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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神相

温瑞安(当代)
第一卷布衣神相
第一部杀人的心跳第一章杀人的心跳点苍派是“刀柄会”六大天柱之一。邱断刀则是点苍派的一柱擎天,江湖上人传说,如果没有邱断刀这擎天柱,点苍派就像数百十年前一样,只是江湖上的一支小派。如今,点苍派却是江南“刀柄会”的六大支柱之一。
江南刀柄会是武林白道总监。声名虽未有千百年基业的少林武当之上,但实力却犹有过之。所以有人说,邱断刀不但是点苍之宝,而且他的武功实力,已在当今点苍掌门人钟错之上。
故此,一年一度“黑白道”的飞来峰“金印”比试中,邱断刀都是代表点苍派应战。而且每次他都是不负众望,凯旋而归。邱断刀的武器是一柄断刀。
他这柄断刀号称砍尽天下恶人的头。无论他去到哪里,他手里总拿着这把断刀,他的断刀没有刀鞘,他也根本不用刀鞘。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手里有一把断刀,这令人咋舌的作法使他的断刀取代了原来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邱,名字就成了“断刀。”
这晚,邱断刀杀了人。七个市井小流氓,在暗巷中,欺侮一个黄花闺女,给他撞见了,他就出手杀人。杀七个人,他只用了两刀。
杀了之后,他发现这些年来,很少有一天手里不染血迹的。这时已夜半,一钩残月,自巷子口的天空勾勒出来,江湖人心中,都不免会有寂寞之意,邱断刀更有一阵子惆怅。惆怅归惆怅,邱断刀却从来没有后悔,也不会后悔——也许一人江湖,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就算有后悔,也只是像小偷被捕的时候,只恨自己为何不逃快一些而不是后悔做贼一样。
邱断刀微微叹了口气。这时,这昏暗肮脏龌龊难闻的暗巷里,忽然传来微微的一响。邱断刀心头紧了一紧:是猫呢?还是耗子?那倒地的女人本来还在饮位,但此际忽然没了声息,邱断刀俯身下去,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这令邱断刀心头一震。——这女子是受过一些惊吓,决不致死,但她竟然死了。邱断刀马上警觉,叱喝一声:“是谁?”他的确杀了不少人,想到这点黝暗处仿佛翻扑着无数凶魂厉魄,令他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黑暗中的确有人在那儿,他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诡异的呼吸声。他举起了断刃,再次发出了厉叱:“谁——?!”由于过度的惊惧,致令他的呼吸,也不正常了起来,胸口感觉到一种压迫紧榨的疼痛。汗自额际淌下,他凸着眼珠发出杀人时的狠意,瞪视着黑暗。
“谁在那里!”黑暗里阒无声息。邱断刀喘息嘶喊:“你再不出来,我就——”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他毕竟已身经百战,今晚怎会如此失却镇定?他杀人无算,怎会如此失常?怎么尚未动手,呼息已失调匀?想到这里,他竭力想定下心神来,但已不能,他在黑暗中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由密而急,一下一下的重击在心坎肺壁上,好像一头已脱拴的怒牛,不住在身体内冲撞,直似飞脱出口腔来一般。
他喘息着举起断刀,刀锋乍现了一缕蓝芒。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刀锋也颠颤着,蓝芒闪动不定。这杀人无数的一把刀,荏弱得似风中柳。
邱断刀嘶哑的声音哀鸣:“究竟——你是——谁——”他说这几句话,仿佛一个老大用尽残苟之力举起了一只石臼一般吃力。然后他的声音就像长年哮喘病陡然便住了气,他的心跳犹如一位贞烈女子一般,撞墙溅血,他感觉到血在碰撞中溢满了他的心房。鲜血也真的从他的口里溢注出来,像开了一个血泵,不住的喷泻,直至他倒在暗巷自己的血泊中。
“刀不留人”邱断刀死了。他赤裸的身子在暗巷里被人发现,身畔还有一名寸缕全无的女子,也咽了气。这情形使得他死因的流传里,更加多了风流色情淫亵的味道。
邱断刀死于“心脏停止跳动”。这是刀柄会大夫祖浮沉的判断。祖浮沉能把一具沉人海底二十五年的骸骨判断出中了何种毒物而死,更凭他的电目神手能将一千三百二十一块碎片拼回原来的七柄刀,一个缺口也不留,他的判断,一向准确无误。
邱断刀全身上下,全无一丝伤口,死于“心不跳了”,这意味什么,人人笑说之时,脸上都带有诡异之色,男人交头接耳,不让女人听到,女人咬着耳朵,不让孩子听闻,说着的都是同一回事。所以孟青楼很高兴。孟青楼高兴的原因有两个。
一,邱断刀死了,他的地位会更重要,锋芒会更显露,人们更会注意他,对括苍派大是有利。二,邱断刀这种死法,使同门同道、武林中人对他自己的“风流成性。放荡不羁。
不知检点。拈花惹草”十六字评语,大有改善。素来以不沾酒色的邱断刀,不过也是个伪君子,众人又何独谴我这个真小人?——盂青楼是这样地想。
可是邱断刀的死,对他也有两个坏处。第一,点苍派与括苍派是联盟,邱断刀一死,“黑白道”金印之战,己方就要损失一员大将,形势可是大大的不利。第二,括苍派虽与点苍派明争暗斗,但仍是同仇敌汽共抗强仇的,邱断刀这种死法,可大大的削弱了士气。
孟青楼不禁摇头叹息,心里暗骂邱断刀傻得可以——要是他不那未伪君子一些,就不必马前中风,一个支持不住,落得如此下场了。至于他自己,可就大大不同了。想到这里,孟青楼嘴角有一抹诡异的笑容,比在比武中他得胜时的微笑,还增添几分得意自豪。
孟青楼不单在武林中很有地位,在青楼妓院中,一样很有声势。他能喝酒而不醉,出手一掷千金而温柔,相貌也属上选,所以不论到哪一间寻欢场所,无不是被欢迎最热烈的客人。这晚他来到“春江潮”,左拥右抱,春兰、金凤。
秀娘。美蓉,这四大绝色,一面跟他狎戏调笑,一面问他邱断刀稀奇古怪的死法,他一面说,一面纵情的笑,而清秀可人的雏妓艉珍。艉珠,正向他嘴里灌酒,菜往口里送。
直至孟青楼在一阵大笑之后,才收声就发现有点不妥。他的心口,似被一只无形的钩子勾着。这种感觉,虽是轻微的,但心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这地方就算是给蚊子叮了一口也不会好受,更何况是..
孟青楼一震,但他不想失态,依旧吃喝如故,可是忽然之间,他觉得背后的一桌宴席,虽隔着屏风却出奇的静,有点不寻常。他想回过头去看。但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马上知道有人在他背后,透过屏风在看着他,而且那一定是一个可怕之极的人物,否则便不可能所注视的部位,令他背脊肌肤上冒起一阵鸡皮疙瘩。他正想拧过身子,手也已经搭在腰畔的剑锷上。可惜他既回不过身去,剑也没能抽拔得出来。
他的喉已被塞住,就似一根鸡骨头快要撑破他的喉管似的,而他的心头,仿似被一串枪托子敲打一般,一下又一下,在心肋溅出血来。孟青楼要狂叫一声,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妓女们看见他转青蓝色的脸,爆裂而涌出鲜血紫胀的唇,死鱼一般的眼珠,凸露足有半尺长的舌头,都以袖掩目,尖叫离桌,在孟青楼口里喷出白沫时纷纷逃避。
他们在慌乱中都没有注意到,隔邻桌上屏风后,有一个沉着瘦长的身影,慢慢踱出了“春江潮”。邱断刀的死讯令秦燕横甚不高兴。秦燕横和邱断刀公是战友,私也是知交,虽然邱断刀份属点苍派最出类拔革的人才,而秦燕横是雁荡派嫡传子弟里的翘楚。
秦燕横和邱断刀一同劝过盂青楼不要太孟浪不羁,因为太过放纵会使人对“刀柄会”失却信心。秦燕横很了解邱断刀的为人,所以,他不相信邱断刀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甚至怀疑邱断刀一死,是孟青楼或者黑道:“天欲宫”的十二都天神煞所为,所以,他到“春江潮”去,为的就是监视孟青楼的一举一动。
他到“春江潮”的门口,只听楼上一阵骚动。他正要赶上去,一人匆匆走了出来,交错而过。秦燕横没有去注意这个人,只知道这人似乎脸颊上有一颗大灰痞,在匆匆交错而过时,森冷的看了自己一眼。
直至秦燕横趋了七八步,那森冷的眼色,仍留在他脑海里,甚至渗人他心脾中,使他产生一种极之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他疾地回望,人潮已没有了那人的踪影。然后秦燕横才知道,孟青楼的暴毙。秦燕横立刻再追出去。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要到哪里去找那个神秘人?秦燕横挤着人群,追了几个街口,终于在一处较荒僻的牌楼石墙边,停了下来,仔细寻思:——如果邱断刀的死纯属巧合,那么孟青楼这死可以推翻一切凑巧的可能。孟青楼是“括苍派”掌门人郭大江之弟,而孟青楼跟邱断刀与自己,同是“黑白道”之五场比斗中的人选。想到这里,秦燕横心跳不禁一阵加快:邱断刀死了,孟青楼死了,难道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觉得应把此事,从速禀知“刀柄会”盟主,“飞鱼塘’主人沈星南知道,至少也要通知其他两位“黑白道”中决战的同道英萧杀和宋晚灯,好有防备..
想到这里,他又一阵剧烈的心跳。他很想立刻就去,偏又四肢乏力,头昏眼花,依凭在牌楼石墙下。他猛然醒悟,自己只追逐了那神秘人一阵子,凭他的功力,力战三昼夜也不至如此耳鸣气喘。
那一只森冷的眼神,又隐现在他脑海,他竭力想离开牌楼,可是他心跳急如落雹击鼓,他怪叫一声,双手全力往石墙一撑,但石墙竟涂有粘胶一般,把他的身子紧紧吸住。秦燕横忽然听到心跳声。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怦蓬、怦蓬、怦蓬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声音。
那人的心跳声是沉重的“碰、碰”之声,秦燕横背心贴在石墙上,那心跳声竟似压在石墙里面传来,一记又一记的,敲打着他的心、引动他的心,跳得像蒸笼里沸腾的跳蚤,连呼吸也失却控制。牌楼石墙里当然没心。但石墙另一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而且也是以前胸贴在石墙上。
两人的心跳,只隔了一栋石墙,但那人的心跳控制了秦燕横的心跳。秦燕横哀呼一声,嘴角已溢出了血丝,他强撑不脱,浑身乏力,但拔出佩剑,看他的样子似想用宝剑过石墙刺杀对方,但剑尖抵在石墙上只震颤了一阵,“..”地一声,掉在地上。
秦燕横口里的鲜血,也因心头一阵气涌,喷泻在石墙上,成为一幅惊心动魄的构图。
第二章死亡的暗影
秦燕横、邱断刀、孟青楼三人都死了,在两天之内,本来准备三十天后在飞来峰上迎战黑道五大高手的三名好手,全都死得离奇。剩下的两名出战者,其中黄山派的英萧杀,始终还未向“飞鱼塘”飞鱼山庄庄主、白道武林盟主沈星南报到。黄山派近年来一向行事诡秘,但不失侠义作风,而黄山之杰英萧杀,行踪更是飘忽神秘。
英萧杀未投入黄山派之前,他还是一个杀手,要不是他刺杀黑枷山老怪九幽子于玄牧门内,又把瓢媪毒妪刺于神木宫,再暗杀白发龙女秋深深于五淫台上,现下武林中魔消道长的声势,当不至如此稳定。英萧杀虽不会在“黑白道”金印比武前住在飞鱼塘,但届时一定会赶到。他虽不在飞鱼塘,但是邱断刀、孟青楼、秦燕横之死,他也知道得极快。
这三人的死,对他而言,只是嘴边挂了半个冷笑。他既不怕,也不伤心,对他而言,死了三个同道高手,只是增多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增长了黄山派日趋重要的势力。他知道敌人下一个对象,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宋晚灯。
他希望对方先找他。因为他最清楚宋晚灯的武功。他不想手刃暗杀邱。
孟。秦三人凶手的消息,是从飞鱼塘山庄庄主沈南星首徒宋晚灯处传来。他在“醉鲸楼”吃过晚饭,走了下来,出了城门;往飞鱼山庄赶去。
走了半里,一个荒僻山坳所在,两个强盗正拦路洗劫一对可怜的老夫妇。英萧杀并没有停下来,他在老夫妇的哀告和强盗的恣笑声中,不徐不疾地走过、头也不回,甚至有一个强盗笑他:“那种龟蛋王八怎么敢挑梁子!”他也毫无所动。直至走了三四里路,日暮荒凉,一个半死不活的书生,敢情是给毒蛇咬了一口,腿胫上汩汩淌着血,伸手要他扶助他也不予理会。
他径自走着,又过了两里路的光景,夜色渐至,一棵大树旁传来女子的哀呼,和一人怒骂:“叫什么叫!老子跟你快活快活,没到时候叫个屁!”那女的看见有人前来,哀声叫道:“壮士,救命,救命啊...英萧杀站住。他的双眼燃起了奇异的光芒,视线落在女子竭力企图掩遮被撕剥衣衫的胸脯上,在暮色中浮起匀美的弧形,令英萧杀体内,然烧着一股兽性的欲望。
他心里暗忖:既然是你们这些旁门左道设的圈套,我就杀而灭口,取而代之又何妨?嘴边挂了半截冷笑,向两人纠缠处走去,冷然站住。那壮汉见有人近前,怒叱道:“滚开,别坏了大爷的好事!”英萧杀冷冷地道:“桥老三,是你要我来坏你的事的。”那壮汉一愕,反手拔出撩风刀。
他拔刀虽快,但刀抄在手时,英萧杀的剑已穿过他的咽喉。英萧杀缓缓抽出了剑锋,鲜血洒在那女子的胴体上,那雪肤溅上了怵目惊心的血花,英萧杀喉头一阵搐动。那女子散发披脸,在暮色中想站起来,怯生生他说:“多谢英雄相救..”
英萧杀看着她,并没有去扶她。那女子娇弱无力地一簸,眼看就要跌倒哀呼半声,英萧杀一手扯住她的头发,扳她倒地,覆身而上,扯开她的衣襟,露出滑如凝脂的腰肢,英萧杀扳开她扭动的双腿,现出毛发十分茂盛的地方,不待她哀呼半声,便把烫热的身子挨了下去。那女子的哀呼唤起他一种疯狂的残酷的快意,那扭动也变成了一种吸吮和抽送,使他犹如自瀑布上一泻千丈的小艇,在怒涛中跌荡不已。
那女子也媚眼关闭,十分动情,英萧杀却在这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夜合花和妃子,你骗不了我的!说完了这句话,英萧杀就在极度酣畅中,倏地滚了开去。他疾地滚开的同时,手中漾起了一片精虹,有人惨叫一声。他的剑刺人背后那人后心,那人手中的朴刀,正砍在原本英萧杀的位置,而今砍人和妃子的胸脯里!那人痛哼半声,便已倒下,正是原先英萧杀遇见的两名强盗之其余四名包围都也震讶于英萧杀的出手。
这四人正是那名给蛇咬的书生、老夫妇和另一名“强盗”。书生道:“没想到在这种关头,你还能保持警觉。”英萧杀道:“凭你一句没想到,吃这行饭的早该死了十次。”
他冷冷地加了句:“报上名来。”然后低头凝视自己像一潭碧水般的古剑。书生冷笑道:“铁城山丧门书生巢荣!”另一“强盗”因同伴之死而厉吼道:“天欲宫白虎堂坛主‘石火神雷’唐一!”老人沉声道:“天欲宫朱雀堂坛主青雷子!”老妇也道:“天欲宫朱雀堂香主斩鬼婆婆?”英萧杀道:“好,我下剑不杀无名之辈,你们都是已成名的人物。”
巢荣冷冷笑道:“姓英的,你少买狂!”说着泼风刀一扬,蓦然间,已打出七枚“秘魔丧门箭”!英萧杀忽然提起地上的死尸和妃子,七箭钉在她肉体上,但青雷子和斩鬼婆婆同时分左右攻到。英萧杀大喝一声,将和妃子尸身推出,回身挺剑,迎向斩鬼婆婆。斩鬼婆婆的苗山斩鬼刀长九尺九寸,远比剑长,她当然不怕英萧杀的剑。
她有绝对的信心在英萧杀的剑未触及她袖口前已把他的头颅斩落。青雷子用的是一种短兵器,叫做“护手双戚”,是斧钺的一种,正急攻英萧杀背后。但在这刹那间,英萧杀的攻势完全变了。
他手中长剑不知怎地,己反肘赖出,刺在青雷子的胸前,脚下踢,地上的撩风刀激射而出,将斩鬼婆婆穿腹而过。英萧杀踢地而起,避过唐一的笔挝,在巢荣未及推开扑面而来的和妃子尸体前,一个指凿已击碎了他的喉核。只不过眨眼兴景,斩鬼婆婆、青雷子、巢荣三人都倒地而死。
场中只剩下了英萧杀和唐一。英萧杀淡淡地道:“你要自杀,还是我动手?”在他心目中,唐一已经不折不扣的是一个死人无异。却在这时候,那棵大树背后,缓缓踱出一人,这时天色已十分昏黯,这人身材高瘦,模样看不清楚,但在黝暗中一双眼睛,像寒光一般亮。
英萧杀心中一惊,道:“谁?”唐一乘机悄没声息地把笔挝以隼过穿云般宕击而至!英萧杀头也没回剑鞘一架,架住笔挝,剑尖已刺入唐一的眉心!就在这一交手刹那,英萧杀虽杀了唐一,但因双手剧烈的动作而急喘地喘了几口气。这几个急喘虽似已把压在心头上的寒气消除,但心房不禁五阵加速狂跳。英萧杀心感诧异,竭力想抑制心脏急促跳动,但愈是压制,愈是跳得不可收拾,心头一下一下的力撞,以致英萧杀左手按在胸口上几乎也给震荡开去。
每一下狂跳,使英萧杀觉得血液大量的泄放出去,到了四肢百骸,还未及收回来,又是第二下剧跳,直跳得似要把全身充胀成一个血球为止!英萧杀喉间一阵狂号,他竭力敛神,举起剑尖,极力要反守为攻,全力对敌人发出一击,以解危困。由于血液的狂充,使他举起了手臂,觉得像举起麻花糖一般,而脚跟也不觉翘起,耳鸣头晕,犹如七千张铙钹在他四面八方狠命敲打一般。其中响得最洪烈的是鼓声。
他又发现鼓声来自他的心跳声。他无法止住心跳,他只有拼尽全力一击,杀掉那妖人,破掉这妖法。他蹄起脚尖,勉力举起了剑锋,蓄势待发,忽“叭”地一声,双耳。
鼻孔,双眼,嘴巴,一齐激喷出一道血泉。他的人仿似一个充气到极点的橡球,忽然爆裂开来,整个人也瘪了下去。那暮色中的人一言不发,直看至英萧杀眼眶爆裂五官溢血之后。
才一声不响的回到了树后,没入了暮色之中。英萧杀死的时候,在城里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沈星南的女儿绦红,正在兴高采烈地跟她的三个同门在看戏。其实跟她在一起看戏曲的同门共有四个,他们是盂晚唐。
宋晚灯。楚晚弓与傅晚飞,但其中傅晚飞出身贫寒,跟沈星南的亲属关系也最薄弱,武功也最低,除了师父沈星南之外,大家多当他是小厮下人,不视作同门看待。江湖上人传说中的“飞鱼四小”,便是沈绛红。
孟晚唐、宋晚灯和楚晚弓,也没有傅晚飞的份,一般上言,武林中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傅晚飞也无所谓。他最喜欢的是玩乐,对于武功练不练得成,他并不在意,至于三个师兄对他颐指气使,他也毫无怨言。
沈绛红更是对他常常作弄,不过他一见到这小师妹,心里就甜滋滋的,做牛做马也无怨忽。由此,傅晚飞常被人认作是练功靶子,被打得皮伤肉肿,而且还常常代人受过。譬如有一次,沈绛红跟楚晚弓吵翻了,夜里便叫傅晚飞端一壶莲子羹给他喝,楚晚弓喝了之后,大泻十三趟,狠狠地把傅晚飞揍了一顿,逼问是谁的主意,要禀报师父,傅晚飞因见沈绛红跟他不住打眼色,心里不忍,胆气一豪,便道:“是我下的。”
楚晚弓倒是一怔:“你为什么要下毒?”傅晚飞只好扯了个谎:“因为平日你常欺负我。”于是楚晚弓去报沈星南,沈星南也没怎么罚他,但在武功方面就越发少教他,傅晚飞也得清闲,平素喜欢画画抓乌,到处游玩练功愈少。这天清早沈绛红出的主意,要进城看《秋胡戏妻》,楚晚弓。
孟晚唐自是赞成,宋晚灯却有顾虑。“你还迟疑些什么嘛。”沈绛红红彤彤的小脸却嘟起了腮帮子,很不以为然。
“我..”宋晚灯在同辈中武功最高,高出楚晚弓、孟晚唐数倍以上,为沈星南最得意的弟子。“去嘛,去嘛。”
楚晚弓怂恿道。“听说点苍邱断刀师哥,括苍孟青楼师哥出了意外,雁荡秦燕横秦师哥正在追查事情真相,师父不给我们出去的。”宋晚灯是三十天后与“天欲宫”的黑道高手决战的五人之一。
在这五人当中,以英萧杀最有盛名。孟青楼诗酒风流,见著江湖;而邱断刀杀人最多,秦燕横最有侠名。五人中最年轻的是宋晚灯。
但若论武功,宋晚灯只怕是五人中武艺最卓越的,这点连心高气做的点苍、括苍、黄山、雁荡四派也一致公认的。自从“无助门”因惨祸而息隐江湖,不能再主持“刀柄会”后,支持“武林白道总盟”的六大天柱中,便以“飞鱼山庄”声势最盛,而人人也以飞鱼塘山庄庄主沈星南马首是瞻。沈星南的武功,自然已臻化境,而他的首徒宋晚灯,高达六尺,轩昂之躯,甚见气势,在沈星南悉心调练调教他成为“飞鱼山庄”迎战“天欲宫”的代表,他的武功,自然非同小可!饶是睥睨不群的英萧杀,也对他非常服膺,因为在一场私下比武里,英萧杀在十招之内,被宋晚灯劈手将他手中的古剑夺了过来,再插回他腰间的剑鞘里去,至此,英萧杀对他可谓心服口服。
当时,宋晚灯等仍不知英萧杀被杀的事,连秦燕横的死也未传到,沈星南已瞧出苗头不对,不让宋晚灯等出门。但是沈绛红自幼娇生惯养,才不管得这么多,她又私心极喜欢大师哥的英豪,便一跺足撒娇道:“你不去,我以后都不睬你了。”宋晚灯给这一跺脚,心里怦地一跳,什么顾虑都抛到外,眼前小师妹娇俏可喜,比什么都重要。
楚晚弓等自是起哄。孟晚唐建议道:“如果大师兄怕回来受责,咱们抓四师弟去就行了!”宋晚灯没听懂他的意思,双眉一扬。孟晚唐笑道:“就怕那浑小子不肯认。”
“到他不认?”孟晚唐冷笑道,“他也有份去看。”“他不敢不认,有小师妹在,保管他认。”楚晚弓笑道。
沈绛红粉脸红扑扑的,愉偷白了宋晚灯一眼,娇嗔地道:“是嘛,你要不去,我可有人同去。”宋晚灯听了,心里对傅晚飞更加火恼了几分,便道:“去,有什么不去的!”于是,“飞鱼山庄”的四男一女,偷偷溜到城里去看戏。戏室里,啷啷的上乐起来,沈绛红等因为飞鱼山庄威名的关系,坐在前排,吃着瓜子,好不威风。
戏上演了三折,沈绛红竖着柳眉,翘着红唇,对那秋胡以一锭黄金引诱小娘子相从,沈绛红“嗤”地一笑,楚晚弓、宋晚灯、孟晚唐、傅晚飞都一起望向她。沈绛红把咬着指甲的手放下,嫣然一笑道:“秋胡大小家子气了,该把囊里银两都掏出来..”宋晚灯有些不以为然,正想反驳,这时正旦正竖眉儿瞪杏目唱那“三煞”,使得场里轰起了一阵叫好,打断了宋晚灯的思潮。
孟晚唐道:“大师哥,你歇歇吧,这金弓我替你挽了吧。”原来宋晚灯虽然出来看戏,心里也有防备,他是沈星南的得意弟子,沈星南的一手金弓十二蚀箭术也传给他,他背着金弓银箭七色壶出来,人人一看便知他是“飞鱼山庄”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宋晚灯。他的金弓银箭,十分重沉,坐着看戏当然不舒服,看了一回,也融到戏里去了,心里比较不防备,盂晚唐巴结的替他除下了弓箭,却交给坐在一旁的傅晚飞拿着。
傅晚飞替人拿惯了东西,也不在意,一面看着戏,一面偷瞥沈绛红美丽已极的侧面,心里就很满足。这时候,戏唱到第四折,很少人起座回座,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脸上有痣的瘦长个子,走过五小,在傅晚飞的左侧,坐了下来。这时候傅晚飞是坐在最左侧,孟晚唐在傅晚飞右边,过去是沈绛红,再过去是宋晚灯以及楚晚弓。
换句话说,沈绛红居中,嗑着瓜子,在跟旁边的宋晚灯说明。那人走过五桥前的时候,只冷冷地扫瞄过每个人一眼,但五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曾在傅晚飞提着的金弓上停了一停,一转而落在其轩放腿上的银箭彩壶。
然后他便坐下来。就坐在傅晚飞的身边。傅晚飞忽然觉得,他左边身子毫没来由的麻痹了一下,这只是瞬息间的事,他的感觉又回复了正常。
不过他还是感到仿佛有一头无声的疯犬在黑暗里向他咧着尖齿,那情形就像他一脚踏人了泥沼而一尾鳄鱼正向他潜近一般。傅晚飞的感觉特别敏锐,但他对事情,却很少在意。所以他也没有特别留意会发生一些什么。
在兴高采烈意气霓云的侠女看戏的时候,谁也不会意料到死亡的阴影,已在越过他们的头顶。
第三章下跪
傅晚飞觉得左边身子一阵麻痹,但很快的那麻痹的感觉便消失了。但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麻痹的地方,搓揉一下,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压着了筋脉。他看戏不算用心,但常偷瞥小师妹那张乍惊乍嘻的俊脸。
就在他用右手搓揉左臂的时候,手臂绕过胸前,压着了心口,不觉有些微的气喘。他赶忙放开手,也许因为动作太急,心头一阵狂跳,手“啪”地打了孟晚唐一下。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力,孟晚唐怪叫了一声,怒道:“想死了你!”傅晚飞想分辩,但心头狂跳如奔马,只捂着胸膛,说不出话来。
孟晚唐本来也想给傅晚飞一下的,但见他脸肌搐动,脸色青白,很辛苦的样子,便没有打下去。沈绛红和宋晚灯听到有异,便问:“什么事?”孟晚唐摸摸挨痛的地方,鄙夷地道:“小飞神经病害得七八成了,我看他没几年戏好看了。”宋晚灯问:“他怎么啦?”孟晚唐道:“回大师哥的话,老五平白打了我一下,不过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傅晚飞这时辛苦得像四匹烈马分四个方向在拉扯着心房一句话都说不出,耳际只听锣钹空锵空的声音,其他烦杂的人声像海潮拍岸一般,也分不清在说些什么。
但他身畔的人,乍听孟晚唐叫宋晚灯做“大师哥”,陡地震了一震。、。看戏的座位是一列长排凳,背靠是三横木上。
这时他的手臂,也弹了一弹。傅晚飞立时感到一松,一颗心本裂作四片,立刻忽又飞回来拼凑还原一般。他才舒了一口气,这时,台上的戏正人肉,锣声大作,好戏上场,沈绛红看得眉飞色舞,宋晚灯本想责备傅晚飞几句,但见沈绛红看得入神,似不喜自己说话骚扰,正犹疑问,忽然觉得,铙钹之声犹如虞鼓一般,呼呼击响着。
他觉得眼前一黑,即想到《秋胡戏妻》何来战鼓之声?上戏的又不是《霸王别姬》,难道..他随即发现重击如鼓的声响是来自心坎里!宋晚灯的武功,已得沈星南真传,反应机变,也非同小可,几乎在他省觉的同时,他已发觉可能是中了别人的暗算,立刻气沉丹田,抱一归元,以“金刚天龙神功”,强力压制心头如猿跃马驰的狂跳。他这刻苦苦运功拒抗,但正瞧得入神的沈绛红。
梦晚弓和孟晚唐又哪里知道。倒是刚历过一场生死大难的傅晚飞,发了半晌的怔,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的是什么一回事。所以他失声:“呀”地大叫了一声。
盂晚唐给他吓了一跳,脱口骂道:“你想死啊你!”沈绛红也啐道:“小飞真是发疯癫了!”那边的楚晚弓也引颈凑过来张望。楚晚弓原是坐在最右侧,他听见骚动声,也好奇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伸长了脖子,没看清楚发生何事,却瞥见了宋晚灯的脸色!宋晚灯的脸色,灰白得像荔枝的肉,全两颊有两股拳大的红潮,像火烧一样也喷动着。楚晚弓一怔,不由伸手握住宋晚灯颤抖得像伤寒病人般的肩膀,问:“大师哥,你..”
他原本以为宋晚灯只是病了。但话未问完,宋晚灯喉间发出半声极之混浊的嘶吼,“哇”地一口血,全迸喷到楚晚弓的脸上。刹那间,楚晚弓的脸,陡炸开了千百红点,像一个脸上长满了红疹的麻子。
楚晚弓双手捂住了脸,鲜血似面数十枚蝗石,击打在他脸上,更可怕的是当他的手触及宋晚灯的肩膀,顿觉电击一般,中食二指像被切斩似的强烈的痛了起来,而麻痹的感觉马上袭入心窝。这时宋晚灯狂啸一声,乍闻一声嘶吼,一人拔天而起,台上台下的人,都吓了一跳。孟晚唐和沈绛红也吃了一惊,回首只见大师哥宋晚灯吐血,二师兄楚晚弓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是楚晚弓无意间的一拍捡回了宋晚灯的一条命。宋晚灯其时正被控制了心跳,楚晚弓一拍,那股异力便自他手掌传入了一半,宋晚灯何等机变厉害,自震肺腑,喷出血泉,破去魔障,冲天而起。他虽自震心脉,但已脱出心神被慑之险。
宋晚灯身形拔起,那瘦长个子也一怔:他也没有料到有这种情形,所以不禁微微“噫”了一声。宋晚灯长空拔起时,只是要冲开心障,居高临下,却仍未知那可怕的敌人究竟身在何处。那瘦长个子微“噫”了一声,却令宋晚灯已生警觉,只见他半空中双手一阵张扬,傅晚飞手上的金弓。
银箭、七色壶,一齐长了翅膀似的飞回宋晚灯手里。那瘦长个子双目发出炯然的精光,喝了一声:“好!”宋晚灯身形疾沉,但他已右手捉弓、左手搭箭,瘦长个离座飞起,像一只编幅,同时间,宋晚灯的金弓银矢,已射出去!这一箭竟把瘦长个子原先坐的长凳,射成两片。瘦长个子却一溜黑烟地掠上台上。
宋晚灯回身,拉弦,搭箭,喝:“呔,勿走——”“当”地一声、锣鸣乍响,切断了他的话。敲锣的是瘦长个子。不知何时,他己夺来一面铜锣,敲了一响。
这一记锣响,像水柱一般刺入耳膜,宋晚灯的箭已发出但准头己失,呼地直射向云霄。瘦长个子像一只蝙蝠,直掠上来,他的身法看似不快,但在任何人都来不及有任何举动之前,他抱住了宋晚灯。他的黑袍又宽又大,围抱住宋晚灯,像一张枯叶遮住了草履虫。
宋晚灯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他第三箭已上弦,还未及发出,那人抱住了他。宋晚灯的箭也立时刺入那人的心窝里。
但他立时发觉,袍子里是空的,“哧”地一声,他的箭簇破黑衣而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箭根本没有刺中来人。那瘦长个子早已从黑袍里闪了出来,身对身,脸对脸的贴住了他。
宋晚灯一呆。他可以说自出娘胎以来都没有跟一个男人如此贴近在一起过。这只是极短的一刹那。
那人的胸口贴住他的胸膛忽然打开了一道门,伸出一根铜锤,砰地打入他的心坎里去。这只是电光石火间的功夫,两人兔起鹘落,宋晚灯发了三箭,瘦长个子敲了一锣鸣。然后是两人忽贴在一起,人影一空,宋晚灯仰天而倒。
宋晚灯倒下去时候的表情,张口欲呼,但他张开了口,却喷出了一样东西。他自己的心!银箭这时才“嗖”地落下,直插入戏台上,兀自震晃,漾出银光。瘦长个子瞧着宋晚灯的尸首,喃喃地道:“果然不愧为刀柄会五大出战者之一,沈星南的首徒,确名不虚传。”
他仿佛有些感喟:“可惜你一上来就受了伤,否则,还可以多支持一阵。”这几下电掣星飞,沈绛红、孟晚唐、傅晚飞只知道大师兄跟人动上了手,还未及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宋晚灯已经死去。沈绛红失声叫了起来:“你、你、你杀了大师兄..”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那人样子,也没什么奇特,但脸色蜡黄,颊颧上有一颗黑痣,眼瞳却是绿色的,令人一眼看去,不寒而栗。那人淡淡地道:“不仅你大师兄,你们已见过我样子,也得死。”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你们大师兄不经挣扎在长凳上就给我震破心脉而死殁,你们就不会发现我,或许,我还可以不杀你们。”他眼光里有些悲悯地道:“这,都是你们大师兄的错。”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
傅晚飞一见大师兄遇害,眼泪涌出,虎吼一声道:“还我师兄命来!”腰马弓步,一刀砍出。刀未砍至,刀风已掀起了那人身上的衣襟,那人却摇头叹息,仿佛在看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堆了一座小城堡,而海沙正汹涌而上。在傅晚飞动手的同时,沈绛红也拔出怀刀,也想动手,孟晚唐却一把拖住了她。
“大师兄非这人之敌,我们快走。”孟晚唐在沈绛红耳边迅速说了这句话,然后挽了沈绛红就走。受伤的楚晚弓也挣扎而起,跟随孟晚唐、沈绛红逃走。
这时戏棚子乍遇凶杀,一时大乱,人潮汹涌,有些涌出逃走或蹲在地上被人践踏得杀猪般嚎叫,傅晚飞要过去为师兄报仇,只砍了一刀,却砍了一个空,人陡然被托起,“呼”的抛出了老远,然后“砰”地落在戏台上。“隆”地一响,戏台给他这大力一摔,也轰然坍倒。傅晚飞这下可跌得金星直冒,灰尘坍木中,一时没爬起来。
这时人群拥挤,瘦长个子要捕杀沈绎红等也不易,瘦长个子嘿嘿冷笑数声,却也不追赶。沈绛红和孟晚唐、楚晚弓随着人潮,走到大街,一时不辨方向。孟晚唐比较镇定,指向桐坊石板街那方向:“往那儿走。”
沈绛红心里很乱,又发现傅晚飞似没跟上来,便道:“小飞他怎么了?”孟晚唐道:“我们自顾尚不暇,还管他作甚?”沈绛红见楚晚弓脚步一阵踉跄,忙扶住问:“二师哥..”楚晚弓闷哼道:“不能多耽,走!”三人匆匆惶惶如丧家之犬,走到石板街,这时人潮多已散去,大街上有些小贩在叫卖,讨价议银,聊天漫说之声不绝。沈绛红、孟晚唐、楚晚弓急行了十来步,蓦然,街转角出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人,倒吊三角眼,一双眉毛,像在发间有着钧子勾着一般,吊剔了上额顶,一双手藏在袖子里,转出街角直逼三人走来。也不知怎地,三人见这人,不由心里一寒,想起武林中一个人来。三人互觑一眼,立刻退走,退得七八步,不料街头尽处又来了一人一驴。
驴子又疲又老,一只前足是跛的,慢吞吞地走了近来。人也是又驼又老,只有一只脚,就走在驴子的跛腿上,补足了驴子四只脚。他腋下一只漆黑的拐杖,杖柄上形月牙半环形,上面燔着七条花蛇,时直如箭,时曲如蚓,采色斑斓,精芒外映,可谓怪异已极。
沈绛红脸色都白了。孟晚唐倒吸了一口寒气,道:“是天欲宫驴蛇铁拐闻九公和香兰渚仇五花?”断腿的驼子咧嘴笑道:“三个小娃娃,也知大爷威名。”孟晚唐又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驴蛇铁拐”闻九公与香兰渚仇五花,加上张幸手、匡雪君、欧阳蝙蝠共五人,就是“天欲宫”派出来应战“刀柄会”邱断刀、孟青楼、秦燕横、英萧杀和宋晚灯五大高手的五个黑道代表。闻九公和仇五花在此时此际出现,一切已甚为明显:这场谋杀,就是天欲宫干的,他们请来一名异人,杀了邱、孟、秦、英、宋五人,令刀柄会匆忙间找不到适当的人参加金印之战,闻、仇、张、匡、欧阳五人就赢定了。他们之赢,就等于天欲宫的胜利。
天欲宫的胜利,无异于武林中的道消魔长,黑道称霸。天欲宫既然这样做,就不打算留活口,何况,他们也显然不想让白道中人知晓他们手上所拥有神秘高手的身份来历。所以,杀人灭口是免不了。
眉角倒吊的年轻人道:“你明白就好。”孟晚唐咬了咬唇,忽然跪了下去,通通通叩了三个响头。这一下,连闻九公和仇五花都不禁怔了一怔。
第四章煞星
孟晚唐一面叩头一面大声道:“两位前辈请饶晚辈一命,晚辈愿投效天欲官,鞠躬尽瘁,誓死效忠。”闻九公和仇五花互望了一眼。沈绛红切齿骂道:“三师兄,你——!”仇五花冷冷笑道:“趁风转舵,实在不是东西,留你在天欲宫,像你这种临危舍友的人,不杀只留着害人!”闻九公却哈哈笑道:“杀不得,这种人,当机立断,自私自利,卖友求荣,正是天欲宫要求得之人材。”
由始到终,楚晚弓不吭一声。他没有像沈绛红般痛诉,也不像孟晚唐跪地求告。他只是在找机会,做一件事:逃!楚晚弓蓦然大喝一声,身形直扑右侧街巷,直比箭矢还快!他逃的时候并没有带沈绛红,甚至没有通知:一个人在危急时要活命,首先得放弃一切可能阻碍活命之障害,楚晚弓虽不似孟晚唐跪地乞饶,但却深知保命的道理。
他一动,只有一只脚的闻九公也动了。只有一条腿的闻九公动起来比十只脚还快,一晃间,他已拦住右侧街巷。但楚晚弓的身形变了。
他的方向完全改了。他根本就是向上掠起扑上左边屋檐,那向右跃出的一下,只是壁虎逃遁时留下的尾巴作幌子而已。他已飞掠上屋檐。
沈绛红叫道:“二师兄等我..”楚晚弓听她的凄婉的呼叫,心里头是动了一动,但并没有停下来。生命无疑比红颜更重要。
孟晚唐始终头也没抬,因为他知道此刻他只要稍有妄动,仇五花藏袖子里的一只手一定马上会抽出来。所以他不敢动。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
发出叹息的人是闻九公。他那张丑陋结瘤的大脸往上仰视,仿佛有点惋惜地道:“便宜了张幸手,真便宜了张幸手。”看他的神情,仿佛一只老猫捕不到小雀,眼看小雀飞到半天给老鹰啄食了似的一般可惜。
天空上并没有老鹰。楚晚弓更不是小鸟。屋檐上也没有鸟雀,只有一个人。
一个双手闪闪发光的人。这人正在丢东西下来。他扔下来的是一个人。
不过不是完整的一个人,而是拆散得支离破碎的肢体。他的手仿佛是利斧锐金,人的肢体落在他手上,像切菜砍瓜一般节节断落,从屋檐上落到地下,和着鲜血。他本人却红脸白须,若无其事。
落下来的当然是楚晚弓的肢体。一个人被拆成这样,当然已经死了。所以楚晚弓并不感害怕,真正畏惧的是孟晚唐。
沈绛红直想呕吐。屋顶上的人肢解完毕,拍一拍手,笑道:“完事了。”他说的话只有三个字,但他说到第二个字时人已然到了沈绛红的面前,神态悠闲一般。
孟晚唐的头已经叩穿了一个血洞,血是汩汩溢出,但他直叩首下去,因为他知道,来的不仅是天欲宫的闻九公和仇五花,还有“红脸白须”张幸手。谁遇着张幸手的一双手,方知道什么叫做“不幸”。单凭张幸手的一双手,除非是大师兄宋晚灯未死,否则凭自己三人之力再多十个,也得死而身首异处。
何况还有闻九公和仇五花。这三个人本是金印之战的敌方好手,而今全都来了。张幸手飘然下来,道:“剩下两个怎么发落?”闻九公道:“男的留下,当我徒弟。”
仇五花道:“女的带回,做我妻妾。”张幸手抚掌笑道:“如此各偿所愿,实在再好不过了。”他摸他发亮的手时,让人感觉到他仿佛用一面布来抚拭一件极锋的兵器般小心谨慎,而且珍惜。
不过他这句话一说完,就有一个声音吼到:“混蛋,谁敢辱我同门,先问过我傅晚飞的刀!”一个滩眉、大鼻、皮肤黝黑。眼光闪耀着年轻与愤怒的青年,挥舞着喷泉乍起似的刀花,冲了过来,护在沈绛红和孟晚唐的面前,一张脸和脖子全因愤怒涨得透红。沈绛红本来一直就没怎么把这个小师兄看在眼里,也不知怎的,此际一听他豪壮的声音,心中反有了依傍,仿佛来了救星似的。
虽然实际上傅晚飞的武功未必胜过沈绛红。傅晚飞挽着刀锋,刀尖向着对方三人,眼睛也凶狠狠地盯住对方,一面向后挥手道:“走,你们快走,我来挡他们一阵。”沈绛红心里没了主意:“你..”
傅晚飞大喝一声:“走!”孟晚唐突然乍地上弹起,一刀就向傅晚飞背后砍下去!傅晚飞做梦也役想到自己的同门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此辣手,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子,背后己着了一刀,血流如泉涌。孟晚唐青着脸,紧接着就砍出第二刀。傅晚飞奋力按住,嘶声问:“你..
三师哥,你为何要这样孟晚唐手下不停,又发出数刀,只听仇五花旁冷笑道:“这叫卖友求荣,又算阵前邀功,你连这都不懂,难怪人杀你,你只好给人杀了!”傅晚飞早已支撑得左支右继,沈绛红“刷”地出剑,刺向孟晚唐,叱道:“三师哥,你怎可以这样——”闻九公见沈绛红。傅晚飞和孟晚唐斗在一起,哈哈笑道:“看来飞鱼山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还用着我们出手,他们倒自相残杀起来了。”傅晚飞听在耳里忽又收刀不攻孟晚唐,回刀护住沈绛红。
喊道:“小师妹,快走,这儿由我来应付。”沈绛红见傅晚飞如此奋不顾身,相护自己,心头不禁一阵感动,本想冲口而出,我跟你一起..但回心一想,自己又不会意属于他,如此一同身死,实在是说不出口。
孟晚唐突然一把抓住沈绛红的手,撤腿就走。仇五花向闻九公道:“看来你收的徒弟,未人门前就三心两意,日后怎么收得?”说着脸上白气一闪,道:“不收,便杀了。”长身而起。
仇五花看也不看,仅仅身子一腾,已闪开刀锋,身形仍往前掠去。却没料到傅晚飞一刀不中,奋刀扔来!仇五花不意傅晚飞在这生死关头竟为阻止自己连唯一能仗凭恃的单刀也投向自己,一怔之间,刀已破空及胸。仇五花双时一掣,一双手已自宽大的袍袖中抽了出来。
“啪”地一声,仇五花双掌夹住了单刀。那一柄钢刀,既没有折,也没有裂,而是像一条面团一样,给仇五花搓成一团,扔在地上。钢铸的刀在仇五花的一双手上,直比棉纸一样。
仇五花的一双手,终于露了出来。仇五花的手没有甚么特别,特别的地方是在他的手掌。他的手掌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两只手掌上,都缺少一样东西:手指。
仇五花的两只手掌,却无一根手指。仇五花当然不是生来就没有手指,傅晚飞也听江湖上传说过,有一种极其歹毒的掌功,叫做:“无指掌”,这种极犀利的掌功的练得最高境界的时候,两只手掌,十只手指,都会一根一根的萎缩。断落,直至完全不见为止。
而此际也就是“无指掌”更可怕的时候。但是如今仇五花的脸色比他的手掌更可怕。他返过身来,向着傅晚飞脸色就像在雪地里冷了七天七夜的白无常。
只听他冷冷的向闻九公道:“你去杀那两个,这人给我。”闻九公呵呵地笑道:“男的拿来下酒,女的..”他一面说一边跑,就给他以铁拐撑着,撒腿跑起来直比奔马还快。
仇五花对着傅晚飞,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足以令一条街死寂,没有人敢舒一口大气。仿佛边远处的犬吠,近处花店的清香都杳然。闻九公吆喝一声,策驴追赶,没料“虎”地一声,一人拦住,一拳打向毛驴的头上。
毛驴当然不会被他打中,“当”地一响,拳头打在铁拐上。出拳的是傅晚飞,他已痛得用另一只手握住拳头,恨不得跳起八丈高,但他知道大敌当前,仍苦苦拦住要道,不给闻九公过去。闻九公和仇五花不禁互觑了一眼。
他们在黑道上,名头打起来可令风都改向,在白道上何止谈虎色变简直闻风丧胆,所以在今年“飞来峰”金印争夺战中,他们是黑道上的代表。只有宋晚灯、邱断刀、秦燕横、英萧杀、孟青楼等人才可以与他们相埒。而今这毛头小子居然拦住了他们两个!仇五花和闻九公同时都眯起了眼,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张幸手就大喝一声道:“我去追!”张幸手冲天而起,双手发出一种淡淡的金光,直似天神一样。
傅晚飞一看,便知道自己不但截不着,而且身法既无法那么快,也不能那么高。所以他立刻大喊一声:“张幸手,只要你不是龟蛋蛀米虫,就先杀了我,不杀我就去追人的是懦夫狗屎棍!”他这一声喊,张幸手身形在半空中忽然一僵。他双手张成十字,直挺挺的落了下来,像一口钉子落在地上。
张幸手没有立时回头。傅晚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已留住这三个煞星。至于后果是怎样,他已不想,也不能想,更不必想了。
张幸手原本是想替闻九公和仇五花追杀沈绛红和孟晚唐,因为他知道闻九公和仇五花二人已恨绝了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小子。闻九公和仇五花很少憎恨过什么人。很久以前,闻九公曾经恨过一个人,那个人只笑了他一句瘸子,结果,闻九公花了三十六天的时间来杀他。
一个人被杀了三十六天,待闻九公离去时,那个人连一块肉一根骨头也找不到。有人说是闻九公用化尸水把尸体化掉了,也有人偷偷传是给闻九公吃到肚子里去了,不过,附近的人早就搬光了。那儿住的人都是武林中里的大恶人,可是当他们听到那屋里的修叫声委实太过凄厉耳酸,使得他们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其中最沉得住气的一名大匪首,只听了十四夭还是听不下去,走了。
当然,那个死者不止修叫了十四天。仇五花则不然,他杀人很快。他杀人的理由却很少有“仇”,甚至没有理由,有一次他“因为”一个人经过他身边多望了他一眼而杀人,另一个因为一个人经过他身边不望他一眼而杀人。
另一次他杀人“因为”对方是一个瞎子。他的理由是:对方既然生来就看不见他,早该死了。所以,张幸手早已知晓这戆头小子下场是如何。
但他没有料到这胆大包天的小子居然敢对他叫嚣出这种话来。这样子的话,张幸手闻荡江湖以来,也算第一次听到。他缓缓地,没法压制住心头那一股怒焰地回过身去,就看到闻九公似怒非怒,仇五花似笑非笑的表情。
还有那个浓眉。大目、仰着头。挺着胸的青年人,用一双眼睛,凶霸霸的瞪着他们三个人。
闻九公、仇五花、张幸手三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想法:不知教这小子怎么死法,才算痛快。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个人叹了一口气,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大师,你虽求一死,但气数未尽,死不了的。”
第五章神相
这街上本来有往来的行人,叫卖的小贩。热闹的茶店、穿插的驴车骡车牛车,但当截杀甫起,每个人都被无形的杀气吓住,街上死寂,人们都躲到屋里。不知为何,街角上,有一个小摊子却没有收市。
这“摊子”只一张桌子,上面置着一张八对镜,一绘着一只手掌,人面五绺长须,甚有古风,脸上注有人面百余个重要部位的名称,掌图上则清楚绘有线纹,各有各的名称。桌子旁插了一根旗杆,旗杆上飘扬着白布,白布上有黑字,写着:“布衣神相”。桌旁坐了一人,神态悠闲,穿着葛衣长袍,样貌跟桌布上所绘的古人,竟有七分相似。
任何人一看,都会?然,这是一个算卜的摊子,这人也就是一个走江湖替人间卜论吉凶的相士。给他看手掌的,居然是一个愁容满脸,一脸苦相的老和尚。相士托着老和尚手掌,仔细端详,这街上发生的情形浑如未觉。
恍然间,闻九公觉得这街上的角落本是空的,却不知何时多了这两个人,仇五花觉得这摊子本都是存在的,但不知为何,自己一直不曾留心,也未曾注意到此二人,而今一旦留意起来,偏又觉得这二人何等触目碍眼。相士与和尚,仍恍似未觉。相士仍在仔细辨察和尚的掌纹,看他们的神情,像苦思什么天机,殚精竭智,倒不似在看相,而是在下一盘博妙高深难解难分的棋。
只听那和尚又问:“老衲但求一死,难道决意要死也死不成?”相士道:“一切自有天命,人为不过在把握契机强求无益。大师双眉各有寿毫垂颧,人中深广,决非夭寿之相。”和尚拍案:“老衲一脸苦相,还怕死不了?”相士道:“大师的确生就一面苦相,历尝艰辛难免,但偏就死不了,而且神定格稳,神异赋中有云:‘相中诀法,寿夭最难,不独人中,惟神是定。
’观察大师神气,地阁丰厚,双耳珠垂,决是长寿之相。”和尚怒道:“我们要死,破了你的话。”相士笑道:“死生前定,无谓强求。”
和尚拍桌道:“我就死给你看!”“霍”地飞起,整个人像鹰鹫一般冲空而起,蓦地铁翼也似的僧袍一收,整个人化作一枚炮弹似的,光秃秃的大头直如石橇般向墙上冲去。这一下委实惊人,但在忽然之间相士身形一闪,已挡在和尚撞去的墙前。以和尚冲下来的声势,相士非要被和尚撞得腰折骨裂不可,傅晚飞不禁惊呼一声:“不可——”“蓬”地一声,和尚的秃头,就撞在相士的肚子上。
相士的肚子一收,凹了下去,恰好包住和尚的头,再吸气一挺,“砰”地把和尚弹了出来。和尚半空中一折身,飘然落地,和尚的头既未被撞破,相士的肚皮也没有被撞穿。只是一脸苦容的和尚成了一面怒容:“你的相法不灵!”相士也不怒,闲闲地问了一句:“哦?”和尚朝指道:“要是灵验,就不必出手相阻,看老衲死得了,还是死不了!”相士叹了一口气,道:“眼看人寻死,仍不施援手,实有违常理。”
和尚骂道:“管你有理无理,老衲要死,你不要挡着!”相士微微一笑,袖手道:“只怕我不出手,大师也死不成。”和尚又冲天而起,全身因急速的掠动而发出破空急啸,在半空响起了霹雳雷霆似的:“老衲的事,你少管!”相士微微一叹,果真袖手旁观。只听“隆”的一声,和尚连人头,一只收翼怪鸟似的撞在墙上,砖墙碎倒,灰尘翻涌,撞穿一个大洞,屋里面发出惊呼声。
好一会只见老和尚摸着光头,爬了出来,喃喃道:“忘了撤去功力,撞不死,再来过。”跃起又准备再掠空撞落。相士道:”大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和尚搔头道:“我一次死不成,自会死第二次,死不死是我家的事,有什么不是?”相士道:“你死自是你的事,但是为求自身恣快一死,撞毁贫宅墙壁,可知这样的作为,有违佛道?”老和尚这才省起,拍拍脑门,耳际只听房墙里婴孩的惊哭声,和大人们畏缩的低叱孩子的声音,才变了脸色道:“该死,老衲该死。”相士淡淡地道:“佛讲因果循还,大师作孽,应当偿还。”和尚汗涔涔下,拜揖道:“请教先生,指点一二。”
相士一笑道:“这一面墙为大师撞毁,应由大师出资修补后,方可求去。”和尚恍然道:“是,这一砖一木,老衲决不借多力,由老衲自己赚银子购买砌好,以偿恶业。”相士道:“这便好了,砌好了,才求死吧。”
和尚忙不迭伸出手掌:“请问先生,老衲今日死不成,何日才是下地狱命终归西之时?”一面又向墙里大声道:“屋里的施主不要害怕,老衲弄坏这墙儿,一定修好,再伏乞恕罪。”相士微笑,扰髯道:“大师一副寿相,何必苦苦求死?”和尚仍伸手不缩回:“就是人世间太苦,老衲非死不可。”相士摇首笑道:“好,我就看着吧。”
两人又重新各据桌之一方,看起手相来。这对人物的出现,令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尽皆震住,不由得想起江湖上两个人物来。一个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纳、篡胡野狐禅。
武功高不可测,但自度在人世备尝艰辛一意寻死的求死大师;另外一个,则是在江湖传说里已成为剑仙异人一流的人物。不过,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只是省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并不因而认为这相士就是那个人,那是因为,他们即不相信这走江湖看相的就是那传说里的幻异人物,而且,他们也不相信传说里的那个奇人乃真有其人。
江湖上的传说,总是空穴来风的多:是灾祸频降,盗贼四起、民不聊生、荒饥交逼、小人当道、佞臣弄权之时,这些流言,几如幻梦一样。传得特别鲜明响亮。所以他们有些忌惮的是求死大师,而不是相士。
瞧那老和尚刚才冲起而急剧撞落的身法,的确非同小可,如果真的是求死大师,那是相当不好惹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三人都不想招惹。所以张幸手低声疾道:“抓了回去,慢馒炮制。”
仇五花立时出手。仇五花没有手指,所以他一掌打向傅晚飞,这一掌平淡无奇,傅晚飞十分机伶,硬接了一掌。“啪”的一声,傅晚飞也没感觉到什么特别浑厚的掌力,只是一掌接过,傅晚飞忽觉从接掌的手掌心起,一阵酸麻,这麻痒痒的迅速蔓延到手臂、肩膀,而至心口,连双腿几乎也站立不稳,脑中暖洋洋、舒适适的,直想仆倒下去,一点力量也提不起来。
只听那相士道:“无指掌的掌力,可不是你接得起的。”傅晚飞在浑噩中听得这一句话,只衰弱地叫了一声:“前辈救命..”相士仍专神观察和尚满是厚茧、而且错综复杂的掌纹,道:“你的手掌布满散乱的线纹,心绪自然较乱;但地纹主生和健康,却深秀有力,未端断折处,有四方形的玉新纹框住,接连运命线根部,所以有惊无险,逢凶化吉,贵人得力,万寿元疆,想必你多行好事之故。”
和尚却苦着脸道:“可是,老衲觉得生无可恋了哇。”相士道:“你多积福、少作孽,他日定然安乐无忧地巴不得活下去”他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奉劝世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几个字说得十分轻,但远在丈外的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皆清晰人耳,如被掴了一记巴掌似的震了一震。
仇五花目光一寒,就要往相士冲去。闻九公咧开嘴巴露出黄牙一笑道:“好!”伸手用铁拐一搭,把傅晚飞横挂了起来,往毛驴背上放去。相士忽道:“大师可知主生命强弱的地纹何以断裂处得玉新纹四方框住,就可以绝处逢生?”和尚摇首。
相士朗声道:“那是因为多得善事之故,玉新纹常常出现在善人掌中。多作孽,必自毙!”仇五花怒道:“跑江湖混饭吃的,你胡说什么!”相士头也不抬,仍观察着求死大师的掌纹道:“恃求念胜,图名利到底逊人;恻隐心多,遇艰难中途获救!”闻九公冷笑道:“我看你凭什么救!”张幸手不希望节外生枝,疾道:“别去管他胡诌,走!”闻九公撮唇唿哨一声;瘸眼驴撒足便跑,忽然一支竹竿,疾伸了过来,挑起傅晚飞,就像挑起了地上一张纸一般轻。这一下竹挑得奇快,闻九公、仇五花、张幸手三人亲眼瞧见,却不及出手阻止。
出手的人是相士。他右手仍捧着和尚的手掌端详,左手持着一支九尺长的青竹竿,就凭这一支竹竿迅速而轻巧地将傅晚飞挑了过来,放到身边。只听他微笑问:“胸口麻麻的,手脚使不着气力。”
相士笑着看向和尚。和尚苦着脸道:“你说那么多,是要我替他把无指掌的毒迫出来,多做一件好事,是不是?”相士微笑不答。和尚摸了摸光头,一只手,已搭在傅晚飞肩上,另一手,仍递到相士面前;道:“我多作好事,便多添些玉新纹,多添玉新纹,我便死不去,可是,我求的是死而非生啊!”他说话时眉毛都不多动一下,然而当他的手一搭到傅晚飞的背时,傅晚飞登时觉得有说不出的舒畅,胸臆闷登之气顿时消解不少。
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三人只是呆了这么一下,傅晚飞已被相士以竹竿挑了过来,而且那和尚显然还正在替傅晚飞迫毒疗功,三人不禁一齐勃然大怒。仇五花怒极,立刻便要出手。闻九公也怒,不过他要先等别人出手。
张幸手虽然变色,但他并不准备出手。就算杀的是一头驯犬,也有被咬的危险,亲手杀人永远不及借刀杀人来得安全。所以他扬声喝道:“朋友,不干你的事,别冒这趟浑水!”相士却对和尚笑道:“得饶人处且相饶,蝼蚁尚且贪生,哪有人求死的?世当横逆苦难良多,活人尚且不及,哪有滥杀无辜之理?”仇五花冷笑道:“那我连你一并杀了!”一掌拍了出去!他的手掌是光秃秃、浑厚厚。
粗绷绷的圆球一般,就在他双掌击出之际,骤然响起了一种怪异的尖啸。而他双掌周围,也布满了一种蒙蒙的紫色。相士仍聚精会神与和尚论相,仿似未觉。
傅晚飞急叫道:“前辈,有人..”急欲起迎战,但只觉肩膀上一股大力吸住了他,回首望去,只见和尚仍是满脸愁容,纹风未动。眼看仇五花双掌,就要击中相士背部之际,“嗖”地一声,相土左手一抬,仇五花也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手一抬,竹竿已抵在他的咽喉。
仇五花一呆,生生顿住。相士竹竿一收,继续论掌相,竹竿置于身边,刚才的事真似与他无关似的。仇五花喉间骨碌一声,发出一声低鸣,呆了一呆,这只不过是片刻功夫,他的双掌,又继续拍了出去!这一次,他双掌所带起的呼啸更强,紫色的雾更浓,而且还夹带着一股腥恶的强风。
但就在他双掌甫动之际,相士的左手一沉,已抓住地上竹竿。仇五花双掌一沉,要按住相士肩膀。相士没有抬肩,竹竿平扫,打中仇五花脚踝,仇五花宛似饿狗抢屎一般仆跌地上。
这下快得无可形容,仇五花一跳即起,相士早已悠然放下竹竿,仍与和尚谈掌相,连眼也没瞄他一次。仇五花喉间发一声低沉的嘶吼。他第三次出手。
这次出手的目标是地上的竹竿。就在他的手掌快按住竹竿时,竹竿一闪,竹杖指着仇五花的眉心印堂,杖尖角及眉头,只要向前一分,即要见血。相士依旧连头也不抬。
这时一声吆喝,闻九公打驴冲来。相士一直在端坐,左手施竹杖应敌,但坐姿不改,全身不动,连视线也未改换过。闻九公已知晓这相师非同凡响,他正是先以驴子来冲相士的战姿。
驴子撞向相士。相士的竹竿,忽自仇五花印堂上疾收而回,扬手一拦,就似下了千斤闸,拦住了疾奔中的毛驴。闻九公已在此时下了手。
他的摈铁拐杖打横而出,击向相士背部。拐上六条花蛇也昂首吐舌,一齐咬在相士的手臂上。这一下,令傅晚飞惊呼出声。
“蓬”一声,闻九公的摈铁杖,击在相士背上,如中败革,而他背部却突如其来被一棵巨树劈中似的,直打得他气血翻腾,金星直冒,从驴背上摔下,斜飞十一尺,定睛只见拐上七条在各处苦心收集来的奇毒花蛇,虽是咬了对方一口,但犹如一头扎在硫磺里一般,直似瘫痪了模样。这令闻九公张口结舌,而且他实在猜不透怎么自己打了对方一拐,却痛在自己背上。更可怕的是相士依然平坐不动,专神为和尚论相,连话锋也没被打断过,左手竹杖,杖尖仍抵在仇五花眉心。
仇五花早已脸无人色,黄豆般大的汗珠,布满前额。只听张幸手一字一句地,仿似每个吐出来的语音有千斤重的份量:“阁..下..
是..神..相..
李..布..衣?”
第七章蝙蝠
李布衣站起来。向傅晚飞温和地道:“你都听到了?”傅晚飞睁大了双眼,噘了倔强的唇,扬起了浓黑的眉毛:“他们真卑鄙!”李布衣笑了笑,求死大师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你们官兵捉贼,螳螂捕蝉的玩意,也玩够了,老衲我可要走了。”李布衣笑问:“哪儿去?”求死大师道:“补墙去?”李布衣问:“补完之后哪儿去?”求死大师道:“补完之后求死去。”
李布衣笑道:“大师刚刚做成了一件好事,求死只怕更不容易了”求死大师的神情简直愁上加愁,双眉成结,喃喃地道:“我上当了,我上当了。”双掌合十。低眉念佛,芒鞋履足,转身行去。
傅晚飞大叫:“大师,大师。”和尚却是不应,也不回头。李布衣笑着用手按住傅晚飞宽厚的肩膀上:“你唤大师作甚?”傅晚飞情急地道:“我还未谢他救命之恩呀!”李布衣笑道:“果真有恩,记在心头最好,口里多谢是俗套。”
傅晚飞侧头想了一想,道:“你也救过我,我不谢你了。”李布衣笑道:“便要你如此。”傅晚飞问:“那个荡在半空中灰一般的怪人是谁?看来比那三个煞星身份还要高。”
李布衣道:“蝙蝠。”傅晚飞道:“蝙蝠?”李布衣道:“他就是欧阳蝙蝠,是‘天欲宫’派去飞来峰金印之战的五名代表之首。”傅晚飞惊道:“原来是他,那么他们口中提的高老祖..”
李布衣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什么高老祖!便是“心魔’高未末。这人退出中原武林多年,这次卷土重来,是冲着令师。好好加以防范。
心魔大法,非同小可,务加小心!”跟着又长叹道:“我亦有我的苦衷。我自算出了这段日子自己少不免会扯上一大堆血腥风暴,仇杀麻烦,我自己还有极艰巨的任务要完成,实不想多牵人江湖纷争之中,而且近日我自己的气色也不甚好,难免卷人风波暗算中,恐无法兼顾,而且黑白二道争权的事,我也不大想理..”他拍拍傅晚飞的肩膀道:“我因为你武功虽然不高,心志却豪,为救同门居然独力缠住三大煞星,便助你一把。
你所中的‘无指掌’毒力,已全给求死大师迫出,他的内力精湛,武林中当在五名之内,只是真人不露相罢了。你回飞鱼塘后,把所见所闻,告知令师,以他的大智大意,及圆通无碍的武功化境,必能想出万全对策,不过,你得答应我,我出现出手一事,可略过不提。”傅晚飞不禁问:“为什么?”李布衣脸上闪过一丝惆怅的神色,随即嘻笑道:“我的名字,还是不提的好。”
傅晚飞跪下道:“晚辈实在不敢有瞒恩师。”李布衣搀扶道:“我也不是要你撒谎。只是..
能不提我,就不提的好,这..这你就不会明白了。”见傅晚飞一面访惶,便笑道:“你这戆孩子..
这样吧,要是问起,能不说就不说,要是非说不可,也不必撒谎,不提我名字便是了,反正..我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他们提起,你当没听见就是了。”傅晚飞想了一阵,觉得这不算有瞒恩师,方才起来,李布衣拍拍发髻,笑道:“你生就一副奇相,额骨峥嵘,将来遭逢必多,易遇贵人,只是近日气色嘛..
眉头上乌了一大片,那是面相‘兄弟宫’所在,只怕兄弟生变,易遭陷害,要多加小心..”说着他翻开傅晚飞的右手小指,微一端详,“哦”了一声道:“你尾指第三节有箭形纹状冲破,有七八道之多,这箭形代表命里有小人,通常人必有一二,你有七八,小人不可谓不多,应该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又扳开他食指一看,才现笑容:“你食指下异宫高直红润,且有斜线直射,指向食指节三节,主贵人得力,纵有小人作祟,幸亦有贵人化解,还好,还好..”傅晚飞听在耳里似信不信,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手掌,心里想:我将来遭逢,我都不知,怎么你一看我手掌,就说个头头是道?李布衣瞧他神情,挥手笑道:“世间上,有许多事情,都有无形规律在,正如一年四季,几时晴几时阴,几时大旱几时雨雪,总可以推算出来。人生中也有命理,年少时不会相信,倒好,待年纪大了,遭逢多了,大相信这些,又成了迷信。
你去吧..如果有缘,当有相见。”傅晚飞给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又听李布衣叫他走,心里不舍,忍不住道:“前辈..”
李布衣挥袖道:“走吧。天欲宫欲向刀柄会发动大攻势,这消息早日传到今师耳中,他也好早日召集同盟,多作准备,这事怠迟不得,去!”说着催力一送,把傅晚飞送飞丈外,傅晚飞一想,跪地向李布衣“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飞奔而去。李布衣望着他雄健的身影,抚髯笑道:“这孩子..”
忽想起自己也不大,只是朝气却不似傅晚飞一样蓬勃,不禁有些感叹,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心里有些微难过。他不禁揉了揉心口,苦笑一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极之细微的声音,仿佛一只幽灵似的东西滑翔之声,像蝙蝠收起了翼衣,倒悬岩顶,再也没有声息。
李布衣伏了下去,耳贴地面,仔细辨聆。他的耳朵伏在黄土上,忽然间,听到了“通”地一响。李布衣听到这一声,马上就要跳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李布衣在第一声响时,已发现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当他即要跃起之时,他的心已跟地面粘在一起,发出了第二声“通”地响。地底似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吸引着李布衣的心窝,李布衣大叫一声,双手撑地欲起,但胸膛的感觉却像已和地面融接在一起,他若力扯只会把心肺撕裂,而地底里似有一个幽森无尽的声音,深遽地吸引着李布衣内心的狂跳。
李布衣强定心神,猛聚内力,运功相抗,但他抗力愈大,心跳就愈快,心跳愈快就愈强劲,直似他的心房是鼓锤而大地是鼓面,他不住用心,“通通通”响了密集的鼓锤声似的,这样狂跳下去,必死无疑。李布衣嘶声道:“心魔,你在哪里——”他喊出了这几个字,心头已狂跳了一百七十六次,要是旁人,早已支持不住了。李布衣的胸也涨成紫色,吼道:“出来——!”他才说了两个字,心头已跳了近两百下,就像他用心房当着桩子一般地往地心打下去,就像大地里有一只脚用力踢着心口。
——这样下去非死不可!李布衣忽然大喝一声。他右手竹竿,疾往地下刺去!“嗤”!竹竿没人土中!黄土里闷哼一声,李布衣左手一拍,倒飞而起,竹杖随而拔出,土中一股血泉,激喷三尺!李布衣半空一个筋斗,落在一棵槐树旁,“椅树而立,槐树轰然萎倒。李布衣脸色苍白,巍巍颤颤,挺胸而立,嘴角有鲜血淌下,刹时染红了葛袍。
黄土炸起,尘飞漫天,一人自黄土里翻坐而起。高、瘦、青瞳、脸色蜡黄。额骨有痣,没有表情,他直挺挺自土里立起,左肩血喷如泉,他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仿佛那是一泉毫不相干的木桶破漏,正在溅出了水花一般。李布衣喘息道:“是你。”心魔道:“是我。”
李布衣喘息着,看着竹杖上的血迹,道:“十一年了。”心魔道:“十一年又五个月零八天。”李布衣苦笑道:“你已练成了‘心魔大法’。”
心魔道:“没想到还是杀不了你。”他脸上忽然有了表情:“我一定得杀你。”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喜、怒。
哀。乐,而是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掐,翻涌似海上怒涛,额骨上那颗灰大的痣,更像脸颊上多一双眼珠似的。就在这时,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李布衣头上,忽然多了一块黑云。
这不是黑云,而是蝙蝠。一个像蝙蝠般的人。这人突然掠起,正是引李布衣贴地去听的来人:欧阳蝙蝠。
他骤然掠起,到了李布衣头顶,左膀子的九柄血焰叉像骤雨般化作九点令人心血喷腾的活焰射下!李布衣身形一晃,避过血焰叉,但血焰叉燃烧着鬼火似的,回迂追射而至!李布衣伸手一抄,抄起一撮茅草,一阵抡舞,九支飞叉,齐齐嵌入茅草里,“蓬”地燃烧了起来。李布衣宛似白鹭似的掠起,那一朵黑云急速追至,五个茶杯大小的死人骷髅,分东南西北中处,分袭李布衣双手双足及命门!李布衣清叱一声,五枚骷髅已咬中了他。欧阳蝙蝠喜啸一声,因为他知道,他熬心血精火所炼的“五鬼阴魂”,只要咬中敌人一口,纵是大罗金仙,也得化为脓血。
就在他向心魔高未未欢啸之际,“味”地一声,猛觉背一凉,胸际露出一截竹尖。他呆了一呆,怪啸一声,只见五枚骷髅,各咬住一件葛袖与下摆,还有二枚咬住衣领,这只是一件空衣袍。而人,就在他的背后。
而且还刺杀了他。欧阳蝙蝠到这里,欢啸成了悲嚎,竭力要转身过去;“嗤”地一声,竹竿自他体内拔出,背后己空无人影。欧阳蝙蝠惨嘶未尽,人已遽落下去。
五枚骷髅,也立刻失去控制,与衣袍一齐落地散碎。李布衣刺杀了欧阳蝙蝠。但是欧阳蝙蝠最后的一声嘶吼,震入了李布衣耳中。
这声嘶嚎之惨厉,震动了他的心灵。李布衣的人急速落下,他已知道那不是欧阳蝙蝠的惨嚎,而是心魔借欧阳蝙蝠的吼叫来施“心魔大法”。他先中了埋身黄土里高未未的暗算。
但他同时也伤了心魔高未末。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欧阳蝙蝠已对他发动攻击。他杀了欧阳蝙蝠。
可是已无法防范高未未的施法。惨嘶已传人了他的耳中,牵动了他的心灵。高未未张开了嘴,整齐的白牙缝间,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波浪也似的尖啸。
李布衣的心就被千层高浪汹涌至巅峰,又落到深谷,悬空在上不着天下不到地里,要被撕裂。李布衣想运功抵抗,但已抑制不住破堤而裂似的心房狂跳。他在这生死关头,蓦然放弃了抵抗。
他突如其来的低叫了一声:“高未未。”心魔怔了一怔。李布衣合适地一如霹雳雷霆似的发出一声铺天卷地震山撼海的大喝:“高未末!”心魔双眼一翻,全身一震,忍不住呻吟一声:“我这一个“我”字方出,高未未和李布衣嘴里,同时喷出一口血箭,颓然坐倒。
李布衣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以佛门“狮子吼”将对方的“心魔大法”震回,两人一同受伤。这一下两人均受创不轻。高未未的心口如同被锤齿割扯一般,痛人脾胃,李布衣的胸臆二度受创,像有人在心房里各扯一端,用力拉拔一般剧烈生疼。
两人坐倒,不哼一声,都脸白如纸。——谁先复原,便可以杀掉对方。就在这时,东、西。
北三个方向,又传来一阵衣袂扑空轻微声响。李布衣蓦地吸了一口气,拍地而起,投向南方,如大雁般疾掠而去。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带傅晚飞跟从张幸手、闻九公和仇五花来此荒园,探知天欲宫对付刀柄会的秘密,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心魔高未末正要引他来,然后要欧阳蝙蝠带走三人,再包抄暗袭自己。他已中伏。欧阳蝙蝠已死,高未末也没有讨好,但而来的三人是张幸手、闻九公与仇五花。
李布衣现在已负重伤,要钉杀这三人,仍是不难,但要不为心魔所趁,只怕更难。李布衣没有选择。他只有逃。
——先逃离此地,再作打算!他掠起的同时,心中不免自嘲地道:“原来自己昏恶异常,难免有伤,预兆的便是这场灾劫..”李布衣掠起的同时,心魔也掠扑起。只是心魔掠起了一半,便抚胸落下。
他脸上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抽搐着苦痛,但表情仍旧是虚无的,他捂胸口喃喃地道:“..十一年了,他的武功竟..”“..
十一年了,他的武功竟..”这时候,太阳已偏西,倦鸟正投林。
第八章秋胡妻
傅晚飞不知道他走后,荒园里竟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要是他知道,他就死都不会走。——其实如果他真的知道,死都不走的结果就只有:死。
傅晚飞奔着,用尽一切力量奔跑着,要跑回飞鱼塘飞鱼山庄,把所见闻,告诉师父!——天欲宫作法何等无耻,师父和刀柄会的师叔师伯们一定有办法破除他们的诡计!飞鱼塘飞鱼山庄总共有三十六道关口,常人闯不进去,高手也闻不进去,就算是千军万马,一样也闻不进去。所以飞鱼塘建立一百七十年,从没有失守过。离飞鱼塘最外的一个地方,也就是飞鱼山庄的人与外界接触的最前线,那地方是在山上的一个地形奇特,但风影美绝的村庄,叫做“落神岭。”
傅晚飞在落神岭上遇了一个人。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竟会在真实里遇见的人。他竟然遇见了秋胡夫人。
秋胡妻是古代的一位美女,据《列女传》所载,鲁国的秋胡纳妻五日而宦于阵,五年才回家,还未抵达家门,就见到路旁桑田有美妇人采桑,色心大起,下车调戏,出语挑引,“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今吾有金,愿以与夫人。”短短一句话里,既陈以逸乐,又自表高位,更以金钱相诱。
无奈美妇佛然拒绝他说:“采桑力作,以供衣食,奉二亲,不愿人之金。”秋胡无奈,终给美妇逃去。及至秋胡归家,奉金遗母,使人呼其妻出见,才知其妻乃是采桑美妇。
秋胡自是又惊又喜,但美妇污其无行,羞其夫为,去而东走,自投于河而死。这便是历史所载秋胡戏妻的故事。后元朝石君宝所撰的《鲁大夫秋胡戏妻》杂剧,便是根据这段故事改编的。
这天飞鱼塘五小——宋晚灯、楚晚弓、孟晚唐、傅晚飞、沈绛红——在看的就是这出《秋胡戏妻》。后来却发生了暗杀事件。宋晚灯被杀后,戏台上下的人四散奔逃,后沈绛红、孟晚唐、楚晚弓及傅晚飞被追杀,楚晚弓当场身亡,傅晚飞掩护沈绛红与孟晚店遁逃。
如果不是李布衣出手,傅晚飞也死定了。可是他却在落神岭的一座破宅前,遇上了“秋胡妻”。“秋胡妻”当然就是那在戏台上演戏的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唱、做、艺、色均一绝,体态丰腴曼妙,一双如水波似的凤目,对剪出许多春风。“秋胡妻”却不曾卸妆,仍是穿着她在戏台上的黑衫,一张俏脸仍涂得白里透红,但她的神态,却是惊惶的。因为她正被人追杀。
追杀她的人是一个黑脸汉子,铁也似的脸上刻划着残忍与冷酷,前额钉着五把二寸来长的金刀和七枚银针,全深嵌铁肌之内,既似天然生就,又似画上去一样。黑脸汉子用的是一柄大刀,刀柄上刻有一个恶鬼头,形态生动,宛然欲活。小娘子的一双水袖,像青龙翻腾,又似白蛇吐信,疾卷回扫,看来功夫底子甚是不弱。
但是黑脸汉的刀锋冷,刀风更厉。“嗤”地一声,小娘子的右袖被割破,露出一截玉藕也似的手臂来,还溅着几颗鲜红的血珠子。傅晚飞瞧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大喝道:“住手!”黑脸汉不但不住手,刹地一刀,小娘子闪躲得快,但发上整齐的云鬓,已被刀风扫乱,瀑布似的长发,散垂下来。
傅晚飞沉腰扎马,呼喝一声:“看打!”一拳打去!黑脸汉子鬼头刀一兜,反撩向傅晚飞子腕!傅晚飞霍地收拳,刀卷了一个空,立刻化成一片刀花,护住自己。这一招交手,两人都知道对方决非易惹。傅晚飞大声道:“好汉,光天化日,对弱女子动刀动枪,何故?”黑脸汉子喝道:“关你屁事!”傅晚飞挺胸道:“你若无理杀人,就关我事!”黑脸汉子骂道:“不关你事!多管闲事,连你一并杀了!”小娘子在旁急道:“侠士,这干人丧心病狂,我们好好的地唱戏,他们自台下杀上来,小女子几个师兄弟,都死在他们刀下..
他还一路追杀我来此..”傅晚飞一听,已知究竟,勃然大怒。——这黑脸汉子显然便是“天欲官”的人,因“心魔”杀大师兄时露了行藏,便要杀死所有的目击者以灭口!——听这小娘了那么说,枉死的还不知有多少人,可以说是受自己同门几个人的事而元辜惹上杀身之祸的!——当戏班的,常练就技艺防身,看来这小娘子还练得不坏,才能支撑到此。
忖念及此,傅晚飞只觉一阵惭愧,牵累别人性命,是何等无辜可怜。他决定要挺身保护小娘子。黑脸汉子挥刀吼道:“滚开!”如果他不是看傅晚飞武功不弱,早就砍下他的头一脚踢开了。
傅晚飞气道:“你才滚!”黑脸汉子咆哮道:“你滚不滚?”傅晚飞用虎目瞪着他:“你们天欲宫的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少爷今日就要降魔除妖,不教你横行霸道!”黑脸汉子怒道:“我们横行,关你屁事!”傅晚飞也叫道:“就是关我放屁的事!”黑脸汉子怒吼一声,一刀当头劈下!傅晚飞摆开架式,展开“鱼跃龙门步法”,以“游鱼拳法”应战。飞鱼塘飞鱼山庄沈星南的武功,内外功兼修,却以创金弓银箭翠玉壶成名天下,他将一脉相承的“飞鱼剑法”、“游鱼拳法”、“鱼跃龙门步法”及“沉鱼刀法”更发扬光大,增添威力。宋晚灯在四师兄弟中最出类拔萃,所以能练金弓银箭。
“鱼跃龙门步法”即鱼形步法,是每个飞鱼塘弟子均有的修习的基本步法,傅晚飞主修的是“游鱼拳法”与“沉鱼刀法”。此刻他手上无刀,使的只好是“游鱼拳法”。“游鱼拳法”机敏多变,神速诡谲,出招时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傅晚飞得其精华一、二成,但普通武林中人,已难招架得住。
但是黑脸汉子的鬼头刀,却非同小可。傅晚飞的拳头去到哪里,他的刀便砍到那,继而傅晚飞的身形闪到哪里,他的刀也追斩到那里。傅晚飞和黑脸汉大闹一阵,黑脸大汉忽咬牙咧齿地问:“你是飞鱼塘的什么人?”傅晚飞气虎虎地拍胸膛:“飞鱼山庄庄主五大弟子,我排第五!”黑脸大汉仰天长笑。
傅晚飞瞪目反问:“你又是谁?”黑脸大汉额上金刀针针,在阳光下映出幻异奇光:“天欲宫伏尸堂坛主勾奇峰。”他哈哈大笑道:“杀得飞鱼塘沈垦甫的传人,可是大功一件,今回一举两得!”傅晚飞冷笑道:“你试试看!”挥拳攻去,忽然之间,黑脸大汉额上银光一闪三口银针,破空而去!傅晚飞没料对方看似嵌在额上的银针竟然会飞,两拳飞出,打下二枚,剩下一枚,“哧”地射向傅晚飞胸膛!正在这时,“嗤”地一声,一枚玉簪,破空飞至,及时击落了银针。发出王簪救傅晚飞之难的是那个小娘子,她拔出发髻上的饰簪及时射落银针。
傅晚飞就趁黑脸汉子勾奇峰以为银针命中对方时,滚身而上,一拳勾击在他肚皮上。勾奇锋立时弓身如虾米一般,傅晚飞有理没理,砰砰蓬蓬一口气连击了几次重拳。勾奇峰吃痛,但额上金刀一闪,两把小金刀,飞射而出。
傅晚飞知道勾奇峰额上暗器,犀利无比,不敢出接,猛除下外衣一兜,把两把小金刀罩住往外一送,扔出丈外。勾奇峰怒吼一声,狠毒的盯着傅晚飞,又射出一口银针!傅晚飞知道自己可接不下这些桅异歹毒恶绝的暗器,滚身避过,一手挽住小娘子的腰,飞上古宅上的围墙,直落了下去。勾奇峰脸上浮起冷笑,也不下去,额上寒光二闪,两口银针,射入草堆里。
但草堆里却悄没声息。就在这时,荒弃的巨宅里忽然传来“喀”的一声。勾奇峰双耳像兔耳似的耸动了一下,飞鸟投林般掠了过去,潜入屋内。
他的影子一消失在宅里,草堆里立刻闪出两人,便是傅晚飞和演秋胡妻的小娘子。傅晚飞因得小娘子之助,格开飞针,才打倒了勾奇峰,但勾奇峰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暗器尤难抵挡,便趁勾奇峰吃痛之时,翻墙而入,藏人草堆里。勾奇峰也是反应奇速,立时掠上围墙,但傅晚飞在滚人草堆的同时,已弹出一颗石子,直投荒宅窗内。
就在勾奇峰向草堆里发出飞针射向草堆的同时,傅晚飞所发出的石子已落在弃宅的地上,使勾奇峰以为宅子内有人,立时追去。而傅晚飞和小娘子也立刻翻墙退走。银针一射入小娘子发髻上,一粘穿过傅晚飞胸衽,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暗器显然都曾淬过毒,见血封喉,要是命中,则是死定了。这几下是瞬息间的事,傅晚飞和小娘子翻出围墙,便听见宅于里传来一声恐怖已极的惨叫。这惨叫声是勾奇峰发出来的。
傅晚飞呼小娘子本待急遁的脚步不禁僵住了。——宅子里究竟有什么?傅晚飞决定返回宅子探看。他不知道勾奇峰是不是用计,也不明白宅子里有什么,所以他也不知该带小娘子一道去。
小娘子明如秋水的双目,似看出他的心意,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掌,悄声道:“留我在这里,更险。”傅晚飞觉得手心一阵温热,心头一震,抬目时见小娘子一张美脸正在自己眼前,红唇薄嗔,吹气若兰,心中一荡,脸上却虎虎地大红了起来。小娘子不禁“咭”地笑了出声。
傅晚飞红着脸,放了手,一颗心忐忑地跳着,也不知道是因小娘子在身边的香气,还是因为宅子里幽异神秘的气氛。这原本是一处大富人家的弃宅,庭院深深,草木荒繁,门口因荒弃多时,蔓藤缠绕,台阶布满鲜苔。门已被推开震破,震破的人正是刚才的勾奇峰。
宅里光线幽森,黑影幢幢,甚是深邃。傅晚飞只觉小娘子又向自己靠近一些。傅晚飞长吸一口气,道:“你,不要怕,我..”
忽然厅堂传来“咯”的一响。傅晚飞和小娘子同时吓得一震。小娘子颤声道:“里面,里面..”
傅晚飞强作镇定,吞了一口唾液,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动,道:“没事的,定没事的..”心中却大为叫苦,原来他年少胆豪,其实对女子最仰慕又易羞怯,最怕的就是鬼,而今,两件事似乎凑在一道来。小女娘子好好听的声音怯怯地道:“好像有..
有..”傅晚飞吓得脸色都青了:“没有,没有!”他大声道。就在这时,他脚下一绊,几乎摔倒,他的一颗心几乎跃将出口腔来,往地上一扑,弹身而起,却听小娘子一声尖呼。
他以为小娘子遇袭击,忙看过去,只见小娘子十指春葱,掩面尖叫,傅晚飞一头雾水,问:“什么事,什么事..”小娘子惊悸中指着地上。原来他扑地再跃起,位置更易,黄昏的光从破门折射进来,照见地上有一个人。
这个人,双眼暴瞪,额上头皮,全被削去,额上脑浆肌血,涂成一团,死状甚至可怖。这个人正是刚才追杀他和小娘子的勾奇峰,一看之下,立时分晓,勾奇峰是一进门来,就被武功极高之人一剑砍中前额,使得他额上所嵌的金刀不及施展便已丧命。傅晚飞一身搭住小娘子,虎目含威,大喝道:“谁?!”蓦地回头,铮的一声,星花夺目,晶光一闪。
在金光一闪的刹那,傅晚飞可以分辨得出,那是两柄剑交击所发出来的星花。但就在同时间,他的脖了上己架上了两把湛然的长剑。两柄长剑架在他喉咙之上,使得他的咽喉被精厉的剑锋逼得一阵寒麻,甚至痛了起来。
剑未见血,剑锋未破肉,单止剑气,仿佛已破体而入,令他通体冰冷。傅晚飞一口唾液,连吞都不敢吞下去。只听黑暗中,左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他说:“神兄弟,令安在?”傅晚飞双目发出异彩,忙不迭大声道:“死的死,散的散,伤的伤,亡的亡。”
右边的剑稍震动了一下,黑暗里一个年轻冷硬如铁的声音道:“死的怎样,散的如何?伤在哪里?亡在何方?”傅晚飞直着嗓子道:“死不独生,伤心难忘,散由他散,亡各一方。”“铮”地一听,两柄晶亮莹然的剑,骤然不见。只闻剑还鞘声。
傅晚飞这才敢闭起被双剑生花灿眩的双目,吞了一口噎在喉头的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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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算知道黑暗里的人是谁。黑暗里有两个人。一老一少。
“飞鱼塘”不分堂主、坛主、香主、旗主,舵主,只有“新秀”、“中秀”、“老秀”、“老头子”、“老人”、“婴孩”之分,跟“天欲宫”的分法完全不一样。傅晚飞在“飞鱼塘”的武功辈份,最多只能排到“中秀”,但他是飞鱼山庄庄主白道总盟盟主沈星南弟子之一,所以位份能排上“老秀”。至于大师兄宋晚灯,武功行份,都已超出了“老秀”,但仍未晋升至“老头子”。
那是因为飞鱼塘的迁升辈份,都要经过极严厉的甄选,以及建立殊功与品行、武功、才智兼具方可擢升的。“老头子”已是飞鱼塘中极荣耀的位份,非勋功伟业且能服众的过人之能品德不可获。“老人”这辈份,飞鱼塘中极少有这份荣衔,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本身,便是飞鱼塘仅存的三大“老人”之一。
至于“婴孩”,听说硕果仅存,有此一人,但究竟是谁,谁也不曾见到,谁也都不知。由于“飞鱼山庄”就像一个大家族般团结亲密,所以名称也与江湖上别派不同,一个人的晋升与贬降,俱经过“老头子”们的观察,呈报“人”决定升降。二般投入“飞鱼塘”的高手,最多只是“飞鱼人”、连“新秀”也搭不上,所以能升至“新秀”对他们而言已是极荣耀的事。
一个制度建立下来,在制度中的人自然会为为制定的荣辱成败而忧喜悲欢,因而投身努力,博取荣誉,也使这制度更显灿耀,这种得失悲喜,是局外人所难明白的。不过,等到这制度发出万丈光华,人人引以为荣,巴不得能献身共享之时,自然也曾跟局内人一样息得患失了。当然制度一旦形成,也容易僵化和腐化,那时,许多附带的作用也必然会产生,正如阳光中有黑子,月亮也有它阴暗的一面。
许多事,有其利必有其害,乃在所难免,故此,利未必尽利,害未必尽害,只要能把其害减到最低,就不失为一个好的制度。这黑暗中的一老一少,正是“飞鱼山庄”的两名重要建设人。这两个人,很少人提起他们的名字。
江湖上把老的叫“剑痴”,少的叫“剑迷”。他们并不是没有名字,而是他们大痴于剑迷于剑,已忘了自己的名字。人们也只注目于他们的剑,而忘了他们原来的名。
剑痴痴于剑,剑迷迷于剑。剑痴剑迷,正是把守这最靠近“飞鱼塘”的两大“老头子”。傅晚飞不禁喜呼出声,经那一番暗语对答后,他已肯定来人是谁了。
他抱拳拜揖,喜唤:“痴伯、迷哥。”剑痴淡淡地道:“原来是小飞。”傅晚飞喜道:“幸亏是二位,不然就..”
剑痴道:“我以为是天欲宫那一帮人..你不循路回来,来此地做什么?”傅晚飞道:“晚辈是被勾奇峰追杀,逃来此地的,幸好..”剑痴白眉一耸,打断道:“现在你要到哪里去?”傅晚飞道:“回山庄去。”
剑痴问:“哦,回山庄去做什么?”傅晚飞不明白剑痴有此一问,仍是答道:“我有要事禀知师父。”剑痴即道:“你要去见沈庄主?”傅晚飞还未点头,忽听剑迷在旁冷冷地道:“你不必去了。”只听他冷冷地接道:“因为庄主马上就要来了。”
傅晚飞愕然道:“师父他..会来?”剑痴剑迷用剑一般冷的目光木然望着他。傅晚飞仍是不解:“来..
这里?”落神岭是一处怪异的地方,既是飞鱼塘的对外总隘口,又坐落于山峰上,但在“人止关”之前,对飞鱼塘的位置环境,完全观望不到,也无法估计。所以江湖上流传的歌诀里有:“落神岭上,躬山绝水,一过人止,鱼跃星飞。”歌诀里的“鱼”,便是“飞鱼塘”,“星”便是沈星南。
落神岭虽是鱼塘的总隘口重地,但是平日沈星南没有要事,绝少来此,落神岭也一直因为有飞鱼塘的实力及出产,所以一直都很旺盛,没有什么可令沈星南担心的地方。——师父为何来此?傅晚飞心中不解。剑痴淡淡地道:“你会明白。”
忽向小娘子喝道:“你是谁?”这一断喝,何等声威,连一向虎胆的傅晚飞也给吓了一大跳。占宅里给这霹雷似的一喝,震了一震,木楼各处,一阵骚动,门隙梯缝钻出一簇簇的老鼠,在慌忙逃命。屋脊梁木上,更簌簌连声,惊起了哇哇的怪鸟和无声息的蝙蝠,回翔掠起。
这座古屋,实在破旧。小娘子给他一喝,劈脸巨响,脚下一绊,登堂震倒,双袖忽忽二声,不由尖叫起来,原来给一二只夺路而逃的怪鸟鼠蝠碰着了身子。傅晚飞慌忙过去,扶起了小娘子。
剑痴一双精芒一般的眼睛盯着傅晚飞:“她是谁?”傅晚飞不暇思索便答:“秋胡妻?”剑痴白眉一剔,又锁在印堂上,怒道:“秋胡妻?”傅晚飞这才发现说的不对,但又不知小娘子是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娘子吓得脸色青青白白幅衽道:“小女子与这位公子本不相识,小女子在城里唱戏,忽见台下有人厮杀,这位公子也在内,却不知的,那些人连我们戏班子也大肆砍杀,小女子跟两位师兄狼狈逃至此处,给强徒追上,两位师兄都给杀了,强要小女子相从,小女子誓死不愿,拼斗起来,眼看要为强人所胁,这位公子便拔刀相助..”说至此处,便委委婉婉的吸泣起来。
傅晚飞劝又不是,说又不是,只手心脚乱,加了一句:“是,她,她唱《秋胡戏妻》。”剑痴忽问:“戏台下的厮斗?你大师兄呢?”傅晚飞凄然道:“大师兄他..死了。”
剑痴冷哼道:“晚弓呢?”傅晚飞哀伤地道:“也..死了。”剑痴再问:“晚唐呢?”傅晚飞道:“他..
?他不是回来了吗?”剑痴却没答他,紧接着问:“红儿呢?”“红儿”就是沈绛红,也就是沈星南的掌上明珠。傅晚飞奇道:“小师妹不是跟三师哥一起回来了吗?..难道,她又遇上什么..”
剑痴笑了一笑,道:“她没有遇上什么..”傅晚飞刚要放下了倒悬之心,忽听剑迷接道:“她只是遇上了你!”傅晚飞怔了一怔,忽见漏进来的斜阳黯了一黯,二条人影,走了进来。一个眉目如画,道骨仙风,古冠古服的人,背着阳光,腰搭一弓三箭,像在这里早已站了好久好久了。
可是人人都知道在前一刻回瞥,这地方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傅晚飞一回首,吓了一跳,随即看清楚来者何人,大喜忙过,跪拜唤道:“师父!”剑痴剑迷,亦一齐向这人稽首。这人便是,威震天南,飞鱼塘飞鱼山庄主人,白道总盟盟主。
沈星南。沈星南微微点头,含笑示意。沈星南身后恻却有一入。
这人戟指跪倒的傅晚飞骂道:“就是他,他就是这样向敌人跪拜!”傅晚飞一愣,随却眼光一亮,喜呼:“三师哥,你回来了!”这人便是傅晚飞力拼掩护下带沈绛红逃逸的孟晚唐。孟晚唐的脸上,铁青着颜色,只有煞气和怒容,一点笑意也没有,仍在骂道:“傅晚飞,你好不要脸,你把红师妹怎样了?”傅晚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便道:“红妹?她不是跟..”孟晚唐怒喝道:“你少抵赖,你和那三个煞星,把她怎么了?”傅晚飞一听,急了起来:“她怎么了?小师妹怎么了?”孟晚唐气道:“你少来假惺惺!”傅晚飞呆了一呆,仍是没意会过来,一叠声地问:“小师妹怎么了?我没看见她啊!她——”剑痴忽怒喝一声,手腕陡地一翻,已扣住傅晚飞的肩膊,微一用力,指头已嵌入肉里,傅晚飞痛得大汗涔涔而下,剑痴厉声问:“你说不说实话!”傅晚飞痛得咬着牙:“这是——怎么一回事?”剑痴冷笑半声,傅晚飞只听自己肩骨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痛得五官都歪曲了。
沈星南道:“让他说。”剑痴立时松了手。傅晚飞“啪”地跪倒,哭道:“师父,请惩罚弟子吧,弟子恭乞降刑。”
沈星南柔声道:“你愿受罚,当然很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傅晚飞哽咽着说:“弟子保护小师妹不力,让她..让她遭了毒手,弟子罪该万死!”沈星南“哦”了一声,声音仍然不愠不火,说:“你所犯的,可不是这些。”傅晚飞愣了一愣,沈星南说:“阿唐,你告诉小飞知道。”
傅晚飞听师父仍叫他“小飞”,心头自是一阵温暖,竟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出来。但他一听孟晚唐的说话,既惊住又震住,再也哭不出来了。“你私通黑道,勾结匪党,陷害大师兄,残杀同门,又奸淫师妹,罪该万死,判处‘九死之刑’。”
“九死之死”是飞鱼塘中极严毒之酷刑,非对罪大恶极。恶孽穷凶之徒不施,傅晚飞听来宛似晴天霹雳,倒不是因为“九死之刑”,而是因为孟晚唐的话!傅晚飞“虎”地弹跳起来,怪叫道:“我没有,我没有..”他刚弹跳起来的身子,半空给剑痴伸手一抓,按了下去,由于相反力道何等之猛,令他双膝一齐发出骨折般“啪”地一声响。
傅晚飞译忘了痛楚,狂叫道:“我没有,师父,我真的没有剑痴眉心红气一现,双眉一耸,踏近一步,沈星南却摇了摇头,剑痴垂手退下。沈星南不徐不疾地道:“你不要急,我不会不给你分辩的机会。”傅晚飞喉头呛起一阵难言的悲酸,哀声道:“师父,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做过..”
沈星南问:“你没有做过什么?”傅晚飞一愣,才道:“没有做过..三师哥刚才所说的事。”孟晚唐怒遭:“你还不承认!那是说我诬陷你了!可知道山庄规矩,有过不认,刑罚加倍!”傅晚飞悲声问:“小师妹她..
她究竟怎么了?”孟晚唐叱道:“你认了吧!”沈星南和缓地道:“你先别问你师妹怎样了,刚才,我来的时候,你见到我,为何吃了一惊?”傅晚飞怔怔道:“我突然看见师父在那里,便吓了一跳。”孟晚唐顺旁加了一句:“作贼心虚!”沈星南微扬起了手,孟晚唐马上闭上了口。沈星南不需要别人说话的时候,任何都不能说话,那人看嘴巴是自动闭上还是由别人替你闭上而已。
孟晚唐是聪明人,聪明人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嘴巴。沈星南仿佛有趣地看着傅晚飞:“你倒说说看为什么看到我忽然出现,就会怕了起来。”傅晚飞分辩道:“我没有怕,我只是吓了一跳。”
沈星南一笑,问:“好,那么为何‘吓了一跳’?”傅晚飞搔搔后发,想了半晌,道:“因为我不知道你老人家会那么突然,突然就在眼前的嘛。”他结结巴巴地道:“何况,我自小就..”他低声不敢抬头他说:“..
就很敬畏师父的。”沈星南微微笑道:“你怕我?”傅晚飞尚未点头,沈星南突然一厉:“你怕我为啥还做出这等事来!”傅晚飞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沈星南一口气接下去道:“阿唐回来告诉我:你勾结天欲宫的人,暗杀了你大师兄,再斩草除根,连你二师哥也一并杀害,还掳了红儿,图施淫辱,你三师哥要不逃得快,只怕也一般遭你毒手,你有什么话说?!”傅晚飞乍听沈星南所言,如一个一个大霹雷炸在脑门,他只问了一句:“小师妹她..
她真的出事了?”沈星南一字一句地问:“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傅晚飞突然跳起来,指着孟晚唐,厉声道:“三师哥,你为何要这样说!”孟晚唐确被傅晚飞凌厉气势所慑,退了一步,即挺胸道:“四师弟,你有辱师门,做出这等事情,我是不敢欺上,陈情直禀!”傅晚飞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就像平日师兄师弟们出去胡闹,追究起来则由自己顶罪一样,也像小师妹下泻药在莲子羹里,却赖在他身上是他干的一样。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三师兄当街下跪,全无立功,又怕小师妹口疏说出来,所以恶人先告状,便在师父面前说下了谗言..——可是这件事,非比寻常,叫他如何能替罪?!傅晚飞蓦然一震!因为他突然念及:三师兄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推诱责任,嫁祸自己身上,可是小师妹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火烧足底般一弹,就指盂晚唐叱道:“你——”孟晚唐目露凶光,截喝道:“你究竟把小师妹怎样了?!”傅晚飞情急道:“我没有,是你——”孟晚唐冷笑截道:“四师弟,你平日就不满师父对大师兄、二师兄多所爱护,争谋权位不遂,便勾结外人,下此毒手,没料你平常就狼子野心,对小师妹欲加染指,而今趁人之危,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傅晚飞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剑痴忽道:“你没有?那么,为何晚灯被杀多时,晚唐早已回到山庄,你到现在才回来?而且..”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看看你身上的衣衫,像什么个模样!”傅晚飞因为在废园里跟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等持战以护小师妹和三师兄逃走,又遇李布衣、求死大师,自然拖迟了时间,何况他因救小娘子而跟勾奇峰缠战,追逐逃走,更解衣兜住对方的暗器,身上的长衫,早已不知所踪,身上数处破损满泥尘,加上干草枯叶,身发皆玷,很是狼狈。
沈星南深空里的星星一般的双眼,望定着傅晚飞,问:“就算这些你都可以解释,但是,你又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带这女子来这里?”傅晚飞回头,看见小娘子,忙道:“她——”沈星南道:“我知道,她就是今年赴飞来峰金印之战,天欲官五位代表之一,‘枭神娘’匡雪君。”傅晚飞张大了口,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而且,根本也没有办法再作任何解释。
第五章不是人
傅晚飞伸长了的脖子一时缩不回去:“是煎药..那个仙?”李布衣一字一句地道:“黑衣白刃:‘纤月苍龙轩’。”李布衣脸色沉重,道:“他一直都在这里,偷听他们谈话。
他匿伏在树上,怕小鸟叫鸣惊动人,出手捏死了它们,然后弹出足底钩刃,刺入树桠上,这种隐身之法,果非一般中土的武学所有。”傅晚飞喃喃地道:“真可怜。鸟妈妈回来看到小鸟都死了,一定很伤心的啼啊啼的。”
李布衣没听清楚:“嗯?”傅晚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么,我跟大哥您刚才的话,煎药仙也听进去了?”李布衣道:“没有,大小双叶走的时候,他也跟蹑而去,咱们没发现他,他也没发现我们。”傅晚飞又问:“他跟着叶哥哥叶姐姐做什么。”李布衣双眉一蹙,抚发道:“我们跟去看看。”
叶楚甚、叶梦色、枯木道人、飞鸟大师、白青衣、藏剑老人、一行六人,向前推进了五十余里,到了鸬鹚潭的驿站。鸬鹚潭绿天碧地,连宁静湖水也作蓝色,十分幽静,上壁崖的杜鹃花色红、白争妍,清风送爽,吹得掀起两岸绿草像一波又一波、一排又一排的碧浪。碧浪点缀着黄花点点,那在风中纤腰一握的楚楚风姿,就像叶梦色在马上的腰肢。
白青衣策马一直落在叶梦色后向,眯着眼睛,看似痴了。飞鸟控辔上前,并缰而行,叫了他一声:“喂。”白青衣没有应他,像浑忘了还有别人似的,眼睛随着叶梦色扎着的长发乌丝,一起一落,也像在风中跌荡着。
鸬鹚潭是个小站,只有两三茶庄,十数人家,面山背水,分外幽美,茶棚外倒有驿马之所,调养着十数匹骏马,待旅客沽买。其中一匹健马,伸长脖子,希聿聿的长嘶了一声,叶梦色的马也响应似的叫了一声。叶楚甚一直在妹妹身边,一路上注意到叶梦色淡颦含怨,脸白如霜,便道:“它叫你。”
叶梦色在神思中一醒,问:“谁?”叶楚甚拍拍她的马儿道:“她叫你做:妈——妈——你没听到吗?”叶梦色含笑白了他一眼,啐道:“好没正经的哥哥。”这时后面的飞鸟大师用手在白青衣眼前晃了晃,白青衣恍如未觉,连眼睛也不多眨一下。飞鸟大师没好气地问:“你死了没有?”白青衣道:“我在看,原来一切诗歌文字,都只是诗歌文字,勾勒不出美丽女子的风姿。”
飞鸟大师瞪大了眼,问:“你说什么?”白青衣朝他笑了一笑:“我也在听。”飞鸟大师又想要问,白青衣已自己答道:“我在听跟踪者的呼吸,暗杀前一刹那的静寂。”飞鸟大师理了嗓子:“什——”他的“么”字还没有吐出来,突然之间,驿站里十五匹马,长嗥而起,有的蹿越了栏杆,有的冲破了木栏,风卷残云似的,挟带着凌历的劲风,分头疾冲了过来。
白青衣疾喝道:“好!”人在马上,纹风不动,衣裤却在风中犹似鹤衣飞舞。十五匹马却不是冲向他的,在铁蹄密鼓似的响起之际,泥抽草拔,包抄向叶氏兄妹。叶梦色的坐骑在叶楚甚之后。
叶楚甚伟岸如岩峻的脸色不动容,像发生的事跟他全无关系一样。他的眼色只有在看他的妹妹时,才会柔和了起来,完全地柔和起来。十五匹怒马疾骑,在距离叶梦甚只有五丈的时候,才发出利刃破空之声——十五个铁镌一般的人,自马腹猱上马,身法姿态,如同一致,刮落至极。
十五个人挥舞着长柄斩马刀。刀在午阳下闪着白森森的寒光。寒光旋转着,绞出划空的尖叫,看来每一刀都可以劈头颅斩奔马,连金石也得被斩为两片。
十五个人,十五匹马,十五柄刀,逼近叶氏兄妹。叶楚甚一直没有动,藏剑老人等也没有过来帮手的意思。一直到马匹离叶楚甚不到一丈的时候,叶楚甚向叶梦色柔声说道:“我去去就来。”
叶梦色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叶楚甚胯下坐骑忽嘶鸣一声,泼蹄疾冲,在这一瞬的时间里,三柄斩马刀落空,马刀一旋落空,却见剑光一寒。另外两骑,调转马首,疾驰来救。
叶楚甚一调马势,全身因急转弯几与地贴,斜里从二骑马前掠过,同时剑光二寒。叶楚甚越过双骑,却已落在另外四骑之中,就在这一骑与四骑相交刹那.第一骑上的刀客已砰地跌落马下,血染草地。另外两骑,马上骑士也躬身,刀落地,人也翻落了下来。
这两人一落地,那边四骑与叶楚甚已然背向分开,四骑疾驰一阵,忽然四马齐啸,四人一齐落下马来。叶楚甚却一勒马,回首,大风吹起了他的发裤,他宛似磐石在马上,腰畔的剑仍在深青色的剑里。这时,其他剩下的八名骑士,才来得及看见分别一人、二人及四人倒地的血泊中,每人都是胸口刺中一剑致命。
那剩下的八名骑士,虽然惊,但不慌乱,以极快的速度集中在一起,一字并排,连马缰都平齐得如同刀削,离叶楚甚一丈之遥,对峙而不发动。叶楚甚说话了,他只是轻轻的说说,但广阔的场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不要再来。”
他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想再杀你们。”那八人互觑一眼,猝然间,同时解弓、搭箭,这几下动作,快得如果有人在此际连眨三次眼,便完全没有瞧见他们那齐整而利落的动作。可是他们已来不及放箭。
因为在他们抽弓的同时,叶楚甚人马快得像一枚炮弹般冲近,当中二骑,马翻人飞跌,同时剑光二寒。叶楚甚马撞倒三骑,同时刺了两剑,马势未至,直驰了出去,这时,四支劲矢已向他背后射到!马背上骤然一空,箭射空,马已奔近!六骑上的六名刀客,情知叶楚甚一定贴入马侧或马腹,纷纷避开。六骑弧形散开,让开叶楚甚的马势,各自弯弓搭箭,待叶楚甚稍一挺立,即发射出去。
可是骏马继续前奔,叶楚甚始终没有在马上现身。突然一声闷哼,一刀客翻落马下,其余五骑但觉剑光一寒。原来叶楚甚不知何时,已到了另一骑上,杀了刀客,五骑大惊,拨马要避,但剑光寒处,又二人倒地。
“嗖”地一箭,破空射出,射向叶楚甚,但马上人影猝空,却把另一刀客射了下来。放箭的人但觉眼前一寒,心窝一辣,也摔下马去。剩下一骑,魂飞魄散,打马急循,忽觉背后有件冷冷寒寒的东西贴住,只听叶楚甚在自己背后冷沉沉地道:“朋友,带我去见钟神秀。”
那刀客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个声音,自寒潭上悠悠传来:“不必要他带,要来送死,沿着潭水前进便是。”这声音悠悠游游,似远似近,完全摸不着边际。叶楚甚一掌把刀客打下马去,回首遥向叶梦色牵动脸肌,算是笑容,点头,也不知是鼓励,还是安慰,然后放蹄而去。
在风中的叶梦色,苍白得令人心碎,但双颊又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酡红。藏剑老人不禁道:“叶姑娘。”叶梦色道:“嗯?”藏剑老人道:“你不舒服。”
叶梦色用纤细的手拨开垂下来的两绺乌发,低头看着马道:“没有。”藏剑老人道:“令兄因何跟东海钓鳌矶的高手结仇?”叶梦色头垂得更低,轻声道:“我不知道。”说罢策马循叶梦甚去路骋去。
藏剑老人放心不下,并辔跟去,他跟叶梦色相处不过半日,奇怪的是心中有一种保护宠爱的小女儿之心,决不让任何人伤害她。飞鸟大师在后面喃喃道:“那是什么意思?”枯木道人冷冷地道:“不知道就是知道。”飞鸟大师道:“既然知道她又说不知道?”飞鸟大师瞪目道:“那么不答就是答,答就是不答?”枯木道人道:“谁教她是女儿家,她高兴怎么答,就怎么答。”
飞鸟大师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女孩儿家说的话跟佛偈没什么两样,听懂就是没听懂,没听懂就是听憧了。”枯木道人没听清楚这胖和尚在说些什么,便问:“你说什么?”飞鸟大师道:“我不知道。”枯木道人道:“什么不知道?”飞鸟大师答:“就是知道。”
枯木道人气骂道:“你又不是娘儿们,说这种娘腔娘调做什么!”飞鸟大师坦然道:“我是在念偈。你不懂的。”枯木道人更怒:“什么不懂!”飞鸟大师即答:“就是懂了。”
枯木道人为之气结。白青衣在后笑道:“你们二人,不管懂与不懂,咱们且跟去看看如何?钓鳌矶的人,可不好应付,别让自己人吃亏了。”枯木道人不禁向白青衣问:“钓鳌矶是些什么人?”白青衣淡淡地道:“不是人。”
叶楚甚策马顺流而上,前面峡谷中阳光一阴,清绿变成了深碧,再走下去,深碧成了黛郁,青草地换了坚硬森冷的岩石,石上爬满了绿苔,连潭水也深寒凄冷,令人寒栗。岩壁尽头,有一口小瀑布,白花花冰也似的寒水喷溅下来,作轰天状:由于岩壁四面弧形上耸,仰首望去,瀑布口犹似井里望出去一般,分外明亮。瀑布下是寒潭。
潭边坐着一个人。这人满头银发,神容十分威仪,年纪显然不像发上银霜所示那么大,端坐不动,似不知有人来了。叶楚甚慢慢的勒止了马,缓缓地下了马,徐徐地走近去,一面一寸一寸地自鞘中抽出了剑。
剑一亮出,寒潭水影,映在剑上,剑芒射在那人脸上。那人慢吞吞地合起了双目,道:“好剑。”叶楚甚觉得声音如同自背后来,微吃一惊,脸却全不动声色,连姿态也无丝毫改换,一步一步地逼近去。
那人淡淡地道:“你来了,你妹妹呢?我弟弟这些年来,可想得她好苦啊。”叶楚甚没有答腔,直至逼近他身前七尺之遥,停步,剑锋森寒,遥指那人,一字一句地道:“钟神秀,你要杀我,尽管出手,这些年来,一直派钓鳌矶的高手来送死,大可不必。”钟神秀笑道:“我知道他们杀不了你;可是我也知道你一旦出剑,也无法控制剑下留不留命。”
他顿了一顿,道:“所以,我让你多杀一些人,多结一些仇,就算万一我杀不了你,还是有很多人找你报仇,报仇的人愈多,迟早会有一个人杀得了你。”叶楚甚道:“可惜你今天更加杀不了我。”钟神秀银眉一剔,道:“哦?”叶楚甚冷峻地道:“因为你选错了时机,你可知道跟我同行的人是谁?”钟神秀道:“除了妹妹还有谁?”叶楚甚道:“他们是枯木、飞鸟、白青衣和藏剑老人。”
叶楚甚说得甚慢。说每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仿似小心翼翼的把一个一个上百斤的石臼放下去一般,叶楚甚每说到一个名字,钟神秀的银眉就剔了一剔。剔到最后一个,钟神秀一下子像老了许多,道:“多谢你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才说下去:“找你实在不容易,要把你兄妹二人都找着就更难了,所以,我实在等不下去了,选了今天,没想到都是些成名人物。”他笑了一笑又道:“还好是些成名人物,看来我在这儿附近所布下的人物和机关全都不能用了,因为一旦用上,他们就有藉口来帮你。”他笑得像只发现了母鸡把小鸡藏在哪里的老狐狸:“只要我一对一,他们谅没有理由出手助你,我这是一样有杀你的机会,这次没有李布衣,杀你,不会难到哪里。”
叶楚甚猝然喝道:“别提李布衣!”他喝这一声的时候,所有静如磐岳的气态,完全变了一变,像一头怒豹,却就在这个时候,钟神秀陡然睁开了眼,发出直逼剑光的厉芒,双手一反,手心向上,喉里“呜”的一声,那瀑布的空然之间,像遇上什么大力所阻似的,竟倒流回穴口去!
第十五章荒山之夜
所以当叶梦色衣衫凌乱往叶楚甚奔去之际,叶楚甚浑忘了自己身上的痛楚,握住叶梦色的手问:“他..你怎么啦?”叶梦色由于感觉到兄长手掌的冰冷,便完全感受到那肉体上的摧残是如何痛苦椎心,她眼泪籁簌淌落:“哥,你怎样了?你怎样了?”她抽泣起来。叶楚甚握紧叶梦色:“你不要哭..
你从来都..不哭的..”叶梦色哭得脸色更白,白得像霜一般:“谁伤你的?哥,是谁害成你成样了的?”叶楚甚道:“没什么..”
因为李布衣正与纤月对敌,他不想让李布衣有为他报仇的意思。“你怎样到了树上的?”——叶梦色是怎样到树上的。这是在场里人人心里都有的疑虑。
叶梦色幽幽地道:“钟石秀又重施故技,后来王蛋要把我们一起擒住,李大哥及时出了手,杀了他..把我救来这里。”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叶楚甚“呸”了一声:“姓钟的那王八蛋!”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当时的情形是:叶梦色着了钟石秀“五淫散”毒雾,但钟石秀也中了王蛋的“金璎珞”的毒气,幸李布衣击伤了王蛋,而王蛋却死于钟石秀手上,钟石秀自知不是李布衣的对手,含忿退走。李布衣在对敌的时候不意吸入了一点毒粉,而叶梦色药力已发作,使她更添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李布衣心荡神摇,在自击一掌后,听到飞鸟和枯木走近的声息,知道不能败坏这女子的名节,便与叶梦色飞掠出窗外。李布衣昂着首,在狂奔中接受劲风吹袭,使自己清醒,直到绕院三匝,他再到院落井边,打了一桶水,替叶梦色洗脸。
然而在清水浸湿叶梦色两道秀眉后,仍闭着的眼帘,令李布衣心里惊羡她的美,是这人间里没有的。李布衣待她像个小孩子的哄道:“梦色,梦色,醒来,醒来。”他初见叶梦色的时候,刚在感情上,受到了极深的创伤。
他天涯海角,遍寻米纤。这里面当然有一段沧桑往事。可是叶梦色这小女孩确能让他感到一种亲欣的欢喜。
他当她是自己妹妹,自己小女儿一样,但是又从她不属于人间的艳美中深觉:这女子无法属于任何人。他本来专心一致要找米纤,在越秀山的古道中匆匆而下,走了泰半路程,却不放心叶氏兄妹,叶梦色的影子又浮现在他跟前,那么小,那么俏,他不放心,便赶回红紫崖上,因此恰好救了这小女孩。这以后,在荒野里跟这小女孩两天两夜的相处中,李布衣心里很快乐,很酣畅,从前米纤只是在旁柔柔静静聆听他的鼓乐、琴韵和悲豪的歌声。
这女子却能弹、能奏、能唱,能与他相和鸣。米纤不懂歌乐,但善于织衣。米纤织的衣,穿在身上,没有衣的感觉,好像穿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绡;米纤织出来的图画,比真实的绝景还要美,而且可以织出一些别人不敢织的图案,诸如:菜肴、华灯、断桥、草鞋、霜鬓,如此的生动利落,就连神话也织出了人间之美。
荒山之夜里,李布衣那一首唱织云雾绡缣之衣的一首歌,唱的就是她。但米纤却不会唱歌。李布衣最难忘的是:他看米纤织布,米纤听他歌唱,那情景那么深地镌刻在李布衣的脑海里,以致李布衣连窗外的春日迟心,鸟鸣婉啭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李布衣也确实喜欢这小女孩,在篝火边唱歌,实在有说不出的快乐,直到叶楚甚出现之后。他从叶梦色的叙述里,知道了叶楚甚并非她的亲哥哥,而又从叶楚甚出现之后的神色里,读出了很多叶楚甚并没有说出来的话。李布衣心忖:梦色只是他的小妹妹,这种感觉,该当不会碍着叶楚甚吧。
不管怎样,李布衣心里对米纤的牵挂,愈来愈强烈,像一阵由远而近的鼓声,直响到了心里,所以,他要走了。临行前却因为叶梦色一个秀丽而教人疼惜的眼神,使他不知怎的,记起了两天在荒山时原寻索,两夜里篝火边的歌乐,心中一阵不舍,便答应了要回吐月城找她。他觉得叶梦色乌亮的眸子,是期盼自己今晚能在的。
他不想让她失望。于是他到离吐月镇十七里外的五峰旗瀑谷去找一位知友“绿苔散人”温风雪,借了一面三弦,当晚赶回吐月镇的路远客栈。到了第二天,他也弹到兴起,又到温风雪借一口焦尾古琴,结果,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回来的途上,竟遇见了朝夕梦魂、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米纤。
这一场相遇,使得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一段悲恻缠绵,哀怨绯恻的故事,这在“布衣神相”日后的故事里,自有述及,现不多赘。李布衣却不知道他没有回返的当晚,叶梦色发生过的事。而今他再见到叶梦色,六年的变化使一个小女孩成为一个成熟女子,本不致惊讶,但在叶梦色身上来说,是何其的大,她本来清,岁月替她添了艳,她本来秀,岁月替她涂上了丽,在她白皙惹人珍惜的轮廊上,隐透了一种美丽女子而令人怦然动心的媚,使她令人怜处成了非人间的气质,碰一碰,就会碎,使人羡叹,但会不安,六年来使她像一朵幽谷里的白花渐渐染红,桃花一样发向风笑傲。
只有在浸了水的乌发和秀眉,才再又显出她那一张孩子气的脸。李布衣看着看着,真有吻她的想法。但李布衣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放下叶梦色,过去再打了一桶水。
这时候,叶梦色却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低低叫了一声:“李大哥。”李布衣一震,水桶“咚”地掉回水井里。叶梦色道:“我已经好了。”
“五淫散”和“金璎珞”发作得快,也消散得快,李布衣传过去的内力毕竟是有用的,何况李布衣还挟着她迎风兜圈子,又用水浸她颜面,而且也着实过了好一段时间。“金璎珞”和“五淫散”合起来的结果,虽是发作起来效力特别强烈,但互相抵消的结果,消散得也更快。李布衣笑道:“好个小姑娘,一下子,长那么大,又落得那么漂亮。”
叶梦色幽幽他说:“这些年来..李大哥都好吗?”李布衣笑着问:“你呢,还有没有练歌啊?”李布衣曾对叶梦色的歌声,赞不绝口,认为只要假以时日调练,在歌声乐艺中定可首屈一指。叶梦色反问:“大哥还常不常唱歌?”李布衣笑唱:“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诗本来还有两句“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的,李布衣故意把它略过不唱。
叶梦色笑唱道:“是魂不是魂,是昏不是昏。”她唱第一个昏字是低调,第二个昏字是高调,魂字亦同,李布衣听了,笑了起来,叶梦色也笑开了,两人一时都无隔阂。原来此诗为唐诗人杜甫所作,咏的是王嫱,在千古余情里,委宛而细腻地道出昭君的幽思。
惟李布衣是性情中人,感情易大起大落,因深研相学易理而知收敛隐藏,但原来个性并非如此,所以每唱此曲,忍不住把一个表达得颇为含蓄的“魂”、“昏”等字,唱成高调激情难抑的音节,叶梦色对各种曲调俱十分熟悉。每出言更正,都重唱一遍,但李布衣总学不会,几次之后,玲珑剔透的叶梦色竟把“是魂不是魂,是昏不是昏”等几句编成曲调儿唱出来。所以两人一听,都开怀大笑,没有芥蒂。
恰在此时,衙堂传出了打斗声。李布衣疾道:“恐出了事情,我过去看看。”叶梦色急道:“大哥,我..
一齐去。”但她又药力未完全消散,软弱无力,李布衣道:“我背你。”两人都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事情紧急,也管不了许多,于是李布衣背着叶梦色奔去,半途却发现有人被逼倒退出来,李布衣因顾虑到叶梦色,便先掠上黄花树,藏身其中,直到情形不妙,便不理一切,掠了下来,与纤月展开决斗。
这时,纤月苍龙轩有些惋惜地道:“原来王蛋已死于你的手中。”纤月这样说的时候,在冷月下身形更显得孤寂。李布衣缓缓地道:“王蛋不也是何道里的人吗?”纤月道:“我布置的五循阵法,给何道里占了,但是原来五阵主持人中,只有第一阵的王蛋,他甚仰慕我国文化,要投靠我,准备与我此番前来挫一挫你锐气后,再回日本,不会一会中原武林高手,倒虚了此行!”白青衣道:“仰慕文化?想偷学东瀛武功才是!”纤月淡淡地道:“我本就答允他,推介他在我师门下学艺。”
傅晚飞道:“中原武功,博大精深,高手如云,卧虎藏龙,他不好好学,偏去东瀛学些杂技什么的!”纤月目中厉光暴射,叱道:“你说什么?”他狠声道:“别让我对你动了杀心,我一旦出手,决不留命!”傅晚飞耸一耸肩道:“我的话一出口,也决不再说。”纤月冷哼一声,横刀而立,威风凛凛,煞气严霜:“中原武林有什么高手?这儿又有谁是我的对手?”他用手遥指着叶楚甚,说:“这人是不是你们的高手?我一出刀,他,一只手,一条腿!”叶楚甚闷哼一声,其他的人皆现怒容。李布衣忽然踏出一步。
道:“既然如此,我再来领教。”纤月眉一扬,冷笑道:“你连兵器都给我打落,再战只是送死。”李布衣淡淡地道:“你只是削了三根竹竿。”
纤月刀锋射出森冷的厉芒:“好,你再亮出你的武器吧!”李布衣微笑,缓缓自怀里掏了一样东西。一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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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倒流至水泉穴口,突然,又四溅飞泻,在隐约阳光映照下一点点水花,发出七色异彩,一蓬蜻蜓翅膀般喷射向叶楚甚!这些瀑布水珠玉溅雪飞般千点万滴地喷射过来,武功再高,也无从防御。叶楚甚也无法防御。他完全没有防御,却猝然身剑合一,化成一道碧练,“嗖”地射入寒潭之中。
刹那间,水珠击空,但犹被一阵怪风掠卷似的,追在叶楚甚身后,这时藏剑老人和叶梦色已经赶到,看去只见一大蓬雪屑冰珠般的水雾,疾追前面一道碧练,煞是好看。这好看的景象又何其惊心动魄,只要叶楚甚一旦被水珠洒中,只怕身上立即要多上千百个血洞。但是好看的景象一闪而没。
叶楚甚已人剑合一,投入寒潭之中。千百点水珠洒在寒潭上,似投下了千百块石子,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水花,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直至涟漪消失,寒潭水静,叶楚甚却没有再现身。潭边的钟神秀脸色凝重,注视着潭水,双掌平托,距他九尺之外的飞瀑,降到一半,似给无形的屏障接堵着一般,竟落不下来,愈积愈多,水花滚滚,竟渐浩荡了起来。
——叶楚甚在潭底做什么?这时飞鸟、枯木、白青衣都已赶到,皆屏息以待。钟神秀的银发下,白眉上,布满了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水滴?叶梦色身形一晃,就要掠出,白青衣一把轻搭着她秀肩上。道:“这一对一的场面,未到必要,不好出手,使令兄落人话柄。”
叶梦色想了想,终于忍住,肩膀却有点僵硬,白青衣忙缩了手,她不知怎的,心口怦怦地乱跳一阵,他出入风月场中,跟女子何止于勾肩搭背?此际却不知怎地,刚才搭在叶梦色的手也感到凉飕飕地,心里更甜滋滋的,有说不出的好受。潭里潭边,仍无动静。钟神秀额上的水珠,却越来越大,流过了眉际,直往他嘴边淌落,而瀑顶上的水,也越积存越多,澎湃不己。
就在此时,“花拉”一声,一道碧练,破潭而出,电射钟神秀。钟神秀巨喝一声,双手一反,变成手背向上,登时间,那被堵塞着的水花,远比刚才那一喷还激烈千百般的大力,汹涌而来,霎时间已到了叶楚甚的背后。叶楚甚驭剑投钟神秀,钟神秀双掌平举,准备以内力阻他一阻,而雷霆万钧翻涌而来的怒涛,已紧贴叶楚甚的背后。
就在这时,叶楚甚剑光倏然一折,竟投地向上,一个翻滚,怒涛卷空,继续前涌,变成淹卷向钟神秀自己身上!钟神秀眼前一花,只觉叶楚甚已然不见,眼前只是漫天水花,心知不妙,这些水力已被逼成了排山摧石之力,非同小可,大喝一声,双掌本蓄力向叶楚甚出手,现集平生之力推向怒卷前来的水花。钟神秀这双掌拍出,仅把涛势堵了一堵,但小腹下忽飞起一道剑光。钟神秀只觉腹下一痛,怪叫一声,双掌骤收,怪鸟般冲天而起,“蓬”地撞破水源石穴,在砂石纷坠,水溅涛飞之中消失不见。
叶楚甚一剑得手,在水波未盖下前已疾退七丈,那水花拍在岩石上,发出“嗤嗤”之声,这才倒流向潭水去。瀑布穴口虽被撞了个大洞,但水流已恢复正常,注入寒潭。远处传来那听似无力但内息极为深厚的语音:“姓叶的,你等着瞧吧!”叶楚甚花冈石雕铸出来的一般的脸容毫无所动,就像刚木的一场格斗与他无关一般。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拿着剑。剑未还鞘,剑色森寒。叶梦色上前一步,道:“你伤了他?”叶楚甚脸肌闪过一阵切齿的青筋:“可惜没杀了他。”
叶梦色咬着下唇,以致她下唇像皑雪映梅,道:“我一定要杀了他。”叶楚甚道:“你放心,一定有机会的,沿路上,他两兄弟一定伺机下手,不会干休的。”藏剑老人干一咳声,道:“你是说,钟石秀也会来?”叶楚甚“刷”地还剑入鞘,道:“我们兄妹和东海钓鳌矶的钟氏兄弟结下梁子,误怠了诸位前辈一些时间,来算个清楚。”
飞鸟大师大刺刺地道:“账要紧,你慢慢算,算清清楚楚,不要亏了老本好。”枯木道人忽向白青衣走了一走,他本来与白青衣距离约有丈余,这一步“飘”了出去,几乎就和白青衣鼻尖抵着鼻尖。枯木道人用他那一双死鸡般的灰眼,盯住白青衣,道:“你骗我?”白青衣强笑问:“我骗你什么?”枯木道人道:“你告诉我说,钓鳌矶的不是人,刚才那个,不是人是什么?”白青衣还未答话,藏剑老人即道:“白兄长没说错,道长误会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钓鳌矶里有不少高手,但多是残虐之徒,特别是这对钟氏兄弟,做哥哥的双腿皆废,他便逢人都挑断了腿筋,恨不得人人都跟他一般无腿的,你没有看出来吗?钟神秀出手之时,不也没站起来过吗?”枯木道人一震,失声道:“好轻功!”因他想起刚才钟神秀中剑后辟水淹破石穴而出之声势,当时没赞,只因以为他双腿健全,而今一想,确可堪赞叹。飞鸟大师却听得咬牙切齿,甚不直钟神秀之为人,便说:“那也没什么,我肚皮那么大,也有一个人重量啦,我天天提着肚皮窜跳窜跃,不也是轻松自如吗!这可比没有腿的难多了!”枯木的小眼睛横了飞鸟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问藏剑老人:“那么,这残废的兄弟呢?”藏剑老人的手始终放在袖子里,答道:“钟石秀么?可就更槽了。”似乎艰难启口。
枯木道人偏要问下去:“怎么槽法?”藏剑老人讷讷道:“说多槽就有多槽。钟石秀平生最喜,便是女色,他拈花惹草还好——”说到这里,斜睨了白青衣一眼,白青衣装没有见。“他还不喜欢到风月场所,偏要做那些下三滥勾当,迷奸了不少女子,强暴了不少妇人,只要一听说哪里有美丽闺女,他一定前去,千方百计玷辱方休..
你说,这种人,算不算是人?”枯木道人退了一步,走到藏剑老人身前,两人站在一起,他的光头才及藏剑老人胸前交叉的袖时,但大肚子却突了出来,几乎顶及藏剑老人腹部,碌着大眼睛,问:“我也有一句话要问问你。”藏剑老人觉得他形状甚怪,忍笑道:“问!”飞鸟大师偏着头看他,又歪着头再端详他,然后才道:“你一天到晚把手放在袖子里,是不是这样才表示你是名符其实的藏剑老人?”藏剑老人没料着有这一问,怔了怔还未答话,飞鸟大师又道:“要是叫做藏剑老人就一定要在袖里藏着剑,那么,叫挂剑老人的得到处绾着一口钉子,走到哪里,就把钉嵌在那里,就可以一天到晚挂个不停了..”他越说越自觉有理,所以便口沫横飞的说下去:“那么叫赠剑老人的,就得出们带上十七八把剑,逢人就赠,那就名符其实了,至于叫折剑老人,当然是拿着把断了的剑...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便接下去道:“像我,叫做飞鸟,为了要名实相符,就得用手里拿着一个鸟笼,时常打开门儿让鸟飞去才行了..”说罢,自己哈哈笑了起来。这次到白青衣为藏剑老人说话了:“大师其实不必带鸟,已经名正言顺了。”
飞鸟大师眼神一亮道:“哦?是我的轻功?”白青衣还未答道,那枯木己冷冷地道:“不,是你的肚子。”白青衣笑接道:“已经名符其实,够‘肥了’。”飞鸟大师气得圆眼睁更圆,指着枯木道人道:“他的名字更取得人木三分,你可知道‘枯木’是什么?”枯木知他不会有好话,却仍忍不住问:“是什么?”飞鸟正等他这么一问,摇头摆脑地道:“寿木也。
寿木也。寿木者,棺材板也!”白青衣忙劝解道:“算了,算了,不要骂了。”飞鸟大师指着他道:“你也实至名归,白衣者,戏子也,你是穿着孝的戏子花旦,白青衣也。”
白青衣登时啼笑皆非,但他双亲早已逝世,也不去和这呆和尚计较,便道:“说的也是道理,我倒没想到呢。”忽见叶梦色白着脸在那里,叶楚甚却是脸色铁青,便道:“怎么了?不能手刃大仇憋着气么?”叶楚甚沉声道:“若不是重责在身,我真想退出行程,非杀这老匹夫不甘心。”白青衣目光一闪,笑道:“你几时退出?我们还是你招来的呢。
再说,叶兄也知道钟氏兄弟决不干休,只怕跟踪我们的人,在前站就忍不住出手了,等他们来自投罗网,岂不省事得多了?”叶楚甚转头,坚定的眼神厉芒一闪:“跟踪?”白青衣道:“是。从下大乾山开始,便有两人,一直跟到此处。”飞鸟大师搔搔光头,没料他头发虽无,头皮却有很多,皮肤似雪片一般纷纷落了下来,飞鸟大师不大好意思,忙道:“一路上灰尘真多。”
又问:“那跟踪的人不是已经骑马突袭了吗?怎么..”白青衣笑道:“那十五骑的突击我倒没察觉,真正在跟踪者,却还没有出手。”叶楚甚沉声道:“我在等他们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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