涕挂脸的孩子抓了一只蛤模,递给傅晚飞,傅晚飞哪里肯接,却听李布衣吩咐道:“快接下,揣入怀里,谢过小哥儿。”孩子们拍手欢歌,在田陌中是足泞泥溅,逐渐远去。转入个巷子,很快便来到一大片田野,金色的稻穗迎风摇曳,吸入的全是清甜的凉风,三个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只是傅晚飞只觉得怀里的蛤蟆一直腾跳着,很不舒服,几次忍不住想要把它掏出来,李布衣道:“再忍耐一阵子。”傅晚飞心里狐疑,但一直对李布衣心悦诚服,故也没有多问。这时阡陌上有十二三个农夫农妇,有的在抽烟谈话,有的在田里耕作,李布衣扬声问:“这里是不是木栅里的永和巷?”一个抽烟杆的中年农夫咧着黄牙问:“你来做什么?”李布衣又道:“我是找赖神医的。”
农夫道:“我爹爹?你找对了。你是谁?”李布衣道:“我是蛀米大虫。”傅晚飞一听农夫叫赖神医做爹爹,心里吓了一跳,乖乖我的妈,连儿子都那么大了,赖神医可不简单,没料听得李布衣这样子的回答,更是发了一会儿的怔。
农夫们却听了毫不讶异,纷纷笑道:“去吧。”“可顺风顺水顺顺利利的。”“我们爹爹在家,甭担心吧。”
其中一个农家女,拿了一样东西,向傅晚飞说:“给你。”傅晚飞见那女子青粗麻布,头上扎了块白底红花布,脸上玷了几块脏泥,但是眼眸美得柔静,黑白分明,几绺乌发自头巾里乱垂她脸蛋上,更是映得她清丽绝伦,肤色白里透红,伸出来的手心向下,白净细柔,一点也不粗糙,竟还有一种如兰似麝的微香,淡沁入鼻。傅晚飞看得痴了。
那农女跺足嗔道:“人家给你东西呀。”李布衣道:“还不接过。”责备之声里隐带笑意。
傅晚飞如梦初醒,忙伸手出来,农女“咭”地一笑,在他手心放了一堆又黑又湿的污泥,见他痴痴怔怔的样子,忍俊不住,捂脸笑了起来。就在这一笑尚未及用手捂住之际,仍是给傅晚飞看了去,真是灿若花开,娇美无比,这一笑,使得傅晚飞神飞魄驰,心神震荡,李布衣笑道:“谢了。”又催傅晚飞向前行去。
傅晚飞依依不舍,回眼望了再望,农女已回到农佃群中,再也没有抬头,只望见那白头巾红花点下的几绺乌发,傅晚飞神不守舍,惘然若失。一路行去,李布衣吩嘱:“那团泥握在手心,切莫丢了。”这回倒不必李布衣吩咐,傅晚飞早已牢牢握着泥团,纵叫他丢弃,他也不舍得。
前面稻香风清处,有一间茅屋,矗立路边,李布衣脱口道:“快到了。”忽见前面来了一对老夫妇,背伛人驼,脸上皱纹打了褶又成了结,如果不看身上服饰,单看脸容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了。李布衣扬声招呼道:“老婆婆,老公公,赖神医在吗?”老公公和老婆婆都柱杖停住,打量了一番之后,老婆婆道:“你是谁呀?找爹爹干什么?”老公公接道:“是呀,找他干吗?”傅晚飞这下,听得呆住了。
李布衣却答道:“我是李布衣呀,两位敢情是不认得了。”老婆婆拍了拍太阳穴,张开快掉光了牙的嘴已笑道:“原来是你呀,失觉、失觉。”老公公也笑逐颜开,道:“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了。”
老婆婆白了老公公一眼道:“废话作什么?”遂向李布衣道:“你进去吧,爹爹在的。”老公公也跟着道:“爹爹在的,你快进去。”傅晚飞背着李布衣、抱着张布衣,向前奔去,终于忍不住问道:“赖神医有几个老婆?”李布衣没听清楚:“什么?”傅晚飞改了一个问题:“他..
他有多大年纪了?怎么..怎么他儿女都..都那么老了?”李布衣怔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
傅晚飞一头雾水,不知李布衣笑他什么。李布衣笑了一会,才笑着道:“赖神医年纪不大,只不过这一带人人敬爱他,无论老幼,都唤他作‘爹爹’,他也没有老婆..”张布衣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那对老公公老婆婆是何人?我看他们的武功底子极高。”
李布衣道:“他们就是当年叱咤风云。威震武林的文抄公和文抄婆。”“文抄公”和“文抄婆”是谁,傅晚飞却没听说过,但受伤的张布衣闻言后,身子震了一震,道:“是..
他们!”傅晚飞却问道:“大哥,你为何先招呼婆婆,然后才招呼公公呢?”按照一般俗礼,总是先招呼男的,再招呼女的,武林中、江湖上也不例外。李布衣呵呵笑道:凡事以文抄婆马首是瞻..“那是因为文抄公出名惧内,要是先招呼文抄公,可害苦了他哩。”
声调一转,疾道:“到了。”李布衣想到马上能见到赖药儿。叶梦色等,心中浮泛起一种难言的亲切,也有一阵无由的紧张。
傅晚飞骤止了脚步,只见茅屋幽雅,也没有什么特别处,竹篱笆内,小小院子养着鸡鸭,鸭子在小池游水,小鸡在啄吃谷禾米,院子里开着鲜红和鲜黄的美人蕉花,竹篱上还爬满了紫色牵牛花,凉风徐来,带着几丝微雨,每朵花第十四章残红
叶楚甚在李布衣突然在树上落下来的时候,曾低呼了一声,可是那时候叶梦色并没有听见。以叶梦色的功力而言,当然不大可能是完全听不到,她只是没有去注意而已。因为那时候她的注意力全在李布衣身上。
她不能现身,是因为身上的衣衫已不成样子,这令她一直不敢抬头与李布衣温柔、了解的眼色相对。直至李布衣看到树下的战况对己方极端不利,才卸下长抱,轻披在她肩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飞身下树。叶梦色再抬眸时,那双眼色已不在了——眼睛已变成明静、锐利的面对刀锋与强敌——叶梦色虽没有看到那双温柔的眼色,但却能肯定那是一双最专注的、深情的眼。
可是叶梦色却知道:“他不是对自己深情,他不是对自己专注她和李布衣初见的时候,是在六年之前,那时候,她正与兄长叶楚甚天涯流浪,卖艺求生。她两兄妹本来家境极好,父亲叶鹏旅是个清官,心慕东林党人节义之风,对佞臣宦官并不附从。有一次大宴中,宦官刘瑾大发谬论,要把人称贤能清廉的官员的毛病挑出来,以贪污昏昧治判国之罪,叶鹏旅自然十分不同意,其时宴上有力士相搏娱众,其中一名力士滑倒,刚好咬往了对手的脚趾,叶鹏旅借故高笑三声,以抒郁志。
不料这还是给刘瑾注意到了,不久大内一处库银失窃,结果查到叶府,竟不知怎的搜出了一锭有库府烙印的金子,把叶鹏旅全家抄斩治罪。叶氏兄妹其时正游太湖,锦衣卫捕辑,二人虽有武功底子,但并未高明,加上捕缉者个个如狼似虎,穷凶极恶,兄妹俩眼看就要被拿。这时却有一男一女,出手相救,轻易将对手打退。
这二人来太湖原本紧急要寻一人,故无法多留,留下荐书,要叶氏兄妹投靠“飞鱼山庄”。叶氏兄妹后来才知道这两人赫然就是“飞鱼塘”里的“老头子”:“古屏风”米灵、“流星雨”米嫣。于是,叶氏兄妹一路流浪到飞鱼山庄。
在这段过程里,身上仅存的银子数度遭劫或散失,只好卖艺求生。每到大城府或小市镇,叶楚甚便在街头卖武,但是以当时叶楚甚的武艺,并不太高,又没有跑江湖那一套绰头,就以无法维持,终于还是要叶梦色弹月琴唱古曲赚路费。那段日子的孤苦无依,以及艰辛,真是无可言喻的,一路上,他们还要忍受地痞流氓的欺凌,官家捕快的缉查。
叶楚甚因那一段长路,对妹子叶梦色更爱更怜,更深的还有一份歉意。同样叶梦色对叶楚甚也有歉疚。因为叶楚甚原本是穷苦人家的放牛孩子,因得叶鹏旅赏识,才认作义子,全没把他当外人看,叶梦色也一直对他哥哥看待,不过,她总觉得连累了这位兄长。
直到一天夕暮,叶氏兄妹在天黑前赶过越秀山,到吐月城去,在荒山古道上,忽然看见后面的一位相士赶了上来。相士的衣衫已被洗得月白色,神容十分潦落,从远处看去,有一股高贵的寂寞感,一点也不同有流浪者的恹气。等到近时,叶梦色就看见了这人的一双眼睛。
这一双眼睛,有着令少女心动,而她熟悉的眼神,有很多要说但说不出的话,都给这一双眼睛说出来了。叶楚甚却注意到这人神情有些惶急,心里提高了警觉,这相士手里拿着一校长竹竿,竿上正是“布衣神相”四个字。那相士走上来,很有礼地问:“两位..
对不起,骚扰了,想向两位请问一事。”叶楚甚在等相士问下。“请问..
有没有见到一位穿黑底红碎花礼服的女子,她..她,带着一个六七岁,这般大,”相士用手比了比,“这样高的男孩子..”那女子笑起来..
叶梦色看见一个男子在匆匆忙忙找一位带着孩子的女子,觉得好笑,不禁悄悄地笑了一笑,相士眼神一亮,道:“就像这位姑娘那么好看。”叶梦色即刻敛起了笑容,却红了脸。叶楚甚很不高兴的摇头。
那相士跺了跺足,脸上抹过一丝隐约的凄然,谢过便匆匆而去。叶氏兄妹走了一段路,到了双连埠附近,这时,刚雨过,山色颜貌似被洗过一般新绿,绵长的沼地上铺着细细如毛煌绿草,红紫山的尾棱十分豪壮,但这山谷又清秀无比,山泉自地上涌出,哗啦啦的充满鲜活之意。湖边两排野桔的金枣,点点金黄在风中轻曳,美得莫可言喻。
叶梦色呼叫叶楚甚去看,一面摘着桔,相士突然出现了。其时钟神秀已经制住叶楚甚,相士喝令住手,一众喽罗反包围上来,相士知情形不妙,便以快刀斩乱麻之法将十数名喽罗击倒,因不忍见玉洁冰清的小姑娘为淫魔所辱,先把钟石秀击伤。钟神秀一见势头不对,竟把叶楚甚推落山崖,相士赶到时,已挽救无及,钟神秀乘机反扑,却仍为相士重创。
而相士和叶梦色急于拯救堕崖的叶楚甚,便没法去理会钟氏兄弟,任其逃逸而去。叶梦色在崖边叫着、哭着、呼唤着兄长,但都不见回音,红紫山层岩寂寂,高陡千丈,叶楚甚生机极微。那相士拍着她的肩,温言安慰她,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来开解她,并带她遍山去寻找兄长。
叶梦色自从家门遭祸后,从没有人对她那么耐心、温柔,她真想哭倒在他怀里,正像她父亲一样爱护她,但父亲的眼神又不似他那么了解。两人在紫红山崖下逐处的寻找叶楚甚,心中已有了准备,那怕是找到一具尸体,也一定要找出来安葬。紫红山十分险峻,奇岩异石,崎岖难行,相士足足陪这可怜的孤女找了三天。
叶梦色这才知道。这位相士叫李布衣,叶梦色在人们传说里早已听过神相奇侠李布衣的事迹,眼前这位便是传奇里的人物,令她乍喜中稍事惘然。李布衣是为找人不着,在半途中猛想起匿伏在双连埠附近的钟氏兄弟,想起曾在山道上的小姑娘天香国色,只怕会引起麻烦,急忙赶了回来,及时救了叶梦色。
叶梦色和李布衣白天在紫红山漫山遍野的荆棘与红叶、秋草间找叶楚甚,晚上便燃着一把火,叶梦色用她尖秀的小手弹起月琴,唱千百年前,湘妃的望苍梧而泣得竹泪斑斑,歌古时大河之东的美女丽人,织雾务绢丝之衣,苦等一年一度相会的情馥意境,歌属古调,唱成古曲,那歌声纤细而清澹,像融化在心里一阵透冰的凉。在火光中,李布衣望着她,忽用掌击土壤,那单调而寂寞的节拍形成一种悲豪的古乐,和着叶梦色少女幽思的小曲,就像峭岩上的一朵柔美的小花。有时,李布衣也用悲漠的声调,低低哼着,和着她歌曲,像火在炭同闪着耀眼和暗红的颜色,和而相衬,但形趣各异。
叶梦色完全融入在歌声中,火闪亮她明媚的眸子,眼光温暖了她的心。有时候,李布衣会换了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痴痴的望着她,说一句:“真像。”叶梦色在他第三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问他:“李大哥,我像谁啊?”李布衣笑笑没有答,在月下沉思,一下子距离好远。
等到叶梦色第三次问起的时候,李布衣就告诉她就像他要找的女子。“大哥..很喜欢姐姐?”李布衣笑着拍拍她的头,那神情就像看一个小孩子。
叶梦色柔弱的身子僵住了,好久才问:“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姐姐的名字?”她小声的问。李布衣沉默了好一会,眼睛出神,才答:“她..
她姓米。”“哦,米姐姐。”李布衣低哼着一首歌,调子古怪,但充满了天涯浪客的寂然,他在腿上轻拍着拍子。
“我..我哪一点像..像米姐姐?”“歌声,笑容..
都像。”李布衣微微笑,“你米姐姐很美。”“你怎么了?”李布衣讶问,“在惦着令兄?”“大哥说过米姐姐带着的小孩子,是不是大哥跟姐姐的..”
“不是。”李布衣脸上罩着一片黯然之色,“我和她..没有缘分,那孩子..
是她的——”忽又拍拍她,笑道:“小孩子,知道那么多事作什么?”叶梦色的声音忽然不娇弱了,而坚脆如冰,道:“我不小了。也许..他日我浪迹江湖,能遇着米姐姐,告诉她大哥一直在找她也不一定。”
李布衣似乎为她的坚决而怔了怔。“你哥哥若是..你不要再独自流浪了..
我送你去飞鱼山庄。”“不。”叶梦色道:“我自己去。
你要去找米姐姐。”李布衣突然站了起来,望向黑暗处:“来了。”来的是叶楚甚。
叶楚甚遍体鳞伤,衣衫破烂,几不成人形,但却还活着。他被钟神秀打下山崖,要换作别人,一定吓得魂飞魄散,终于跌个粉身碎骨,但叶梦甚一掉下去便冷静地认准落脚处,以他特别坚忍的毅力与过人的体力,一路跌,一路滚,滚十数丈,阻了一阻,再往下滚,他又抓住一些崖壁的草或小树,卸减了势子,又往下坠时,揽住了岩石,才免于难。只是这一路翻翻滚滚下来,也掉了整百丈,晕了二天一夜,第二夜才能转醒,到了第三天,诈死捉住了飞降下来要吸吃死尸的秃鹰,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再有力量寻找出路。
往崖顶的路又徒又峭,以他重伤之躯,要循原路而上已不可能,所以他另觅路绕道而跄踉前进,因记挂叶梦色的安危心焦如焚。后来,他就听到了隐约的歌声,也看到闪烁的篝火。他静静地摸索过去,便看见了李布衣和叶梦色听了李布衣一番话的神情,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叶楚甚从小看她到大,他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几乎就要不忍看下去,想要离去,但李布衣发现了他。叶梦色发现叶楚甚没死,欢悦不已。李布衣协助叶氏兄妹上了红紫崖,离开了双连埠后,便要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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