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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22 王旭烽(当代)
  杭忆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想不到父亲这样的温良君子也会这样说话了。"
  杭汉侧过脸去看看躺在对面床铺上的杭忆,烛光下他的这位久违的堂哥的面部侧影和神态,和身陷杭州羊坝头大院的伯父惊人地相像。他吃了一惊,手就揪在了胸口上。
  "我听说赵先生蒙难了……"杭忆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抛扔着手枪,若有所思地说。
  "本来伯父和我妈都要出来的,他们留下来操办赵先生的丧事了,然后就被软禁起来,不准出杭州城了。"
  "我知道。"杭忆回答,"杭州的事情,我都知道。"
  杭汉想到了奶奶和大姑妈,他想要是杭汉知道了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提奶奶和大姑妈?"
  杭汉的气都屏住了!真的,杭州发生的事情,杭忆都知道了。正这么怔着,杭忆就跳了起来,冲出门外。杭汉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也冲了出去。门前是一条河流,草腥气和鱼腥气弥漫在河畔。偶尔,水波一亮,便有鱼儿跳动的声音响起。草丛中,不知什么野禽在咕咕咕地叫着。杭忆蹲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水。杭汉站着,不知说什么。很久,杭忆才问:"汉儿,你在河里看到了什么?"杭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天太黑了。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血。"杭忆回答。
  他们各自的双眼都湿润了,但都不想让对方知道。
  他们总算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但他们都没有睡意。也许是为了寻找轻松一些的话题,杭汉提到了楚卿:
  "她常来吗?"
  "常来。"
  "你归她领导?"
  "不,我归我自己领导。"
  "那她还常来?"
  "她来说服我,说服我归她领导。"
  "那你怎么办?"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在黑暗中爆发出轻笑,说:"我嘛,有时听听,有时不想听了,就不听……"
  "她曾经动员我和她一起上根据地。"
  "她也动员我,她还动员我去陕北呢!"
  "你怎么没去?"
  "我嘛,我还没杀够日本佬啊。"黑暗中杭忆就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懒洋洋的口气听上去非常残忍。
  "那她还来找你?"杭汉迟疑地问。
  "来啊,她是代表组织来的,我是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日的力量中的一支力量啊。她的组织,把团结我的任务交给她了。"
  "那你们俩就吵个没完了。"
  "可不是吵个没完了!"
  "她跟你讨论共产主义吗?"
  "怎么不讨论,来一次讨论一次。不过这和抗日还不是完全一码事,这是信仰。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
  "没有。"
  "这是他们的《圣经》,我不想在没有搞明白之前就进去,我不想因为喜欢她就进去。明白吗?"
  "我可真没想到你一下子成了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那是因为我欠了人家的命。"杭忆声音发闷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谈这些了,谈些别的吧,你有女朋友了吗?"
  "哪里的话。你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怎么不知道。她每次来,我都和她睡觉。"
  杭汉的脊梁骨一下子抽直了,他盯着发黑的河水,半天才说:"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和她、和她——"他牙齿打了半天架,也说不出那"睡觉"二字。
  "那你叫我怎么办,像从前那样给她写诗?"
  杭汉好久也没有再说话,杭忆站了起来,说:"老弟,是不是不习惯我的变化了?我让你吃惊了。你晓得这里的人们叫我什么——冷面杀手!可是在她眼里,我依然是一个黄毛小儿。"
  杭汉这才说:"我晓得她喜欢你,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你。那时候你的手指白白的蘸着墨水写诗,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你,可是……"杭汉叹了口气,"你不要随便和她……"他还是没能够把"睡觉"两字说出来,"她这个人,心重得很。"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说:"汉儿,你可是一点也没有变。有些东西你还没经历。你不晓得,我做不到不和她在一起;你不晓得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她像一片春风里的新茶嫩叶,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你不懂,小孩子,你不懂……"
  "你爱她?"
  "我爱她,爱她,爱得有时恨不得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搂着杭汉的肩膀,离开了河边。天快亮了,他们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那一次从江浙回来,杭汉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江南了。不过他还是不断地给家里写信,告诉他们种种事情,其中包括意外地与小姑妈寄草在重庆的相逢。
  自从寄草出现之后,亲情就开始热闹和错综复杂起来,比如今天的约会,就是寄草特意安排的。杭汉拉开竹椅,让小姑妈坐下了,对面几张椅子还没有拉开,寄草就皱起眉头说:"我在保育院值班,还担心着迟到不礼貌呢!怎么,我们倒是先到了,他们却是迟到一步的,什么礼数?二哥这个人也真是的。是不是那女人使的鬼?"
  杭汉摇摇头,小姑妈的想法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之外。从前在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亲戚间对小姑妈的一种评价——林藕初加沈绿爱,等于杭寄草。杭汉想,刚才他坐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想到什么女人搞不搞鬼。
  杭汉到现在也没有谈过恋爱,他也不太了解女人们,更不了解他的那位后妈。虽然他已经在重庆呆了两年了,但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秘的南洋富商的画家女儿,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到过父亲在重庆的家中。他只看到过那母女两个的照片。寄草不停地问他,那女人到底漂不漂亮?到底是她漂亮还是他母亲叶子漂亮?还是她杭寄草漂亮?杭汉实在是弄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差别——他从小就在美人窝子里长大,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再说他天性和杭忆不一样,他们两个,在女人问题上,可以说是一个早熟一个晚熟,他实在没法回答这问题,只好说:"我看,还是那个小女儿漂亮。"
  其实这话也是随便说的,从照片上看,那女孩子还没长成一个人呢,睁着一双木不愣登的大眼睛。如果说这也算是个美人儿,那么,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小木美人儿吧,和杭家那些一个个人精儿似的女人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寄草一听到这话就笑了,说:"你啊,大傻瓜一个。那孩子才多大?我听说,她可不是你爸爸生的,是那女人结婚时带过来的呢。"
  "谁管谁生的,反正现在她叫我父亲爸爸。哎,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喝茶吧。他们来了,你自己看到了就知道。爸爸不是说了,今天把她们母女两个都带来吗?"
  "什么你爸爸说的,还不是我说的!"寄草就很得意地说,"你爸爸才怪呢,老想着让我到他的新家去见他的那个新女人。我可不去她那里。她呢,当然也不会去我那里。最后我才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茶馆,中立地带。"
  杭汉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这个大茶馆。他们是坐在半露天的走廊上,隔着走廊可以看到茶馆里面的戏台子上,有一个人正在说着评话。说的是杭汉在江南茶楼里时常听到的那种根据话本改编的故事。一听这说书人的口气,就知道这也是从他们江南一带流落到此地来的艺人,说的是一段元代《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的片段。只见那艺人捏着小嗓说: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
   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
   两个拿着慢慢走,泡着手时哭喳喳。
   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
   两个初偎黄栗子,半两新炒白芝麻。
   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祖。
   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两个听到这里,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久违的乡音啊,难为能在这里听到。寄草心里好像很高兴,捂着嘴笑个不停,还说:"我记得从前在家的时候,大哥常常要出我的洋相,叫我快嘴李翠莲的,那时倒也不觉得李翠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反倒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再听了这个段子,才知道她的趣处来。"
  杭汉见小姑妈高兴,才说:"你们想见就你们见吧,何必又一定要拉上我呢?我自己的那一摊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前日检验茶,在码头,又差点和他们孔家的人打起来,这帮青皮!"
  "你懂什么,正是因为你的那摊子烦心事儿,我才约着他们一家出来喝茶,你以为我小姑妈那么吃得空啊。"寄草突然说,"我就想看看这女人靠不靠得住,对你好不好?你爸爸从来就是一个没脚佬,天涯海角到处在飞的人。我这一走,你在重庆连个依靠的人也没有,小姑妈我不放心。"
  杭汉很吃惊,说;"怎么你又要走?你不是在保育院好好地当着你的老师吗?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才没过多久,你怎么又要走了?你说我爸爸是个没脚佬,只晓得飞,你自己可不也是一个没脚佬了吗?"
  寄草摊摊手,苦笑了一声,说:"你可别把你爸和我扯一块儿啊。我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你爸爸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
  杭汉愣了一会儿,才问:"有罗力哥哥的消息了吗?"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称呼,杭忆、杭汉都叫寄草姑妈,但是却叫比寄草还大的她的未婚夫罗力为哥哥。也许潜意识里,寄草就是他们的姐姐,他们就是同一代的人吧。
  提到罗力,寄草就来了劲。原来她已经打听到了,太平洋战争一爆发,罗力就上了中缅边境,这一次消息确实,有人正从那里回来,说他们亲眼看见了罗力。他本来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作战参谋,可是因为他会开车,现在却成了一支车队的队长,日夜在前线拉运战备军需物资。
  从J;冲到中缅边境,那是什么样的距离啊?杭汉也不顾辈分大小了,就几乎气急败坏地说:"你疯了,跑那么远去!我听说日军正在那里大规模调兵,英军和印度军队还有缅甸军队,再加上我们中国军队,都在那里准备打大仗。你去了,未必找得到他。再说,你即便找到他,他一个军人,看到你这么一个女人去了,又能帮他做什么,你不就是给他添乱去吗?"
  寄草倒是一点也无所谓,一副横是横拆牛棚的架势,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我们家的女人都是疯子。嘉草姐姐不是疯了吗?你们却不晓得,她疯的那会儿,我也就疯了。你不要对我再说那些不让我去找罗力的话了。我找不到他,我就得死,我找到了他,也可能是一个死。两死相比,我还是选择了找到了他死的路。……你啊,小毛头孩子哪,你晓得什么叫疯狂啊!我能跟你说什么呢?你这个毛头孩子,有一天,到依洛瓦底江去收我的疯狂的尸骨吧……行了,我们来喝茶吧,记得西晋文学家张载的《登成都白茹楼》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士聊可娱……来,我们也学一点古人的洒脱。此地不是江南,此地惜别,无柳可折,我们入乡随俗,还是点一道茶吧——"
  不远处的茶房看到她举起了手,走了两步,又看到对面坐着的小伙子把那年轻女子的手又按了下去。他认识这个南方人大学生,他常常是心事重重的——不要去打搅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吧,他就知趣地又退了回去。然后,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地跑进了茶馆,东张西望着,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跺着脚。茶房又看到那大学生模样的人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和那女孩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急急地走到刚才那女子身边,那女子听了没几句,就尖叫了起来,一茶馆的人几乎都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行三人,已经消失在茶馆里了。立刻就有人凑过来打听那是怎么一回事。那茶房摇着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谁出事了。也许,就是那小女孩子的亲人,没听清楚,这年月,不是每天都在出事吗……"
第24章
  杭嘉平亲自驾着一辆吉普从川西雅安往回赶,车后坐着他那个画家妻子黄娜。一路奔波,妻子早已连画夹子也拿不动了,头就不时地垂下来,打着瞌睡。嘉平自己也因得不行。最难的一段路已经过去了,昨日他和黄娜整个儿就在蜀道中盘旋,今天,他们已经进入了四J!D盆地的丘陵地带。
  从车窗往外看,嘉平可以看到无数紫红色砂页岩层构成的平顶山丘,重重梯田一直就修到山顶。去雅安的路上,黄娜对这样的由亿万年流水切割而成的壮观的山丘还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画了不少的速写。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完全没有这个热情,也没有这个力气了。一片片平原和丘陵间的光秃秃的桑树条以及尚未收割的蔗林。就少了一个为之欢呼雀跃的女人。嘉平走南闯北,见什么都不新奇,心里又惦记着重庆茶馆里那对姑侄,还有被他们这对夫妻丢在寄宿学校里的女儿蕉风,也就不顾昨夜没有休息好,一边赶着路,一边就往自己头上额上擦着清凉油,还不时地喝着刚才从路边要的茶水。茶水早就凉了,杭嘉平不讲究,咕哈哈嘻地就灌一大口,心里的火气顿时就散去好多了。
  世上总有这样一类人,古道热肠,赤胆忠心,天下事皆为己任。放眼望去,凡世上不平之事若不锄去便死不甘心。因此,他们永远扮演弄潮儿的角色,在哪里都是斗士。杭家兄妹中,嘉平就是这样的头号种子。
  杭嘉平一进入茶界就陷进去了。像他这种人,不管走到哪里,首先看到的,肯定是人。然后,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团结,或者斗争。
  有的人,为了事情不得不去与人斗争;嘉平不一样,他生来喜欢斗争。他一进入吴觉农先生的事业就发现了必须斗争的人和必须斗争的事情,斗争的目标是中央信托局。但这还不是根本的目标,根本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什么局,而是一个家族,这个家族有一个了不起的姓:孔!四大家族中的孔祥熙家族。正是这个家族,牢牢控制了中央信托局。当然,仅仅控制中央信托局对他们来说是很不够的。当茶叶统购统销作出了一定的成绩,换来了大量外汇之后,茶叶便成为当时一些部门争夺的对象了,中央信托局只是这其中最强有力的一个对手罢了。
  嘉平深感这群茶人们的过于纯洁,他们几乎都是不懂政治的,或者说是因为讨厌政治而更愿意超脱政治的。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政治就是经济的集中表现,而茶,也不仅仅是可以换来枪弹的植物吗?难道茶也不可以是权力,不可以是能够买到权力的金钱?嘉平每次参加一些文人的雅集,听到他们一边小口小口地品着茶,一边评论着《红楼梦》里的宝玉啊妙玉啊的一杯为饮二杯为品三杯为什么牛饮时,他就心里不以为然。在他眼里,茶主要不是这样小儿女情调的。茶的主流是严酷的,严肃的,是重大的,在这些小绿叶子后面,有光明磊落的真理,也有龌龊卑鄙的阴谋。他感到,因为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文人,中国茶叶的分量被一代代人理解轻了。
  他曾经把这个道理不止一次地讲给那些他所发自肺腑去尊重的茶人先辈们。他们认真地听着,由衷地共鸣着,有时还和嘉平一道拍案怒起。但是再往下就不行了——沧浪之水清时他们高兴地灌着他们的缨,沧浪之水一旦浊时,他们却谁也不肯谬他们的足了。
  嘉平正是在这种局面里越陷越深的。他原本只是想帮助吴先生一把,等一切都上了轨道,他就抽身回到他自己的本行去。结果他却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顺利地就可以上了轨道的,而他,也就越来越不得不代表那些君子们,去为茶的事业大声疾呼。
  嘉平已经看出来了,由中央信托局支持的中国茶叶公司,已经一步步地控制了战时的茶叶购销业务。从名义上看,中国茶叶公司是归属于贸易委员会领导的,其实,连香港贸易公司的茶叶易货和外销业务,也被划归到中国茶叶公司的业务经营中去了。在重庆的中央贸易委员会,吴觉农先生作为茶叶处长,还能说上几句话。而吴觉农先生兼职的中国茶叶公司协理、总技师及技术处长,都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了。
  正面斗争的使命,就留给了斗争性最强的杭嘉平。具有着儒家风范的大茶人吴觉农先生,却带着他中国茶叶总公司技术处的大批同仁弟子们,干里迢迢,又回到两浙故乡——征州万川,筹建了中国茶叶研究所的前身——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主要的人员有后来都几乎成为茶界中流批柱的人们,他们包括朱刚夫、庄晚芳、钱梁、庄任、许裕析、陈观沧、方君强、余小宋和林熙修等人。在浙西的这个美丽的小山庄里,在橘林与河流间,吴先生和亲自送他前来的嘉平谈了许久:律己要严,责人要宽。自奉唯俭,对人不能太薄……
  嘉平在听着吴先生这样教导的时候,不断地想起上一次的故乡之行。在他几乎成功地说服大哥跟他一起走的时候,晴空霹雳一般的消息突然传来,赵先生触碑自尽了。他甚至连去为他料理后事的时间也没有,楚卿紧急通知他,小掘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正派人来搜捕他们。情急中大哥对他说:"你快走!现在还来得及。"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往后门拉。这样的时候嘉平倒竟然想起当年出走的情景,他拽住了门拉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说了半句——赵先生的后事——就被叶子一边往外推一边说:"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管放心快走,快走!"叶子的手推揉着嘉平,嘉平猛然间心潮澎湃,一把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跟我走吧!"在暗中他也能感觉出叶子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还能感觉出她是怎么朝身边的嘉和看了看,然后放低声音说:"不是说了吗?大哥不走我也不走。"刹那间天地都变得很静,嘉平的心也一下子因为绝望而清明,身上有一种一刀两断的彻底的痛楚和愧疚,痉挛一般经过全身。这样的时候他还竟然有时间说:"天目盏在我房间桌上。"他本来想再说些别的,一张口却是一句俗话:"这东西能护佑人逢凶化吉!"连这句话也没有能够说完整,就被来接的人推上了车。
  脱险之后杭嘉平并没有和家中断绝关系,嘉和被监控了起来,不准出城,但他依然有办法一直在秘密地通过各种渠道替他们征收茶叶。嘉平可以想像得出这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他一直想着要赶快再把大哥接出来。他曾经带口信给大哥,让他只要有可能,就不要放弃到浙西去寻找吴先生的建议。他知道,为吴先生的茶业梦真正会去身体力行的,恰恰是像大哥嘉和这样的人。而他杭嘉平,也许生来就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茶人吧。虽然,他深深地被这些中国的栋梁之材感动,但反过来也就愈发要为保卫这些书生们的良知而去冲锋陷阵。他要回到重庆去斗争,和日本帝国主义法西斯斗争,也和那些贪官污吏、只知道发国难财的混账王八蛋作斗争。他原本是一个喜酒的人,茶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温良恭俭让了。他有他的那一套生活逻辑,沧海横流,英雄本色,他可不怕陷入重围,腹背受敌。
  杭汉,本来是要跟着吴觉农先生同去万川的,倒是吴觉农先生劝住了他,希望他能够不要错过复旦大学茶学专业。另外,中国茶叶研究所也正在积极的申报当中,一旦正式批准组建,像杭汉这样的年轻人将是重要的后备力量。目前嘛,杭汉还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继续干着他的茶叶出口检验这一行,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锻炼过程嘛。
  说到茶叶出口检验,它的第一部《标准》,还是吴觉农先生于1931年入上海商品检验局之后,针对当时出口茶叶在品质、水分、着色和包装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在邹秉文和蔡无忌先生支持下亲自制订的。
  过去茶叶出口检验,一般都是在装船外运之前才报请检验的,而在进行检验之时,往往因为茶叶不合标准,不得不临时停运,以致出口商损失很大,而外商也多有烦言。吴先生对此情况进行改良,茶叶在进行出口检验之前,都非要先在本地进行产地检验不可。
  杭汉在重庆码头打工,做的已经是第二道检验了。前面产区有一道关,后面到宁波出口还有第三道关。他这第二道关,有人说得不好听,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说来惭愧,古巴蜀虽是全世界茶的发祥地,但自中唐以后,川茶已经逐渐衰落了。从中国有海关记录的1869年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1916年,中国出口的182万担至268万担红绿茶,没有四川的一片茶叶。直到抗战期间,四川主要城市的饮用茶,反而还要到附近的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等省去运。有些商人,也就是借此机会,把这些茶、主要是云南茶,通过重庆的长江码头,一路水行,直到江尾的人海口去出口。杭汉要检验的,也就是这批茶叶。
  战乱年代,干什么都有弹性。只是杭汉这个人实心眼,叫他干什么,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虑这么干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对茶叶的包装和品质,杭汉是已经有这个眼力了。至于茶叶的水分,因为外销茶经过长途运输,日晒雨淋,最易霉变,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十分注意把关。好在这一关其实也用不着再让机汉来把,在茶叶产地,就由各省市的茶叶专家先检验把关去了。
  那么,杭汉真正要注意的就是绿茶的着色问题了。
  原来中国的茶商中,也是有那么几个歪聪明的,为了出口的茶叶看上去色泽好,在报请检验之前,就在那绿茶上着了色。这些有色物质,有的无毒,有的可就是有毒的了。为此,1932年,法国就颁布了禁止有色茶入口的法令。上海商品检验局也因此作了禁止有毒色料的茶叶出口。如今杭汉做的主要检验,也就是这件事了。亏了他的那份认真执著,这个关卡,也才就越来越不像是聋子的耳朵了。
  那一天,大雾迷漫,码头上来了一船箱从滇川边界运来的滇红茶。按常规,杭汉准备开箱检验。那押船的倒是个机灵人,忙不迭地就递上一支烟说:"我这是新试制成功的滇红工夫茶,红茶,也不着色,小师傅你就放心吧。"
  听说是滇红工夫茶,杭汉的眼睛就亮起来了。说起来,这茶的历史才不过两年,可名气已经大得像杭汉这样的年轻茶人也都如雷贯耳了。1938年,云南茶叶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就派人分别到顺宁、佛海试制大叶种的工夫红茶。这种红茶,外形肥硕紧实,金毫显露,香高味浓,首批产了五百担,通过吴觉农先生所负责的香港富华公司转销伦敦,竟然以每磅八百便士的价格一举成名。听说英国女王还把这种茶叶放在玻璃器物之中,专作了观赏。杭汉一向是只喝绿茶的,但是他也喝过父亲亲自送他的滇红茶,这滇红茶,又是吴觉农先生亲送的。吴先生平时从来不喝公家的茶,这一次破例,也是因为新茶试制成功,作为样茶要检验品级,难得有那么一小撮,就拿来送人。嘉平也不过得了小半信封罢了,又被他转送给了儿子。杭汉喝了,只觉得好,从此竟然就爱上了喝红茶。只是滇红太难得喝上了,都运到国外换外汇了呢,所以今日杭汉见了这一船的滇红,竟也是十分的希罕了。心想,怎么平 日里不太看得到的滇红,这会儿一下子来了一大船。又见那押船 的磨磨蹭蹭的,不像是要开箱的样子,当下就生出了疑惑。就说:"我就上船去检验吧,你们带我去开箱便可。"
   押船的人手伸了过来,杭汉的口袋一动,低下头,就见袋子微微鼓了出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就把那一叠钱又放回了那人的袋中,说:"只要货真,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押船的就笑了,拍拍杭汉的肩说:"小兄弟,看得出来,是跑过三江六码头的人,以后的交道还长着呢,大哥记着你了。"
  杭汉又要上船,押船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非得走这一关?"
  杭汉笑笑,那人的手还在他的肩上呢,他就略略地运了运气,那人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分量,放下手,展开,说:"那就请吧。"
  杭汉上船,打开了一箱,一看一闻,他就知道不对。明显的,这就不是滇红,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正宗的滇红。又取了样来泡开了一杯,汤色发问,杭汉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押船人,说:"你们老板呢?"
  那押船的说:"我就是。"
  "先生这趟生意吃亏了。"
  "此话怎讲?"
  "明摆着,这就不是滇红。"
  老板就冷笑起来:"这话是你嘴上没毛的外乡人说的吗?你识得几多茶品?跑过几趟马帮?"
  杭汉看这人面不善,淡然一笑,说:"马帮倒是一趟也不曾跑过的,不过天下茶叶却是已经识得八九不离十。别的不说,就说这滇红。此茶虽是新品,见识的人少,却也好把握,你只记得那关节处便可。滇红的品质,特点就在于它的茸毫。这茸毫还是淡黄、金黄、菊黄色的,冲开了看汤色,又是一番风光。那汤色是艳亮的,香气高长,且带有花香,叶底红匀嫩亮。你看,你这茶叶,颜色发问发黑,且无茸毫,要来充滇红,也太离谱了一点。就这几条,你去对一对吧,对上了一条,我把头砍下来给你!"
  那人见这江浙佬,小小的年纪,倒也能把茶识得如此老道,再不敢小觑,又换了一张笑脸,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至于把头砍下来吧?我也不是专做茶叶这一行的。实话跟你说了,我就是个押船的,有人给我作了担保,说是这批茶已经被检验过了,放心出口,这才托得我,还事先付了我佣金。如今若被卡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这还不好交待,你自去找那让你放心的人,让他给你负一切责任便是了。"
  那人正要把话绕到这上面,见这黄口小儿果然自己就绕上去了,心里暗喜,说:"小兄弟,这话也就是你敢说,我可是不敢说的。你道那茶的担保是谁,说出来你就明白了——"他就凑着抗汉的耳朵,说了一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杭汉也是听说过的,人也许还在某些场合见过。此人本是茶叶公司的一个什么处长,听说还是孔家的亲信。不过杭汉对这些错综复杂的权钱关系向来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也没把这些人往心里放过。见这押船的那么一本正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说:"什么处长担保也不行啊,他算什么?又没有权力在我的填单上签字。在这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押船的揉一揉眼睛,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连孔祥熙的账都不买的人。怕不是嫌刚才的钱给少了吧。就一咬牙,又数出一沓票子。连同刚才的那一沓,一起塞到杭汉的手里,说:"咯,我们明人也就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整数,你看怎么样?我也是跑过多少码头的人了,这个价码,算是顶了天了。老弟你要是再不让路,你也就太黑了!"
  这一番话,可就真把杭汉给惹急了,他拉下脸来,一把把钱扔了过去,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一分钱,我就不配在这个码头上站一分钟。"
  押船的也把脸黑了下来,说:"那你说你要什么?爷们也是白道黑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这不明摆着显出青洪帮的架势来了吗?殊不知这套流氓腔吓不倒杭汉,日本佬的鬼门关都已经走过的人,还会在乎这些地痞青皮。杭汉说:"我要什么了?我可是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真正的滇红。你有货,我放行,你没货,我不填单,你就趁早处理了,或者拉回去,随你的便。"
  "我这个就是真正的滇红,这里有检验单。你以为没你我们就干不成事情,笑话!我刚才是出门在外让你三分呢,你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押船的刷的一下抖过来一张单子。杭汉拿眼睛一扫,还真是暗暗吃一惊,没想到这张单子和他自己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原来这些人早就防了一脚,事先把该作的弊都作好了。杭汉再一看签名人,不是那孔家的亲信处长,又是何人!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捏着那单子想把他揉成了团,忍了几忍,到底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贸易委员会中供职的父亲,吴觉农先生把许多事情托给他了,何不打个电话和他商量一下。于是便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请示上峰,看这事情怎么处理了才得当。"
  押船的早已派了人去找那处长来码头了,心想:什么上峰,再上能上过蒋委员长去?孔家和蒋家什么关系,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襟)呢!你这毛孩子,以为知道那滇红的茸毫是金黄、菊黄、淡黄的就行了?孔家人说行,白的黑的都行——我这就等着你乖乖地给我放行吧。
  杭汉给嘉平打电话,本来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来了解一些背景,二来也是向他讨个主意。谁知杭嘉平一听大为激愤,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你等着,我这就到。"
  果然不多一会儿,嘉平就坐着车先到了。见了儿子,也不多说,把他拉到一边就问:"汉儿,你可吃准了,那茶叶究竟是不是假冒的滇红,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杭汉跺着脚说:"你不信自己看去!滇红什么样子,这茶叶什么样子?外行都能看出来真假了。"
  嘉平兴奋地搓着手,在码头上走来走去,边踱边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下可给我们逮住机会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运了一船劣质茶,父亲还会那么高兴地连声叫好。他心痛地说:"这一船要真是滇红就好了,能给国家换多少外汇啊。"
  嘉平拍拍儿子的肩,说:"哎,眼睛可不能光盯在钱上,这一船茶叶后面,名堂可就多得很呢,就看我们怎么做了。"
  正那么说着,杭汉就看见了一批搬运工奔了过来,嘉平指着那一船茶,说:"统统给我搬到岸上去,一箱也不能留下。"
  杭汉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嘉平又说:"假冒滇红,还抬出大员来,抗战期间,以权谋私,发国难财,怎么处罚都不为过。先把这些茶扣下了,这还是第一步,然后再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做手脚?"
  那些搬运工们早就上了船,七上八下地搬了起来。急得那押船的左拦右拦拦不住。他又不知道杭嘉平到底是个什么官,看他那副颐指气使、除了皇帝就是他的样子,又不敢得罪。只好跟到东,跟到西,一支香烟举在手上,嘴里就长官长长官短地叫个不停。杭嘉平看都不看他,只当他是个白日里的影子在说梦话。香烟递过去,手一挡,就滚到地上去了。押船的连忙再到烟盒里去抽一支,正要再递过去,突然就如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般定住了,然后脸上露出了救兵到来的笑容,大声叫道:"给我停住,都给我停住,看谁敢动我们的茶叶。碰一片,我都不会饶过他!"然后举着那支原本是要给嘉平的香烟,转了个弯,就朝另一个人走去。杭汉一看就知道了,那人正是茶叶公司的什么处长。
  两下里这就僵住了。这边要搬的,和那边不让搬的,各自都看着他们的头头。那处长也是个狗仗人势惯了的,见了嘉平,好比没有见着,只对着那押船的吼:"不是把什么手续都办齐了吗?还跟人嚼什么舌头根子——搬回去!"
  押船的就叫道:"搬回去!搬回去!"
  可是手下的那些人见对方人也不少,迟疑着不敢动手,押船的只好自己上前,要去夺一只已经放在码头上的茶箱。这边嘉平就给杭汉递了个眼色,杭汉就上前一把拦了,说:"你要敢碰一碰这箱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押船的又不敢动了,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个救兵处长。处长看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赤膊上阵,走上前去,指着杭汉的鼻子训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干扰国家大事。派你在这里检验,不是派你在这里刁难的,走开!"
  杭汉这下可真是气得面孔通红,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杭嘉平气势汹汹也赤膊上阵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指着那人的鼻子就骂:"你是条什么狗,也配在这里乱叫!"
  杭嘉平出其不意的这一手,即见他的性格,也见他的招数。他和嘉和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嘉和做事情,最讲形式,最讲得体,凡事能不走极端就不走极端。嘉平却是看效果的,所以他既能在万人大会上慷慨陈词,也能在街巷码头上呼爹骂娘。况且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激化矛盾,最好是能够打起来,那才好做文章。所以他开口就骂那人是狗。这一招果然灵。虽说那亲信处长的确是孔家的狗,但当面如此骂他的人倒还真是没有。这一声村夫的粗骂,就如五雷击顶,把他轰得一下子就丧失了理智。冲上去要抓嘉平的胸脯,却被杭汉一下子挡了,只抓了那做儿子的衣襟,口里气不成句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开句口——把你撤了——你当下就得给我滚!"
  上阵父子兵。杭家父子本来就都是习武的,只是平时真人不露相罢了。这下那人抓了杭汉的衣襟,杭汉也不还手,只把膝盖轻轻一屈。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处长就倒退着摔出去丈把远,差一点就掉进了嘉陵江。再爬起来时,也顾不得体面了,跺着脚叫:"给我冲上去打啊,把他们扭送到警察局去啊!哎呀,哎哟……"
  这两拨子人就在码头上大打出手了。嘉平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的,人多,自己也会动手。对方不一样,根本没想到还会在这里摔跟头。可怜他们为了这一船的假滇红,也是费了多少的心血,条条关节都疏通了,就是没想到这重庆码头上还有一个叫杭汉的小人物,弄得他们不但几乎前功尽弃,而且还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凭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最后,那些人实在是打不过杭嘉平他们,只好往回撤了。那处长边捂着鼻血边哼哼地叫道:"杭嘉平,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跟共产党有染,我告你私通共匪,你就等着坐大牢吧。"
  嘉平大声地笑道:"我还告你和日本鬼子有染呢。你不是私下里也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你就等着吃枪毙吧!"
  这么相互骂着,那群人就终于退去了。
  这里,杭汉见了他父亲领带也歪了,扣子也掉了,一头依然漆黑的头发也乱了,看上去就十分地好笑。嘉平见了儿子瞅着他笑,也笑了,说;"这下让你尝到了斯文扫地的快活了吧。"
  杭汉说:"我可没想到你真能打。"
  "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会打呢!到哪个国家也没少打架,多年没再动拳头,手生了。"
  杭汉看了看这些箱茶,不知该怎么处理为好。嘉平却比他放心得多,只说:"派个人负责把这些条都收在库房锁好,日后都是我们的炮弹呢。"
  说着,一把搂过了儿子,朝码头外的一家小酒楼走去。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嘉平和汉儿虽也是多年的父子了,但一直就不在一起生活,做儿子的,就觉得当父亲的很隔。今日这么联手和人打了一架,倒是打掉了许多的隔膜。嘉平虽是父亲,但人长得精神,看上去就年轻,反而是那当儿子的,一脸络腮胡子,也不知道刮,两人搂肩搭背,神气活现地在山城的大街上走着,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对亲兄弟呢。
  世上的事情,难得会有这么巧出精来的。杭嘉平父子两个,这里刚刚在临窗的酒桌上坐定,叫了几个菜,还没端上来,杭汉眼见得父亲的鼻孔里就有血流了出来,滴在眼前的桌子上。嘉平连忙把头抬起来,用一张纸堵了鼻孔,犯着声音说:"没关系,刚才不小心让他们擦了一下。幸亏没让那些工八蛋看到。"
  汉儿一边料理着父亲,一边想,父亲都四十多了,可说话做事,还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谁呢?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真像奶奶啊。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往外一扫,就发现了小酒楼对面有一家保育院的牌子。汉儿就说:"爸爸,对面是家保育院,肯定会有医疗药品,要不要到那里去看看?"
  嘉平连连摇手,说:"看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们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呢。"
  杭汉只好把父亲一个人扔在酒楼上,他想到保育院要点药棉什么的,暂时先对付一下再说。
  嘉平仰着脸,只能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咽陋咽地往楼梯下奔——儿子啊,只有儿子才会有这样略带惊慌的充满感情的脚步声。来重庆以后,他一直想把儿子带到家中去,见一见他的新夫人。他本来以为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却不能够成功。妻子并没有表现出他企盼的应有的热情,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他想像的顺从。
  从杭州回来之后,他和黄娜之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本来一直以为黄娜留学英国,受的是文明教育,对他家中有妻儿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回国的时候,他和黄娜也曾经谈过一次。黄娜说:"亲爱的,这是你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够处理好的。"
  这是黄娜的风格。也就是说,黄娜不打算接受这件事情,也不打算听这件事情。实际上嘉平一直想和她谈一谈叶子。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的女友中,和黄娜谈叶子是谈得最少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最终成功地成了他的妻子的吧。婚后嘉平也是一直想和她谈叶子、谈汉儿,还有他的大哥。不知为什么,总也没有那种谈的氛围。他们在一起,能够谈很多大事大人物,比如罗斯福和丘吉尔什么的;也能够谈人生,谈信仰,谈基督教和佛教;还能够谈殖民地和种族压迫;甚至还能够谈色彩和光,谈凡高和毕加索。只要和他嘉平的实际个人生活并不发生决定性的事物,他们都能够谈得津津有味。然而他们就是不能够谈到杭州,谈到羊坝头,谈到忘忧茶庄。有的时候,嘉平不知不觉地往怀乡的话题上靠,黄娜就会宽容地一笑,递给他一杯咖啡,慢悠悠地说:"亲爱的,有的时候你的确不像是一个叛逆者。"嘉平想起来就心中暗暗吃惊,这些年来,他甚至还没有和黄娜真正谈过茶。
  嘉平看出来了,黄娜是绝不会接受叶子的了,甚至不能接受他对叶子的仅仅放在心灵深处的怀想。黄娜不能接受他热爱他的童年、他的故乡、他故乡的人和事。所以黄娜热烈地支持他的抗战,却不赞成他一脚踩进茶叶堆里。她并不和他吵架,每次谈话开头都从来也不会忘记叫一声"亲爱的"。听说杭汉到了重庆,她也没有面露温色,她只是笑眯眯地说:"亲爱的,我父亲从伦敦给我来了电报,他希望我能回英国帮他处理一些商务。他还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能不能把蕉风也一起带走?那里的女于寄宿学校比这里肯定要强多了。"
  嘉平知道,这就是黄娜的回答。他说不上黄娜还有什么地方不合他心意的。黄娜一到重庆,就发起了外籍人员抗战同盟会。她画画义卖,把耳环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她精力充沛,千姿百态,每天晚上都是一道名菜。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嘉平离不开她,她那无时无刻紊绕着他的热带女性的热情和西方教育的文明,肯定压倒那个遥远的中国南方习东方茶道的日本女人的含蓄温和。要知道,温和毕竟只是一种近距离才能享受到的感情啊。
  杭嘉平不怕冲锋陷阵和敌人斗争,可是想到他的家事他就不免头痛。今日这一架是打到节骨眼上了,他一定要充分地利用这一架,一方面,把中茶公司那些贪官污吏的行径,狠狠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拉回家中。他知道,一旦杭汉出现在黄娜面前,黄娜肯定会做得很出色的。
  楼梯口又响起了一阵充满了亲情的脚步声,不过可以听出来,这一次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的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带着哭腔在问什么。说话的声音又快又急,很熟悉,一时却又回忆不起来。嘉平想:连流点鼻血也有女人为我掉眼泪啊,我杭嘉平就是和女人脱不了干系的人。这么想着,他就闭上了眼睛。一阵热气已经扑面而来,他还来不及睁开眼睛,一双女人的手已经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女人就哭了起来,眼泪又多又快,下雨一般地落在嘉平的脸上:"二哥啊,我的二哥啊,你可不能死啊,我多少年没见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嘉平睁开了眼睛,难得的眼泪也随着眼角流了下来,他一边仰着脖子一边说:"谁说我死了,不就是流点鼻血嘛。哈!真是巧了,在这里碰上寄草?你别哭,你一哭我的鼻血就往下流——"
  "我带着棉花呢。我还带着药水,红药水紫药水全带着呢。还有碘酒。二哥,二哥。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天哪,我走了多少路啊,要找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今天总算让我一下子碰到两个了,天哪……"寄草一面往嘉平的鼻孔里塞棉花,一边哭哭啼啼地喂嚷着,突然感情冲动,就放开了二哥,一个人坐到旁边椅子上,蒙着脸哭开了。
  嘉平把头竖了起来,立刻就看到汉儿含泪的眼睛向他使劲一眨,嘉平鼻子一酸,连忙又捂住鼻孔。他知道这眨眼背后的全部意思,儿子是暗示他,千万不要把杭州家中的惨剧告诉给她。嘉平点了点头,故意把话扯开去说:"你们这是怎么碰上的,是在保育院里碰上的吗?多亏了我们的这一架,多亏了我流鼻血——"
  "我也没想到。我进了办公室,见一人头低着正在整理着包,我刚问了一句,她抬起头来,我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小姑妈——"
  "差一刨花儿我就走了,差一刨花儿我就下班了。"寄草突然放下手,用纯正杭州话说了起来。她依旧满脸泪水,但并不妨碍她说话。如此戏剧般的重逢,也没有改变她的饶舌的天性。她一边打着嗝一边飞快地翻动着红唇,"本来今天就不是我值班,我是临时和人家换的。好像就是专门等着你们找上门来一样。我一听有人叫我,声音带着家乡的江浙味儿,低着头就想,要是杭州人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打听到家里的消息呢。我出来几年了,一点家里的消息也没有。这就一抬头——天哪,我都差点眼睛发直了——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你、你、你、你是谁啊?你怎么和我的侄儿活脱活像啊?谁知他就看着我,愣了半天,说,爸爸就在对面楼上。我说谁啊,谁在楼上啊?他说,爸爸在楼上,被人家打出鼻血来了。小姑妈,你这里有药棉吧,他叫我一声小姑妈,我都要昏过去了,我立都立不牢了。我说,你再叫一声小姑妈,不要弄错了。他说,小姑妈你这是怎么啦,我是杭汉,汉儿啊。我说,汉儿你怎么长成这么一副样子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说,爸爸在对面楼上流鼻血呢,你快去看看吧。我说,哪个爸爸,是新加坡那个鬼影儿也寻不着的二哥吗?他说是的是的,就是他就是他——你看,你看,现在不就是你坐在我的眼前吗?还流着鼻血。你等等,我会给你换棉花的。你不要动,我来,我来,我来-…·"
  她长得几乎和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嘉平的眼眶一次一次地潮了上来,他的塞在鼻孔里的药棉很快就被刚刚涌上来的新鲜的血水打湿了。
  他们三人在这样的一个离乱年代抱头痛哭一番以后,还远远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呢,嘉平乘机建议回家。三人走在山城的大街上,夜里人少了,他01就为所欲为地横横竖竖地走。嘉平左手搂一个,右手搂一个,虽然没能喝上酒,但比喝了酒还酣畅。寄草七问八问地问了许多,自己又说了许多,嘉平父子由此而知道了寄草来到);D中的原因,也由此知道了忘忧的下落,并因为他的活着而感到巨大的欣慰。当寄草说到被他们救出来的那个男孩子越儿时,杭汉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如果确实是那么一回事的话,他很可能就是方西岸后来生的那个儿子。"寄草很惊讶,不是为越儿的命运,而是为忘忧。她为忘忧本能地对李越的那种特殊的亲近感到不可思议,她说:"你们真应该看看忘忧这个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本事,他能预感什么。你们晓得吗,在天目山中,他寻到了他的魂儿,一株白色的茶树。"
  "这很有意思,去年我在安徽,还看到过粉红色的茶花呢。"杭汉对切切实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茶,有着更浓厚的兴趣。但寄草却是意识流型的,她一下子看到了昏黄的路灯下二哥的那两只塞住的鼻孔,突然就问:"二哥,你怎么还打架啊?你都几岁了,有四十多了吧。我怎么越看你就越陌生呢?我叶子嫂嫂还能认出你来吗?"
  嘉平那么听着,就捂着鼻孔笑,边笑边把今天在码头上演出的这一幕讲给妹妹听。寄草就说:"真是奇怪,重庆运出去的茶,还要冒充云南的滇红,可见重庆这个地方本身就没什么好茶。说来也是怪的,这里有那么多茶馆,那茶馆里的茶,可是离我们杭州的差远了。从前听寄客伯伯说起来,好像四川的茶有多么了不起呢。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还老让我们背《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那时还想,不定哪一天,我要到这天府之国去看一看那两人合抱的大茶树。谁知到了这里,可真是没喝到什么好茶,老青叶子,离我们龙井可就是差远了。"
  杭汉就为四川的茶叫起屈来,说:"小姑妈,你这么说四川的茶,四川人听了可就委屈死了。不要说茶的历史最数川中悠久,小时候你还常教我们什么'烹茶尽具,武阳买茶'的,就是今天,还有许多名茶的产区啊。我数了数,光是陆羽《茶经》中提到的川中名茶产区就有八个:彭州、绵州、蜀州、邓州、眉州、雅州、汉州和沪州,都是古来剑南道的有名产茶区。至于说到名茶,你没喝到,可不能说这里就没有啊。比如蒙山蒙顶茶,峨眉白芽茶,灌县的青城茶和沙坪茶,荣经观音茶和太湖寺茶,还有邓州茶,乐山凌云山茶、昌明茶、兽目茶和神泉茶——"
  "哎哟哟,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们汉儿不亏是吴下阿蒙了。你说的那些茶我虽然一口也不曾喝的,听你那么一说,倒也是长见识了。不过我们久别重逢,我又是你的长辈,我就等着你把这些茶给我-一地请过来了。"寄草笑道。
  真是什么树开什么花,杭汉从茶里面看到的是茶树品种,杭汉的父亲杭嘉平从茶里面看到的是阶级和阶级斗争。他捂着鼻子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面,也没有忘记谆谆教导他的多年不见的"左邻右舍"。他说:"有关川茶的衰落,我是有两首民谣为证的:辛苦种茶不值钱,苦度岁月到哪年,丢掉茶园谋生路,荒山荒地遍全J!【。还有一首我也唱给你们听:茶叶本是宝,而今贱如草,粮价天天涨,生活怎得了。你们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茶农的穷苦,是不是?是——也不是。这里面有穷苦的原因,还有剥削者的鬼影,就像今天挨了我们一顿好揍的那些王八蛋一样。"
  "你在学习马克思?"寄草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想起了杨真。
  "嗅,知道得不少啊!"现在是嘉平夸她了。
  "马克思当然知道了,还有《资本论》,剩余价值什么的。"
  "连《资本论》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广田三原则呢。世界上总有不合理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剥削一个人,有时是一个阶级剥削压迫一个阶级,有时,就是一个国家剥削压迫一个国家。比如现在,就是日本国压迫剥削我们中国嘛。"
  "当然,这种剥削和压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嘉平补充说道,"中唐以来,朝廷就开始收茶税,且税收越来越重。到宋代,弄得官逼民反,所以才有茶贩青城人王小波、李顺为首的农民起义。后来的明清二代,对茶农的压迫有增无减。到得民国,大小军阀割据四川,茶叶生产也跟着吃亏。弄到今天,川茶日趋萎缩,不但无力外销,连供应边销和内销也不足了。"他正高谈着从吴觉农先生那里学来的有关茶的认识,突然站住了,说:"哦,到了,你看,这就是我的家,黄娜,黄娜,有人来了!"
  寄草莫名其妙,问杭汉说:"什么黄娜,哪里冒出来的黄娜,黄娜是谁?"
  杭汉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们进去坐吧,我回学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家,黄娜是谁?是你的媳妇?"
  杭汉有些气恼了,说:"不是我的媳妇。"
  "那是谁的,难道是你的不成?"寄草更奇怪了,指着嘉平开玩笑说,"那我叶子嫂嫂可怎么办?"
  嘉平想洒脱一下,到底也没洒脱成,表情更尴尬,说:"见一见吧,都进去见一见吧,总是要见的嘛。"
  "真是你的媳妇?"寄草吃惊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整张脸就好像只剩一双眼了。
  "你急什么,你嫂子都不急——"
  "哪个嫂子?啊!哪个嫂子?"寄草就跺起脚来了。也只有寄草这样的人才会做得出来这种动作。那么多年不见,刚才还在说马克思和《资本论》呢,一会儿工夫,说翻脸就翻脸。
  杭汉不喜欢见到这种场面,他回身走了,头也不回。寄草一见侄儿走了,叫着追过去:"等等我,汉儿,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黄娜,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娜!"
  这一头,黄娜倒是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位丰满性感的南洋女画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朝嘉平看了一眼,突然说:"我和你结婚,快十年了吧?"
  嘉平一声不吭地往回走,黄娜跟在后面说:"你到现在还没和你的原妻离婚哪,上帝可不允许重婚的。"
  嘉平突然从楼梯口转了回来,厉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他说不下去了,头又仰了起来,黄娜就惊声地叫了起来:"嘉平,嘉平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流血啦?"
  现在,黄娜想见汉儿他们,也不太可能了,她几乎一直就处在昏迷之中。杭嘉平很不走运,他翻车的时候,没能够像吴觉农先生那样有一块大石头保护。他们此行,是到雅安去了解边茶的情况,黄娜本来是不需要跟去的。她之所以一起去,名义上是采风,实际上是对嘉平这些天来对她的冷漠态度的反应。她爱他,希望她能够在今后的岁月中代替那个若隐若现的叶子——她现在才吃出了那女人的分量。
  昨天夜里他们算是真正的吵了一架,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躺在一起。黄娜不明白为什么嘉平非得赶回去,并且要她见他的小妹妹。她不喜欢这些拉拉扯扯的事情,说:"亲爱的,我们本来不用那么着急。我们还应该有时间到蒙山去看一看。不是说'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吗?瞧,连我这一点不懂茶的人也知道了许多。比如那个汉代的吴理真,那个甘露禅师,他的遗迹不也是在蒙山顶上吗?为什么人们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种茶人呢?就因为他种了七株仙茶吗?听说这七株仙茶旁还有白虎守着,这些神话真有意思。"
  "这是抗战,不是旅游。"嘉平一边刮脸一边说。
  "亲爱的,可这并不比见你的家人更令人心烦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OJ非得赶回去。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听到来自杭州的任何消息。"
  "别忘了,那是我的故乡,我和那里的一切无法分割。"
  "这是可以分割的,我可以帮你来做这件事情。我们过去不是一直做得很成功吗?"
  "不,不成功,否则我就不会回国了。"嘉平对着镜子里那张刮了一半胡子的脸,若有所思地回答。
  黄娜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全世界都在和法西斯开战,我真不该和你一起回中国。我把我的幸福毁灭了。"
  嘉平过去橹橹黄娜的肩,说:"哪有那么严重啊。"
  黄娜却站了起来说:"晚安。"她没有再说亲爱的,就走到另一间客舍中去睡觉了。
  嘉平本想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谈,可是夜里没睡好,路又艰险,翻了车,他失去了这个沟通的机会。好在他的生命要顽强得多,虽然遍体受伤,却大多是皮肉之苦。他们很快被当地人送到了重庆医院,躺在床上,他开玩笑似地告诉前来探访的汉儿,那些狗娘养的贪官,到底把一船的假滇红给弄到出海口去了,只是不晓得那里的人敢不敢跟他们再打一架。狼狈至此,他也不肯正面认输,不肯承认自己实际上也不是一个有本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人。
  他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心平气和地对寄草说:"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和父亲、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躺在这里突然明白了,我到底还是姓杭人家的儿子,我和他们骨子里还是一样……"
  寄草握着他的手说:"谁说你和父亲大哥不一样了?你讨两个老婆,父亲不也是讨两个老婆?将来大哥若是结婚了,他也不是讨两个老婆的了?你放心。等你们好起来,我们就到你家去,请新嫂子泡茶给我们喝……"
  嘉平笑笑,心里想,寄草这是与他和解呢,却王顾左右而言它——连握手言和也那么杭氏家风。他的眼睛就张来张去地望,杭汉明白了父亲是在找他,连忙凑上前去。父亲看看他,眼睛又寻,杭汉知道,这是找那小蕉风,就把蕉风拉了过来。嘉平便问:"你妈好些了吗?"
  黄娜已经苏醒过来了,但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她的伤比丈夫的严重多了,医生专门给她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嘉平已经去看过她,她能认出他来,只说了一句话:"亲爱的,现在我们不会再吵嘴了。"
  她的话使嘉平内疚。真的,杭州太遥远了,而眼前,要处理的事情和要花费的心思太多了。
  此刻,蕉风回答着他的继父:"妈已经醒来了,刚才小姑妈还和她说话呢。"
  "都说了一些什么?"嘉平问。
  寄草回答说:"她说学茶挺好的呢。还说让蕉风跟着汉儿学茶呢。"
  "没说跟你去保育院学医?"
  "我啊……"寄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把我吓死了。总算都活过来了,我也该走了,瞧你们把我耽误的,不知罗力现在又到了哪里了呢……"
第25章
  黄娜的女儿蕉风,和杭嘉平没有血缘关系,随了母亲姓黄。黄蕉风是在热带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大雪。在重庆呆了两三年,被中国腹地的冬天冻得手脚都是冻疮,面颊肿了起来,哪里还有小木美人儿的影子,倒像煞一个臃肿的乡下丫头。在1942年1月的寒气里,她随着刚刚认识的哥哥杭汉和姑妈寄草,在飞机场送别了回英国养伤的母亲。不出几天,又告别了要随团去陕北参观的继父,就拉着杭汉的大手,登上了停靠在重庆码头的轮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汉哥哥说,要带她到遥远的江的下游去,那里是父亲的故乡。那里也有山,不过没有四川的山高;那里还有成片成片的茶园,比这里的茶要细嫩。那里有一个名叫万J;D的小村庄,被竹林、橘林和茶园包围着,村口还有一条美丽的小河。吴觉农先生带信来,让他们一起到那里去,和吴先生一起事茶。
  隔着远去的码头,他们和小姑妈寄草挥手告别。寄草背过身去,将随着一支马帮进入云南,要到滇缅边境美人蕉怒放的地方去寻找她的情人。临行前她也没有忘记嘱咐二哥,到了陕北,别忘记打听一个叫杨真的年轻人。"你只说找一个把《资本论》当性命的人,别人肯定能把他从万人丛里拎出来的。"
  "找个人倒不难,只要他还活着,只是找到他干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把这几瓶奎宁交给他。他会记起我来的。"
  杭嘉平用手碰碰自己额头,说:"怪不得你也能说马克思。"
  "学着点马克思也好,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你要是那么感兴趣,我想个办法,和我一起去那里。"
  "真的?"寄草忘情地跳了起来。
  "真的。"嘉平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他想,看样子麻烦了。
  "不,罗力等着我呢。"寄草摇摇头,眼睛里的火花黯了下去。
  嘉平想了想,说:"如果没有罗力,你会跟我去吗?"
  寄草什么也不回答,反过来问嘉平:"你还记着嫂子吗?"
  嘉平知道,寄草指的是叶子。他问了一会儿,才心情忧郁地说:"没有一天忘记过。"
  他们说这些话时,悄悄地压低声音,生怕蕉风听见。
  蕉风才十一二岁,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姑娘,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件并不十分敏感,总是乐乐呵呵地生活在自己的已经过去了的童年时代里。因此,虽然长得不比寄草矮多少,但总像是一个形如少女的儿童。这一次父母的受伤事件,一开始几乎把她吓麻木了,可是一见他们能和她说话了,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原状。这个小姑娘从前一直在奶娘家里寄养着,后来跟着母亲来到中国,又住在了寄宿学校里。现在,母亲要回英国了,又把她交给了继父。而继父呢,又把她交给了汉哥哥。她被别人这样交来交去的倒也是惯了,也没有细想一下,为什么这一次母亲不把她带回英国外公外婆家。倒还是寄草看出来了,对杭汉说:"这孩子的妈是真的不肯离开二哥,你看,把孩子都留下来作抵押。"。这话倒叫杭汉吃了一惊,他永远也没有那么些层出不穷的心机。再看看蕉风憨憨的样子,倒生出了骨肉间才有的怜惜之情。把蕉风带走的主意,还是他出的。他看出父亲拿这个寄宿学校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安排好——他怕他这一走又发生什么意外,可又不能带着蕉风一起走。当杭汉提出由他带着她一起回浙江万川时,嘉平很高兴。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他们杭氏家族接受她们母女的重大举措。他对儿子说:"很好,这很好,国家需要更多的人从事茶业建设,蕉风能够跟着你一起做茶叶学问,将来是会有前途的。"
  杭汉知道父亲肯定会高兴的。现在父亲又自由了,又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了,而且还为国家输送了茶业人才,为将来抗战胜利之后的建设作了考虑。他渐渐了解了他的父亲,并开始明白父亲和伯父之间的差别。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伯父是沉重的,而父亲却总是那么轻盈的了。
  小姑娘黄蕉风俗惜懂懂的,她不能够体会这样的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开始意识到杭汉对她的重大意义,她也开始领略到手足的亲情,这是她以往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崭新的感情。她对这种感情的回报方式,就是死死地尾随。汉哥哥走到哪里,她的手就紧紧地拽住他走到哪里,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小手指,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衣角。在船上,甚至杭汉上厕所她也要跟着走到门口。夜里入睡是她最恐惧的,因为这时她不得不和杭汉分开了。但是她一定要汉哥哥陪着她坐在床头,拍着她的肩膀,和她说着有关故乡的事情,哄她入睡,她才肯闭上眼睛。在梦中她哺哺自语着"万川,万川"——万)M究竟是茶人的怎么样的乐园呢?
  浙江西部的万川,就在四省通征的行州。一入行州城,蕉风在江南的大雪之中惊奇地发现了那么多扛着木头和竹子的男人女人一路哼暗地小跑着,成千上万的劳工和堆积如山的材料都顶着白雪。人夜,工地灯火通明,杭汉告诉她,这里正在建造飞机场呢,需要三百六十万根木头和九十万根竹子呢。这些木头,北边来自于临安、淳安、建德、桐庐;东边来自武义、永康和给云;南边的来自遂昌、松阳,至于附近的县区,那就更不用说了。
  "有万J;哟竹子吗?"蕉风问。
  "肯定有。万川离这里已经不算远了,我们得走路去那里。走得动吗?"杭汉问。
  蕉风却若有所思地问:"干嘛要在这里建飞机场呢?难道这里也要打仗吗?"
  杭汉告诉她,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了,美国已经正式参战,法西斯的日子不长了。美国方面准备派飞机来中国作战,而我们浙江的行州,就是轰炸日本本岛的最好空军基地,这个飞机场,要半年之内建起来呢。
  "那么说,这里还是要打仗的了。"蕉风叹了口气说,"到时候,我们的茶叶怎么办呢?"
  杭汉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也记挂茶?"
  "不是爸爸交待了你的吗,让我跟着你学茶。"蕉风说,"爸爸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么我呢,我叫你干什么,你干不干呢?"
  "你叫我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蕉风断然地说。
  "为什么?"杭汉看着这小丫头眼睫毛上沾的雪花,他老想用手去帮她抚掉,但觉得这样不太好,就把手握了起来。
  "你们不是都姓杭吗?"蕉风反问杭汉。杭汉笑了,还是忍不住抹了一把小丫头的眼睛。这姑娘和杭家的那些人精儿不一样,她那一双大眼睛木乎乎的,她说的话也是傻乎乎的,人也长得胖乎乎的,她是一个热带雨林里成长起来的憨憨的小姑娘,杭汉很喜欢她。
  1942年一二月间,当中国浙江西部的行州城几十万民工正在挑灯夜战建造飞机场,而杭汉带着他的新妹妹蕉风正徒步走向万川的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之时,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空军却正在制定一个绝密的对日本本土进行空袭的计划。一支由杜利特尔中校为队长的轰炸机队每日都在进行着秘密的训练。经过反复研究,美军决定利用航空母舰,开到距离日本海岸较近但又不在日本雷达哨艇之内的海域,然后飞机再从航空母舰上出动,轰炸东京等大城市。任务一旦完成,就立刻飞到伤州机场降落。
  1942年 4月 2日,在珍珠港事件一百多天之后,美国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载着机组人员和16架BK-25型轰炸机从旧金山启程,18日清晨,大黄蜂号已经在距离东京约650多英里的海面上了。8时左右飞机起飞,4小时之后到达日本,对东京、名古屋、神户等大城市进行轰炸,而后照计划返回中国行州机场。
  不料由于气候恶劣,机场刚建成,缺乏导航仪器,飞机油尽,只得弃机迫降。那天黄昏,暮色苍茫之际,时任浙江省主席的黄绍兹正在临海巡视,突然听到了空袭警报声,很快他就接到报告,说在浙西上空和临海三门沿海各地,都有一些飞机在乱飞。是夜,黄又接到报告,原来是盟军的飞行员在三门、遂安和天目山区一带跳伞,大部分都被浙江军民救送到了后方。
  第二天,4月19日清晨,天目山又从春天中醒来了。我们那已经久违的十五岁的少年忘忧,穿着一件和尚的皂衣,正在寺庙内的院子里扫地。一年前,日机轰炸禅源寺,无果师父在那场劫难中丧生。忘忧穿上了师父留下的僧衣,重新回到了东天目山深处。这个破败的佛门小院,从此就由忘忧来支撑了。他在山门后面种了一片番薯地,前面开了一片玉米地,房前屋后的,点了一些豆种。春天,他照着无果师父的手势采来山茶,自制自烘,收齐了,偶尔也拿到集市上去卖。东西天目山,虽也时有敌人骚扰,总的来说还是要比平原上安全。忘忧带着越儿逃过几次难,还好,寺院太破败了,敌人也懒得点火去烧它,只是敲破了一大叠无果活着时和孩子们一起烧制的黑陶天目盏。
  越儿逃难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盏片,就心疼地坐在地上哇哇地直哭。原来这两个孩子自从人了山,就分别有了自己的爱好。忘忧大一些,又是一个洋白人,眼睛见不得日头和火,除了在地里干活,就常常到森林里去。在天目山丛林中无数绿叶的遮蔽下,他能够享受到漫射的阳光。渐渐的,他爱上了森林,离开这湿润的绿色,他甚至会感到呼吸困难。一来到那株白茶树下,他就会感到神奇的妥帖。越儿年纪小,喜欢玩泥巴,正好寺庙后面有一口破窑,烧着黑釉瓷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他有一天会死,这些瓷碗,等着把日本人赶走了,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就算是他活着的时候为他们留下的遗物。越儿在旁边,就取了那泥巴来做,小人小鸟小动物什么的。他也做碗,大大小小的碟子,甚至还做过一把七歪八倒的茶壶,统统拿到窑中烧了,出来的东西竟然使他大为兴奋,宝贝一样地放在他的破床底下。
  小哥俩相依为命,支撑到了今天。一开始他们还幻想着会有人来接他们,渐渐的,他们失望了,尤其是忘忧。他从小就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终于应验了。想到不会再有人提起他们时,他就站在庙门口,眺望着远处的白茶树尖,他就想,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的已经七岁的弟弟越儿七冲八颠地跑了进来,一脸紧张的样子,一把就抱住了忘忧,把头扎到哥哥怀里,对着忘忧就直喘气。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那边,白茶树,它、它、它显灵了。"
  越儿几乎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无果师父的不断灌输的佛理的熏陶,什么轮回啊,因果报应啊,忘忧可不一样,他入山那年已经十岁,已经到了不轻信别人的年龄。忘忧茶庄的杭家人,由于天性敏感,大多有怀疑主义者的倾向,什么白茶显灵,忘忧可不相信。他放下扫把,说:"不要乱讲,除了我,谁敢冒充白茶树显灵!"
  "白茶树真的显灵了,我亲眼看见的。"小越儿跺着脚说,"他可白了,脸上还有白毫、和白茶树茶叶的白毫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倒是黄的,眼睛是绿的,跟猫眼一样。他不说人话,说的全都是咒语。他就坐在白茶树下呢,茶树上还罩了一块大罩子,有很多很多的绳子,"小越儿突然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他还扔给我这样一块东西,他让我吃呢。这白茶精还会笑,穿着绿衣服……哦,我可不敢吃,这是什么东西?"
  忘忧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巧克力,外国人喜欢吃它。忘忧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这东西了,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才说:"这是外国人的糖,你吃,你吃。"
  小越儿小心地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太苦,太苦!"
  忘忧却已经扔了扫把,说:"走吧,带我去看看那个白茶精。"
  白茶树下的"白茶精"却是睡着了,见了这两个天目山的孩子,也不知道醒过来。忘忧一见这个怪物的大鼻子黄头发和长满金毫的面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转过头来,轻轻地对越儿说:"他不是白茶精,是外国人,洋人。"
  原来他小的时候偶尔出门,也时常有人看他浑身雪白,就当他是西洋人。这样听得多了,忘忧就暗中去注意什么是西洋人。在杭州街头和西湖边,也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长得高高大大,嘴巴一张,一直咧到耳根,浑身上下又生得五颜六色,讲的话谁也听不懂。他们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忘忧对他们颇有认同感,因为他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没想到多年之后,在天目山的深山老林里面还会碰到。
  越儿和忘忧不一样,他对和平的生活几乎没有感触,对故乡西湖亦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西湖边的洋人。他把这个躺在白茶树下的大家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听了哥哥的解释,他还是不能明白,便问:"什么是外国人?什么是洋人?"
  "外国人——"忘忧想了一想,说,"日本人就是外国人啊,就是洋人啊——"话都没说完,越儿已经吓得紧闭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忧身后。忘忧连忙把他从身后又拉了出来,说:"你吓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日本人是东洋人,这个洋人是西洋人,听说有许多西洋人都是帮我们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又从哥哥的身后探出脑袋来。
  奇怪的是,他们这么样地说着话,这个西洋人躲在树下,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这大家伙可真能睡,忘忧心想,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红水,再仔细看,这红水是从那西洋人的脚上流下来的。啊,这家伙流的是血,他受伤了,别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红的呢。他连忙跑上前去,蹲下来,摇着那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忧想了一想,就让越儿回去拿点吃的,再取一壶水来,他刚才烧了一锅开水。越儿往回跑了几步,忘忧又叫:"泡上我们新制的白茶。"
  越儿"嗅"地叫了起来,说:"那他真的要变成白茶精了。"说完就跑了。
  忘忧又喊:"别忘了我写字的木炭和板。"
  忘忧知道,越儿在心疼他们的白茶呢,这茶能换回他们的多少口粮啊。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全靠这些春天的茶换来粮食活下来的呢。可山里人是好客的啊,再说这客人又是从西洋来的,还受着伤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忘忧,现在,他和越儿说的都是一口山里人的土语,他们和山里人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杭州人的一点点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睛,绿绿地看着忘忧,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忘忧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头发,又指指对方的黄头发。对方就坐了起来,叽里咕略地说了一阵,费力地坐了起来。忘忧一句也听不懂,他想来想去,只好说:"这里是中国,天目山。"
  这几个字里那西洋人只听懂了中国两个字,但他大为兴奋,说:"美国,美国,美国-…·"
  美国这两个字,忘忧也是晓得的。啊,原来这大家伙是美国人啊,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越儿浑身挂得七上八下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壶。美国人看见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就对他们指着自己的胸说:"埃特,埃特,埃特。"
  忘忧明白了,这大家伙美国人名字叫作埃特。忘忧就指着自己说:"忘忧。"又指指越儿,说:"越儿,越儿。"
  埃特费力地说:"旺,旺旺;月,月。"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跟着笑了。
  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一大海碗的茶里面,漂着一层白茶叶。埃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饮料,他惊奇地指着这些叶子,看着孩子们。两个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对他说着什么,又指指他们身后的白茶树。埃特想必是明白了,接过茶碗,一口气,连茶叶带水喝得个精光。越儿看得发呆,说:"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把什么都给喝下去了,他把第一开的茶叶全吃了。"
  山泉泡的新茶,说不出来的好喝。又累又渴的盟军飞行员埃特,从来也没有见过散茶的模样,可是第一次喝茶,就达到了茶圣陆羽《茶经》中所言境界: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蹑,与醒酸甘露抗衡也。
  浑身上下那说不出来的舒服催使他把大海碗一伸,他的意思忘忧顿时明白了,这个西洋佬还要喝呢。两个孩子连忙又给他冲了一大碗,不过这一次越儿可不让他这样喝了,他连比带划地告诉埃特,茶叶不是这样一次就全喝下去的,必须把它给泡开了,喝它的茶汁。这样一连喝上四五次,才算用完了茶叶。埃特明白了,一连就喝了三碗。喝到第四碗的时候,他见那碗底的茶叶,犹豫地看看忘忧,忘忧摊摊手说:"吃吧,你喜欢吃茶叶,你就吃吧。"
  埃特很高兴,他的确喜欢吃这样的茶叶。他的大手指往碗底一捞,茶叶就到了他的嘴里,咯巴咯巴地咬碎了,就吃了下去,然后呼了一大口气,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嗅——妈高得——"
  两孩子也听不懂他是在叫上帝,他们也没听说过上帝。他们只是看到埃特喝了他们的茶,发出那么心满意足的喊声,知道他是高兴了。这时越儿才想起了口袋里的洋人的糖,拿出来再啃,竟发现没像刚才那么样难吃了。埃特见他吃了巧克力,也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
  越儿明白了,外国人的糖,就叫巧克力。为了投之以机,报之以李,他也不停地对着身后的大茶树叫道:"茶!茶!茶】"
  见埃特还是没弄明白这之间的关系,忘忧就对越儿说:"越儿,你上去采几片叶子给他看,他从来没见过中国的茶呢。"
  李越就呸呸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在地上两只脚一蹭,一双破鞋子就蹭掉了。然后往后一退再往前一冲,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地就上了树。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把茶叶下来,伸到了埃特的眼前。埃特终于明白了,他喝的茶,就是他身后的那株树的叶子。他张开大嘴,一把把那鲜嫩的绿茶叶就抛进了口中。可是这一回他没能够饱尝口福。他像一头牛一样地磨了磨牙,就被那嫩茶叶特有的涩味苦得咧开嘴,一口吐了出来,又"妈高得、妈高得"地叫了起来。
  忘忧和越儿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才塞过去木炭和木板。埃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木板上画了许多架飞机,又在飞机下面画了一些日本鬼子,飞机上有炸弹往日本鬼子头上扔。两孩子刚刚看到这里,就兴奋地扑了过去,把埃特扑得个人仰马翻。埃特的脚受着伤呢,被他们这一扑,痛得又"高得高得"地乱叫,他们这才想起了这位轰炸日本鬼子的西洋英雄还在流血呢。连忙又找了干净的布来,脱了埃特的大皮靴,把他的伤口用茶水洗了包好。然后,忘忧扶着埃特往破庙里走。小越儿,背上背着埃特的大皮靴,唱着山歌,兴奋不已地就跟在后面。埃特一路拐着脚,一路还捏着刚才吃茶的那只黑色的天目盏碗。路过破窑址的时候,越儿七冲八颠地往前跑,那只大皮靴子在他背上乱跳,他也顾不上。他一边拉着埃特的手,一边指着那口破窑,叫道:"埃特,埃特,你手里那只大茶碗,是我捏出来的,是我和我无果师父一起在这只窑里烧出来的,埃特,埃特……"
  埃特在东天目山休养生息了没多久,就和这两个中国孩子混得极热了。大的忘忧性格内向一些,越儿很顽皮,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彼此之间心灵沟通。已经有人来联系了,要把埃特带到西天目山浙西行署去。越儿一听就哭了,说:"埃特是我们的,我们不让他到西天目去。"忘忧到底大一点,说:"埃特是美国的飞行员,他着找不到了,他家里的人该多着急啊。快快把他送回美国,下一回,他还可以开着飞机炸日本佬。将来日本佬投降了,叫他再开飞机来接你就是了嘛。说不定你还可以到美国去玩呢。"
  小孩子好哄,一听可以到美国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说:"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要不然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
  忘忧笑笑说:"这可是你现在说的话,将来你大了,你可就不那么想了。凡人可以去的地方,你都会去的。再说了,我可不想去美国。别说美国,我连杭州都不想回去了。我就是想住在这里,我看这个破庙比哪里都强。日后日本佬投降,我就去羊坝头把我妈妈接了来,一起住在这里。"
  "那我也把我妈接了来住在这里."越儿为了表示自己和哥哥的一致,就这样表态,然而他马上就加了一句,"不过我还不晓得我妈是谁呢,她会和我一起来吗?她会同意让我们两人一起做和尚吗?"
  "我也没说做和尚啊。"忘忧说,"我就是喜欢住在这里,种菜啊,摘茶叶啊,挑水啊,空下来读读书啊——"
  "那我也喜欢种菜啊,摘茶叶啊,还有烧窑,我最喜欢烧窑了。"
  "你和我可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来围观你。我不行,我是一个废人,你看我是不是走到哪里,人家的眼睛就要盯我到哪里的。你还记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他还让你看着我,别让我跑到山外去。他说我浑身雪白,日本人一看到就是一枪,把我打死了,你可怎么办。没人养你,你不是也得饿死吗?"
  越儿一听就吓哭了,边哭边说:"忘忧哥哥,你可不能到山外去,你可不能让日本佬一枪打死。你打死了,我怎么办?还有埃特。埃特的脚还没有好呢,你可不能死。"
  埃特不明白旺旺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月就哭了起来。他拉拉月,月就比划着形容了忘忧刚才说的话。埃特明白了,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忘忧,伸出自己的胳膊,又橹起忘忧的衣服袖子,两个肘子碰了碰,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忘忧看懂了,埃特的意思是说:别难过,我们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忘忧开始采摘野茶,他发现埃特非常喜欢喝中国人的茶,他还发现越儿也非常喜欢吃外国人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已经没有了,越儿曾经到埃特的行囊里去翻过,一边翻着一边喊着:"巧克力,巧克力,我要埃特的巧克力。"埃特只好摊手,耸肩,不停地说:"扫雷,扫雷。"越儿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对不起、没有的意思。然后埃特就开始到处找茶。他可真是会吃茶,没过多久,就把忘忧他们新制的茶叶都吃光了。"茶!茶!"埃特提着空空的茶叶土罐子,叫道。越儿也学着埃特的样,一边摊手一边耸肩,叫着:"扫雷,扫雷,扫雷。"忘忧就生气了,一下子打掉越儿的手,冲着埃特喊道:"不扫雷,不扫雷,不扫雷。"
  忘忧决定给埃特带上许多他制的茶,一直让他吃到美国也吃不完。李越不晓得美国有多远,他问忘忧,美国比杭州还远吗?忘忧说,听说美国远极了,和中国之间还隔着太平洋呢。李越又问,太平洋有你常说的那个西湖大吗?忘忧也没见过太平洋,不过他想,无论如何,太平洋已经挨着一个洋字了,所以不会小到哪里去。他就果断地说:"肯定不会比西湖小。"李越一想,太平洋那么大,比西湖都还大呢,埃特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忘忧哥哥倒是已经想好了送他茶叶,那他送埃特什么呢?想来想去,他决定送一把从前和无果师父一起制作的茶壶。
  上帝看到这样一把壶,也会发笑的。这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啊:像一张好好的脸被人狠揍了一拳,别的都四进去了,一个不成样子的只有一个鼻孔的鼻子却凸了出来。这样的脑袋上,居然还会有一顶和脑袋一样风格的帽子。这顶帽子有时勉强能扣在头上,有时就死活扣不上去了。虽然如此,埃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道哪一天,忘忧站在树枝权上,随风飘来一种声音,是久违的琴声,摇曳的口琴声,他不禁瑟瑟地抖动起来了,那是他最熟悉的口琴声,那是他最熟悉的曲调:
  苏武,入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熬十九年,
   渴饮血,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透过大白茶嫩绿的茶树叶丛,他看到了一名白衣秀士,飘然而来到大茶树下。他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靠在大茶树下,吹着口琴。忘忧听着听着,眼泪噗噗噗噗地掉了下来。又见那白衣秀士神清气朗地站了起来,问:"你还打算在树上呆多久啊?"
  忘忧手一松,满把的茶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泛着银光,飘然而落,披在了这白衣秀士的身上。然后,忘忧一个踉跄就从树上掉了下来,白衣秀士伸手一接,把个忘忧稳稳地接在手中。只听忘忧大叫一声:"忆儿哥哥!"就把亲自来接埃特去西天目山的杭忆,紧紧地抱在怀里了。
  看上去,天目山的一切都风平浪静,忘忧他们几个远在深山,消息闭塞,哪知一场由盟军飞机轰炸而引起的血腥战役,已经在浙赣大地上爆发。从4月19日开始的一个月内,日机轰炸行州机场,共达59次,投弹1341枚。整个浙赣边境,几成火海。而早在几个月前的1941年10月,中国茶业研究所已经被宣布批准成立,吴觉农先生择定了福建武夷山崇安赤石的示范茶场为所址。在炮火声中,杭家的下一代传人杭汉,在三个多月之后,带着妹妹黄蕉风,与东南茶场的全体人员以及设施,由祖州万I!D迁往福建武夷山崇安。
  临行前,依旧是糟憎懂懂的黄蕉风拉着杭汉的手问:"汉哥哥,我们不要万川了吗?"
  "怎么不要!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跟你一起回来。"蕉风高兴地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这里的茶,也喜欢这里的柑橘,她还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还有在这里结识的中国最优秀的茶人。
  1942年 6月,福建武夷山中,中国茶叶研究所正式开始工作——中国茶业史上重大的一笔,就在这样血火交锋间,被写入了中华文明的数千年茶史中了。
第26章
  一个星期之后,杭忆从西天目回到了平原。
  杭亿平时出动,往往只带二三个贴身的保嫖,神出鬼没,声东击西。这一次也不例外。腰里一枝枪,一把口琴,也算是剑气萧心了。只是此行往返于平原,他不像平日里那么样从容。
  在西天目,杭忆连半天也没有呆,把埃特交给国民政府的浙西行署官员,他就赶回了平原。听说这一次行动的最高长官杜利特尔也被营救到了天目山,正巧出去活动了。行署的官员倒是都热情地留他住上几天,和杜利特尔见上一面,可是杭忆没有答应。
  这平原上的白衣秀士,冷面杀手,一直是天目山和四明山的争夺对象。人们拭目以待,总以为不管他是怎样清酒,自由,他反正是肯定要上一座山的。这种留在平原上的草莽行动,迟早是要结束的。
  正是浙赣战役进行得最激烈之际,金华、兰溪、行州一带,都打得难解难分,听说日军酒井直次郎中将被打死在兰溪,他还是自日本建立新式陆军后第一个被打死在中国战场的现任陆军师团长呢。
  杭忆部队活动的杭嘉湖平原在浙东一带,相对而言是要宁静一些,忘忧和越儿避难的东天日深山也还算安全。这次兄弟相逢,对忘忧来说是从天而降的意外,对杭忆,却是已经事先知道的情况了。接头人让他去天目山中找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年人时,他就一下子想到了忘忧。尽管如此,他吹着口琴试探时,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个少年还是令他百感交集。
  忘忧无疑是大变了,比他久别的堂弟杭汉和二叔嘉平变化都要来得大。从前他是家中的宠儿,小心捧着的心肝,人们见着他,脸上就会露出无限怜悯的神色,所有对他上一代人的同情就都倾注在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而他则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苍白的脸上还时不时地露出不满足的神情。
  现在他的脸上神色依然,但那已经是一种严峻的早熟了,甚至还带有着一种幽闭的悯思。那是因为在山里住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杭忆发现,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已经不会完整地说上一句杭州官话了。
  杭州家中的情况,杭忆是早就通过楚卿知道的了。如果忘忧问他,他不会对他撒谎。在这一点上他和杭汉不一样,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刀刀见血的战争生活。他的心已经被战争的炮火炸得粉碎,像铁屑那样又流遍全身的血管,一直渗透到所有的血液之中。
  如果不是天真的美国大兵埃特不时地插话,也许这对兄弟的相逢不会像看上去那样不动声色。埃特想必在太平洋彼岸学过一些中国的时事和三两句华语,所以见到一个大人,他非常兴奋,比比划划地要了解对方的身份。越儿就给他翻译:"游击队!游击队!"
  埃特居然很了解中国的政局,他小心地问道:"游击队?共产党?国民党?"
  杭忆大笑了起来,用简短的英语告诉他,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就是游击队。
  埃特明白了,伸出大拇指说:"共产党,高的!(GOOd)国民党,高的!(GOOd)游击队,高的!(GOOd)日本人,败的!(Bad)"
  越儿就很得意地告诉杭忆:"埃特说,共产党好!国民党好! 游击队好!日本人最最坏,统统把他们杀了!"
   几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忘忧也笑了,但杭忆立刻就看出来了, 忘忧只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才露出笑容的。
  在他们兄弟相逢的极短的日子里,忘忧从头到尾也不向大表哥打听母亲的下落,杭忆也不主动地提及。送他们一行人下山的 时候,忘忧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沿着山道走在前面,茅草尖刷刷刷地擦着他的破成条的裤腿,一会儿就把这不成样的裤腿也打湿了。草边割着了他的永远也晒不黑的雪白的皮肤,又割出了一条条的血痕。杭忆看到了这样一双腿脚,就搂住忘忧的肩,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时局安定一下,我就到山里来接你们。"
  越儿喜出望外地叫:"大表哥,我要你带我去美国埃特家。"
  忘忧推了一把越儿:"再胡说,不让你下山送埃特了。" 回过头来才对杭忆说:"没关系,我和越儿已经在山里住惯了。"
  杭忆叹了口气,说:"是啊,和大表哥在一起,脑袋是要挂在裤腰带上的。"
  忘忧悄悄地问:"你杀日本佬了吗?"
  "杀!日本鬼子,汉奸,统统杀!"
  "什么时候可以回杭州?"
  杭忆心里咯噎了一下,气就屏住了。他等着忘忧往下问,等着血与泪冒出来。一只山中的大花蝴蝶从他们眼前翩然飞过,这是那种童年时杭忆经常带着忘忧到郊外去扑打做成标本的花蝴蝶,他们叫它"梁山伯祝英台"。杭忆没有朝忘忧看,他知道那个斗笠下会有一双怎么样眯起来的眼睛,他熟悉那双眼睛上的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的长长的银白色的睫毛。身边的这个骨肉兄弟使他心疼,他舍不得离开他,仿佛这一次就是永诀。
  忘忧却说:"大表哥,你还欠我一次玉泉看鱼呢,你是这个。"
  他伸出了小指头,比划了一下。
  杭忆拍拍忘忧的肩,说:"抗战迟早是要胜利的,到时候,我派你到玉泉专门养大鱼去。"
  "阿弥陀佛,可惜就不是从前我和妈看到的鱼了。"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到妈。杭忆感觉到了,他提高了嗓子,看着对面山上已经从树梢上升起来的太阳,快活地说:"你念起阿弥陀佛,倒也有几分像呢。好,你既不肯与我一起去平原,就在这里替我多念几声佛吧。从前你爷爷总爱说一期一会的,这也不过是茶道中人所言,把每一次相聚都作为永别,作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看你倒是能够领略这'一期一会'的境界的了。再见了,我的小表弟,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你相不相信?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再见了!"
  他一下子抱住忘忧,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放开,忘忧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口琴。埃特跟着杭忆,倒退着和他的中国小朋友再见,他不停地叫着:"旺旺,旺旺,月,月,……"然后他用多毛的大手捂住自己的脸,这么大的大个子也哭了。忘忧突然想起了什么,催着越儿:"越儿,我们送埃特的茶呢?"
  越儿拎着那小包白茶,正在告别中发愣呢,被忘忧一提醒拔腿就跑去追。忘忧站着目送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大白茶树下。他爬了上去,想看看与他告别的人们的身影。没有了,天目山林涛阵阵,把发生的一切又都掩去了。他有些茫然,仿佛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梦,他看看自己的手,手里有一把口琴,他茫然地把它贴近了他的干裂的唇,一首曲子不假思索地就从大白茶树顶上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那边敌人抛下了满地疯狂……
   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时才能回到梦里边!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
  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杭州,羊坝头,忘忧茶庄,鸡笼山祖坟……
  他把脸埋到大白茶树的枝叶丛中去了,于是便听到了树下的哭声——那是越儿,他在哭他和埃特之间的短暂的被战争阻隔的友谊。大白茶树的叶子也被泪水打湿了,它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树上树下,两个中国孩子都在哭泣:一个在哭异国的盟军将士,而另一个则在哭他的母亲——现在他彻底明白,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
  杭忆对浙西行署的人说他有急事,并非推托,他急急地往回赶,眼前时不时地就掠过楚卿生气的面容。
  杭忆越和楚卿交往,越爱楚卿,就越觉得楚卿这个人,有时真正是不可理喻。比如这一次送埃特到西天目去,对杭忆来说,实在是并没有什么山头之分的。埃特既然落在了东天目,自然是送到西天目去最方便。杭忆的水上游击队常在湖州、安吉这一带活动,把护送埃特的任务交给了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可巧楚卿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了他的身边。杭忆一见到楚卿就浑身激动。他文质彬彬地把楚卿让进里屋,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话,就把她一把按倒在床上,拿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楚卿气得一边捶他一边喘着气说:"你放开,你放开我,你这坏蛋……"
  杭忆拥抱着她说:"我才不放开呢,我一放开你又得给我说上半天道理,你那些道理我不听心里也明白,不用你一遍两遍来教..…色"
  楚卿瘦削,而杭忆这几年却飞快地长成了一个宽肩膀的强悍的小伙子。他精力充沛,敢想敢干,说到做到,每次见到楚卿,眼里就冒出狼一样的神情。正如他曾经对杭汉说过的那样,他爱楚卿,爱得恨不得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他从来也不放过楚卿任何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他总能找到机会,与楚卿大做其爱。而每一次也总都是从楚卿的拼命反抗开始而到温柔接受结束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热烈的温存缠绵之后,便是突然而来的不可遏止的伤感,楚卿便总会斜倚在什么地方,用手一边持着杭忆的长长的顾不上理的头发,叹息地说着:"你啊,你啊,你啊,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走吧……"
  而杭忆在这样的时候,也总是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头斜靠在楚卿的大腿上,一边取出他的口琴来,磨蹭着楚卿的脸,问:"喂,你想听我吹个什么?"
  楚卿的头发都被杭忆摇曳下来了,披得一脸,就像西湖边的垂柳。此时她哈气如兰,往往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掠,头一仰,说:"随便……"
  杭忆最喜欢看她这时候头一仰的滞洒动作。在杭忆看来,楚卿的每一笑每一还都是大有深意的,他不能够全部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又为自己不能全部拥有而忧伤。"随便……"他长叹一口气,就开始吹起了她心爱的曲子《苏武牧羊》。他们常常在《苏武牧羊》中默默地分手,彼此知道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
  可这一次他们的吵架声终于压倒了《苏武牧羊》。楚卿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斜倚在什么地方,杭忆也没有了可以依偎的女人的大腿。楚卿在一阵热烈之后立刻清醒过来,指着抗忆说:"听说你要上西天目?"
  "是啊,我还从来也没有去过西天目呢!看样子是要为那个美国佬走上一趟了。"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四明山去,我早就想和你一起去四明山了,我们四明山上也救下了几个美国飞行员。我有一条秘密通道,保证你们一路上安全到达。"
  杭忆觉得好笑,说:"怎么,你不放心我,你怕我上了西天目就下不来了?我只是顺便去护送一个美国人而已,我可不是把我自己送到什么山门上去。"
  楚卿生气地说:"你晓得西天目是什么地方?他OJ一直在争取你,你要是不听他们的,万一他们把你扣下来怎么办?"
  杭忆刮了一下楚卿的鼻子,说:"瞧你说的什么,你们也不是一直在争取我吗?万一我不听你们的,你们把我扣下来怎么办?"
  "不许你污蔑我们!"楚卿厉声喝道。杭忆知道,现在,他们的舌枪唇战又要开始了。
  杭忆从来也不反对楚卿的任何抗日主张,他不是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自己。任何纪律的约束都能把他给憋死,尤其是来自于楚卿给他的纪律约束。一个女人,代表了一个组织来收编他,他想起来就不能接受。也许他还害怕因此而失去了楚卿。在他看来,与他温存的楚卿和那个要领导他的楚卿根本就是两个女人。他越迷恋那个神秘性感的女气十足的楚卿,就越不能接受那个庄严神圣的总给他讲大道理的铁血女人楚卿——他们一直在控制和反控制中紧张地相爱着。
  楚卿从一开始不把这杭氏家族的后人当回事,到认起真来发起狠来对付这茶人后代,说明她也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吧。也许换一个人来与杭忆打交道,杭忆早就战斗在四明山上了。可是楚卿不——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女人的颐指气使的意气带进了她与杭忆的关系之中。每当杭忆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油腔滑调的滞洒与她对话时,她就气得眼冒金星。她以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也就随着她的大发雷霆而烟消云散。她会跺着脚喝道:"杭忆,你这天底下的头号糊涂虫、你会因为你的立场付代价的!"
  杭忆就耸耸肩说:"我怎么了,我的好姐姐,我怎么啦又得罪了你?难道我当了汉奸,难道我成了怕死鬼,难道我成天琢磨着扩大自己的地盘,难道我发国难财了,我成亡国奴了?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一直在杀鬼子,杀汉奸,我一直在做一个中国人的英雄。你看,我甚至连一首诗也不写了,我的手上没有笔了,我拿它换了枪。可你还要我归到某一面大旗下来。你也是杭州人,你应该晓得我们抗家人的性情。辛亥革命,打倒你们祖宗的那一回,我爷爷本也可以是个元老的,可是他没像寄客爷爷那样活着。我们杭家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能要求我改变,明白吗?我的好楚卿,我最爱最爱的女人,你可不能要求我改变,我独往独来自由散漫惯了,你让我保留一点人的弱点吧。"
  楚卿看着这个懒洋洋说着话的年轻人,愣了半天,才说:"你要明白,你如果不能和我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那么我们迟早有一天是会分手的。"
  聪明过人的杭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了楚卿,吻着她的脸说;"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们的组织绝对不会这么狭隘,绝对不会因为我没有上山就把我打人另册的。你以为我真是一个政治文盲,一个水大王,只晓得暗杀,其他什么也不懂。难道你没有跟我讲过贵党的种种抗日主张?难道我自己没有读过了解过贵党的种种精神?我晓得贵党是欣赏我的,不欣赏我的只是你。我的那队长哪,你这可就是假公济私了。我相信你们的组织并没有非要把我拉上山的企图。这个企图,也许仅仅来自于您楚卿女士吧。狠心的女人,你就这样对待我折磨我啊……"他哈哈哈地大笑着,突然脚上就被楚卿狠狠踢了一下,痛得他不得不一下子放开了她,抱着脚就在原地打转,"哎哟哎哟"地叫着,再也说不出那些油腔滑调的话来了。
  看样子这话是真说到楚卿的要害了,她气得灰眼睛上亮晶晶的一层,嘴唇哆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有被气哭的时候!杭忆害怕了,他想用他的吻去吸干楚卿眼中的泪水,但是没有能够成功。楚卿别过了头去,一使劲就挣脱了杭忆,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杭忆在林子里追着她,拐着脚边叫边威吓:"楚卿,你敢走,小心我让人把你绑起来,你还得回到我身边。你回不回来,你给我站住!"
  楚卿倒没有站住,杭忆自己却不得不站住了。茶女一声不吭地拦在了他的前面,她阴沉着脸说:"队长,该我提醒你了吗——出发的时间早就过了。"
  杭忆这就靠在树上,把两只手插在腋下,看着天,出了一会儿神。那张刚才还充满孩子气的面容,刹那间又回到了冷面杀手的冷峻中去了。
  茶女太熟悉这种反复无常的变化了。刚才她一直躲在林子后面哭泣——她什么都看到了,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在一起男欢女爱时发出的呻吟。为此她曾经把自己的前额在树上撞出了血。有一次她甚至就这样鲜血淋淋地出现在这对男女面前。楚卿惊讶地说:"茶女,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一块手帕就给了茶女。可是楚卿刚刚转过身去走了,她就一下子把手帕扔到地上,她就当着杭忆的面痛哭起来。杭忆呢,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弯下腰捡起手帕,轻柔地擦着茶女额上的血,他甚至不问一问她脸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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