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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少年时

_2 赫曼(德)
  那晚,我梦见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德米安将徽章拿在手中,徽章的形状不断改变,忽地微小颓败,忽地庞大逼人,色彩缤纷,然而德米安告诉我,那依旧是同一个徽章。后来他逼着我吃下了徽章。吞下去之后,我毛骨悚然地发现,腹中的徽章竟活了,将我填得满满,然后开始从内部撕扯我。我魂飞魄散地惊跳起来,醒了。
  我的意识清醒了,正值夜深人静,有雨滴进了屋中。我站起来关窗,脚踩到了地上某个亮亮的东西。早上才发现,那是我的画。画湿答答地躺在地上,纸面上已冒出了小水泡。我将画夹在吸水纸间,压在一本厚书中晾干。第二天我去看时,画已经干了,却变了模样。画中嘴唇的红色褪了一些,变薄了——完全变成了德米安的嘴。
  我开始着手画一幅新画——那枚鸟形徽章。徽章原本的样子我已记不太清楚,何况,在我的回忆中,有些细节即使站得很近也无法辨认,因为那东西太古老,而且被多次粉刷过。那只鸟站着或卧在某个东西上——兴许是一朵花,一只篮子或鸟巢,也可能是树冠。我先不去想这些细节,从自己记得最清楚的部分着手。出于一种模糊的意愿,我一上来就用了最浓烈的色彩。画中那只鸟的头部是金黄色。我随兴所至地画了下去,不到几天就画完了。
  画的是一只猛禽,长着鹞鹰的头,尖锐凶猛。画的背景是蓝天,鸟的半个身子裹在一个黑色的球体中,仿佛正在从一个巨蛋中挣脱而出。我望着这幅画越久,就越觉得它就是梦中的那枚色彩缤纷的徽章。
  我不能给德米安写信,即便我知道他的地址,也不会写。
  我沉浸在当时那股挥之不去的梦幻感中,决定将这幅鹞鹰图寄给他,不管他收不收得到。我什么都没写,连自己的落款都没有,只小心翼翼地裁剪了画边,买了一只大信封,写上了德米安从前的地址,就这样把画寄走了。
  一场考试临近了,我学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心。自从我忽然洗心革面之后,老师们原谅了我。我学得当然不够好,然而无论我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再想起,半年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学校会对我处以开除惩罚。
  父亲写来的信也渐渐恢复了从前的语气,不再苛责恐吓我。然而我却完全不想向他或任何人剖白自己的转变过程。这种转变恰好迎合了父母和老师的愿望,但那只是偶然。转变并没有将我与他人拉得更近,只让我更孤独。转变领着我走向另一条路,朝着德米安,朝着一个遥远的命运。我身在其中,自己竟懵懂不知。我虽然已恋上了贝雅特里斯,然而那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画作和对德米安的思考中,活在虚幻的世界中,甚至连贝雅特里斯都不大想起。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梦幻、期待以及内心的转变,即便想说,也无从说起。
  可是我怎么会想说呢?
5节  鸟奋争出壳
  我画的那只梦中之鸟已经远行,去寻找我的朋友。后来我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收到了回信。
  一次课间休息,我坐在教室中的座位上,发现自己的书中夹着一张纸条。从其常见的折叠方式来看,那是同学们在课上偷偷开小差时互递的纸条。我很惊讶,竟然有人给我传了一张纸条,因为我并没有如此相好的同伴。我心想,肯定是某人想开我的玩笑,不必理会,于是又将纸条夹进了书里。直到上课时,纸条又偶然落到我手中。
  我摆弄着纸条,漫不经心地展开,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我瞥了一眼,目光定在某一个词上,蓦地惊呆了,立即读了起来,命运像严寒霜降,把我的心冻成了一团。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连读几遍之后,我陷入了深思。毫无疑问,那是德米安的回信。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那只鸟的故事。他收到了我的画,懂了我的意思,并帮我解读。可是,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最让我困扰的是,阿布拉克萨斯是什么意思?我从没听说或读过这个词。“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这节课结束了,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接下来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上课的是一位年轻的助教,刚从大学毕业,由于他很年轻,不会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因此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在佛伦斯博士的带领下,我们开始读希罗多德。这门课属于让我感兴趣的极少几门专业课之一。然而那节课我也没有听。我机械地打开书,没有跟随老师的解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顺便提一句,多番经验证明,德米安当年在坚信礼课上对我说的话丝毫不假。意志足够强烈时,人便能成功。如果我在课堂中专心致志地想着自己的事,就完全不必担心老师会注意我。相反,如果我心不在焉,或昏昏欲睡,老师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我已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如果我确实在心无旁骛地思考,就不会被别人打扰。我也尝试过以坚定的目光试探别人,果然有效。在德米安身边时,我没有成功,然而现在我发觉,人的目光和思想有巨大的效力。
  我正神游万里,远离希罗多德和学校时,老师的声音忽然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思绪,我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我听见了老师的声音,他正站在我身边,我以为他刚叫了我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在看我。我吁了一口气。
  这时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大声念出了一个词:“阿布拉克萨斯。”
  他正在解释这个词,开头部分我没听见,只听他继续道:“我们不能从理性主义角度出发,将古代的那些教派和神秘社团的观念评判为幼稚。我们所谓的科学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古风。有人专门研究神秘哲学真理,已达到很精深的水平。其中也派生了一些巫道骗术,被人用来行骗害人,但巫术的起源却是高贵的,有深刻的哲思。我刚才举例的阿布拉克萨斯教义也是一样。阿布拉克萨斯这个名字取自希腊咒语,人们认为这是一个魔神的名字,就是今天一些野蛮民族依然崇拜的魔神。不过阿布拉克萨斯似乎有多重含义。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个名字:这种神有一种象征意义,糅合了神性和魔性。”
  这位博学的矮个子男人继续作着精彩而热情的讲解,但没有人认真听,由于他不再提那个名字,我渐渐又开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
  “糅合了神性和魔性。”我的耳中回响着这句话。这一句对我颇有启发。在我和德米安往日友谊的最后一段时日,我们常谈到这一话题。当时德米安说,我们有一个崇拜的上帝,然而上帝刻意将世界分成两半,只给我们看其中一半(正派的“光明”世界)。德米安说,人必须要学会崇拜整个世界,也就是说,人们要么应崇拜一个亦正亦邪的神,要么得在敬神之外还要学会敬魔。也就是说,阿布拉克萨斯便是那亦正亦邪的神。
  那段时间,我兴冲冲地四处搜索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资料,却无甚收获。我翻遍了整个图书馆,却没有任何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书。我生性从未如此要执意地寻找什么,更何况找到的真相只会徒增我的负担。
  痴恋一段日子之后,贝雅特里斯的影子渐渐沉淀了下去,或许,她的影子已慢慢离开了我,渐渐向地平线靠近,变得更加虚幻,遥远,苍白。她不再能满足我的心灵了。
  我像梦游者,在自己心中编织了一个自己的空间,而现在,一种新的修养开始在那里萌发。我的心中绽放着对生命的渴望,或许,我曾一度将自己对爱和性的渴望转换成对贝雅特里斯的爱慕之意,而现在,这种渴望呼唤着新的景象和目标。我依然无法满足这些渴望,而且我比从前更难欺骗自己的渴望,也不会期待从伙伴们追求的那些女孩身上获得什么。我又开始不断做梦,白日梦比夜梦更多。各种幻想,意象和愿望从我心中冉冉升起,将我拽离了外面的世界,我与这些幻梦或阴影的交流如此真实而活跃,竟胜过了真实世界。
  其间,有一个梦或幻想反复出现,渐渐变得对我意味深长。那是我一生最重要、最难忘的梦境:我回到了父亲的家中——屋门上的鸟形徽章在蓝色底座上闪着金光——母亲在家中迎接我,当我走进门,正要拥抱她时,她的样子竟变了,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高大威严,就像马克斯·德米安和我画中的那人一样,但却是另外-个人,虽然外表威严,却具有十足的女性气质。
  这个人将我拉到她身旁,开始和我进行缠绵而可怕的交合。快乐和恐惧纠缠在一起,这场交合既是神圣仪式,又似乎是渎神的行为。这个拥抱我的形象中被注入了许多对母亲和我的朋友德米安的回忆。和她的交合完全是大逆不道,却依然让我感到极大的快乐。我常常幸福无比地从这个梦中醒来,仿佛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心中大为恐惧内疚。
  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渐渐地,通过我寻找的那个神,我内心的印象开始和外界对我的暗示建起了联系。后来,这种联系变得更紧密热切,我渐渐觉得,正是在这种充满暗示的梦境中,我才呼唤着阿布拉克萨斯的名字。快乐和恐惧、男性和女性同体相生,最神圣的和最恐怖的交织纠缠,深重的罪恶在最温柔的纯洁中战栗——这便是我的爱之梦,这便是阿布拉克萨斯。爱不再是我起初理解的黑暗兽欲,也不再是对虔诚灵性的崇拜,就像我对贝雅特里斯像的敬爱一样。爱同是两者,而且超乎其外,爱是天使和撒旦,是男性和女性、人和兽,最高尚和最邪恶之物的融合。我必定要去体验这样的爱,我的命运便是去品尝其滋味。我对它既渴望又害怕,然而它却永远存在,永远凌驾于我之上。
  第二年春,我就得离开学校,上大学,但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学什么专业。我的嘴唇上已长出了一小茬胡须,我已是发育成熟的男人,却完全不知所措,没有目标。我惟一坚信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梦境。我认为自己有必要跟随梦的引导。然而这样做很难,每日我都在和自己作对。我常常想,自己大概是疯了,难道我确实跟其他人不同?可是,其他人做的事,我都能做到,只需一点勤奋,我也能读柏拉图,解决三角几何问题。理解化学方程式。惟独有一点我做不到:放弃我心中深藏的目标,转而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就像其他人那样,他们清楚知道自己要成为教授、法官、医生或艺术家,也知道自己的路要走多久,会有哪些好处,我却做不到。或许某一天我也会这么做,但我当时又怎么能知道呢?或许我还得寻觅再寻觅,一年又一年,最后一事无成,毫无建树。或许我也能有所建树,但抵达的却是邪恶可怕的目的地。
  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我常想画出梦中那位无与伦比的爱人形象,却从未成功。如果真能画出,我肯定会将画寄给德米安。他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我是连在一起的。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他呢?
  爱慕贝雅特里斯时的美好宁静已成过往。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心灵归宿,找到了平静。事实总是这样,每当我开始喜欢某种状态或某种梦境时,它们就会迅速枯萎、沉寂。错过后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徒劳!此时,我又生活在一种无法满足的愿望中,充满好奇的期待,常常因此陷入癫狂状态。
  梦中情人的形象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清晰得无以复加,简直比我自己的手更清晰,我和她交谈,在她面前哭泣,或咒骂。我称她为母亲,在她面前流泪跪下,我称她为爱人,渴望她那成熟而销魂的一吻,我称她为魔鬼和妓女,吸血鬼和凶手。她引诱我做最甜蜜的爱情之梦,或做最放荡的无耻之举,无论美善丑恶,高低上下,她都安之若素。
  整个冬季,我的内心滋生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风暴。我早已习惯孤独,不会为此感到抑郁,我和德米安、鹞鹰以及梦中巨人的形象——她既是我的命运,又是我的爱人——生活在一起。这些已足够我生活在其中,因为一切都指向某一深奥而伟大的境地,一切都在暗示阿布拉克萨斯。然而这些梦境和思想却都不听任我的意愿驱使,我无法使唤其中任何一人,无法随心所欲地改变其颜色。他们走来,带走了我,我被他们所统治,他们操纵着我的生活。
  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基本正常。我不怕任何人,我的同学们认识到了这一点,私下里很敬佩我,这倒常常让我忍俊不禁。如果愿意,我可以看透他们中的大多数,有时甚至能吓他们一跳。不过我很少这样做,几乎从未做过。我最渴望的无非是真正地尝一口生活的滋味,将我的一部分投入这个世界,任它与世界发生关系或抗争。有时,我深夜里会在街道上奔跑,因为心绪烦躁,常常到午夜才回家。那样的时候,我偶尔会想,现在,就是现在,我将遇到我的爱人,就在下一个拐角处,或许她会在下一个窗口边喊住我。有时,这些想法会让我觉得痛苦不堪,我甚至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庇护所——由于某个所谓的“偶然”。当然世上并没有偶然,如果一个人务必要得到什么,并最终得到了,这就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的功劳,他的意愿将他领向了那里。
  在市里散步时,我曾有两三次听见一个市郊小教堂里传出管风琴声,当时我并没有停步。后来,我再一次路过时又听见了琴声,发现演奏的是巴赫。我走到门边,发现是锁着的,由于小巷里几乎没有人影,我就站到了教堂边的石墩上,松开大衣的领结,凝神倾听。里面的管风琴不大,却是很好的琴,弹得也非常好,琴手表达出来的那种意志和坚贞尤为奇特、非常个人化,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祈祷。我觉得,那个弹琴的男人懂得这段音乐中藏有珍宝,他孜孜追求、叩击,关怀着这些珍宝,仿佛那就是他的生命。我对音乐的技巧懂得不多,但自幼年以来,我一直对各种心灵的表达有着本能的直觉,音乐是我心中的一种自然表达。
  那位乐手还弹了几段现代音乐,或许是雷格。教堂里几乎黑蒙蒙一片,只有一束薄薄的阳光从近旁的一扇窗口透进去。我等到音乐沉寂,在外面踱来踱去,直到看见那个管风琴手走出来。是一个年轻人,但比我年纪大,长得矮墩墩,很结实,他大步流星,仿佛有些不情愿地很快跑了。
  那次之后,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坐在教堂前听琴,或走来走去。有一次我发现门打开了,于是走进去在排椅上坐了半个小时,冷得发抖,但很高兴。管风琴手就着黯淡的光线坐在台上演奏。从他弹奏的音乐中,我只听得见他自己。仿佛他弹奏的一切都彼此相依,有一种秘密的关联。他的弹奏充满全心全意的虔诚之心,但他的虔诚并非信徒或牧师的虔诚,而是中世纪朝圣者和乞丐的虔诚,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给了一种世间情感,而这种感情是超越一切个人剖白的。他不厌其烦地弹着巴赫之前的大师作品,还有古老的意大利曲目。所有的演奏都传达了同一个信息,传达了这位乐手心灵中的内容:渴望,对世界最热烈的接触,以狂野的方式与世界再度分离,对自我黑暗灵魂的热切聆听,对奉献的陶醉,对奇妙之物的深深好奇。
  一次,那位管风琴手离开教堂后,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走进了市郊非常偏僻的一家小酒馆。我不禁跟了进去。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面目。他坐在狭小酒馆角落的一方酒桌边,头上顶着黑色毡帽,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的脸正是我猜想的样子,相貌丑陋,有些粗野,带着一股寻觅、顽固、执拗和坚定的神色,但嘴部却长得温柔稚气。他的眼睛和额头长得很男性化,很强壮。而脸的下半部分却显得柔和天真,无拘无束,简直有些温柔,下巴有些犹豫不决,很稚气,与额头和目光自相矛盾。我很喜欢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骄傲,充满敌意。
  我默默走到他跟前,酒吧里没有其他人。他瞪了我一眼,仿佛想赶我走。我迎接他的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最后他终于没好气地吼道:“该死的,你死盯着我干什么?你要干吗?”
  “我不想要什么,”我说,“但你已经教了我很多。”
  他蹙起眉头。
  “这样说来,你是音乐爱好者?我觉得,崇拜音乐让人恶心。”
  我并没有被吓退。
  “我经常去听你的演奏,在那个教堂里。”我说,“其实我并非想纠缠你,我只是觉得,我能在你身上找到一些东西,很特别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你完全可以不理会我!我只在教堂里听你的演奏。”
  “我总是锁上门的。”
  “最近一次你忘了锁门,我就坐到了里面。一般我站在外面,或坐在路边听。”
  “是这样?那么下一次你可以进来,里面暖和些。你只要敲敲门就行,但要大声敲,而且不要在我弹奏的时候敲。现在,走吧——你想说什么?你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是高中生或是大学生。你是乐手吗?”
  “不。我喜欢音乐,但只喜欢某种特定的音乐,就像你的演奏,在这种音乐中,人会觉得一个人在摇撼天堂或地狱。我想我很喜欢音乐,因为它离道德很远。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是道德的,我在寻找与道德无关的东西。道德一贯只让我痛苦。我没法说明白——世上应该有一个亦正亦邪的神,你知道吗?我听说,以前曾有过一个。”
  乐手将大毡帽往后推了推,撩了撩额头上的深色头发。同时,他疑惑地望着我,隔着桌子向我贴近来。
  他紧张地小声问:“你说的这个神叫什么?‘
  “可惜我对这个神了解不多,只知道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乐手狐疑地环视了周围一圈,仿佛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然后他靠近我,低语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高中生。”
  “你从哪里听说的阿布拉克萨斯?”
  “很偶然地听说。”
  他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溢了出来。
  “偶然!年轻人,少放——瞎说!一个人不可能偶然间听说阿布拉克萨斯,你给我记着。关于这个神,我能教给你一些知识。我对此有些了解。”
  他沉默着,将椅子往后推了推。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却做了个鬼脸。
  “不是在这里!下次吧。这个拿着!”
  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进门后他没有脱下大衣——取出了几个油炸栗子扔给我。
  我默默无语地拿起栗子吃了,觉得心满意足。
  “那么!”片刻后他低声道,“你是从哪里听说——他的?”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那时很孤独,不知所措,”我说,“于是想起了一位多年前的朋友,我觉得他无所不知。我画了一只鸟,鸟正在从一个球体中钻出来。我把这幅画寄给了他。过了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这事,却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道: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他没有接话,我们剥着栗子,就着酒吃。
  “我们再喝一杯好吗?”他问。
  “谢谢,不了。我不喜欢喝酒。”
  他笑了,显得有些失望。
  “随便你!我喜欢喝酒。我再坐一会儿,你先走吧!”
  第二次见面,我听完琴后和他一起走时,他的话不太多。他领着我来到一个古老的小巷里,走到一所老房子楼上,进了一个大房间,房间有些阴森凌乱,里面除了一架钢琴,没有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东西,屋中的大书架和写字桌为房间增添了一丝书卷气。
  “你的书真多啊!”我赞许道。
  “一部分来自我父亲的藏书,我和他住在一起。对了,年轻人,我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我不能把他们介绍给你,在这个家中,我的交游不受人待见。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迷途的儿子。我的父亲德高望重,是这个城里的牧师和传道士。而我——你很快就知道——是他天资聪颖、前途光明的儿子,但我却离经叛道,成了个半疯子。我之前学的是神学,在即将参加国家考试时,却放弃了这个好专业。其实我依然在研究这个专业,只不过是以个人研究的形式。人所创造出来的神一直是我最关注,最感兴趣的主题。此外,我现在还是乐手,看情形,我不久会得到一个管风琴手的工作。这样我又和教堂走到了一起。”
  我望着一排一排的书,在小灯的昏暗光线下,我能依稀辨出希腊语、拉丁语和希伯来语的书名。我的新朋友在黑暗中贴墙坐到了地上,在那儿鼓捣着什么。
  “你过来,”片刻后他叫我,“现在我们进行哲学思索,换句话说,就是闭上眼睛,趴在地上思考。”
  他擦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面前壁炉里的纸和柴火。火焰高高弹起,他小心翼翼地拨拉着火。我躺到了他身边破旧不堪的地毯上。他凝望着火,我也被火吸引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沉默不语地趴在地上,面朝跳动的柴火,看着它燃烧、萎谢枯竭,黯淡战栗,最后化成了地上一堆无言沉寂的灰烬。
  “拜火还不算是人类最愚蠢的发明。”其间,他曾咕哝了这么一句。此外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呆呆看火,如坠梦里,心思沉静,烟灰中仿佛显现了各种形象和意象。有一刻我心中一惊。我的朋友往火中扔了一小块松香,一条细小的火焰腾空而起,我把它看成了那只长着黄色鹞鹰头的大鸟。壁炉的火渐渐燃尽,金色的火线汇成了网,我看见里面有字母和画面,有回忆中的面容,动物、植物、虫豸和蛇。最后我回过神来,向我的同伴看去,发现他双手撑着下巴,正瞪着灰烬出神遐想。
  “我得走了。”我轻声说。
  “好,你走吧。再见!”
  他没有站起来,由于灯已经灭了,我艰难地摸索半天才走出黑乎乎的房间、走廊和楼梯,离开这栋仿佛被施了魔咒的老房子。来在街道上,我站住脚,抬头望这幢老屋。所有的窗口都黑漆漆。门外立着一面黄铜牌,在路灯的光晕下微微闪烁。
  “皮斯托琉斯,院长神父。”我念着牌上的字。
  回家吃过晚饭后,我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这才猛然意识到,我既没有打听到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任何消息,也没弄清楚皮斯托琉斯是何许人物,我和他说的话几乎没超过十句。但我对这次的拜访非常满意。他答应我,下次会弹一段非常精彩的管风琴曲目——一段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 Passacaglia,原为西班牙和意大利民间漫步舞,后成为器乐形式。——译者注,下同】。
  和管风琴手皮斯托琉斯一同躺在那间偏僻小黑屋的壁炉前时,他已经给我上了一课,只是我当时没有领会到。凝望火光对我有很大启发,我心中一直怀着某些兴趣,但从未用心理会它们,而那次经历加强并验证了我的那些兴趣。渐渐地,我也明白了这一点。
  小时候,我就喜欢欣赏自然中异乎寻常的形状,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被其魔力、那混乱而又深刻的语言所深深吸引。蜿蜒的树根、岩石的彩纹、浮于水上的油迹、玻璃杯的裂痕——有时这些事物能彻底迷住我,例如水和火,烟和云,尘土,我尤爱合上眼睛后看见的旋转色块。第一次拜访过皮斯托琉斯之后,我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些嗜好。自那次之后,我似乎变得活泼快乐了,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强烈了一些,我发现,这些都得感谢那次久久望着火光的经历。真令人不解,望着火竟让人感觉如此惬意充实!
  至此,我谈了一些自己在探索生活真谛过程中的寥寥经历,而在此我得再添上新的一笔:对这种意象的观望,对自然鬼斧神工之作的迷醉,令我的内心和衍生出这些意象的意志融为一体——很快,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将其视为自己的情绪,用之于自己的创造——我们发现,自我和自然的界限正在摇摆、模糊,我们会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不知这些意象是外界在我们视网膜上的投影,还是内心生出的幻景。没有任何一种历练像观火一样,能以如此简单轻巧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便是创造者,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是世界永恒创造的一分子。这恰恰就是运行于我们的心灵和自然中的不可分离的神性,当外界的世界沉沦下去时,我们中就会有人走出来,将其重建,因为一切山水草木,自然中一切造物都已先存于我们心中,源于我们的心灵,具有永恒的本质,我们虽然不了解这种本质,却常常能在爱的力量和创造力中窥得一些门径。
  几年之后,我才在一本书中读到关于这种观看的说法,原来达·芬奇曾说过,观看一堵被无数人唾弃过的墙是极为深刻刺激的体验。面对一堵沾满唾液的墙时,他的感受正是我和皮斯托琉斯观火时的体验。
  下次见面时,这位管风琴手向我作了一些解释。
  “我们把自身的个性界定得太狭隘!我们只把那些个人的、与他者不同的东西视为个性。可我们是由世界的全部构成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就像我们的身体包容了一切发展的谱系一样,可以追溯到鱼,追溯到更久远的从前,我们的灵魂中包容了所有人类灵魂的生命。一切存在过的神和魔——不管是希腊人,中国人还是祖卢人的神与魔——都同在我们心中,作为可能性,作为愿望,作为出路,它们是存在的。如果全人类都消亡,只剩下一个天资平平的孩子,这个孩子也终会找回万物的运行之道,他会制造出神、魔、天堂、戒律、禁忌、旧约和新约,制造出一切。”
  “如果是这样,”我反驳道,“个人的价值都体现在哪里呢?既然一切都在我们心中成熟,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奋斗?”
  “胡说!”皮斯托琉斯生气地喊道,“世界虽存在心中,但对此是否有知觉是另外一回事!一个疯子能说出类似柏拉图的话来,而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一个天真学生对神话关系的创造性看法,或许能和诺斯替教派和查拉图斯特拉教相提并论。但他对此毫无知觉!只要他对此没有知觉,他就只是一棵树,一块石子,最多称得上是一个动物。然而,当这种知觉开始闪出第一道微光时,他便成了一个人。在你的眼中,或许并非所有走在大街上的两腿动物都能称得上是人,虽然他们也能直立行走,生儿育女。你心里明白,其中大多数人仍是鱼羊虫豸之辈,多少人生如蝼蛄!当然,每个人其实都有变成人的无数可能,但只有他了解到这些可能性的存在,甚至有意识地去认识这些可能性时,他才真正拥有它们。”
  我们谈话大概就是这样。这些谈话很少会向我传达全新的、震撼我的知识,然而所有这些谈话,包括最乏味的那部分,都仿佛一记持久而轻柔的捶打,击中了我心中的同一处角落。所有这些对话都在助我修习,剥去了我的外壳,击碎了蛋壳,每一记捶打都让我的头脑升得更高,变得更自由,最后,我的金鹞终于用刚劲的头部冲破了世界的碎裂外壳。
  我们常常向彼此倾诉自己的梦境。皮斯托琉斯懂得解梦。我还记得一个非常奇妙的例子。我梦见自己能飞,但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被一股外界的巨大力量甩到了空中。飞翔的感觉很美妙,然而我身不由己地越飞越高,渐渐开始害怕。这时我突然如释重负地发现,原来我能够通过呼吸的力度来控制上下飞的方向。
  皮斯托琉斯对此的看法是:“让你飞起来的力量是人人拥有的伟大人性。这是一种和万力之根相连的感觉,但人却会觉得害怕!因为它危险至极!因此大多数人宁愿放弃飞翔,选择做依法本分的人。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就是一个勇敢的男孩,越飞越远。看吧,然后你有了奇妙的发现,发现自己能驾驭一切,在这个推动你的无所不在的大力之外,还有一种属于你自己的小小力量,它是一种机能,一个方向舵!太棒了。如果没有这种力量,人就会身不由己地飞到外太空中,疯子的行为就是这样。而你却秉承了更深刻的认识,超出了那些遵纪守法的公民,他们没有钥匙和方向舵,只能飞速坠入深渊。然而辛克莱,你能做得到!怎么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使用了一种新的机能,一种呼吸调节法。现在你应该能意识到,你的心灵深处根本没有太多’个性‘的内容。并不是你的心灵发明了这种调节法!这不是新发明,而是一种借鉴,早在几千年前就已出现了。那就是鱼的平衡器官,是鱼的鳔。其实,今天的确还能看到数量很少的一些奇特古板的鱼类,它们的鳔同时也扮演着肺的功能,在必要条件下能呼吸空气。你在梦中使用的飞行鳔跟这种肺一模一样。”
  他甚至还拿来了一本动物学的书,指给我看这种古老鱼类的名称和图片。带着一种奇特的恐惧,我暗暗感到,一种早年的机能又在心中苏醒了。
6节  雅各与天使的摔角
  我通过音乐怪才皮斯托琉斯了解到的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知识,实在难以一言尽述。其实他给我的最大启发,是使我朝自己又迈进了一步。我当时十八岁左右,是个乖僻少年,在很多方面极为早熟,其他方面却迟钝软弱。和别人相比时,我总是自鸣得意,但也经常备受打击。我视自己为天才,也相信自己已半人癫狂。我无法融入同龄人的生活,无法体会他们的快乐。我总是在自责和担忧中挣扎,觉得自己凄苦无依,被他人抛弃,觉得生活向我紧闭了大门。
  皮斯托琉斯则是一个乖僻的成年人,他教会了我如何保持面对自己的勇气和自尊。在我的言谈、梦境和想像中,他总能发现可贵之处,认真地和我讨论,给我树立很好的榜样。
  “你曾提到,”他说,“你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它与道德无关。我觉得,你不一定非得做一个卫道士。我是这样认为的。也不用跟别人比,如果天性是蝙蝠,你肯定成不了鸵鸟。有时,你总觉得自己不正常,为自己的路与大多数人不同而自责。这个毛病得改。看火也好,看云也好,如果灵光闪现,内心的声音开始说话,就安心投身于其中吧,不要一上来就问自己:这是否迎合了老师、父亲或某位亲爱的神灵的想法!这样一来,人就毁了,只能固步自封,心如死水。亲爱的辛克莱,我们的上帝叫阿布拉克萨斯,他是上帝,也是撒旦,他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阿布拉克萨斯接受你所有的思想和梦幻。这一点请永远记在心里。然而如果某一天,你走上了庸人的道路,阿布拉克萨斯就会离开你,去寻找新的头脑,让自己的理念在其中蒸腾。”
  在所有的梦境中,那个黑暗的爱之梦总是挥之不去。我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自己跨过鹞徽下的门,回到家中,想拥抱母亲,抱到的却是一个亦男亦女的高大女人,我对她既心怀恐惧,又充满灼热的欲望。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个梦告诉皮斯托琉斯,虽然向他坦露了其他所有心事,但我却隐瞒了这个梦。它是我的阴暗面,我的秘密,我的庇护所。
  心情忧伤时,我会请皮斯托琉斯弹奏老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在暮色沉沉的教堂里,我迷失在这种奇特而奔放的音乐中,仿佛在倾听自己,每次听到这段音乐,我都会畅怀,接纳内心的声音。
  管风琴的音乐沉寂下来后,我们偶尔会在教堂里坐上片刻,望着微光从尖形穹顶的高窗户中透进来,渐渐消隐。
  “我从前是神学家,而且差一点当了神父。”皮斯托琉斯说,“听起来很奇怪。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错误。神父是我的职业,我的目的。只是我过早就心满意足,听命于耶和华,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布拉克萨斯。啊,每一种宗教都很美好。宗教是灵魂,不管你是吃基督教的圣餐,还是去麦加朝圣,都是一回事。”
  我说:“本来你是能当上神父的。”
  “不,辛克莱,不是这样。那我就得撒谎。宗教的行事方式其实是非宗教的。它把自己当成了一种理智的对象。如果实在没有选择,我或许会当天主教神父,但新教不行!我认识一些真正的信徒,这些人总是拘泥于文字,我总不能跟他们说:基督对我而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英雄或一段神话,是一个伟大的剪影,人类在影中看见了自身在永恒之墙上的投影。而对那些来教堂只是为了听聪明话,履行义务,让自己心安的人,我该说些什么呢?让他们皈依宗教吗?我可不会这么做。神父并不是要劝人信教,而是想和志同道合的信徒们生活在一起,成为我们敬神之心的载体和表达。”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现在以阿布拉克萨斯命名的新信仰就很好,亲爱的朋友。这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宗教。但它现在还在襁褓中,没有长出翅膀。啊,无人间津的宗教还不是真正的信仰。宗教必须是集体性的共同行为,需要礼拜、迷醉、庆典和神秘仪式……”
  他陷入了沉思。
  “难道神秘仪式不能单单属于某一个人或某个小集体吗?”我犹豫地问。
  “可以,”他点头道,“我一直在这么做。我做的礼拜,如果被旁人知道,可能得让我坐上几年牢。但我知道,这些还不够。”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一惊。“年轻人,”他恳切地说,“你也有神秘仪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些不愿告诉我的梦。我想对你说的话是:把你的梦付诸生活,演绎它们,为它们建造祭坛吧!这些还不够,却是一条途径。至于你我和他人能否改变世界的面貌,现在还很难说。但在内心世界中,我们必须一日一日地改善世界,否则我们会一事无成。记住这一点!辛克莱,你今年十八岁,却不去找妓女,这说明你肯定对爱情怀有梦想和愿望。也有可能,你对它们感到恐惧。别害怕!这是你所拥有的最美妙的财富!相信我。我在你这么大时,强迫自己放弃了这些梦,因而痛失了很多。我们没必要放弃。既然已了解了阿布拉克萨斯,就不应该再这么做了。对心灵呼唤的东西,我们不应感到害怕或歉疚。”
  我惊讶地反驳道:“但人总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也不能因为讨厌某个人,就去杀了他。”
  他向我靠近了一些。
  “必要时我们可以这样做。只不过这种做法大多都是错误的。我并不是说你应该随心所欲地做事,不是那样,但是,对于那些合理的想法,你不应通过抵制或道德评判加以打击。我们未必非得把自己或他人钉上十字架,相反,我们可以庄严地饮一杯酒,在心中将其视为神秘的献祭。即便没有这些行为,人也能以尊重和爱慕的心来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所谓的诱惑。那时,这些欲望诱惑就会显现出意义,它们都是有意义的——辛克莱,下次你有了奇思妙想,或产生大逆不道的念头时,就心想那是阿布拉克萨斯正在借你幻想。你想杀的那个人也并不真是其本人,而只是一个化身。恨某人时,我们所恨的其实是他跟自己的相像之处。我们缺乏的内容并不会令我们激动。”
  皮斯托琉斯从没说过如此深深触动我心底的话。我无言以对。然而最让我动容不已的是,他的劝解和多年来藏在我心底的德米安的话竟如出一辙。他们互不相识,两人竟对我说了完全一样的话。
  “我们看到的事物,”皮斯托琉斯轻声道,“同时也是自己心中之物。真实无非就是心中的真实。因此,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他们只将外界的景象当成真实,压抑了自己内心的世界。那样他们会幸福。可是,一旦人们了解了事情的另一面,他们就不能再选择庸人的路了。辛克莱,庸人的道路很轻松,我们的道路却很艰险——但我们愿意走。”
  那次之后,我等了两次他都没来,又过了几天,我才在傍晚的街道上遇见他,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独身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晚的寒风中。我没有叫他。他从我身边经过,没看见我,双眼莹亮而寂寞,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仿佛正在追随来自陌生世界的隐隐召唤。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条街,他仿佛被一根隐形绳子牵引着,迈着狂热而迷茫的步伐,像幽灵一样。我只得悲伤地回家,回到那些无法解脱的梦境中。
  “原来他是这样在心中改善世界的!”我心想。同时,我也意识到,这是一种低级的道德评判。我对他的梦又了解多少呢?与我的恐惧相比,他在沉醉中走的路或许更稳当。
  我发现,每到课间休息时,有个学生总想接近我,但我之前从没注意过他。那是一位瘦弱的小个子男生,一头稀疏的棕发,目光和举止有些古怪。一天晚上我回家时,他在小巷里等着,待我从他身边经过,便跟上来走在我后面,最后他在宿舍门外站住了。
  “你想干吗?”我问。
  “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他怯怯答道,“请跟我一起走走吧。”
  于是我跟他一同走,他情绪很激动,而且满怀期待,双手在颤抖。
  “你是巫师吗?”
  “不,克瑙尔,”我笑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那你通神吗?”
  “也没有。”
  “啊,不要守口如瓶嘛!我有强烈的感应,觉得你身上有股很特别的力量。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我敢肯定你跟幽灵有来往——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你,辛克莱,不是这样!我自己也是一个寻觅者,你知道吗,我太孤单了。”
  “跟我说说吧,”我鼓励他,“我虽然完全不懂幽灵,但我活在自己的梦中,这点你感应到了。其他人也活在梦中,但那不是他们的梦,这就是区别。”
  “对,也许是这样。”他小声道,“关键在于那些是什么样的梦——你听说过白色魔法吗?”
  我表示没有。
  “白色魔法就是一种自我控制的修习。人学了能长生不老,而且还能施法。你从来没练过吗?”
  我好奇地问起这种练习,他却讳莫如深,直到我转身要走时,他才吐露了实情。
  “比如说,我在想睡觉或想集中注意力时,就会做这样的修习。我随便想一些事情,比如一个词,一个名字,或一个几何图形。然后我拼命将它内化到我的心中,心里想着它在我脑中的样子,直到我感觉它已在我的内部。接下来,我想像着它移动到我的喉咙里,就这样练下去,直到它把我完全填满。这时我会变得坚不可摧,不被任何事物打扰。”
  我模模糊糊地懂了他的意思,但他似乎还有其他心事,他激动莫名,焦躁不安。我尽量鼓励他开口,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你也节欲吗?”他胆怯地问我。
  “你指什么?性欲吗?”
  “对。自从我开始修习之后,已经节欲两年了。在那之前我犯过一次淫孽,你也知道的——你从来没跟女人睡过吗?”
  “没有,”我说,“我没找到合适的。”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觉得合适的女人,会跟她睡觉吗?”
  “当然,只要她不反对。”我略带嘲讽地说。
  “哦,那你可就想错了!只有当人完全节欲时,内心的力量才能成长。我整整修习了两年。两年加一个多月!太难了!有时我几乎忍不住。”
  “克瑙尔,我不相信节欲有这么重要。”
  “我知道,”他反驳道,“所有人都这么说。但我没料到你也会这么说。要走神圣之路,人就必须坚守纯洁!”
  “那就坚守吧!但我不能理解的是,难道压抑性欲的人就比不压抑的人’纯洁‘吗?而且,你能做到在思想和梦境中也排除性欲吗?”
  他绝望地看着我。
  “不,不能!老天,但我只能这样。我夜里会做很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至极的梦!”
  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对我说过的话。虽然我认为那番话说得很对,却不能把它告诉别人。如果一个建议并非来自我的亲身体验,连我自己都不敢将其付诸实践,那我更不能将它荐给别人。我只得沉默不语,别人向我求助,我却无能为力,这让我觉得很羞耻。
  “我试过了一切方法!”克瑙尔在一旁诉苦,“各种各样的方法,冷水,冰雪,体操,跑步,但都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我会都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的是,我精神上的修行也渐渐退化了。我很难集中精力或入睡,经常整夜不合眼。我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我不能斗争到底,如果我放弃,再次玷污自己,那我就比那些从未斗争过的人更混账。你懂吗?”
  我点点头,却无话可说。他开始让我觉得无聊,面对他的困境和绝望,我竟无动于衷,这让我很震惊。我只是想:我帮不了你。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最后,他疲惫而沮丧地说,“完全不知道吗?一定有办法的!你是怎么做的?”
  “我不能告诉你,克瑙尔。这种事情别人帮不了忙。也没有人帮过我。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做。没有别的办法。我的观点是,如果你连自己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想找到幽灵了。”
  小家伙面露失望之色,沉默了下来。忽然,他的眼睛迸出了仇恨的火焰,他朝我扮了个鬼脸,愤怒地吼道:“啊,你竟在我面前扮圣人!你也有罪孽,我知道!你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其实干着跟我们一样的勾当。你跟我一样,是头猪。我们所有人都是猪!”
  我撇下他走了。他跟在我后面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住脚步,转身跑开了。我对他既同情又厌恶,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却挥之不去。直到我回到家,把自己的画摊开在身边,全身心地投入到梦境之中,那感觉才散去。我再次梦见家里的门、徽章,母亲、陌生女人,这次,梦中女人的面目清晰无比。那天晚上,我开始画她的像。
  在如梦如幻的状态下,我不知不觉地挥动着画笔,几天后,画完成了。傍晚,我把画挂在墙上,将台灯移到画前,自己面对画站着,仿佛面对着一个要与之抗争到底的幽灵。这张面孔跟从前的那张脸,跟德米安的模样很相似,但有些特征却像我。两只眼睛明显一高一低,那目光滑过我投向别处,深沉而坚定,充满命运的意味。
  我站在画前,心中疲惫不堪,一股冷意一直透到胸口。我向这幅画发问,抱怨它,爱抚它,向它祈祷。我称它为母亲,情人、妓女,称它为阿布拉克萨斯。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或德米安——的话,我不记得那是何时说过的话,却恍然觉得它又在耳中响起,那是雅各和天使摔角时说的话:“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灯光中,那张面孔随着每一次呼唤悄然变幻着,忽地光辉四射,忽地幽暗阴沉,这一刻,画中人的眼皮无力地耷拉在死气沉沉的眼睛上,下一刻,那双眼忽然大睁,射出灼热的目光,它是女人,是男人,是少女,是孩子,是动物,它蓦地缩成了一个点,蓦地又变得巨大清晰。最后,我听从了心中强烈的呼唤,合上眼睛,开始观看心中的意象,那意象更为强大有力。我想跪在它面前,但它已深嵌在我心中,不可分离,仿佛已完全变成了我。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汹涌的呼啸声,仿佛是春日风暴的呼声,我颤抖着,心中泛起了一股既恐惧又刺激的全新感受。星星在我眼前明暗闪烁着,我记起了遗忘已久的童年最初时日,甚至记起了存在之前的日子,早年的成长往事洪流一样涌来,漫过了我。这些记忆纤毫不爽地重现了我的整个人生,但还不仅是昨天和今天的记忆,它们继续奔涌着,映现着未来,将我拽离了眼前,带入到新的生活方式中,那些景象灿然不可逼视。但我后来却完全记不起来。
  夜里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横躺在床上。我点上灯,只觉得有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之前的事却已全然忘了。我点上灯,记忆渐渐降临。我去看那幅画,发现画已不在墙上,也不在桌上。冥冥中,我惘然觉得自己已经把它烧掉了。我烧掉了手中的画,然后吃下了画的灰烬——难道那只是一场梦?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鞭策着我。我戴上帽子,走到屋外,穿过小巷,身不由己地在街道和广场上狂奔,仿佛被飓风吹赶着,我站在皮斯托琉斯经常出没的阴暗教堂外倾听着,在一股莫名冲动中,我找啊找啊,却不知道要找什么。我走过妓院林立的城郊,那里还亮着稀疏的灯光。我走到了更偏僻的地方,那里只有新盖的屋子和砖堆,有些上面覆着一层灰白的雪。我像一个被莫名力量驱使着的梦游者,在这片荒漠中游荡,此时,我想起了故乡的某栋新楼——克罗默第一次找我算账的地方。那晚,我看见眼前矗立着一栋类似的房子,黑色的门洞朝我大张着。它召唤我进去,我想躲开,在沙子和瓦砾中跌跌撞撞地走:那股迫力却更强大,最终我只得走进去。
  我踉踉跄跄地踏过木板和砖块,走进荒凉的房子中,里面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湿的冷意,和着石头的味道。房里堆着一堆沙子,除了灰白色的沙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天啊,辛克莱,你怎么会来这里?”
  身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幽灵般的瘦小男孩,我走到近前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克瑙尔。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激动异常,“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没有找你。”我迷迷糊糊地答道,嘴唇僵硬沉重,仿佛被冻住了,每吐出一个词都倍感吃力。
  他愣愣地盯着我。
  “没有找我?”
  “没有。我是被某种力量带来到这里的。你呼唤我了吗?你肯定呼唤我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的。”
  他用瘦瘦的胳膊抱住我,浑身颤抖。
  “是啊,三更半夜了。天应该快亮了。辛克莱,谢谢你没有忘记我!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啊,我那天太混账了!”
  我这才记起之前的对话。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吗?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然而这一刹那,我才顿然醒悟过来,不仅记起了之前的事,还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明白了克瑙尔为何在这里。
  “你打算自杀吗,克瑙尔?”
  他在寒意和恐惧中打着冷战。
  “是的,我想自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想等到天亮。”
  我把他拉到屋外。灰蒙蒙的空中,地平线上亮起了黎明的第一簇光线,透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冷意和乏味。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了片刻,然后听见自己对他说:“现在你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走上了迷途,迷途!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猪,是人。我们造出了神,和神摔角,而神赐福给我们。”
  我们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开。到家时,天已大亮。
  待在St.城的那段日子里,最美好的莫过于和皮斯托琉斯坐在管风琴旁或壁炉前的经历。我们一同读了一篇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希腊文章,他还为我念了几段吠陀【印度最古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的总称】的译文,教我念神圣的唵字真言。其实,启发我内心的并不是这些求知之旅,而是其反面。令我欣慰的,是自己的内心正在前行,我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梦境、思想和直觉,越来越了解内心中的力量。
  我和皮斯托琉斯极有默契。只要我强烈地想他,他肯定会来找我或联系我。他和德米安一样,即使人不在跟前,我也可以问他问题。我只需定定地想他,将问题化成强烈的思绪投向他,然后,问题中的精神力量就会转化成答案,回到我心中。然而我呼唤的并非皮斯托琉斯本人,也不是德米安本人,而是我梦见、画出的那个身影,是我心中那个似男似女的魔鬼。如今它不仅活在我的梦中和画纸上,还长在我心中,成了我的愿望和自我的提炼。
  自杀未遂的克瑙尔和我开始了一种特殊,甚至有些怪异的关系。自从那晚上天把我送到他面前之后,他就像奴隶或狗一样跟着我,想加入我的生活。他经常带着稀奇古怪的问题或愿望来找我,有时要见幽灵,有时要学犹太秘法,我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时,他却不信。他认为我无所不能。奇怪的是,每次他带着怪问题找我时,总是碰上我心中也恰有疑惑,而他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总能恰巧给我启发。我经常很烦他,毫不客气地撵他走,但我心知:他也是上天派给我的人,我赠与他的,被他以双倍回赠了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指路人,是我的一条路。他给我拿来了很多好书,他自己在其中寻找安慰,而那些书也教给了我很多,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后来,克瑙尔悄无声息地从我的道路中消失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值得深思的故事,和皮斯托琉斯不一样。在St.城的中学学业临近尾声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
  即便是最老实的人,一生也至少有一次违逆虔诚和感恩美德的经历。每个人都会迈出这一步,和父亲、老师分道扬镳,每个人都应尝一尝孤独的滋味,虽然大多数人承受不住,很快又找到了栖身地。我并没有以激烈的抗争方式告别父母和他们的世界,告别美好童年的“光辉”世界,相反,我只是缓缓地,不经意地离他们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陌生。这让我很伤心,每次返乡后,我经常会久久沉浸在苦涩情绪中,但这种痛苦并没有伤及我的心,所以还能忍受。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并非迫于习惯,而是出于本意去爱慕和敬畏的人,对于那些我们真心崇拜、欣赏的师长和朋友,当我们蓦然发现,心中的汹涌洪流正在把我们冲离自己所爱的一切时,那才是真正苦涩难言的时刻。每一个背离老师和朋友的想法都像毒针一样刺着我们的心,每一次反抗都是打自己的一个耳光。此时,自诩善良的人也会被冠上“不忠”和“忘恩”等可耻的称呼和印记,于是恐惧的心胆怯地躲进了童年道德的峡谷,不敢相信自己竟要斩断那条纽带。
  渐渐地,我心中生出了一股逆反的情绪,不愿再无条件地将皮斯托琉斯视为自己的指引者。他的友谊、建议、安慰和关怀陪伴了我少年时代最关键的那段时日。上帝通过他向我传言。借他之口,我的梦才得到了澄明和解释,返回了我身边。他给了我成为自己的勇气——啊,可我却渐渐对他萌生了抵抗情绪。在他的话中,我听到太多的说教意味,我觉得,他只能领会我的-部分。
  我们并未争吵,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决裂,也没有清算。我对他只说过一句其实毫无恶意的话——但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幻觉顷刻间裂成了彩色的碎片。
  那种模糊的预感已压抑了我很久,但直到一个周日,在他的旧书房里,预感才变成了明确的感受。我们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他谈着自己研究的神秘仪式和宗教形式,他正在探索这些课题,思考它们未来的发展。但我却觉得,这些只能算得上是奇门异术,并非攸关生命的问题,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套书呆子学问,是在古老废墟中的疲惫寻找。我突然对这一套话题,对神话、对这种古老信仰的缝缝补补产生了异常的反感。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恶毒语气说,“跟我讲一讲你在夜里做过的梦吧,一个真正的梦。你说的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从没听过我这样说话,这一刻,在羞愧和恐惧中,我忽地意识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脏的那支箭,正是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库——我时常听他这样自我嘲讽,但现在,我邪恶而尖锐地将这种自嘲掷向了他。
  他立刻感觉到了,随即沉默了下来。我心虚地看着他,看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段令人难受的久久沉默后,他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平静道:“你说得对,辛克莱,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以后不拿这些古董烦你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委屈和伤心。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几乎要流泪,想真诚地请求他原谅,表达自己对他的敬爱和感谢。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我只是躺着望火,沉默不语。他也沉默着,我们就这样躺着,火慢慢黯淡下来,渐渐熄灭。在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看到美好真诚的事物也在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
  “你恐怕误解我了。”最后,我窘迫地说,声音干瘪而沙哑。这些愚蠢、无意义的话机械地从我嘴边蹦出来,仿佛在读报纸。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声道,“你说得对。”他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道,“毕竟,-个人本来就有权利反对另一个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说得不对!但我依然说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经意的话击中了他的弱点,他的尴尬和伤口。我恰恰触到了他心中那个自我怀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过去中寻觅,他是浪漫主义者。我突然深深领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现的自己,以及他给予我的内容,恰恰是他无法展现给自己,给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实是超越了他,背离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我根本没有恶意,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只是信口说了一句话,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我开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小玩笑,却一语成谶。我的无心之过,在他那里却成了一次审判。
  当时,我多么希望他会生气,为自己辩护,冲我大吼啊!然而他什么都没做,我只能在心里替他做。如果他能做到,或许还会笑出来。然而他却不能,所以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伤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这个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学生打击了一番,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承认我有道理,将我的话视为命运,这让我开始恨自己,让我愈加刻骨铭心地意识到自己的轻率。当我将箭射向他时,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强壮坚毅的人,没想到他竟低眉忍让,毫不抵抗,默默顺从。
  我们在渐渐熄灭的炉火前躺了很久。火中的每一个意象,每一撮灰烬都让我想起了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因此我对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随之越积越深。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走了。我在他的门外,在黑暗的楼梯上、在他的房前站着等了很久,以为他会出来追我。他没来,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内城外,公园树林,一直走到晚上。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额上的该隐之印。
  我很久后才开始思考这件事。我满心自责,袒护皮斯托琉斯。可是想到最后,却总是得出相反的结论。我无数次想后悔,想收回自己的鲁莽之语——但不是虚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领会了他的整个梦想。他的梦想是当神父,宣扬新的宗教,为崇高、爱意和祈祷赋予新的形式,树立新的象征。但这并非他力所能及,不是他的天职。他过于流连往事,对古代了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萨斯的学问。他所爱的是世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却明白,新事物应该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发于新鲜的土壤,而并非收藏品和图书馆。或许,他的天职只是帮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对我做的一样。然而他无法给人惊世骇俗的启发,无法给我新的神灵。
  突然,这种认识像烈焰一样烫着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但人自己并不能选择,转让或随意掌管这一天职。呼唤新的神灵是谬误,意图给予这个世界什么,更是完全的谬误!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这一认识深深震撼了我,对我而言,这就是我在此番经历中的收获。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圣,我曾无数次有模糊的预感,甚至还曾将其以语言道出,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尝试,是自然向未知世界迈进的一次尝试,或许它会打开新境界,或许会一无所成,然而,让这一尝试从远古的深渊中诞生,让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并将其转换为我的意志,这就是我的天职!
  我已经尝过孤独的滋味。此刻我惘然觉得,世上或许还有更刻骨铭心、无法回避的孤独感。
  我没有刻意向皮斯托琉斯道歉。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却变了。这个问题我们只谈过一次,而且是他在谈。他说:“我想当神父,这你知道。我最想成为这种新信仰——我们在探讨的阿布拉克萨斯信仰——的神父。可是我当不了。这我很早以前就已知道,虽然不愿意承认。我以后会从事其他形式的神职,比如管风琴手什么的。但我身边必须有让我觉得美丽神圣的事物,管风琴乐、神秘仪式,象征和神话,我需要它们,不想失去。这是我的弱点。辛克莱,有时我也知道,我不应抱着这样的奢望,我知道这是奢侈。是软弱。我本应无欲无求,任凭命运支配,那是更伟大、更正确的举动。但我做不到,这是我惟一做不到的事情。或许你能做到。但这样做很难,这是世上惟一真正困难的事,小伙子。我经常梦想自己做到了,现实中却做不到,因为它让我害怕:我没法赤裸裸、孤单单地站在世上,我也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需要一些温暖和食物,有时也希望有同类相伴。如果有人真的只追随自己的命运,那他就不再有同伴,他会完全孤立,身边是冷漠的世界。你知道吗,这就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的经历。有些殉教者甘心被钉到十字架上,但他们也不是英雄,没有解脱,他们有愿望,渴望自己喜爱和熟悉的事物,他们有榜样,有理想。只听从命运的人却不再有榜样,不再有理想,没有爱,没有慰藉!然而这才是人应走的路!你我这样的人都很孤独,但我们还有彼此,我们暗暗得意,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追求超凡。但如果要走命运之路,这些我们也得放弃。不能妄想成为革命者,榜样或烈士。那是很难想像的——”
  不错,那是很难想像的。但它可以被梦想,被探索,被预知。有时,处于极度平静的状态中时,我曾对它有所感应。那时,我的目光进入了自己内心,我看见了自己命运之像瞪视的双眼。那双眼或充满智慧,或充满疯狂,或透着爱意,或透着恶意,都是一回事。人无法去选择,去渴望。人只能要自己,要他的命运。在这条路上,皮斯托琉斯指引着我走了一段。
  那几天,我盲目地四处乱跑,心中狂乱不安,每一步都危机重重。我的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所有我迄今走过的路都通向这里,堕入深渊。我在心中看到了指引者的形象,他长得像德米安,眼中映射着我的命运。
  我在一张纸上写道:“一位指引者离开了我。我身陷黑暗,无法迈步。救救我!”
  我想把这张纸寄给德米安,但还是放弃了。每次我打算寄出去时,就觉得这样的举动显得可笑荒唐。但我背下了这段祷词,常常默念给自己听。它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我渐渐开始懂得何为祈祷。
  我的中学时代结束了。根据父亲的安排,我在假期要旅行一次,然后去上大学。我还不知道自己要攻读什么专业。我被获准攻读一个学期哲学。其实不管学什么,我都无所谓。
7节  艾娃夫人
  假期中,我去探访了马克斯·德米安和他母亲从前住过的房子。那天,一位老妇人正在花园里散步,我跟她攀谈后得知,这是她的房产。我向她打听德米安家的事,她竟然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她察觉了我的好奇,于是带我进屋,找出一本皮面相册来,给我看了一张德米安母亲的照片。我几乎已记不起德米安的母亲。然而,看到那张小照片时,我的心跳顿时停止了——那就是我的梦中人!就是她,那个身材高大、男性气质十足的女人,她跟儿子长得很相像,看上去慈爱,严厉,内心充满激情,她美丽诱人,却不可逼视,她是魔鬼、母亲、命运和情人的化身。就是她!
  得知自己的梦中人竟活在这个世上时,我觉得宛如奇迹降临!世上有一位女人,她的长相中带着我命运的特征!她在哪里?在哪里?而且,她是德米安的母亲。
  我很快就踏上了旅程,那是一次奇特的旅行!我不知疲倦地到处奔走,跟随自己的每一个冲动,执意寻找着那个女人。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人,她们有和她相似的容貌,让我想起她,于是我跟着她们穿越陌生城市的街道,奔波在车站和列车之间,宛如身处一个混乱的梦境中。某些时候,我也意识到这种寻觅多么徒劳,于是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公园、酒店花圃或候车厅里,审视自己的内心,试图唤醒心中的意象,但那意象却变得踟蹰胆怯,转瞬即逝。我夜夜失眠,只能在火车穿越陌生景致时小憩一刻。在苏黎世,有个女人一直跟着我走,那是一位美丽风骚的女人。但我看都不看她,只是走自己的路,当她不存在。我宁可死去,也不会对任何其他女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
  我感到命运正在牵着我走,我感到光明已近在眼前,却不能有任何作为,这让我心绪烦躁。一次在火车站,大概是因斯布鲁克,我在一辆出站列车的窗边瞥见了一个人影,那人的样子勾起了我对她的回忆,我为此一整天闷闷不乐。晚上,那个影像突然又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羞愧地醒来,这场无意义的寻觅和追逐令我觉得空虚而无聊,于是,我断然踏上了回程。
  几周后,我在H.大学注册了学籍。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失望。我听的哲学史课和大学生活一样,言之无物,庸庸碌碌。一切都像同一个模子浇注出的产品,千人一面,那些稚气面孔上的快乐也显得那么空虚,仿佛已被淘空。但我很自由,每天有大把时间,在城郊的老房子里过着宁静惬意的日子,桌子上摆着几本尼采的书。我跟尼采一起生活,感受他心灵的孤寂,体察那不断驱赶着他的命运,和他一起忍受煎熬,看到这样一位毅然走自己路的人,我觉得很幸福。
  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溜达,秋风拂面,酒馆里传来学生合唱团的歌声。烟雾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歌声此起彼伏,整齐嘹亮,却毫无灵气,死气沉沉。
  我站在街道一角听着,年轻人每天都准时演示自己的朝气,那声音没人了黑夜。所有人都在寻找共同点,所有人都在拉帮结社,推卸命运的责任,躲进温暖的人群中!
  这时,有两人走来,缓步从我身旁经过。我听到了他们的一段对话。
  “这不就像非洲土人村的酒馆吗?”其中一人说,“无奇不有,甚至连文身都成了一种时尚。看,这就是年轻的欧洲。”
  那声音奇妙地叩击着我的心扉——多么熟识的声音。我跟在两人身后走在昏暗的小巷中。两人中的一个是日本人,个头不高,风度翩翩,街灯中,他的黄色面孔笑容灿烂。
  这时另一人又开口道:“您生活的日本也好不了多少。不随波逐流的人在哪里都是少数。这里其实也有一些。”
  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激起了我心中甜蜜的震颤。我认出了说话的那个人——德米安。
  在凉风瑟瑟的夜晚,我跟着他和那个日本人走过无数昏暗的街巷,听他们谈话,欣赏德米安的声音。他的语气老成一如从前,自信无比,平心静气,令我心折。现在,一切都好了,我终于找到了他。
  在城郊一条街道的尽头,那个日本人向他告别,开门回家了。德米安从原路返回,我站在路中间等着他。看着他朝我走来,身体挺拔,步伐轻快,我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他穿着褐色胶皮雨衣,胳膊上挂着一根细手杖。他迈着均匀的步伐,径直走到我跟前,摘下帽子,露出那张老成而聪颖的面孔,嘴唇坚毅,宽阔的额头散发着奇特的光芒。
  “德米安!”我喊道。
  他向我伸过手来。
  “你在这里啊,辛克莱!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我之前不知道,但一直希望见到你。今晚我才看到你,你跟了我们一路。”
  “你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
  “当然。你的模样虽然变了,但你有那个印记。”
  “印记?什么印记?”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管它叫该隐之印。那是我们的印记。你一直带着这个印记,所以我才成了你的朋友。现在它变得清楚多了。”
  “我那时不知道,或许,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次我画了一幅你的像,却惊讶地发现,那幅画跟我很相似。是因为那个印记吗?”
  “是的。见到你太好了!我的母亲也会很高兴。”
  我大吃一惊。
  “你的母亲?她在这里吗?她根本不认识我。”
  “噢,她知道你。无须我向她介绍,她就能认出你来——我们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
  “噢,我常想给你写信,却没写成。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尽快找到你,我每天都在等待。”
  德米安挽着我的胳膊,跟我一起走。他的身上焕发着一种安宁感,一直渗入了我体内。很快,我们又开始像从前那样聊天,回忆中学时光,坚信礼课,还有假期的那次不愉快,只是,我们依然没有提起彼此间最久远、最紧密的那条纽带,弗朗茨·克罗默。
  不知怎么的,我们的谈话忽然涉及了一些奇特而不太清楚的内容。接着德米安和日本人的话题,我们也谈起了大学生的生活,然后又转到了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题上,然而在德米安的言语中,它们之间似乎又存在着密切的关联。他谈到了欧洲精神和时代特征。他说,四处都笼罩着拉帮结派的气氛,却感觉不到一丝自由和爱。所有的这些联同行为,从大学社团、合唱团一直到国家,完全是被迫的结合,是人们出于恐惧,担忧、尴尬才构建的共同体,他们的内心其实正在腐化,濒临崩溃。
  “联同其实是好事,”德米安说,“遍地开花的联同却不是好事。联同将会在个体的彼此了解中新生出来,会暂时改变世界。而现在的联同只是一种党同。人们彼此投奔,是因为他们彼此害怕。老板们,工人们,学者们,都是各自为政!他们为什么害怕?人只有在背离自己的内心时才会害怕。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共同体里全是这些对自己内心的莫名之物感到害怕的人!他们发现,自己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有效,他们遵循古老的法则,无论是他们的宗教还是品德,一切都无法顺应他们的需要。一百多年来,欧洲一直在研究,在建厂!他们知道用多少炸药可以杀死一个人,却不知道人该怎样向上帝祈祷,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心地度过一个钟头。你看看这些大学生酒馆!看看富人们出没的那些欢场!简直无可救药!亲爱的辛克莱,这样的后果令人担忧!这些胆战心惊聚在一起的人,其实都很恐惧,而且心怀鬼胎,彼此互不信任。他们固守那些早已不在的理想,但如果有人想树立新的理想,他们会用石头将他砸死。我感到了纷争的存在,相信我,纷争很快就会到来!当然,这种纷争不会’改善‘这个世界。且不论工人们会不会打死工厂主,俄国和德国会不会开战,变更的只是掌权者。当然,这种更换并不是没有意义。它会说明今天的理想是多么荒唐无稽,那时,我们就可以将这些石器时代的神灵扫地出门。今天的世界希望消逝,希望毁灭——这一天必将到来。”
  “那我们会怎样呢?”我问。
  “我们?噢,我们或许会跟着世界一起毁灭,或会被人打死。可是我们还没有完结。我们所留下的,或我们当中存活下去的人,将会被未来的意志聚集到一起。人性的意志将会显现,多年来,欧洲一直将人性意志强行改写成科技杂烩。到那一天,人们将会发现,人性意志从来就和那些所谓的共同体,国家、民众、协会和宗教毫不相干。自然对人的安排写在每个人身上,写在你我的心中,写在耶稣心中,尼采心中。这才是惟一重要的趋势,虽然它们每天都在流变,今天的共同体崩溃之后,这些趋势就会显露出来。”
  最后,我们在河边的花圃前停了下来。
  “我们住在这里,”德米安说,“尽快来看我们吧!我们等你来。”
  我幸福地走在冷意渐浓的夜色中,朝遥远的家走去。市里到处可见回家的大学生,跌跌撞撞、吵吵嚷嚷。我常觉得,他们那种荒唐的快乐和我的寂寞生活的对比多么鲜明,有时我觉得若有所失,有时却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思宁静,怀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觉得这些与我没有任何干系,这个世界离我竟那么遥远,几乎杳然无迹。我想起了故乡的公务员,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回忆起自己大学的酒馆时光,就像怀念幸福的天堂一样,像诗人或浪漫主义者缅怀童年一样,缅怀那段风逝的“自由”。哪里都一样!正是因为生怕想起责任感和自己的路,他们才追忆往日的“自由”和“幸福”。他们醉生梦死地耗费几年光阴,然后找一个栖身地,摇身变成道貌岸然的国家公仆。唉,我们的世界太腐朽了,与无数其他愚蠢混账的行为比起来,大学生还远远算不上愚蠢。
  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睡觉时,这些想法都已烟消云散了。我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这一天赐予我的重大承诺上。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可以见到德米安的母亲。让那些大学生醉生梦死吧,让他们把文身纹到脸上吧,让这个世界在腐朽中沉沦吧,这些跟我毫不相干!我惟一期待的,只是在新的意象中迎接命运的到来。
  我沉沉睡去,第二天很晚才醒来。新的一天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节日,自童年的圣诞节以来,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我焦躁不安,却毫不恐惧。我知道,一个重要的日子降临了。我发觉周围的世界变了样,世界在等待,一切息息相关,庄严隆重,就连淅沥的秋雨声也那么美好静谧,仿佛节日里的庄重音乐。第一次,外在世界和我的内心和谐地合二为一,灵魂的节日即将到来,生活也会获得意义。街上的房子、橱窗和行人的面孔都不让我心烦,一切都显得无比自然,完全没有一般庸常事物的乏味感,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敬畏地迎接命运的降临。幼年时,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等重大节日,我起床后看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面貌。我没想到自己今天还能看到这样美好的世界。我已习惯活在内心之中,我相信自己已经丧失了对外界世界的感知能力,相信缤纷已随童年而逝,相信若要自由,解放灵魂,就必须放弃那些美好的光彩。而现在,我欣喜地发现,那些美好只是被埋在了阴霾中,自由的人、放弃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见世界的光芒,尝到稚子看世界的深深惊诧。
  终于,我找到了昨晚跟德米安告别的城郊花圃。一幢小房子掩藏在一丛高大浓密的树丛里,清爽而舒适,巨大的玻璃墙后面种着一大丛花,透过光亮的窗户,能看到深色墙上的画以及一排排的书。大门后是一个暖和的小厅,一位系着白围裙的黑人女佣一声不吭地领我进去,帮我脱下大衣。
  女佣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厅里。我环顾四周,猛然觉得身处梦境。在一扇门上方的深色木墙上,挂着一幅无比熟悉的画,画镶在黑框中,外面罩着玻璃——是我画的那只金色鹞头大鸟,正从世界的壳中挣脱而出。我震惊万分地呆站着。此刻,我所做过、经历过的一切都扑面而来,成了答案和满足,我心中既快乐又痛楚。刹那间,无数幕景象掠过了我的心灵:家乡的老屋,大门上的古老徽章,童年的德米安临摹徽章的样子,童年的我在克罗默的淫威下战栗,少年的我在宿舍安静的桌旁画着自己的欲望之鸟,心灵迷失在自己脉络纠缠的网中。此时此刻,一切都重新在耳边响起,我的内心迎接着它们,回应着它们,赞同着它们。
  我含泪望着这幅画,心中默默念诵。之后,我的目光垂下来,发现那扇门已打开,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那里,身穿深色衣服。是她。
  我说不出话来。她跟德米安一样,脸上看不出岁月和年龄的痕迹,充满活泼的意志。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向我投来友好的微笑。她的目光令我满足,她的问候意味着我的回归。我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她用温暖结实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是辛克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欢迎你!”
  她的声音深沉而温暖,宛如甘甜的酒。我抬头看她那平静的面孔,深不可测的黑色双眸,那张鲜艳而成熟的嘴,还有宽敞高贵的额头,她的额上也带着印记。
  “我很开心!”我吻她的手,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奔波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回家了。”
  她慈祥地微笑。
  “人永远回不了家,”她亲切地说,“可是,当志同道合的路交叉在一起时,那一刻,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家园。”
  她所说的,正是我在来时的路上对她的想法。她的声音,她的言谈都很像德米安,但又完全不一样,她的一切显得更成熟、温暖、自然。从前,德米安在旁人眼中完全不像个孩子,而他的母亲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一个有成年儿子的母亲,她的面容和头发的气息多么青春甜美,她的皮肤光滑无瑕,没有一丝皱纹,她的嘴唇也鲜艳欲滴。她站在我面前,比我梦中的形象更威严,单是在她近旁,我就已尝到爱的幸福,她的目光就让我心满意足。
  这就是我的命运呈现给我的新意象,这意象不再肃杀冷清,而是成熟喜悦!我没有作决定,也没有宣誓,就已抵达了一个目的地,一个极高的点,站在这里,未来之路迢远而壮阔地摊开在眼前,通向幸福的国度,路边处处有幸福的荫护,有渴望之园的清凉。无论未来的遭遇如何,能知道世界上有这位女性,能畅饮她的声音,呼吸她身边的气息,我已幸福无比。不管她是母亲、情人还是女神——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她在我的路旁!
  她指了指门上方的鹞鹰图。
  “收到你的这幅画,马克斯高兴得不得了。”她深思地说,“我也是,我们一直在等你。收到这幅画时,我们就知道,你正在朝我们走来。辛克莱,当你还是个孩子时,有一天,我儿子从学校回来说,有个男孩的额上有那个印记,他肯定会成为我的朋友。那就是你。你当时很辛苦,但我们都相信你。一次你放假回家,马克斯碰到了你。你当时大概十六岁。马克斯告诉我了——”
  我打断她说道:“天啊,他居然告诉你了!那是我最低迷的时候。”
  “对,马克斯跟我说:辛克莱现在正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他还在尝试躲进人群中,甚至开始酗酒,但他做不到。他的印记被遮住了,但那印记却在暗地里刺着他——是这样吗?”
  “噢,是的,确实如此。后来我发现了贝雅特里斯,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位指引者。他叫皮斯托琉斯。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跟马克斯密不可分,为什么我离不开他。亲爱的夫人——亲爱的母亲,我当时常想自杀。这条路对每个人都这么艰难吗?”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头发。
  “来到这个世上就很艰难。你知道,鸟要费力地从蛋里挣脱出来。你回头想想,问自己,这条路真的那么艰难吗?只是艰难吗?难道它不美好吗?你知道有什么更美好、更轻松的路吗?”
  我摇摇头。
  “的确艰难,”我梦呓般地说,“很难,直到我开始做梦。”
  她点点头,目光仿佛洞穿了我。
  “是的,人必须找到他的梦,然后路就好走了。但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梦,新梦会取代旧梦,人不能坚守某一个梦。”
  我心底一惊。这是警告吗?这是拒绝吗?可是无所谓,我已经决定让她来带我走,不管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梦会持续多久。”我说,“我希望它会持续到永远。在这幅鹞鹰图下,我的命运拥住了我,像一个母亲,像一个情人。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的命运。”
  “只要梦是你的命运,你就要对它忠诚。”她神情严肃地认可。
  我忽然感到忧伤和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在这个奇妙的时刻死去。我感到泪水不停地从心中奔涌而出,淹没了我——我有多久未曾哭过了!我赶紧扭身从她身边走开,来到窗前,透过窗边的盆景和泪水茫然望着远方。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话的声音,语气平静,却又非常温柔,宛如斟满酒的酒杯。
  “辛克莱,傻孩子!你的命运很爱你。有一天,它会完全属于你,就像你梦到的那样,只要你不背弃它。”
  我克制住自己,朝她回过头去。她握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些朋友,”她笑道,“只有几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叫我艾娃夫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样叫我。”
  她带我走到门边,推开门,指了指花园。“马克斯在那里。”
  我站在高耸的树丛下,神情恍惚,却又震惊万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或更迷糊,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雨水从树枝上轻轻滴下来。我缓缓走到花园里,园子很大,毗邻着河岸。我终于找到了德米安。他光着上身,站在敞着门的花园小屋里,正对着一个吊沙袋练拳。
  我惊讶地站住了脚。德米安看起来棒极了,宽宽的胸脯,结实、男子气十足的脑袋,举起的胳膊上肌肉紧绷,强壮又精干,他的动作从臀部,肩膀和胳膊上进发出来,行云流水般自然。
  “德米安!”我叫他,“你在干什么?”
  他开心地大笑。
  “我在锻炼。我答应跟那个小个子日本人摔跤,那家伙动作快得像猫一样,当然也很狡猾。但他打不过我。我得小小羞辱他一番。”
  他穿上衬衫和外套。
  “你刚才见到我母亲了?”他问。
  “是的。德米安,你的母亲真好!艾娃夫人!这名字太适合她了,她就像是万物的母亲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会儿。
  “你居然已经知道这个名字了?小伙子,你应该觉得自豪!你是她初次见面就告知这个名字的第一人!”
  这天之后,我开始经常出入他们家,就像是艾娃的儿子、德米安的兄弟一样,但也像个情人。每当跨进门,或从远处看到园里高耸的树木映人眼帘时,我就感觉富足幸福。外面是“真实世界”,外面有街道,房子、人、各种设施、图书馆和教室,而这里则是爱和心灵,这里是童话和梦。当然,我们并不是与世隔绝,我们活在思想和对话中,因此活在世界的中心,只不过是在另一块土地上,我们和大多数人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别,我们只是用另一种目光看世界。我们的任务是在世界上建起一个岛屿,或是一个榜样,总之是推出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我是一个久尝孤独的人,此时却进入了团体,这是那些品尝过绝对孤独的人们才能结成的团体。我不再渴望幸福的盛宴和愉快的节日,看到旁人结众扎群时,我也不再嫉妒或想家。我已慢慢体会到了身带“印记”的秘密。
  我们这些受了印的人是世上的少数派,被视为危险的疯子。我们是清醒者,或正在清醒的人,我们永远在追求更清醒的状态,而其他人的追求和幸福却在于让自己的见解、理想和义务,生命和幸福向集体靠拢。那也是追求,也有力量和价值。然而我们认为,其他人生活在固步自封的意志中,而我们这些有印记的人却要将自然意志表达为全新的、个人的、未来的意志。我们和其他人一样热爱人性,在他们看来,人性是完善之物,应该得到传承和保护。而对我们而言,人性是遥远的未来,我们还在路上跋涉,人性的面目是未知的,它的法则无处可寻。
  除了艾娃夫人、马克斯和我,我们的圈子中还有其他一些人,关系或远或近,他们也是寻觅者,却截然不同。有些人走特殊的路,带着特殊的目的,特殊的观点和义务,他们中有占星学家和犹太神秘哲学家,还有一个托尔斯泰信徒,还有一些敏感害羞的人、新教派的信徒、印度教坐禅的修习者、素食主义者等等。除了对彼此秘密生活梦想的尊敬,我们之间其实并无思想上的相通之处。有些人离我们更近一些,他们探索人类在过去对神灵和新理想的寻觅过程,他们的研究常常让我想起皮斯托琉斯。他们带来了一些书,将古老的文字译过来,让我们看古老的象征和仪式的图片,他们告诉我们,迄今为止,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理想都来自于梦境和无意识的心灵,在那些梦境中,人类摸索、追随着未来可能性的暗示。我们领略了古老世界奇妙而千头万绪的众神崇拜,一直追溯到基督教的确立。我们了解了那些寂寞的圣人的信条,听说了宗教在民族之间的传递过程。从我们收集到的一切知识中,我们对今天的时代和欧洲提出了批判,欧洲绞尽脑汁制造出人类史上强大的新型武器,思想上却堕入了深不见底,触目惊心的空虚。欧洲征服了整个世界,却因此丧失了灵魂。
  我们的圈子中也有信仰某些希望和救世说的信徒。有试图在欧洲推行佛教的佛教徒,有那位托尔斯泰信徒,以及其他一些信众。我们内部圈子的成员只是倾听,将所有这些信仰都看成隐喻。我们这些带着印记的人并不担心未来的创造,对我们而言,每一种信仰、每种救世说都已提前死亡,失去了效力。我们仅将它们视作义务和命运:让每个人都成为完整的自己,与萌发于心中的自然之芽完全契合,接受未知的未来为我们作的任何一种安排。
  话里话外,我们都明显感到,现今秩序的崩溃和新生已迫在眉睫。德米安有时对我说:“我们无法想像即将发生的事。欧洲的灵魂是一只被困已久的野兽。获得自由时,它的初步行动肯定不会让人开心。但无论正道还是弯道,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让灵魂的真正困境显现出来就可以了,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在欺瞒、遮蔽这种困境。那时就是我们的天地了,人们将需要我们,不是作为领袖或新的执法者——我们活不到看到新法确立的那一日——而是作为遵循者,作为愿意听从命运召唤的人。你看,在理想受到威胁时,所有人都会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但是,当新的理想,一种看似危险阴森的成长冲动叩门时,却没有人愿意有所怍为。只有很少人会听从,愿意同行的人就是我们。我们的额头之所以会有印记,就像该隐的印记一样,是为了激起恐惧和憎恨,将当时的人类从狭隘的田园生活赶进危机丛生的旷野。所有影响了人类发展的人无不是愿意接受命运的人。摩西和佛陀是这样,拿破仑和俾斯麦也是这样。至于效力于哪一种潮流,或受到哪一种极端的驱使,却不是他的抉择。如果俾斯麦懂得了社会民主党的理想,并与之为伍,那他会成为一个聪明人,却不是追随命运的人。不管是拿破仑,恺撒、洛约拉,还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们必须从生物学和发展史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就像地表的波动将海洋生物赶到了陆地上,将陆地生物推进了海洋一样,正是那些听从于命运的人才能完成这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转变,通过顺应时势来拯救自己的种族。我们不知道这些人在变革之前是保守派还是革命者。他们只是待命而行,因此他们才能拯救、延续自己的物种,这一点我们知道。因此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艾娃夫人常常参与这样的谈话,但她从来不这样说话。在我们这些表述自我的人面前,她是一个听众,是回声,对我们充满信任和理解,仿佛这些思想都源于她,又回归到她身上。坐在她旁边,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成熟和心灵的气息,对我而言已是幸福。
  当我的内心稍有改变,迷惑或萌动时,她立刻就会感应到。我觉得,自己夜里的梦境仿佛都是由她所赐。我常向她讲述那些梦,她总能理解,从不为任何古怪之处感到迷惑。有段时间,我总是梦起白天的对话。我梦到整个世界正在动荡,而我独自一人,或和德米安一起,等待着伟大命运的到来。命运蒙着脸孔,却有艾娃夫人的特征——被她选中,或被她拒绝,这就是命运。
  有时她会笑着说:“你的梦还不完整,辛克莱,你把最精彩的部分忘掉了。”有时,我往往后来又想起了那些部分,却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把它忘记。
  偶尔我会情绪恶劣,深受欲望的折磨。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就坐我旁边,我却不能将她揽人怀中。这种事她也会立刻发觉。有一次,我很多天没有去看她,最后还是心烦意乱地来了,她让我坐在她身边,说:“你不应该沉湎于那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愿望。我知道你的愿望。你必须要放弃这些愿望,或学会正确地去期盼。如果某天你学会了正确的祈求,笃信愿望会被满足时,你就会真的得到满足。但你现在又希望,又懊悔,又害怕。这些你必须学会克服。我想给你讲一个童话故事。”
  她讲了一个年轻人爱慕星星的故事。年轻人站在海边伸出手,向星星祈祷,他夜夜梦见它,将自己的爱意传给它。可是他也知道,或以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拥人怀中。他无望地爱上了一颗星星,将其看成自己的命运,在这种爱念中,他将自己的生活紧紧包裹在放弃和沉默真挚的痛苦当中,因为这种痛苦能让他更美好,成熟。但他所有的梦都跟那颗星星有关。一次,他又来到深夜的海边,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视着星星,心中燃烧着爱的火焰。由于极度的渴望,他朝着星星的方向纵身一跃。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可能!于是他摔到了崖下的海滩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爱。如果他在跳跃的那一瞬怀着心灵的力量,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成功,那么他就会飞上天去,跟星星结合。
  “爱无须祈求,”她说,“也无须索要。爱必须要有心中笃信的力量。这时,爱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动吸引。辛克莱,你的爱是被我吸引的爱。当这种爱能主动吸引我时,我才会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服。”
  后来,她又给我讲了另一个童话。也是一个陷于无望之爱中的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中,希望被爱焰烧成灰烬。世界在他眼中已不复存在,他无视蓝天和葱绿的森林,充耳不闻河水的潺潺声和竖琴的琴音,一切都被他遗忘,他落得凄苦潦倒。然而他的爱火却越烧越旺,他宁愿死去化成灰烬,也不愿放弃对那个女人的爱。他发觉,自己的爱烧毁了心中的一切,爱变得日益强大,焕发出吸引力。那个美丽的女人禁不住他的爱,她来了,男人摊开手臂,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可当她来到男人面前时,她的样子完全变了,男人惊恐万分,发现被拉到身边的竟是整个被遗忘的世界。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交给了他,天空、森林和小河等等纷纷来到他面前,焕发着新的色彩和活力,万物都属于他,诉说着他的语言。他赢得的并不是区区一个女人,相反,他用心收复了整个世界,每一颗星星都在他的心中发光,在他的灵魂中幸福闪耀。他爱过,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然而大多数人的爱都是为了迷失自我。
  对艾娃夫人的爱似乎是我生活的惟一内容。但她每天都显得不一样。有时我确信自己痴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不断将我引到内心的更深处。有时,她对我说的话仿佛正是我的潜意识对那些触动我的热切问题的答复。可是有时,我对她的感官渴望也如此炙热,我禁不住去吻那些她触摸过的器皿。渐渐地,感性和非感性的爱、现实和象征交融在了一起。有时我在自己的房中热切地想念她,然后就会感觉到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吻着她的唇。有时我在她身边,凝望她的脸,跟她谈话,听她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我慢慢懂得,人怎样才能拥有一份恒久不变的爱。我读书时获得新知的感受就像是艾娃给我的一吻。她轻抚我的头发,朝我微笑,一种成熟而芬芳的温暖感随着微笑袭来,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心中又进了一步。所有对我命运攸关的事都会带上她的影子。她能变幻成我的任何一个思想,反之亦然。
  我很担心圣诞节的来临,因为要和父母一起度过,而我认为,离开艾娃夫人两个礼拜将会令我痛苦不堪。然而我却没有痛苦,待在家中想念她的感觉非常美妙。回到H.城后,我在头两天并未去她家,为了享受这种安稳感和不依赖于她感性存在的独立感。我还做过一些梦,在梦中,我以寓意的方式与她发生了结合。她是海,我像河一样注入其中。她是星星,我则是一颗向她运动的星星,我们相遇,互相吸引,然后走到了一起,紧紧围绕着对方做幸福的永恒旋转。
  再次拜访她时,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梦。
  “这个梦很美好,”她平静地说,“你让它成真吧!”
  初舂时,我经历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我走进门厅,一扇窗户敞开着,暖洋洋的风将风信子的浓烈香味带进了整个房间。我没见到一个人,因此顺着楼梯来到马克斯·德米安的书房。我轻轻敲了敲门,没等回答就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通往隔壁小房间的门敞开着,那边是德米安的化学实验室。春日明亮的白色光线透过雨云从小房间里照过来。我以为屋里没人,于是随手拉开了一面窗帘。
  这时,我才看到德米安坐在窗帘边的一个凳子上,身体蜷成一团,模样和平日完全不同,这一刻,一种感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这一刻你已经历过一次!他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着,双手放在膝间,脸微微前伸,一双睁开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死了一样,他的瞳孔中闪耀着一丝刺目的反光,就像玻璃一样。那张苍白的面孔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可怕的僵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仿佛一个挂在庙宇门上的古兽面具。他似乎没有呼吸。
  回忆让我毛骨悚然。他的这个样子我见过一次,完全是同一个样子。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向内凝视,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一只苍蝇飞到他的脸上。那大概是六年前,当时他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老成而永恒,连脸上的小皱纹都没有变。
  我吃了一惊,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下了楼梯。在大厅里我碰到了艾娃夫人。她脸色苍白,显得很累,但我没有看出来,一片阴影掠过窗户,耀目的白色阳光突然不见了。
  “我刚在马克斯那儿。”我急切地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他在睡觉,或者说是在冥思,我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一次他这个样子。”
  “你没把他叫醒吧?”她连忙问道。
  “没有。他没听见我。我立刻跑出来了。艾娃夫人,快告诉我他怎么了?”
  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
  “放心吧,辛克莱,他没事。他只是暂时归隐,很快就好了。”
  她站起身朝外面的花园走去,虽然外面已开始下雨。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跟着她,于是只好在大厅里来回踱步,闻风信子浓烈逼人的香味,凝视门上方的鹞鹰图,心神不宁地体会着那种奇特的阴霾,今天早上,整个房子似乎都笼罩在这团阴霾中。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了?
  艾娃夫人很快回来了,头发上还挂着雨滴。她坐在扶椅上,样子非常疲惫。我走到她旁边,弯腰把她头发上的雨滴吻掉。她的眼睛明亮而宁静,但雨滴的味道像眼泪一样。
  “要我去看看他吗?”我小声问道。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
  “辛克莱,你不是小孩子了。”她大声告诫道,似乎要打破自己心中的某种魔力,“你先回去,过会儿再来,我现在没法跟你说话。”
  我半走半跑地从房子里出来,没有回市里,而是迎着斜风细雨向山里走去。巨大的气压下,云朵低低从我头顶上飘过,仿佛心怀恐惧。山脚下几乎没有风,高处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惨白刺目的太阳不时从灰黑色的乌云中露出脸来。
  这时,天空中飘来一簇蓬蓬状的黄云,那簇云挡住了灰色云层,没过几秒,风从黄色和蓝色云彩中造出了一幅画面:一只巨大的鸟正从蓝色的混沌中挣脱出来,挥动着宽阔的翅膀向空中飞去,最终消失不见。随后,我听到了暴风雨的声音,雨夹着冰雹噼里啪啦地冲下来。一声短促、突然而激烈的巨雷在风雨飘摇的田野上响起,紧接着,一道阳光穿过云层透了下来,在附近山上褐色森林的上方,惨淡的积雪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我湿淋淋、狼狈不堪地回来时,德米安亲自给我开了门。
  他带我上楼到他的房间,实验室里点着一盏煤气灯,四周摆放着纸张,他似乎刚刚工作过。
  “坐吧。”他殷勤道,“你会觉得累的,今天天气太差。你一看就是刚在外边淋过。茶马上来。”
  “今天不太对劲,”我犹豫不决地说,“不仅是这场暴雨。”
  他审视着我。
  “你看到什么了吗?”
  “对,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云中清楚地看到一幅画面。”
  “什么画面?”
  “一只鸟。”
  “鹞鹰吗?是不是你梦中的鸟?”
  “对,是我梦中的鹞鹰。它是黄色的,巨大无比,飞进深蓝色的天空中去了。”
  德米安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敲门。年迈的女佣端来了茶。
  “辛克莱,喝茶。我想,你是不是碰巧看见那只鸟了?”
  “碰巧?你会碰巧看到这种东西吗?”
  “好吧,不是。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意味着震动,意味着命运中的一步。我想,这件事与我们都有关系。”
  他激动地来回走着。
  “命运中的一步!”他大声喊道,“我昨天夜里梦到了同样的事情,母亲昨天也有一样的预感。我梦到自己在爬梯子,梯子搭在树桩或一座塔上。等我上去后,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平原,那片土地上的城市和农村都起火了。现在我还没办法说明白,我自己还没完全懂。”
  “你认为这个梦在指你吗?。
  “指我?当然。人梦到的事情都跟自己有关。但它并不仅仅跟我有关,这点你说对了。我将自己的梦明确分为两种,一种体现了我心灵中的波动,另一种则预示了全人类的命运。第二种梦我做得很少。而且我从没做过预知未来并实现了的梦。解梦太不确定。惟一不容置疑的是,我做了一个不仅跟我自己有关的梦。其实,这个梦属于我从前做过的一串梦,它是那些梦的延续。辛克莱,我的预感正是来自于那些梦,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些预感。我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正在腐朽,这点我们都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预言它将一举毁灭。可是,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梦,从中我推测或感觉到一不管是什么方式,我从中感觉到,旧世界正濒临破裂。最初那些还只是模糊而遥远的感觉,后来却愈发强烈,愈发清晰。我只感觉一些可怕的大事正在酝酿着,此外就不知道了。辛克莱,之前我们谈到的那些,我们会经历到!这个世界将要改变。它散发着死亡的味道。死亡之后才是新生。它比我想的还可怕。”我吃惊地瞪着他。
  “你能不能把后来的梦境也告诉我?”我怯生生地问。
  他摇摇头。
  “不能。”
  门打开,艾娃夫人走进来。
  “你们俩在这里啊!孩子们,你们不是在难过吧?”
  她看上去很精神,一点儿都不疲惫。德米安向她微笑,她来到我们身边,就像母亲来看两个胆怯的孩子兰样。
  “我们不是在难过,母亲。我们只是在猜这些新预兆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该来的事,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到时,我们就会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了。”
  但我的感觉却很糟糕,当我跟他们告别,独自穿过门厅时,我闻到风信子的馥郁中有一股枯萎,淡漠、死亡的味道。我们仿佛被一道阴霾笼罩住了。
8节  结束和新生
我征得了父母的许可,在H.城再待一个夏季学期。我们很少在屋里,几乎总在河畔的花园中。那个日本人已经走了,他和德米安摔跤中,输得一败涂地,那个托尔斯泰信徒也不来了。德米安有一匹马,坚持每日骑练,常常只剩我和他母亲在一起。
  有些时候,我几乎为自己生活的平静而感到惊奇。我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放弃,习惯了在痛苦中挣扎,因此在H.城度过的这几个月就像一座梦幻之岛,我在岛上过着安逸而奇妙的生活,周围的环境和心情无不美妙,令人心情舒畅。我朦胧觉得,这或许就是我们设想过的那种高级新社会的前奏。在幸福中,我又时时被深沉的哀伤所萦绕,因为我很明白,这些不会持久。我的本性不习惯满足和惬意,需要痛苦和寻觅。我心想,总有一天,我会从这个美丽的爱之梦中醒来,依然孑然一身,生活在他人的冷漠世界中,我所拥有的只有孤独和抗争,却没有宁静,没有分享。
  因此,我双倍地依恋艾娃夫人,我的命运中依然有这样美丽、宁静的轮廓,这令我很欣慰。
  夏季的几周转瞬即逝,学期渐渐到了尾声。离别近在眼前,我不愿去想,也没有想,我拥抱着这些美丽的日子,仿佛蝴蝶拥抱着甘甜的花朵。这就是我的幸福时光,是我人生价值的第一次实现,是我被群体的接纳——之后会怎么样呢?或许我又得继续挣扎前行,忍受渴望的折磨,满怀梦幻,孤身一人。
  某一日,这一预感变得如此强烈,竟使我对艾娃夫人的爱忽然痛苦地沸腾了起来。上帝啊,在不久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在房中走动的坚定可亲的脚步声,看不见她放在我桌上的花束!我得到了什么?我只是做梦,在惬意中糊弄自己,却没有去争取她,没有为她奋斗,没有将她永远搂在怀中!我想起了她跟我说过的关于真爱的话,想起了她的无数次微妙暗示,无数次轻声诱惑和许诺——而我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房间中间,屏息凝神地想着艾娃。我要凝聚心灵的全部力量,让她感应到我的爱,将她吸引到我身边。一定要她来,要她感受我的拥抱,我要贪婪地狂吻她那成熟的爱之唇。
  我凝神站着,直到手脚变得冰冷。我感到自己的力量用光了。有那么几刻,我体内仿佛有东西紧紧凝结在了一起,那是某种明亮而又清凉的东西。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心中有个结晶,我知道,那就是我的自我。这时,寒气已经逼到了我的胸口。
  从这种可怕的紧张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我预感到有什么要来了。我几乎筋疲力尽,但我预备着看见艾娃怀着热情和爱意走进我的门。
  马蹄的嗒嗒声沿着长街传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我奔到窗边,看到德米安从马上跳下来。我跑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德米安?你母亲没事吧?”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他脸色煞白,汗从额头两边流到脸颊上。他把大汗淋漓的马拴在花圃的栅栏上,拉着我的胳膊,带我一起沿着街道走下去。
  “你听说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德米安按着我的胳膊,朝我回过头,目光阴沉,带着同情和一股奇特的神色。
  “是的,小伙子,现在开始了。你知道德国与俄国的紧张关系——”
  “什么?开战了?我还一直不敢相信。”
  尽管跟前没有人,他还是低声说:“还没宣战。但战争已经到来了。相信我吧。我后来没再拿这事烦你,但自从上次之后,我又有了三次新的预兆。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地震,也不是革命,而是战争。战争的后果怎样,你会看到的!人们会很高兴的,现在大家正在翘首盼望开战。他们的生活太乏味了。可是你会发现,辛克莱,这只是开始。即将到来的或许是一场大战,巨大的战争。不过这只是开始。新事物正在开始,对于那些固步自封的人来说,这种新事物是很可怕的。你要怎么做呢?”
  我吃了-惊,这番话在我耳中依然显得那么陌生,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你呢?”
  他耸了耸肩膀。
  “一旦动员下来,我就会应召入伍。我是少尉。’
  “你?你从来没提过。”
  “是的,这是我顺从世界的举动之一。你知道,我不愿在外面招摇过市,可是为了追求争取,我还是做了很多事。我想,再过八天我就会上战场了——”
  “上帝啊——”
  “小伙子,不用太过感伤。指挥别人向活人开火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享受,但这是次要的。现在,我们中的每个人都会被卷入这个巨轮。你也是。你肯定也会被征召入伍的。”
  “那么德米安,你的母亲呢?”
  我这才记起自己一刻钟前的念头。世界的改变实在太快!我集中全身力气,呼唤最美好的画面,而现在,我的命运突然以一种新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戴着一张吓人的恐怖面具。
  “我的母亲?啊,我们不用担心她。她很安全,比世上任何人都安全——你这么爱她?”
  “你已经知道了?”
  他放声大笑:“小伙子!我当然知道。管她叫艾娃夫人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爱过她。对了,你今天呼唤我和她中的一人了,是不是?”
  “是的,我呼唤了——我呼唤了艾娃夫人。”
  “她感觉到了。她突然让我出门,派我找你。我刚跟她提了俄国的消息。”
  我们转过身往回走,再没说什么,他松开马,骑了上去。
  回到楼上的房间中,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倦,因为德米安的消息,更因为之前的紧张。可是,艾娃夫人听到我的呼唤了!我用心念找到了她。她差一点就亲自来了。如果不是……一切本来多么奇妙,多么美好!可是现在,战争即将到来。我们天天说的事情就要成为现实了。德米安已预知了很多很多。多么奇妙啊。现在,世界的洪流将不再仅仅从我们身边奔涌而过,它将贯穿我们的心,冒险和激烈的命运正在呼唤我们,不久之后,世界将面临改变,会需要我们。德米安说得对,我们不应该伤感。令人惊讶的是,此刻开始,我竟要和无数人,和整个世界一同体验自己孤独的“命运”。这样也好!
  我准备好了。傍晚时分,我在城市中穿行,发现每一处角落都躁动不安,每个角落里都回荡着同一个词,“战争”!
  我来到艾娃夫人的家,晚上我们坐在花园小屋里。我是惟一的客人。我们三人对战争只字不提。直到后来,我离开之前,艾娃夫人才说:“亲爱的辛克莱,你今天呼唤了我。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亲自去。但你不要忘记,你已经学会了这种呼唤。如果你以后需要某个有印记的人,就这样呼唤吧!”
  她站起身来,在我前面从暮霭沉沉中的花园走了出去。这位神秘女人走在沉默的树木之间,高大庄严,她头顶上方,群星正微微闪烁。
  我的故事即将结束。一切发生得飞快,战争很快就爆发了,德米安穿着银灰色的制服,样子很陌生,出发去了战场。我把他的母亲送回了家,不久我也跟她告别离开,她吻了吻我的嘴,搂了我片刻,近在眼前的那双大眼睛闪亮着,定定望着我。
  所有人都相亲相爱。他们念叨着祖国和荣誉。然而在某一瞬间,他们都看见了命运摘下面纱后的脸。年轻男人们从营房里出来,登上列车,我看到他们的许多人脸上都有印记——不是我们的印记——一个美丽而庄严的印记,它意味着爱和死亡。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也上来拥抱我,我懂得这种深意,也回过来拥抱他们。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怀着一股迷醉感,而不是命运的意志,但这种迷醉是神圣的,它之所以让人感动,是因为他们都向命运之眼投去了短暂而醒悟的一瞥。
  待到我上战场时,已经快到冬天了。
  虽然枪战很刺激,但我开始时对一切都感到失望。以前我常疑惑,为什么很少有人会为一个理想而活着。现在我却发现,许多人,甚至所有人都能为一个理想而赴死。然而这种理想却不是个人的,自由的,选择的理想,而是集体性的、被承认的理想。
  这期间,我还发现自己一直低估了人的力量。军役和共同的危险虽然把他们变得千人一面,但我还是见过许多活着和死去的人庄严地奔向了命运的意志。不仅在战斗中,有些人永远目光坚定、幽远,似乎有些着魔,这样的目光没有目的,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恐怖之物。不管这些人相信什么,认定什么,他们已准备完毕,是可用之材,未来将由他们塑造。这个世界越是固执地追求战争、英雄、荣誉和陈旧理想,虚伪人性的声音就越显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然而这一切只停留在表面,就像对战争的直接目的和政治意图的追问也只能停留在表面一样。深处却有事物在形成,那事物像一种新的人性。因为我看到过许多人——他们中的某些就死在我旁边——他们切身意识到,憎恨与愤怒、杀戮与毁灭和对象并无关联。不,对象和目的一样,只是偶然的结果。原初的感情,哪怕最野蛮的感情,也并非针对敌人,他们那些血腥的作品只是内心的进射,是分裂的心灵的进射,那心灵想疯狂,杀戮,毁灭和死亡,以便能重生。一只巨鸟拼命从蛋里挣脱出来,蛋就是世界,这个世界必将化为废墟。
  初春的某个晚上,我在我们占领的一处农庄前站岗,懒洋洋的风时急时缓,广袤的天空中,一簇簇的云团徐徐飘过,月亮隐隐绰绰地躲在云后。那天我心中一直很不安,觉得心中有烦恼。站在夜色中的岗位上,我深情地回忆起了迄今生命中的一些意象,想到了艾娃夫人,想到了德米安。我靠着一棵白杨树,呆呆望着浮云不断的天空,明暗不定的云团忽地生成了一串巨大而生动的图群。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微弱得奇怪,皮肤对风吹雨打感觉迟钝,而我心中却保持着微亮的清醒,这些都提醒我,我的周围有一个引路人。
  我在云层中看见了一座庞大的城市,百万人川流不息地从城中涌出来,蜂拥着穿越广阔的田野。有一个神一样的人物也走到了他们当中,她的发问有星辰闪烁,她高大得如同山峰,形貌很像艾娃夫人。无数人被她吞了下去,就像掉进了一个黑色大坑中,消失不见。这位女神蹲在地上,额头上的印记闪着光。仿佛有一个梦在支配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巨大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突然,她锐声喊出来,有星星从她的额头中进出来,成千上万颗璀璨的星星,在黑色天幕上划出了美妙的弧形和半圆形。
  其中一颗星星锐声朝我飞来,仿佛在找我。它砰的一声爆裂成了千万火花,我被抛到空中,又摔回了地面,世界在我的头顶崩溃了。
  人们发现我躺在白杨树旁边,身上盖了一层土,浑身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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