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茶人三部曲

_11 王旭烽(当代)
  此时,杭州城中学生们背着铺盖,源源不绝地进了一师,以示声援。梁启超、蔡元培等纷纷来电斥责当局。声势浩大,群情激愤至此,当局如何想得到。
  方小姐也急着回家打铺盖,要与她那个心里的英雄共存亡。方伯平也不阻挡,见她真要出门,才说:"你也不用再去了,这回学生也算是体面了。"
  方小姐这才知道,学生们赢了。当局推荐的校长,吓得谁也不敢到任,解散一师的话题,谁也不敢再提了。
  中学生们在杭州中河边学校大操场里静坐抗议杀身以成仁时,龙井村狮峰山的新茶绽开又被摘落,万物成长,持之以恒。
  嘉和却陡然感觉到了一切事物的那种神秘的联系。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俩最声气相投之时,来了北方的信函了呢?嘉平的在北方的同志们亟呼嘉平进京,共议大事。这一次进京和上次不同,完全可以说是出走性质了。行前只告诉了嘉和一人,匆匆忙忙,他们甚至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半夜里起了床,从后院小门中溜出,嘉平才想到要和嘉和握一握手,再交代几句。不料嘉和手先送过来了,递过半只沉甸甸的黑瓷碗:"是你的御字,带着做个纪念。"嘉平用手掌托了一托,笑着说:"你还记着这兔毫盏啊。"
  嘉和也笑了,小心捶他一拳:"难说,或许这一走,你就去了日本,见了叶子拿这盏片一晃,就认出来了。"
  "说到哪里去了,你这里还有那'供'字的一片呢。"
  说到这里,两兄弟突然同时激动伤感起来,似乎这时才明白,他们是真的要分手。嘉平很想一把拥抱住嘉和说点什么,但是想到他的信仰的准则,便只是拍拍嘉和的肩,说:"全靠你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他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中。嘉平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便说:"我们一南一北,分头干吧。我在那里搞工读,你不是可以在这里搞农读吗?我能离开家,为什么你就不能离开家!"
  嘉和拍拍大弟的肩膀,点点头。嘉平就笑得露出了白齿。他觉得整个杭家,只有他和大哥心心相印。
  从忘忧茶庄后门出来,是一条小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翻桥而过,便是南方那些密密麻麻的蛛丝马迹般的小巷,它们织就的迷宫使人在黑夜中感到深不可测,但嘉平绝不怕这些拐弯抹角。他从小就在这样的迷宫中摸爬滚打,他从心底里蔑视这些绳子一样的小巷。他怀着"你休想缚得住我"的勇士精神,大步穿越,向光明的火车站奔去。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像路灯一样通亮。这使送他上路的哥哥嘉和心中又羡慕又伤感。嘉和是多么向往那晴朗的万里无云的白雪晶莹的北方啊!但是他又知道,北方不是他的,是嘉平的,而他则只可能属于这迷宫一般的潮湿的南方。这一点弟兄俩心照不宣:一个不提出,一个也不邀请,在旁人看来这岂不就是命运吗?那么,是什么力量迫使嘉和留在南方了呢?孤独一人从火车站回来的嘉和,并不清楚是谁把他留下了,他只以为是他的家族离不开他。从骨子里说他没有一分钟是无法无天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其实嘉和也清楚,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杭嘉和重新从后门进来时遇见了等候在门口的父亲,这说明他对儿子们的浪迹行为一清二楚。无论经受怎样的打击幻灭,都不能使杭天醉从此对生活麻木不仁,这可真是他要了命的悲剧性格。他眼巴巴地躲在暗处,看着儿子们收拾行装,"吱呀"一声开了门,宽宽的肩膀消失在南方浓雾升起的夜晚。那些雾发出了寒冷的蓝光,把他的心浸淫得一片五碎冰销。
  嘉和被父亲的眼神和举止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他结结巴巴地说:"嘉平…··说,怕你们伤心,……走了以后,再说。"
  杭天醉摇了摇手,轻声地结巴地念叨着说:"我没没、没伤心……我没伤、伤、伤心,我没伤心、心……"
  嘉和知道,这就是父亲伤心后的表情,恍馆而受惊吓的,否定着的,一步步退向黑暗深处;嘉平对这样的伤心总是心不在焉,无法涉入。但嘉和却不是这样的,他正面地渗透到父亲的这种伤心里去,但他对这样的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就这样,他重新来到了她的身旁。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圈一圈地在幽冥处晃悠,不知不觉便又推开了自己家的门。他伤心透了,失望透了,他丧魂落魄极了,所以——他不再怕眼前这个女人了。
  他陈海地笑了几声,冒着傻气。女人醒了,吃了一惊,跳坐了起来,看出是他,一时怔住,两人便温和地胶着住了。现在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把对方的心病看透了。因为看出了对方和自己的一样,都是别有一番情怀之人,他们又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同病相怜和相德以沫,这样一份相通,竟又生出了一份友情和怜悯来了。
  女人的记忆力一定还深刻地印记着当年新婚时的耻辱,这使得她长久地不再把丈夫当男人看了。白天她甚至把他和嘉和弟兄们一起归类。但夜晚真是不可思议,况且是这样月色撩人的夜晚,这样突如其来的带有攻击性的遭遇。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我吗?"做妻子的便这样说。
  杭天醉心里燥热起来,好像骨头架子里面打开了弹簧似的,撑出了另一副骨头架子。他一把抓住了绿爱,厉声说:"谁说我不要你?谁说我不要你!"
  绿爱抬起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天昏暗着,沉沉地就要将息,天醉看着这个一缕月光下照耀得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不敢征服她?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另一种的痛便在心里暴跳。他狠狠地咬着牙根说:"谁说我不要你!"双手使劲地对着女人的领口,下死劲地一撕,女人月白色的大襟衫,嘶的一声,撕成了两半,他又对着胸口往下一扒,束胸被当腰拉断,一对胸乳便如白兔一样蹦跳了出来。在月光下,颤抖不已。女人半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头发一绝一绝地,缓缓地从上往下掉滑下来。杭天醉一口便咬住了女人的右胸乳,女人发出了略带嘶哑的一声尖叫,这叫声使杭天醉兴奋。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她就按在了床上。悲痛欲绝竟给他带来这样大的欲望和力气,却是他自己怎么也不曾想到的。
  那天夜里,这对成亲快二十年的夫妻,第一次疯狂地放肆地做爱。一次又一次,无休无止,他们几乎一夜无话,呻吟与喘息取代了一切。刚刚平息下去的身心一次次地又被唤醒,推向高峰。女人被男人一次次征服之后,陷入了半迷醉状态。男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快天亮时他悄悄起身,取来一支蜡烛点亮了,站在床头,他股股陇陵地用烛光照耀着裸体的丰满的女人,唉……唉……他叹息着,他是多么痛苦啊,他能感受到骨肉分离时的那种痛苦,伤心伤肝,痛彻全身;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种牵肠挂肚的依恋。这可真是一种令他憎恨的要了他命的依恋哪!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无法不想起他当年出走未遂的夜晚,而他对这样的往事,又是多么地不堪回首!唉,唉,他这表面上没有多大波折的生涯,骨子里却经受了多少惨烈事件,真是伤痕累累,不忍细说。当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对人世的一往情深时,实际上却始终无法摆脱他对人的一往情深——无论男人和女人。他热恋,他仇恨,他回避,他隐忍,他绝望,他冷漠,到头来,这一切却都是他离不开人的一种姿势和呼救罢了。
  这可怎么得了啊!杭天醉想,他是深深地绝望地沉溺在人之中了。他依旧迷恋着烛光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同时,他也迷恋着那个夺去过这个女人之心的男人的友情。同时他再一次感到尖锐的痛苦,肉体的迷恋并没有消化这种痛苦,现在,是这种痛苦来撞击肉体的迷恋了。
  女人醒来了,她看见了拿着烛光的丈夫,她有些难为情了,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被窝。她说:"小心着凉……"
  丈夫摇了摇头。妻子仿佛感觉出了怜悯,有点警觉,妻子说:"如果你觉得还是在禅房更好……"
  天醉吹灭了烛火,不让绿爱再说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把被暴雨袭击着的火把,冒着烟气和小火苗。他需要别人来烘烤自己,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烘烤自己的能力。
  黑暗中他再一次被忧伤击倒,他隔着被子一把抱住绿爱,不由地悲从中来,他沙哑着嗓子,痛切地哺哺私语:"绿爱啊,绿爱啊,我们的儿子,他跑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个自由而混乱的阶段是不可避免的。当杭嘉平北上的时候,他一向崇拜的先生赵寄客南下了。赵寄客这一次的南下目的很明确,他在日本学到的机械知识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朋友们将在杭州筹建汽车公司,并聘任他为总技师。
  此一阶段的浙江省,恰由北洋皖系军阀卢永样执政。为迎合社会舆论,以图长期控制,实行军阀割据,他也开始寻找"车同轨"的途径。赵寄客带着一只手臂从教育救国的战线上撤了下来,又进入了实业救国的行列。他子然一身,无牵无挂,飘忽东西,爱骑一匹白马。和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渐老,长长的身影后拖上了一团团家业的浓荫,赵寄客没有。他依旧是杭州城里一股带有快客风骨的自由风。人们看到他便不由得想到那十年前的义举之夜,他自己也对那段历史津津乐道。可以说此后他虽也曾经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但终无法和那最辉煌的辛亥革命相提并论。因此他开始沉浸在这样一种自我营造的英雄气氛之中了。
  他虽已年过四十,且又少了一臂,但看上去挺拔精悍,风采不减当年。所以当他前往忘忧楼府拜见朋友之时,他的确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他的老朋友杭天醉,迎接他的是朋友的妻子——她浮肿疲惫,声音嘶哑。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她怀孕了,她的脸上布满了蝴蝶斑。
  他一时踌躇,站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想到这样一种结局。唉,女人!他想,我也是为你回来的!想见到你呢,可不是这副模样。
  绿爱见到了赵寄客便昏眩起来,这辈子她不指望他会回来了。有一刹那她真以为白日做了梦,然而不是。她笑了,说:"你看我变成什么样,丑死了。"
  赵寄客看她笑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顿时心中恼火。他不理睬女人的笑容,淡淡地问天醉去哪里了,他要去找他。
  沈绿爱看出来赵寄客生气了,这使得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为这久别重逢的"生气"而高兴。在赵寄客带着她的儿子远走高飞的那些日子里,她奇怪地怨恨着她的丈夫,她想,赵寄客就是因为她丈夫而远走高飞的。这种奇异的醋意随着时光流逝,竟转换为另一种东西了。当她的儿子出走而她的丈夫终于又上了她的床时,怨恨附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她想,现在是你把我儿子的魂勾走了,你这我命里的冤家!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和丈夫造爱。她心中怒气冲冲又得意扬扬,她想;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下子他跟我了,这下你没有他了。你没有他了,我看你怎么办!
  然后,连这样的怒气和得意也慢慢平息到岁月深处去了。沈绿爱为自己的怨恨付的代价,便是她那一脸让赵寄客看了不顺眼的蝴蝶斑和一个隆起的大肚子。与此同时,这怨恨就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回到她自己的身上。为了掩饰这怨恨,她就恢复了她一向有的高傲的神情,说:"你去灵隐寺找他吧,他'出家'了。"
  杭天醉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灵隐寺的。他断断续续地去着那里,和庙里云游的僧人喝茶。白日人多,香火盛,他隔着门看人们对佛顶礼膜拜;傍晚时人少了,他便出了大殿,到飞来峰下走走,看那百多个石雕像呼之欲出却又永远不出的神情,心里便也有了一片凝固的感情。
  从骨子里说杭天醉对宗教是缺乏虔诚的,他天生地怀疑着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他也不能证明上帝和真主是有的。他原本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乐生者,但结果却是他把他自己搅成了一团糟。比如,当他在那个悲伤的骨肉离别的夜晚沉溺于床第性爱之后,他就再也弄不明白男人和女人干吗要做这件事情了;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比如从前和小茶在一起,然而能做又怎么样?天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做?那么为了忘却——结果什么也无法忘却!那么,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吧,但是儿女们终究要成为父亲的逆子,他自己也是这样——又何苦把他们生出来?他这样分析着自嘲着自恋着,但使他羞愧难当的是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绿爱上床造爱。这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和他的思考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如溺水者一般地把对方当作了救命稻草,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又不屑于昨夜的疯狂。这短期的混乱造成的结果,竟然是女人的再次怀孕。天醉也没想到女人的生命力还那么旺盛,到头来,天醉落得个坐在撮着拉的人力车,走过九里松石莲亭进了禅寺来消灭人欲的下场。"还是多喝一点茶吧。"他想,茶是不发的,克制情欲的,我现在知道茶禅为什么一味了。
  杭天醉暂时参禅的灵隐寺周围,一向就是优秀的龙井茶品种的栖息地。当年陆羽曾在《茶经》中记载,(茶)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杭天醉深以为然,他渐渐地又从绿爱怀孕的事件中摆脱出来了,他又开始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在他想来,这大概就是把一切缠绕于心的人世烦恼苦难悬置起来,以空虚清明的心境去过日常生活吧。
  当赵寄客骑着白马前来找他时,恰恰是他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真谛的时候,所以他和老朋友的见面是很愉快的,这种愉快看上去一方面是玄而又玄的,另一方面则又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极不负责的。他完全不问赵寄客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也不问问自己茶庄的情况如何,绿爱身体可好,他也不问一问他那个剩下的大儿子有没有新的动向,他也不让赵寄客问问他的近况如何,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着,让赵寄客当了一回听众。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茶禅何以一味了。一是佛门寺院普遍种茶,当然道院也有种茶的,不过不能和佛院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院比道院要多得多。另外,'农禅并重'是佛门一条祖训,道教就没有'农道并重'这一说。喂,寄客,你有没听?"
  "你讲吧,讲吧,我听着呢。"
  "历来古刹建名山,名山出佳茗,大寺院中有一种茶僧是专司种茶制茶、生产管理之职。茶自然是极好的,比如灵隐寺的茶,又比如武夷岩茶,是武夷寺的和尚采制。我们上次获得金奖的惠明茶,便是惠明寺种的。所谓大乘教小乘教,无非茫茫苦海,是乘大船到彼岸还是小舟到彼岸罢了。国人想必爱热闹惯了,喜乘大船,故隔三岔五便群聚而来庙寺拜佛,庙中僧人自又免不了专门弄了茶来施舍。你看,这些寺庙一到节日,不就像个大茶馆吗?"
  "还有第三吗?"
  "当然有,没有这第三,第一第二就没意思了,那便是形成了佛的茶礼,从前庙里规矩,和尚一大早起来,先饮茶,再礼佛,还要在佛前、祖前、灵前敬供茶水。举行茶汤会时,还要鸣鼓集众,这面鼓就叫茶鼓了。另外,庙里还有专门煮茶的料理茶务的人,叫作'茶头'。一天到晚,就是烧开水、煮茶这点事情。"
  "你是不是也看中这个'茶头'位置了?"
  杭天醉这才明白过来老朋友对他这番话没有太大兴趣,便解嘲地摊摊手说:"尘缘未了,人家不要我啊。"
  他们接下去想必是要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的过程。他们无言地走过春淙亭、壑雷亭、呼猿洞、玉乳洞,那百多个佛像或狰狞或慈善一律盯着他们不放。后来,赵寄客是必定要说汽车的事情的,他来找他,本来此事就是其中一件。
  杭天醉从一片茶禅中这才明白过来,赵寄客要他干什么。
  "你不是教育救国吗?怎么又在实业救国了?我还不知你下回又拿什么救国呢?"他决定反唇相讥。
  "你别岔开了说话,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说的,开洋汽车有损西湖古朴风光!"
  看着杭天醉一时瞠目结舌的样子,赵寄客倒笑了,拿他的独臂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想过没有?从湖滨到灵隐九公里长的风景线,一旦通了车,你日日来去多少方便?"
  杭天醉说:"昔日有颜钧讲学,忽然就地打了滚,还说:试看我良知。我看你之所为,不过就地打滚罢了。"
  赵寄客大笑起来:"就地打滚又有何妨?我赵寄客与你杭天醉的那些个禅啊佛啊素不相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时俱进方为我辈所择之上上策。躲在山中辗转反侧,以为精辟透悟,难道就不是就地打滚?你等着瞧吧,汽车一旦进山,此一处又将是新光景新气象了。我看你,再往哪里逃吧!"
  说毕,扬鞭策马,飞身而去!
  老家人撮着颠着老腿要去找沈绿爱,今年的春茶收不上来了。为的是茶庄付不出那么多的现钱,要给山客打白条。打白条山客倒也还能接受,关键是吴升他那个茶行不打白条。吴升做事情就是出手大,资金不够,他眼睛也不眨,就把那个布店卖了。绿爱的陪嫁丫头婉罗说:"卖掉好哇,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这个店就想他站木笼子游街。"撮着说:"我们还能卖什么呢?茶楼又是不能卖的,其他东西也就卖得差不多了。站木笼子若能站出钱来,我倒是愿意去站一回的。"
  说着又要去找夫人,婉罗一边煎着那些中药一边说:"夫人都 快生了,听不得这些操心事。"
   撮着愣了半晌,说:"那我找大少爷去。老爷不在,他就是最大的了。"
   婉罗拿了扇火的扇子,遮着自己半边脸,凑到摄着耳边说:"你快别再提大少爷三字,大少爷正晦气着呢。"
   "怎么个晦气了?"
   "人家赵先生和他大舅给他牵线做媒,对方小姐不答应,茶杯里放了三朵花呢!"
  "什么三朵花两朵花?"现在是撮着一脸的迷茫了,"我们大少爷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到哪里找去?"
  这些天嘉和哪里也没去,天天伏在书桌上看书写字。说好了嘉平一到北京就给他来信的,结果等了那么些日子也没见他寄回一个字来。倒是有人捎了口信,说嘉平和他那拨子同志正在筹划什么工读团、什么新村呢,忙得没心情顾得上和南方的兄弟们对话了。
  嘉平没有时间,嘉和却因了嘉平的出走而多出时间来了。况且近日他这里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便日日单相思似的给他那个兄弟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又编了号码,等着日后一起寄发呢!
  嘉平同志:
  自你说了白话文的好处后,我写笔记、日记、作文,便也抛弃了文言文。我的朋友李君便成了我的对头,日日要来为我圈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什么糟蹋国粹,强暴古文。
  偏偏他又是做了我朋友的,不肯就此作了对头罢休,便怂恿我们俩共同的朋友陈君来说服我,可怜这位陈君见了我的文字也觉得好,见了李君的文字也觉得好,当中作了骑墙派,又被我们俩骂煞,照他的说法,是吃双面巴掌。但是在我,却是乐此不疲的。
  好在我们虽在语言上分了左、中、右三派,在对建设新村(听说你在北京也和我们一样地对此有着兴趣)的认识上,却是十二分一致的呢。为此,李君还专门从家中拿来了一本名叫《极乐地》的书,因为又叫《新桃花源》,所以极得我的欢喜。书里面有个白眼老臾,对他的妻子鲁氏,道了平生三个:一是废掉金钱,消灭政府,合五洲为一家,合世界人类如兄弟姐妹,和合成一团,痛痒喜乐,各各皆相关,此一愿不得,方有二愿——会合二三同志,离开人群,隐在深山,钓鱼打猎,栽花插柳,种种田园。此二愿不得,又有三愿——离开世界问那些魔鬼,再不看见政府那些蠢贼,乘浮浮于海,高声呼天,低声叫地,大声歌唱,猛声骂贼-…·
  嘉平同志,不知你以为三愿中哪一愿你最能接受?在我看来,自然是隐入深山最为现实的,故我近日,已在龙井山一带寻找一理想之茶园,来早日实践新村主张。
  可惜天醉却来扫了我的兴,他见我读了《极乐地》,便道:"是不是那个什么鲁哀鸣写的?" 我说正是鲁哀鸣所作。天醉便说:"这个鲁哀鸣,自家倒是跑到六和寺出家,六根清净,弄得后生者心血到处喷!"原来那个鲁哀鸣竟是作了和尚的。虽然如此,却也不能因此说《极乐地》便不好了。谁料天醉又说:"这种梦哪个没有做过?二十年前头我和寄客也玩过。你们看看我,便是前车之鉴。"
  这倒是叫我十分纳闷,莫非天醉也做过无政府主义者?
   致礼
 嘉和2号
  嘉平同志:
  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原因乃是我在这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件事情一出,我决计去龙井的决心就更为坚定了。
  事情是这样的。省里的一帮议员开了合.西大蚣他们白己加薪。那薪却挪用了教育经费。我什1一师的学生便来"发难"了。我们赶到议会办公楼,把门都封了,不让议员们回家,我们还往院子里放了炮仗。一时兴起,我们又烧了毛纸往屋里扔,说:"你们不是要钱吗,啥,拿去。"这样闹到尽了兴,我们才放他们出来,不过每个人都要保证不加薪才能走的。
  此时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竟然会是沈绿村。当时我手里拿了一根小棍的,一棍子便打在他屁股上,竟把他头上的礼帽也震落了下来,这才认出。沈绿村看了我半日方说:"这一棍打来,如果是嘉平我倒还相信,没想到你也做起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这件事情沈绿村迟早要告诉绿爱,绿爱又要告诉天醉的。他虽然心里头都是不欢喜绿村的,但是绿村现在在省里也是当了钦差大臣一样的角色,他们也是不去得罪的。故而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出路,便是赶快到郊外去过新村的日子,从此种茶收茶,少见那些人的嘴脸为妙,你以为如何?
  此致
  敬礼
嘉和3号
  嘉平同志:
  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却心潮难平。明日,我和李君、陈君,便将一早离开这个腐败的城市,永远地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到郊外的茶园中去创造新生活。
  想到这个明天,我竟有些手舞足蹈。眼前是一片新生活园里的花儿、草儿、鸟儿和蝶儿的纷飞,还有,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青青的茶园。现在清明将到,双峰山的龙井茶正在蓄着抽芽,我们赶去之时,正是茶芽绽开之日,新绿一片,郁香四起,好比是专门为了迎接我们的新生活而开放的一样。此刻我眼睛一闭,便是那片茶园,伸出翅膀来向我招手,想到今后的新世界改造好了,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圆形的大茶园,这便是我最高的理想了。嘉平同志,想到这里,竟又觉得这纸上的空谈是再也做不得了,只须赶快实行我们神圣的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呢。
  最近一段时间,绿村把你的母亲绿爱接了到上海的外公家里去住,天醉没有去,倒是独自去了灵隐寺,我便清静了一段时间,没曾想到他们在上海的一群竟然给我设下了一个圈套。绿爱回家以后,就说要给我们两人提亲的,又说我比你早生几个时辰,便是长子,既是长子便要先走这一步了。
  这一件事情,实在是很好笑的。一来中国还没改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二来媒的之言,本是最最残害青年之身心的最最封建的事情,如何还要把我等再往这火坑里去推,我等自然便是坚决拒绝了的。
  只是绿爱本非我的生身母亲,对我却和对你一样地关怀,实在是不忍严辞拒之,只得再去央求天醉。天醉这个人的习性,你是晓得的,一贯的名士风采,本来对此事便是泛泛地看着待着,近几年来却又变了一个人样,论道坐佛,书法丹青,世事不问,我去问他,竟等于不问。我说,这门亲事我是断断不要的。他便说:"那你为何不出了家,效你那个到六和寺为僧的鲁哀鸣,断了六根了事?"
  我说我倒是不曾想过出家的,将来有了志同道合、共同改造旧世界、又共同创造新世界的异性,我便是愿意与她一起,求一人生伴侣。至于家庭不家庭,倒也无所谓的,因为不要遗产,儿女又公共抚养,只要两个人有共同的志愿,便是最好的了。
  天醉便大笑起来,笑毕,便又让我去问寄客,还说你只管听他好了,他比我更晓得这一层事情。
  我便去找了寄客先生。寄客先生的态度使我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反对无政府主义信奉三民主义的,又说给我提亲的那一家的爹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同学,现在省里司法部门任律师,是很被敬重的,姓方。至于他的女儿,又受了专门的女校的教育,且在女子蚕桑学校读过书,又要往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送的。与我匹配,一茶一桑,正是合适的呢。
  孰知我听了这番的话,头都要大了起来。我们无政府主义者最要紧的头一条,便是消灭一切国家的机器,譬如法院、军队、司法等一切机构,倘若我是要消灭律师这个行当的,我怎又好娶律师的女儿来当老婆呢?日后她若站在了她父亲一边,与我来吵架,我便如何是好?不要说改造中国,便是小小一个家也是改造不好的呢。
  我原来以为此事不过酝酿而已,我既然坚决地反对了,想必那一干人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毕竟已是民国,又经历了五四。哪里晓得今日早上,他们竟然把我骗到忘忧茶楼上。
  天醉早上来跟我说了有文微明的《惠山茶会图》,要来茶楼辨认真伪。我还说你去便是了,我哪里及得了你们的十之一?偏偏天醉又说你素在书画文字上承继了我的天分,不像嘉平,整日舞刀弄枪,你去开开眼界,将来这等事情,你就替我去了。他又哪里晓得,这等虫鱼花鸟琴棋书画之事,我是早就不弄习了的。
  待我到了茶楼,真正吓了一跳,那手拿画轴的女子,你道是谁,竟然便是那日我什1在街上演讲时用了她家黄包车的那一位!你还记得车后那个"方"字吗?我顿时便明白了他们要给我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了。
  那女子见了我,竟然也是十分地吃惊,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晓得我的心里,自然是很乱很乱的了。那幅《惠山茶会图》究竟是真是伪我也辨不清楚了,只听得双方那些大人们说来说去,勉强听到几句,才晓得方小姐一家是湖南人氏,也是喜欢和讲究喝茶的,还互相说了一番《茶经》,便叫我和小姐坐到靠窗一边的雅座上去。
  我自然是紧张得要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又头昏眼花的,竟然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白衣黑裙,白袜黑鞋,总之是学生模样,头发是短的,颜色又如裙子一般地黑。两只眼睛偶尔一瞥,也是黑白分明,总之看上去,竟有些如绿爱的模样。只是她总是笑嘻嘻似的,嘴随时地一弯,圆眼睛便成了细月。况且,她又是有酒窝的。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她的面颊,依旧是红得妍然。
  我之所以把她描写得详细,乃是因为她和我坐下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一个呢?"
  我立时就明白,她指的是你了。
  我简单地介绍了你的情况,看上去,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们也就只好于坐。倒是隔壁这一干人说得蛮热闹,原来中国的儿女结亲,实在是亲家结亲,和儿女却是关系不大的。
  这位方小姐虽然落落大方,却又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眼里盯着盘子里那几只雕出花来的蜜饯梅脯,只管发愣。过了 一会儿,却又突然地问我:"您晓得今天他们把我们叫来凑在 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说我是晓得的,脸上汗都落下来了。
  她又问我:"你看我盘里放的是什么?"
   我说是雕花的梅脯。说实话,把蜜饯雕成这样一朵朵的小花,我是真的还没有看见过呢。
  哪里晓得她就笑了,说:"我不晓得是你来了。我在湖南 的时候,我们家的奶妈是苗族人,他们是有一道风俗的,蜜饯都做成了花样,对欢迎的客人,茶里泡的蜜饯就是成双成 对的。"
   我摆摆手说我晓得了,相亲大概也是一样的,你随便泡吧。
   我就给她点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郁绿的,香极了。她看看我,便往杯里扔梅花脯,她扔了一粒,又一粒。然后,又是一粒。梅花脯是红的,被茶水一泡,发了开来,又被绿茶垫着,三朵红花浮在绿水上,美丽极了。
  好了,我要说的,我想我已经都说了。
   哦,差点忘了,那位方小姐的名字,叫方西沿,因她出生时,住在西岸桥下之故。袁子才有言,钱塘苏小是乡亲,我看这门广vA小姐,才真正是苏小小的乡亲了呢。
   此乃
  敬礼
嘉和
于忘忧茶庄最后的一夜
  新村的建设,到头来落得个孤家寡人,倒确实不曾让嘉和料到。李君和陈君原本是最积极响应的,三人一行,还曾经到郊外专门来访探地址。从洪春桥南拆入茅家埠,成片的茶园,已经显现在眼前,煞是动人。李、陈二君便按捺不住了,说是要立刻找个地方住下,开始新村生活。还是嘉和老练,毕竟是茶庄的子弟,耳儒目染,沉得住气,便说:"这算得了个什么?才刚刚开始呢!龙井茶的好地方多着呢,分狮、龙、云、虎四个字号,不把这些地方都看透了,怎么能选到最佳的风水之地?"
  李君父亲原是开小杂货铺的,做儿子的便也就有了开杂货铺的精神,听了嘉和的话,首先便叫苦:"嘉和君究竟是在找新村呢还是找块茶园惦记着日后生意呢?我倒是不大明白,若要那四处都跑遍,莫非跑断了腿骨不成?"
  还是陈君做了和事佬,便说:"我有个姓都的同学,刚从甲种工业学校机织专业毕业,留校作了美术老师,恰是茅家埠人,不妨向他探访一番再作道理。"
  这个姓都的,恰是日后名扬海内外的都锦生丝织厂创始人都锦生,那年二十三岁,正沉浸在用传统织锦技术织造西湖美景的设想之中。见那几个同样耽于理想与幻想之间的同学少年来了,自然是十分欢喜。况且嘉和又是个好书画的,见他家中挂着西湖十景的画,便分外地有了兴趣。都锦生见他喜欢,说:"这些都是我画的。"
  嘉和遗憾地说:"锦生实乃天才,可惜原本不是一个学校的,少了交往,不然,也是交了一个同志朋友。"
  都锦生这才说了,他一直幻想把他朝夕相见的西湖山水通过织锦描绘出来,那数测波光,绚丽云彩,空稼的山色,用图案花纹表达出来,有可能吗?他可一直在揣摩着呢。
  大凡美的东西总是相通的。嘉和听了都锦生的设想,眼里就放出光来,说:"待我们把新村建好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来与你织这块缎子,日后的世界,就要真如锦绣河山一样的美好,那才不枉此生呢。"
  都锦生这才知道,这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虽然他本人是信 奉实业救国的,但对这些潮涨潮落的其他主义,也并不反感。便 说:"茶园的地点,倒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狮字号,以狮子峰为 中心,包括那四周的胡公庙、龙井村、棋盘山、上天竺等地,最 佳;次是龙字号的,乃指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白鹤峰。
   "本地人称为'石屋四山'龙井,我倒是去过的。"嘉和插嘴说。
  "云字号远一点,在云栖、五云山、梅家坞、琅档岭西一带。在那里建新村,交通不便一些。"
  "太远了不妥,"李君也表示反对,"有什么事情,城里也叫不应的。"
  "我们既然出来建新村,还和城里打什么交道?"嘉和便有些生气。
  "那虎字号的呢?"陈君连忙打岔,只怕他们又吵下去。
  "虎字号嘛,只在这虎跑、四眼井、赤山埠和三台山一带了。"
  "那你们这里呢?"李君问,"我看你们这里倒是蛮好的。"
  都锦生笑了,说:"我们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晖。像白乐桥、法云弄、玉泉、金沙港、黄龙洞,还有我们茅家埠的茶,俗称湖地茶,城里翁隆盛,还有杭少爷家的忘忧茶庄,不晓得会不会收的呢。"
  这番话倒是听得杭嘉和要作起揖来,赞道:"锦生兄,实乃有心之人,我倒是想听一听,我们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究竟找一块怎样的地方,建设新村为最好呢?"
  都锦生沉吟了片刻,问;"诸兄如此诚恳,我也便从实相问,你们手头,究竟筹得了多少资金?"
  这一问,便把三人都问得面面相觑。原来李君家做的小本生意,陈君的父亲则在乡下教书,唯有杭嘉和是个有钱人,却又和家中失了和。究起竟来,三人竟是不名一文了。
  都锦生见此况,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要无政府,鄙人也不反对,然鄙人是实业救国论者,相信要靠实力改造中国,称雄世界。鄙人正是因为家境小康,无力筹资添置机器,方落得壮志未酬。几位仁兄若也与我一般窘迫,天大的志向,又如何来实现呢?"
  陈君便也急了,说:"照你那么说来,这世上我们也只有打道回府这一条路可走了?"
  "那倒也未必。"都锦生摆摆手,"近处要买地建房虽是幻想,但远处亦有现成的。狮峰山下有胡公庙,相传乾隆皇帝在这里下马休息,封了庙前十八株御茶,那里倒是有空房可住。"
  "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杭嘉和敲打着太阳穴,说,"张岱的《西湖梦寻》中倒是有过记载的。那个胡公庙,旁边还有一口泉呢。"他便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南山上下有两龙井。上为老龙井,一流寒碧,清例异常,弃之丛薄间,无有过而问之者。其地产茶,遂为两山绝品。"
  "是啊是啊。"都锦生也兴奋了起来,"那口泉,就在庙旁,岩壁上还凿有'老龙井'三字,都说是苏东坡写的,谁知是真是假,倒是庙里有两株古梅,八百年;轮流着落叶开花,花期达三个月呢。我倒是去看过的。"
  "那庙里的和尚能让我们住吗?"陈君担心地问。
  "庙里只有一个当家老和尚,你们帮他干活,他会答应的。"都锦生满有信心地说。
  都锦生所说的胡公庙,与龙井寺相去不远。据史书记载,这龙井寺原建于后汉的乾佑二年(949),名叫报国看经院,想来这与吴越国时的大兴佛事有关。"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报国看经院,便也在这烟雨之中了。到了北宋的熙宁(1068-1077)年间,改了名,叫作寿圣院。有个著名的和尚叫辨才,又是苏东坡的密友,原来是在天竺庙主事的、这天竺山一带,陆羽的《茶经》中就已经记载了说是产茶的地方,到了辨才在天竺庙主事的年代,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茶,下天竺香林洞产的香林茶都已经名声在外了。偏是那个辨才名气一大,是非也多,便干脆翻过了琅挡岭狮峰山间,来到了寿圣院,欲图个老来清静。
  不料人出了名,清静也难。辨才至此,香火火旺,僧众达千人,寿圣院名声大振。狮峰山便开茶园以供院中茶事。据说这茶便是辨才从天竺山带过来的,只因此地有龙井泉,又有龙井寺,故茶也名龙井了。龙井茶之名,实实地起源于此了。
  在这个官方称之为广福院,民间称之为胡公庙的山郊野寺,建立新世界新村,实现乌托邦的理想,到头来只落在了杭嘉和一个人的头上。
  在那个股俄的早晨,春雨打湿了地皮,而嘉和则从羊坝头走出,经过河坊街那间小杂货铺时,看见他的同志李君正在下门板,肩上还垫着一块毛巾。看见嘉和,古怪地用手指指那正和他一起在下门板的父亲的后脑勺,又指指自己,然后空出一只手来摆了几摆,便重新开始沉醉于下门板。
  陈君倒是在门口久久地等着他,肩上背着胡乱扎成一团的被絮:"我本来前天就要走了,为了送你我才硬留下的,我爹在乡下吐了血,捎信来让我去顶班教书,要不这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
  嘉和说:"没关系,你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我识路的。"
  "你看,说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带着那么多书,正好到庙里去读呢。"
  陈君陪他走出城门,停了脚步,说:"嘉和,昨夜我一宵没睡,我母亲得着肺结核,如今又染给了我爹,什么时候,我也得吐血。"
  嘉和想了想,说:"赶快改造这旧社会吧,新社会一到,什么都好了。"
  就这样,忘忧茶庄的长子杭嘉和,怀里揣着写给大弟嘉平的那叠信,背上行囊里塞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鲁哀鸣的《极乐地》,眼里散发出新世界的光辉。光辉的中心,是一片膝航温柔的绿色,毛茸茸地抚慰着他那焦渴的心。在绿色的中间,恍馆又有红瓦白墙,错落有致,明明灭灭,忽隐忽现。他一阵阵的心血来潮,便一个人向那绿色走去了。
第二十八章
  嘉和对胡公庙的环境十分地满意。庙里果然就有两株来梅,围墙之外,又有一片乌柏,开了春,新叶闹成了一团浅绿。胡公庙左侧的老龙井,清冽甘甜,又兼那满山的茶园,犹如浓稠的绿瀑从半空中挂了下来,映着嘉和,便一脸的绿了。
  庙里的住持,对嘉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专门打扫了厢房,倒也窗明几净,还说,吃饭可以专门为他做。嘉和听了连连摇手,说:"那怎么行?我又不是来山里住着玩的。我可是来实践新村的,从现在开始,每日两餐,一碗白饭,一碗白开水也就够了。"
  "那,杭少爷拿什么菜下饭呢?"
  "榨菜、霉干菜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酱油拌饭亦可,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师父不要叫我杭少爷,我们已经主张废弃姓氏了。再说,师父又是怎么晓得我原来姓杭的呢?"
  师父笑了起来,说:"龙井茶区,还有谁不晓得忘忧茶庄哇!山前山后那一片茶园,就是贵府买下来的嘛,如今虽卖出去了,毕竟还是从前的主人。你一来,撮着早就打了招呼的了。"
  杭嘉和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到新搭好的门板床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孙悟空翻了三十六个跟头,到头来,还是没有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桌上摊开了《桃花源记》,读了几行就觉得不太对头,觉得他这个样子,和在忘忧茶庄里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这样,他便消消闲闲地出了门。没有留声机,不可能给农民放音乐。没有农场,因为茶园已经卖给了有钱人家。关于新农村,他还能干什么呢?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仰头看去,正是清晨时分,露水渐干,三三两两的,便有村姑村妇们在采茶,腰里还挎着个篓子。走来走去,倒像是在一带绿云之间值戏,又像是在一衣绿袖中舒展。天气又是晴得透明,看得见游丝在半空里隐现,昨日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暖洋洋的,水气正在从地心里往上蒸冒。野草野花,嘉和又叫不出名,只觉得看了眼中妥帖。天上,又有鸟儿飞过了,那是什么鸟儿呢?叫得那么动听?完全是新社会的鸟儿,却到旧社会里来歌唱了。
  他便又听见了村姑们渐渐呀呀地歌唱了。远远地看去,洋红和阴丹士林蓝的衣衫,土黄的笠帽,银铃一样传来的歌声笑声,和仙境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三月采茶桃花红,手拿长枪赵子龙,
  百万军中救阿斗,万人头上逞英雄。
  四月采茶做茶忙,把守三关杨六郎,
  偷营劫亲是焦赞,杀人放火是孟良。
  十一月采茶雪花飞,项王坡下别虞姬,
  虞姬做了刀下鬼,一对鸳鸯两处飞。
  嘉和远远听了,喜得也顾不上礼节,大声叫道:"你们停一停,且等我取了纸笔来。"
  他便跌煞绊倒地往屋里取了纸笔,穿了一双圆口布鞋往山坡上冲。村姑们叽叽咕咕地笑成了一团,他冲到她们眼前时,她们却又复然而止了。
  "唱呀!"嘉和便催她们,"唱呀唱呀,我记下来。"
  村姑们脸孔红扑扑的,鼻尖上流着小汗珠,互相之间就挤眉弄眼了一番。一个右耳下长有一粒黑病的高挑姑娘说:"我们晓得的,你是杭家大少爷。"
  嘉和一阵泄气:"怎么你们也都晓得?真是脱不了这个杭字的了。"
  "哎哎,我们当然晓得赔,从前我们采的就是你们忘忧茶庄的茶嘛。"
  嘉和摆手说:"快别提那茶庄了,我已经脱离家庭脱离茶庄,实行无政府主义主张了。你们就叫我嘉和便可以了。"
  村姑们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什么国家主义,只是觉得这个少爷眉清目秀,言语和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便也不拘泥起来。嘉和闲着也是闲着,便和她们有搭没搭地说话。他原来倒是一个极其拘谨的男孩,到这大自然之中,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便只觉得呼吸也畅了,心胸也开阔了,连话语也多了。
  又见那些姑娘采茶速度飞快,特别是那个叫跳珠的高挑姑娘,采得情急,竟然两手齐下,鸡啄米一般的了,抖得茶蓬一阵阵哗啦哗啦响,叫他看得眼花镜乱。那茶叶一芽一蕊,雀舌一般的,新鲜得叫人爱怜。嘉和叹道:"真不知一斤茶叶,要有多少的芽头呢。"
  "四万多个吧。"跳珠说。
  嘉和听了,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也许怕扫了嘉和的兴,旁边的姑嫂们都催跳珠唱歌。那年纪稍长、三十上下年纪的叫做九溪嫂的少妇说:"跳珠是江西过来的,她唱的歌都是江西采茶调,跳珠你唱一个。"
  跳珠便要挟:"我唱一个,九溪嫂子你也唱一个。"
  九溪嫂说:"唱就唱,又没外人,嘉和你说是不是?"
  嘉和连忙说是是是。
  跳珠破衣烂衫的,但脖颈长长,长眉星眼,丰润的双唇,比嘉和在城里见过的那些矫情的太太小姐漂亮多了。她亮开了嗓子,唱道:
   温汤水,润水苗,一筒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媒。……
  "要来什么?"嘉和没听明白。
  "就是要来讨了去做老婆啊。"九溪嫂子一说,姑娘们便哈哈笑成了一团。嘉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发了痴想,多么美好啊,一个到外地卖茶的年轻商人,看上了站在桥头的苗条少女,便决心去娶她,新社会也有这样美好的事情吗?没有的,新社会里茶叶统统都是分配的了,哪里还会有卖茶的年轻商人?
  那边的姑娘们,便都在催九溪嫂子唱了,九溪嫂子说:"我是龙井唱法,没啥好听的,都是伤心事体。不唱不唱!"
  嘉和连忙说:"伤心事情也要唱的嘛,古人还说长歌当哭呢。"
  "那我就唱一首《伤心歌》吧。"九溪嫂子清了清喉咙,直着嗓子,就唱开了:
  鸡叫出门,鬼叫进门;日里采茶,夜里炒青。
  指头起泡,脑子发晕;种茶人家,多少伤心。
  唱完,九溪嫂子叹了口气,说:"我说不唱不唱嘛,越唱越伤心的。"
  嘉和说:"你不唱我也晓得的,翁家山的撮着给我讲过的,每年要交贡茶,不好延误,茶商又要来低价收购,批了条子,又拿不到现款……"
  九溪嫂连忙说:"凭良心讲,从前忘忧茶庄来购茶,都是付现款的,价格也还算公道。唉,山里茶农嘛,还有什么办法?外头人吃龙井,香喷喷,还道我们都泡在茶堆里呢!做梦,一口都轮不着的。"
  这么说着,便又唱开了头: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那帮仙女一样的采茶姑娘,竟是都会唱这"龙井谣"的,便跟了伤伤心心呜呜咽咽地唱开了: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问问种茶人,多数是贫民,
  儿子在嘉兴,祖宗在绍兴。
  茅屋蹲蹲,番薯啃啃,
   你看有名勿有名?
  嘉和望着这群低头采茶又忧伤歌唱的女人,他的心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打动了。这又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恻隐之心,这里面有着对一切不公正的事物的强烈的愤超,又有一种无法证明的认同和归宿感。最令嘉和惊惊的是,他竟然就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他的生身母亲小茶,他的目光恍饱了,在那群衣衫褴楼的女人中,他看见母亲挎着竹篓,半佝着身在慢慢地采茶,他一惊,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七天之后,他给远在北京的大弟嘉平写了第4号信件。
  嘉平同志:
  我在郊外狮峰山的胡公庙里,已经住了七天。白天跟着村姑们采茶,夜里到村子,看男人炒茶,空闲的时光,就拿来读书。我已坚持一天两顿白饭,用萝卜干和榨菜当菜。村里没有学校,我想请农民们夜里到庙里来,我给他们讲解新村的主张,他们都不肯来,说是夜里要炒茶。妇女们又说要烧饭带孩子。女人很怪,白天采茶和夜里在家中,竟如两个人一般。有个叫跳珠的,是江西讨来的童养媳,老公是个傻的,她会唱好多歌,回到家里却是一声也不响。还有个九溪嫂,也会唱很多歌,昨天我去她家作宣传,她的丈夫正用草鞋底打她呢!她在破院子里逃来逃去,还是我阻隔了不让打。倒是很想跟他们讲解我们未来的目标,但是一切又从哪里说起?
  我给你这样写信的时候,肚皮很饿,烛灯如豆,我很有点孤掌难鸣之感。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我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是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了。
  但是住在这里,对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倒是真正的长了见识。说起来,我们也可以说是茶叶世家了,但是,龙井茶为何这样好,也是我来了此地之后才开始知道的。
  原来西湖的山山相连,土壤倒是以黄筋泥土、油红泥土等土质为主,但水系却是有隔的。北高峰与狮子山,又好像 是一道屏障,挡住了从西北吹来的干风,又把东南方向的雾 气阻隔住了,让它在山间回旋着。再则,从九溪十八涧进来 的钱塘江江风,和从东向西吹来的西湖气流,在狮子山(也就是我现在身处的位置)集结。相互斗争又相互交融,由此雾气镣绕、云遮气挡,阳光呈漫射状,真正应了陆羽《茶经》所说的阳崖阴林之言了。
  说到龙井茶的形状和沙制,也是极有趣的。从前我什1只晓得龙井茶之所以扁状,乃是因为乾隆下江南把龙井茶芽夹在书中送往京城给太皇观赏,因此,竟夹扁了茶,这自然是无稽之谈。照九溪哥的说法,龙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颗一颗摸出来的呢。九溪哥打老婆虽然很凶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实在是首屈一指。用手掌当了炒勺,直接在滚烫的锅里翻弄,这哪里是一般的人就敢于下手的?又总结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等十大手法呢。劳动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极高的呢。
  我之所以较为详尽地向你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乃是因为我近日认得了一个人才,此人名叫都锦生,对我的主张有甚大的启示。原来他是主张实业救国的,正在筹划着用锦缎织成了西湖的风景,拿到市场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因此,我便想到了龙井茶。中国实乃茶之故乡,把中国的好茶叶卖到外国,不是正好来解决民生倒悬的苦难吗?
  况且这件事情,又是可以从一个人做起的,十分务实,不像我们目前实践的无政府主张,过分的遥远而不可行。不知你以为如何?我在这里闭塞失聪,真正地成了一个五柳先生,却又是不甘心就这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读团行动搞成了什么样?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这破胡公庙,投奔你来了事。
  致礼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觉有些头昏眼花,便一头扎在床上,盯着帐顶发愣。
  才一个星期下来,他已经有些腻味了。农民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说来就来。他们倒是更喜欢开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赌博,或者吹灯睡觉。
  他和妇女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他宣传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识,着重讲了卢骚的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平等的道理。女人们听了十分地诧异,九溪嫂说:"老话一直都说,男人生落是块玉,女人生落是块瓦,被你少爷说来。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正是这样说的。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愿,要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
  跳珠一直认真听着想着,这时方说:"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吗?"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说:"你看我,想改造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我不是一个人就来了吗?"
  女人们都十分崇拜地望着他,跳珠又说:"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命就随了心,少爷就是胡公再世了。"
  嘉和连忙摇手:"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是什么?封建官僚!听皇帝的。我呢?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凭我自己这颗心。"
  虽然那么说着,被女人崇拜,依旧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时,九溪嫂头上一个大包,半个脸都肿了。嘉和吃惊地说:"哎呀,九溪嫂,你这是怎么回事,上山摔的?"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好学。"九溪嫂子也就顾不得高低贵贱,说,"都是你说什么男人女人一样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昨日夜里,男人又打我,我便与他对打,哪里打得过他?他边打边说——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来动手动脚,今年茶叶若是惹了晦气,卖不出去,打死你!呜呜呜-…·"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来,两只手却一停也不敢停地忙着采茶。嘉和见不得人哭,九溪嫂这一哭,嘉和便觉得太阳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绿都旧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一天只吃两顿,清汤寡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免不了阵阵头晕,见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说:"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给你弄点水来,你且坐一会儿吧。"
  九溪嫂哪里敢歇,边掉着眼泪边采着茶,说:"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叶这个东西,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裸草了。"
  说完用烂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泪,倒倒倒地采了起来。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只管自己满腹心事地你追我赶起来,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个杭嘉和。
  夜里,天上打起了闪雷,胡公庙被仲春的雨吞蚀着,窗外是一个漆黑的世界,说不出来的不祥,也不知深浅浓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轻鲜活而又颤栗的心虎视眈眈着。嘉和点着的那一豆烛灯,莹莹地发的竟是绿光,他听着庙外山溪哗哗的涨水声,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便只好再拿了《桃花源记》来读: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恰在此时,哗啪一声,墙上掉下一大块粉皮,半砸在嘉和头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记》上。幸亏不大,因潮湿也没扬起灰尘,只是彻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读书的兴趣。他呆呆地看着那块被潮湿的气候浸软了的石灰块,哺哺自语说:"真是落英缤纷啊。"便一把推开了书和石灰块。
  呆坐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平息了心中的块垒,取出了纸笔,想一泄白天所见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无能为力的一肚子窝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个字,没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谣》,来平息自己。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吴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
   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放戏!
   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录罢,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窗栏格格格地响了起来,黑暗中这个声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惊然。嘉和一个翻身,跳得老远,问:"谁?"
  声音停止了,嘉和以为是风吹动了的响声,松了口气,走到窗前,孰料窗栏又格格格地响了起来,嘉和一口气吹灭了烛光,问:"谁?再不应我喊人了。"
  里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山雨,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杭少爷,是我,杭少爷,是我-…·"
  那个声音凄婉无比,犹如《聊斋》中夜半出没的孤女鬼魂。
  "你是谁?"
  "我是……我是……"
  只听门外咕步一声,像是人翻倒了的声音,嘉和连忙点了灯,门一打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就跌了进来。
  嘉和大吃了一惊,扶起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个样子,脸又脏,露出苍白的脖颈,额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谁捉抓过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问她什么,赶紧就关了门,给她洗脸擦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好半天,跳珠缓过了气来。
  嘉和才问:"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跳珠就咕隆略地又跪下了,额头磕在了泥地上,说:"杭少爷救我一命吧!杭少爷不救我,我是活不成了。"
  杭嘉和连拖带拉地把跳珠又搬回到椅子上去,说:"你要再这么跪着,我就不理你了。"
  跳珠这才安静了下来,流着眼泪,把前后的经过跟嘉和说了。
  原来跳珠本是江西委源地方人,家虽住茶乡,但父亲在外做小本茶叶生意,养了一家七八口的人。不料又飞来横祸,父亲和大哥在长江上遇着了风浪,父亲淹死了,大哥被救起,这个救跳珠大哥的人,正是此地山中的一个茶家,被茶商雇了去押船的。
  父亲死后,一家人便掉进了苦海,长兄一是为了感激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家里省口饭,便把十四岁的跳珠,许给了恩人的傻瓜儿子做童养媳。
  恩人家里也是穷,但是对跳珠一直都很好,那时她又小,见了白痴也不害怕。如今五年过去了,跳珠已经十九岁,在农村,就是个大姑娘了。前几年,家里的人便逼了她去和傻瓜圆房。傻瓜也是,别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情倒是记在心里,有事没事,人前人后,抓一把捏一把,口水鼻涕一齐流,吓得跳珠逃都没处逃。
  近段时间,本是茶农的大忙时节,圆房的事情便拖了下来。跳珠也松了口气,以为又可挨过一年。哪里晓得,这几日,家里人又穷凶极恶地逼她圆房。今天夜里,二者竟然就把她锁进傻瓜房间,那傻瓜又咬又抓,和跳珠打成一团,逼得跳珠跳了窗子逃出来。大雨谤沦,黑夜弥漫,这样一个孤苦伶仔的女孩子,又能往 哪里逃呢?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没有一块屋檐可以藏身,杭少爷,我除 了奔你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跳珠呜呜咽咽地哭着,泣不成声。
   杭嘉和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紧握拳头,犹如一只困兽,嘴里也翻来覆去地念叨:"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跳珠止了哭声,说:"杭少爷,你白天在山上讲的道理,别看我嘻嘻哈哈,我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本来就不愿意认命,凭什么我跳珠就偏要和个傻瓜过一辈子?我现在已经晓得了,有个卢骚的人,也是讲过的,人都是爹娘养的,生下来命都是一样的,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我跳珠就是死,也不肯和那个鼻涕阿三拜堂!要我的命,我就去死好了,大不了到阴间见我的爹去……"
  她开始激奋,滔滔不绝地诉说。嘉和倒有些奇怪,看着这湿淋淋的村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体?现在是最忙的时光,女人要采茶,男人要挖笋,还要插秧,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要来逼你成亲呢?"
  跳珠气愤地回答:"因为你来了呀,村里的人说,你是到我们这里来妖言惑众的,还说你是不肖子孙,被你爹赶出来的,还说你整天泡在山上女人堆里,勾引良家妇女!我们家的人就怕了,说白痴不好和你比,我的心一比二比就比活络了,还不如趁早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事……"
  嘉和听了这番话,先是发热,再是发冷,后来又是发热,一遍遍说:"哪里有这种事情!哪里有这种事情!我是来改造旧社会的,哪里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杭少爷,我怎么办呢?"跳珠说,"求求你留我下来,让我做你的下人也好,我什么苦都吃的……"
  "这怎么行?"搓着手的嘉和说,"我们的原则就是自食其力,第一就要消灭了剥削,平了这贫富的差距,你若做我的下人,岂不破了我的原则?"
  "那我就和你一起建新村吧!"跳珠愁眉苦脸地说,"反正我是不回去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嘉和盯着这个水淋淋的无家可归的女子,想:"也好,这样,我就有一个同志了。"
  这样想着,心里便亮堂了起来,说:"跳珠,你先换了干净衣服,在我床上睡一会儿,明天早上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那……你怎么睡?"
  嘉和拿出几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脸上发了烧,硬撑着头皮说:"我在桌上打个吨就是了,我们的规矩是不分男女,彼此都是同志。跟我们一起干,什么都变了,何况这点小事?"
  话虽那么说,他还是一口气又吹了灯,让跳珠在黑暗中换湿衣服,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急筹舅舅钻被窝的声音,间或还有一两声的硬咽,但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他靠在桌上,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嘉和自己也搞不清楚,睡到了什么时候,就被咪当一声的门响再一次惊醒,斜雨裹着火把和人,一起冲进了他的小屋,那几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像几只张开刺的刺猖,立在屋里,滴滴咯咯流了一地的水。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嘉和问。
  "跳珠!跳珠你这不要好的坯子,你给我回去!"
  那其中的一个男的就叫,理都不理睬嘉和。嘉和看见老和尚站在暗处,他什么都明白了。
  跳珠却缩在床头,拼了命地直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嘉和冲到床头,拿手和身体挡了水刺犯们,说:"跳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同志,脱离了家庭,再也不归你们管了,你们回去吧!"
  那些男人们愣了一分钟,火把熏得一屋子的烟。然后,有一个男人——嘉和听出来了是九溪阿哥在说:"死话!不归我们管,归谁管?拉回去!"
  几个男人便上去,一把就推开了嘉和,拖起跳珠就走,跳珠又死死地抓住了嘉和的肩膀,叫着跳着,也没用,嘉和被这帮人一直拖到了院子里,一身泥水一身泪雨,最后还是夺不过他们。跳珠叫着哭着的声音就这样一声一声远去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依旧是哗哗的雨,像是做了一场梦。
  天倒是蒙蒙地有了一层亮色,却是无限扩展的灰色。嘉和抱膝坐在雨中,不知多久,他不想再在雨中起来。后面,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一日天已放晴,空气中热烘烘的,草心喷发的暖意与涧水中散发的寒气交融,天空被映得像一块蓝玻璃。水草在水下长长地飘逸着。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季节,是大自然鼓动暗示人们男欢女爱的时光。老天既然有了这分心思,便也安排出人间的许多契机,使那些看似无意的邂逅扩大发展成了必然。
  此时的龙井山中,便来了那方家的小姐方西冷。她的面色本来不好,被日头一晒,又被山野的气息笼罩了,便透出了红色,很好看的了。她又有一双很机智的眼睛,眼神乖巧,笑与不笑时,便像是两双不同的眼睛了。
  你看她那么停停袅袅的可爱的小模样儿向胡公庙走去时,由不得要为那躺在胡公庙木板床上的杭家大少爷担心。像杭嘉和这样的青年,恐怕生来就是要受情爱折磨之苦的。你怎知这位可人儿会怎样地对待男人呢?女人可都是谜。方西冷小姐因为受了现代教育的熏陶,便更如谜中之谜了。
  嘉和是躺在床上见她的。他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又受了风寒,然他坚决不肯破了一日两顿白饭过白开水的戒律,他已经没有别的可以实践的新村主张了,唯一可行的,便是饿自己的肌肤。
  方小姐见了嘉和面孔蜡黄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又是懂一点医的,便去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便又翻翻他的眼皮,就对专门带了她来的撮着伯说:"立刻弄两条大鲫鱼来,再弄一方火腿和春笋、香菇,还有生姜。"
  嘉和就拚命挣扎,说:"我不吃我不吃,我死都不吃的。"
  "你不吃就要死了!"方西冷生气地说,"你看现在就剩你一个人在干事业,你要死了,谁再来干呢?"
  方小姐说话,虽然尖利,但也不无道理,嘉和就愣住了,一头又栽在了枕头上。
  方小姐就笑了。一笑,很宽容的样子,说;"你看,我给你吃的也不是饭菜,是药啊,医书里一向就有食疗的呢!"
  "方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嘉和才想起了这样问她。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方面冷看看撮着伯,就又笑了。
  撮着伯说:"大少爷你忘了,你们不是茶楼上订了亲了吗?老爷他们都是新派,让你们自由来往呢!"
  嘉和一听急了,说:"那人家不是往茶杯里放了三朵花吗?"
  撮着怕不解:"什么三朵花?"
  "他们才不管你是单数还是双数呢。"方西冷冷静地回答,好像此事与她无关。
  嘉和脑子一下子有些不够用了,就盯着帐顶,发起呆来。
  撮着伯便取出信来,说:"大少爷,二少爷来信了。"
  嘉和一听,又从床头上跳了起来,头也不昏了,抢着就要看,方西冷手一伸抢先接过了信,说:"你先答应了喝鱼汤,我再答应给你看。"
  "答应答应。"
  方酉冷卷着袖子要下厨房了,又说:"你可一定要喝。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下厨房,你要不喝,我就白下了。"嘉平的这封信,写得很是振奋人心:
  嘉和同志:
   一直没有联系,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给你写信了。
   工读团也终于建立起来了。这是首先要告诉你的,在你,听了此消息,在孤军奋战的江南,亦是一种激励。
  在我们之前,已有几个团体可供效仿。他们住在一起,从事办食堂、洗衣、印刷、装订、制造小工艺品及贩卖新书报等一系列的活动,一面又分散在各个学校听课,特别是第一组的施存统和俞秀松,原来就是杭州一师过来的,都是老乡,见了很亲热。他们的原则三番五次地讨论,我也都知道的,现在让我来告诉你:
  O)脱离家庭关系
  (2)脱离婚姻关系
  (3)脱离学校关系
  (4)绝对实行共产
  (5)男女共同生活
  (6)暂时重工轻读
  我倒是觉得这些主张甚合我心意,岂料他什1当中竟然有六个人不同意,最后还是自动退团了事。我见了自然便担心,想等一等再说,果然三个月便解散了。放了一个月的电影,所得仅三十几块钱,洗了两个礼拜衣裳,得铜子七十余枚,印刷方面,一月只赚了三块钱,至于食堂,直弄到八个做工的人也吃不上饭……
  然我什1却是不会重蹈覆辙的。因我们已经策划了将米的经济出路,那便是筹办一个茶馆,一来维持生计,二来团结同志。至于某的来源和经营茶道,想来我还是有些优势的,这个优势,便是你了。请你速速帮助我广开货源,等我处初具
  规模,即呼你北上,我们南北相迎,自然成功有望。
   又,茶的品种,除了龙井之外,最好又有红茶,如九曲 红梅,或茉莉花茶,北京人呼之为香片的。
   别不赘言。
   致 礼
嘉平
  看完这封信,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完方西岸小姐端来的鱼汤的了,他喝得满头大汗,喝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衣背都湿得贴住了脊梁,斜躺在床头直喘气。方小姐问:"好喝吗?"
  嘉和感激地点点头,却又心事重重,嘉平交给他的任务是这样的光荣和艰巨,他该怎么办?
  出了一身汗,他昏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他感到浑身轻松。方小姐一个人坐在桌边,正翻他的《极乐地》呢。
  没有旁人,两个年轻人倒是拘束了起来,特别是嘉和,竟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了。
  还是方西冷,大家闺秀派头,说:"走得动吗?"
  嘉和就起来,说:"我好了,我只不过是有些饿罢了。这里景色好得很,我带小姐上山去看一看吧。"
  才走到半山坡上,嘉和就后悔了,一群采茶女子都停了动作,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眼里却不是好奇,而是惊异和冷漠。嘉和就慌了神,低下头去,又想起一个人,再抬头,便看见了跳珠。两天不见,人就变了形,木愣愣的,像是不相信眼前又多出了一个城里的女子。方小姐很大方,走过去撩一撩她的短头发,问:"你们采茶啊。"
  那些女子们就立刻低下了头,仿佛不认识嘉和,也没听见有人跟她们打招呼。嘉和有种做了贼一样的感觉,赶紧偷偷地就溜到了山头,背对着半山坡上那些采茶女子。
  "这里真好。走着就能闻到一股子的茶香。"方小姐说。
  "是吗?"嘉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好像有心事?"方小姐问。
  "你不是放了三朵花了吗,你来干什么?"嘉和口气有些生硬。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因为什么。
  "你这个人,这么记仇。"方西冷采了一朵野花,在鼻子上闻着,说着。"我原来对你没什么印象,那天回去后,倒是有些印象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跑到这个破庙里来。"
  "不是因为你,"嘉和连忙声明。
  "我能看看嘉平的信吗?"
  嘉和便把信取了出来,他想借此证明,他有伟大抱负,绝不会为一个女人的三朵花遁入空门。
  方西冷看了信,想了一下,笑了,说:"这有何难?"
  "我一点钱也没有了。再说,即便我弄到了茶,谁给我送去呢?我又不能离开这里,否则我们的新村就完蛋了。"
  方西冷麻利地从耳上摘下两个耳环,纯金的,放在手上,掂了一下,问:"够不够?"
  "你可别这样!我又没有向你要钱。"
  "茶买好了,我送到北京去。"方西冷若无其事地说。
  "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嘉和一着急,话也粗了,"你还是回家,安安心心当你的小姐去吧!"
  方西冷斜记着眼,看着嘉和,眼光很风流,很大胆,嘉和看着就害怕,又心热。害怕了,可是还想硬着头皮让她看,嘉和这么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再睁开,迷人的眼已在他的眼前又认真又好奇,又若有所思。
  "真怪,原来你们两兄弟都很奇怪。"她说。
   "你也很奇怪。"
   "我是很奇怪。"她依旧自问自答。"父亲告诉我,要把我嫁出去。因为他实在管不了我了,说是要让个男人来管我。这很好笑,很好笑。但他说是杭家的少爷。我想,也许是他呢?所以我去了。我很失望,不是他,是你……你难过吗?"
  "我早就猜到了。"嘉和把脸别了过去,心里一阵一阵地酸,然后便清明了起来。
  "我在你的茶杯里放了三朵花,然后,我便开始想你的样子,真奇怪,想你的时候,非常清晰,想他却想不起来了……怎么办呢?"
  嘉和完全被这怪异的女子搞糊涂了,他又开始心乱如麻,他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办呢?"
  "我要离开这里去北京,和这里的一切一刀两断。"她突然口气激烈起来,目光盯住了远处的山。
  "那里的生活会很苦的,要给人家洗衣裳,做小工,你怎么吃得消?"
  "可是我在这里更不好。我和父母已经闭僵两个多月了。从一师风潮开始,就闹僵了,他们整天盯着我,干方百计地想把我嫁出去。我的一切人身自由,都被取消了。"
  "你也参加了一师风潮?"
  "大家都参加了,我能不参加吗?"
  "那么你就是我们的同志哩。"
  "也可以这样说吧。我和嘉平信里提到的施存统、俞秀松,过去都是认识的呢。"
  "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啊!"嘉和伸出了手,握一握对方那双小小的手。他不再腼腆了,是同志嘛,就不再计较放了三朵花的小事件了。
   五四少女方西冷要在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自己当初并未迷乱在这杭家两兄弟的丛林之中,她是迷乱在自己的心绪的丛林之中了。
   一师风潮大操场上杭嘉平抽刀欲自杀以告白天下的一刹那,唤起了方西冷小姐强烈的激情,这样的激情倾泻在一个异性少年之上,便不可能不是爱情了。
  由清寒的湖南书生与杭州殷富的市民女儿结合而生的独生女儿方西岸,从小就继承了父亲的自强不息和母亲的虚荣乖巧。这两种不同品质的奇妙结合,弄得这个女孩子既聪明伶俐,又诡橘多变。然而此刻她还正年轻着呢,青春总是纯洁的,她的激情也是纯洁的。在她的身后已经站着了利益的影子,但她自己却尚未回过头去瞥它一眼。她的目光,一下子就为那封信而射向干山万水之外了。当她二话不说摘下自己的耳环献给远方时,在她身后站着的看不见的利益影子捶胸顿足大喊大叫,呼喊她悬崖勒马。但她充耳不闻。此时站在她眼前接着耳环的嘉和却完全被她的激情诱惑了。多么美好的女郎啊……可惜……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三朵花"事件,原来只是擦破了一点表皮,现在却成了一个伤口。
  他跟着她回了几天城,首北方的尚在蓝图中的茶馆置办了数种茶类,其间他还来来去去地路过好几次忘忧茶庄,竟然没想着要进去看一看。方小姐那几日与他形影不离,充分享受了与激情风格迎然不同的温情。他便有些昏然。但他把她送上火车后他便看出来了,她的眼里并没有他。
  "哎哟!我喝水的杯子也忘带了,真要命真要命!上帝啊……"
  "你信上帝?"嘉和有些吃惊。
  "那是从前的事了。"她用小香手绢不耐烦地指着自己的小脸,心思全部焦虑在她火车上如何喝水的问题上,"从前我妈带我去洗的礼。哎呀,我的杯子怎么办啊!"她的天足轻轻跳了起来。
  嘉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他封好的信,交给方小姐,说,"这是给嘉平的信,麻烦你转交给他。"
  方小姐二话不说把信放进手提包,继续跳脚:"我的杯子怎么办?"
   嘉和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杯子,杯环和杯盖之间还拴了根细绳,以防失落分离。方小姐轻轻张开秀口叫了一声,眼眶一红,她就哭了。
  把方西传送上火车再回落晖坞时,又是漫天阴雨的日子了。下午,天如傍晚,他在村口碰见了九溪嫂。她的头上,扎着根白绳子。两人见着时相互吃一惊。九溪嫂子失声低问:"杭少爷,你怎么还没走?"
  "我走到哪里去?"嘉和莫名其妙。
  "跟你少奶奶回家去呀!"九溪嫂子越发迷茫,"不是说了要回去了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