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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少年时

赫曼(德)
彷徨少年时
  原作名: Demian: die geschichte von emil sinclairs jugend
  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
  译者: 丁君君 / 谢莹莹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09-3
  页数: 193
  定价: 25.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赫尔曼·黑塞作品系列
  ISBN: 9787208081550
  目 录

  两个世界
  该隐
  强盗
  贝雅特里斯
  鸟奋争出壳
  雅各与天使的摔角
  艾娃夫人
  结束和新生
  我所渴求的,
  无非是将心中脱颖而出的本性付诸生活。
  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0节 序
  我的故事得从最初的时刻说起。若是可能的话,我得追忆到童年的懵懂时代,乃至童年的久远之前,从我的家族渊源开始。
  写小说时,作家们仿佛将自己尊为上帝,高高俯瞰,洞穿凡人的历史,讲述故事的方式也如同上帝的叙述方式,没有任何粉饰,一切都是其本真面目。可我却没有这样的能耐,就像作家也没有这种能耐一样。但我的故事对我之重要远甚于作家的故事之于作家,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个人的故事——不是一个虚假的人,可能的人,理想的人或非现实的人,而是一个真切,独一、鲜活的人,可惜今天的人对此的理解却不如往昔,虽然每一个人都是自然独一无二的宝贵造物,人们却依然对彼此大开杀戒。如果我们并非独一无二的人,如果我们真能用枪炮任意将他人从世上抹杀,那么讲故事将是多此一举。然而人并非仅仅作为个人而存在,他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特殊个体,永远是一个关键而奇妙的点,在这个点上,世界的万千现象纵横交错,充满不可重复的偶然。因此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重要的,永恒的,神圣的,只要以某种方式活于世上,只要顺应了自然的意愿,每一个人都是妙不可言的存在,值得我们去关注。在每一个人身上,精神都已化成了形貌,在每一个人身上,造物都在蒙受苦楚,在每一个人身上,救世主都被钉上了十字架。
  今天少有人懂得什么是人。很多人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死得更从容,当我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也会同样从容地死去。
  我不能自诩洞明世事。从过去到今天,我一直是一个寻觅者,但我已不再寻求于星辰和书本之间,而是开始聆听自己血液的簌簌低语。我的故事并不令人畅怀,也不像杜撰的故事那样甜美和谐,它味如痴语、混乱、癫狂和梦幻,就像所有那些不愿再自欺欺人的生活一样。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人们从来都无法以绝对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变成绝对自我,有人迟钝,有人更洞明,但无一不是自己的方式。人人都背负着诞生之时的残余,背负着来自原初世界的黏液和蛋壳,直到生命的终点。很多人都未能成人,只能继续做青蛙、蜥蜴,蚂蚁之辈。有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然而每个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掷。所有人都拥有同一个起源和母亲,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1节  两个世界
  我的故事开始时,我已十岁,正在我所在小城的学校读书,那时的经历便是故事的开端。
  那时,世界朝我扑面而来,痛楚和惬意的战栗叩击着我的内心,隐秘的小巷,明净的房屋和钟塔,钟声,面孔,舒适暖和的房间,神秘诡异的房间。那里有温馨的亲密,有兔子和女仆的味道,有家用药材和干菜的味道。在那里,两个世界迎面相逢,日和夜从两个极点冉冉升起。
  一个世界是父亲主持的家,是个亲密的小世界,里面只有我的父母。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我已熟识,它的名字便是父亲和母亲,爱恋和严厉,模范和学校。这个世界散发着温情的光,清净而整洁,这里有絮絮软语,洁净的双手,整洁的衣装和文雅的举动。这里有早晨的祷歌和圣诞的喜乐。这个世界中,通向未来的路途平坦笔直,这里有义务和罪责,愧疚和忏悔,饶恕和善举,爱慕和敬意,圣经和箴言。这个世界的秩序需要我们去遵守,这样生命才会变得明朗而丰富,美好而规整。
  另一个世界也从我们的家中延伸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它的味道、语言、承诺和要求都大相迥异。第二个世界中有女仆和小工匠,有鬼怪和奇谭,那里流溢着无数恐怖却又魅力无穷的神秘事物,有屠场和监狱、醉鬼和泼妇、产仔的母牛和失足的马,有关于偷窃、凶杀和自缢的故事。这些美妙而可怕、野蛮而残酷的事件无处不在,在咫尺之遥的街巷或庭院中,警察和流浪汉随处可见,醉醺醺的男人打老婆,夜晚时分,少女纺的线团从工厂中汩汩滚出来,老妇能对人施咒致病,强盗们藏身在森林中,纵火者被乡警们逮捕——浓烈逼人的第二个世界四处奔涌,袭面不息,无处不在,却惟独没有渗入父母居住的房间。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能够拥有和睦、秩序和静谧,义务和良知、饶恕和爱慕,是非常美妙的事情,而截然不同的那些事物的存在,那些喧嚣和尖叫、阴暗而残酷的一切,也是非常美妙的,因为只一步之遥,我们就能回归母亲的怀抱。然而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竟如此密切地彼此衔接,相生相伴!比如说我们的女仆莉娜,每到傍晚,她坐在大门边的客厅里祈祷,清亮的歌喉唱着祷歌,洗净的双手摊在平整的围裙上,此时,她完全属于父亲和母亲,属于我们,属于光明和真理的一方。这一刻结束之后,她却在厨房或马厩里给我讲无头侏儒的故事,有时,她还在屠夫的肉店里和邻家妇人泼口对骂,此时,她已是另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世界,浑身藏着秘密。一切都是这样,尤其在我身上。毫无疑问,我自然站在光明和真理的一方,我是父母的孩子,然而我又无时不在见闻另外一个世界,虽然那里于我如此阴森而陌生,经常唤起我的内疚和惊惧,但我同时也生长在那里。某些时候,我甚至情愿自己活在那个禁忌之国中,每次返回光明的一方时——虽然这一回归是不可抗拒的正道——这里的世界似乎显得更冷清乏味。某些时刻,我明白,我生命的目标便是以父母为榜样,长成光明而纯净的人,成熟和规整的人,然而在此之前,我还要跋涉一段远路,要上小学,大学,参加各种实习考试,而这条道路的路边便是那另一个黑暗的国度,我必须穿越这个世界,一不小心,我就会驻留其中,无法拔身。我心潮澎湃地读过一些故事,故事中的少年遭遇了类似的经历,堕入迷途。此时,回归父亲的真理世界令人感觉如释重负,我觉得这才是惟一的真善之举,是我应谋求的路途,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关于邪道和迷途的故事依然更显诱人,平心而论,失足者的受罚和回归有时甚至令人心生憾意。人们不会这样说,也不会如此去思考,然而它依然盘踞在人的心中,埋在情感的深处,是一种微妙的暗示和可能。在我的幻想中,魔鬼可能会在楼下的街面上,或藏头露尾,或以真面示人,或在年末的集市中,或在客栈中,但魔鬼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家中。
  我的姊妹们也是光明世界的一员。我一贯觉得,她们离父母更近一些,她们更端庄文雅,也更纯净。当然她们也有缺陷和瑕疵,但在我看来,她们的问题并非深伏于心,不像我,对邪恶之物难以释怀,受其吸引。姊妹们和父母一样,天生受人呵护和尊重,若有人和她们发生争执,事后必然会觉得良心有愧,认为错在自身,需要乞求她们的原谅,因为侮辱她们就意味着侮辱了她们的父母,而他们是备受尊敬的善人。有些秘密,我宁可告诉那些放荡的街头浪子们,也不愿透露给我的姊妹。在好日子里——一切安好,心思端正时——我也喜欢与姊妹们做伴,殷勤相对,表现得乖巧端正。身为天使,就得这么做!这是我们所知的最高境界,我们甜蜜而惊诧地想像自己身为天使,浑身被圣洁的吟唱和芬芳萦绕,享受圣诞和幸福的滋味。可叹的是,这样的时刻多么难得!常常在正常的游戏间,我会突然激动莽撞,令姊妹们不满,造成争执和不快,当她们气愤地指责我时,我竟变得不可理喻,行为和言语极为邪恶,甚至我自己在那一刻都能感到这种邪恶让我痛彻心扉。之后我又会满心懊悔,咬牙切齿地度过一段沮丧的时光,然后痛苦地道歉,此时,一线光明又会显现,一种宁静而感恩的纯粹幸福——刹那间的幸福。
  上学时,市长和林区主任的儿子也在我的班中,他们是不羁少年,但依然属于正派的世界,有时他们也会和我接触,但我依然和邻家的男孩们走得更近,这些孩子读公立学校,一向为我们所轻视。我的故事就从某一个邻家男孩开始。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当时我刚过十岁——我和两个邻家的男孩正在闲逛。这时,一个大男孩也走过来,他年约十三岁,体格健壮,性格粗鲁,是一个裁缝的儿子,读公立学校,父亲是酒鬼,家庭名声很不好。我认识他——弗朗茨·克罗默,在他面前我很害怕,因此很不愿意他加入我们。他已渐有成年男人的味道,举止言谈时时模仿年轻小工。他带我们从桥边下到河畔,然后躲进第一个桥孔中。拱曲的桥身和迟缓的水流间只有一道窄窄的河岸,上面全是垃圾——破瓦烂砖,生锈缠结的铁丝等玩意儿。有时那里也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在弗朗茨·克罗默的命令下,我们在垃圾里翻来找去,把自己的发现给他看。有些东西他夺过去,有些则径直扔到水里。他让我们留心铅铜锡制的东西,这些他都会留着,连一把旧牛角梳也不例外。他在一旁时,我总觉得十分压抑,不是因为我知道父亲若是知情会严禁我和他来往,而是因为他令我恐惧。然而他对待我的方式和对别人并无不同,这倒令我开心。他下令,我们遵从,仿佛这是老规矩,虽然我和他只是初次见面。
  完事后,我们坐在地上,弗朗茨朝水中吐唾沫,看起来仿佛一个男人。他从牙缝中吐痰,弹无虚发。我们开始闲聊,男孩子们大赞或吹嘘学校里的各种英雄事迹和恶作剧。我沉默着,但又担心沉默会引起注意,使克罗默对我不满。我的两位同伴从一开始就疏远了我,转而向他示好,在他们当中,我是个异类,我的衣装和风格在他们眼中是一种挑衅。我出身良好,读高级中学,弗朗茨不可能会喜欢我,我也知道,只要机会到了,另外两个男孩会立刻对我出言不逊,让我出丑。
  在强烈的恐惧中,我终于也不得不开口,编造了一个刺激的强盗故事,把自己变成主角之一。我说,在埃克磨坊边的一个花园中,我曾和一个伙伴乘夜偷了一袋苹果,那可不是普通苹果,而是金色的莱茵特苹果,最好的品种。由于一时紧张,我逃进了这个故事,杜撰是我的强项。为了不让故事过早结束——或为了让事情演变得更糟糕——我使出了全身解数。我说,我们一人放哨,另一人在树上扔苹果,结果袋子太沉,我们只好开袋留下一半后离开,半小时后又回来扛走了这一半。
  讲完后,我以为他们会喝彩。讲故事令我的身体渐渐温暖,我沉浸在臆想的乐趣中。两个小男孩默不作声地等弗朗茨表态,弗朗茨·克罗默眯着眼睛,眼神似乎要穿透我,他以一种恐吓的口气问:“是真的吗?”
  “是的。”我说。
  “千真万确?”
  “是的,千真万确。”我硬着头皮保证。
  “你能发誓?”
  我很害怕,但立即表示肯定。
  “那你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我就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好吧。”他咕哝道,转过身去。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开始往回走,我很高兴。走到桥上时,我羞怯地表示自己要回家。
  “不用着急,”弗朗茨大笑道,“我们同路。”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走,我不敢溜开,他走的的确是我家的方向。走到我家附近,我看见大门,看见门上厚实的铜把手和窗口的阳光,看见母亲卧房的窗帘,于是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哦,回家!回家,回到光明宁静世界的极乐之路!
  我飞快开门溜进家,正当我要合上身后的门时,弗朗茨·克罗默竟跟着我挤了进来。砖地走廊幽暗阴凉,只有后院的光才透得进来,他贴在我身旁,握住我的胳膊,悄声说:“别这么着急!”
  我惊恐万分地瞪着他。他握我胳膊的手劲像铁一样结实。我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担心他会不会打我。我心想,如果此时大声呼叫,会有人及时跑出来救我吗?然而我终究没有喊。
  “怎么?”我问,“你要干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事要问你。其他人没必要知道。”
  “是吗?你还要知道什么?我得上去了,你知道。”
  “你知不知道,”弗朗茨轻声道,“埃克磨坊边的果园是谁家的?”
  “我不知道。磨坊主的?”
  弗朗茨用胳膊圈住我,将我拉到他身边,他的脸逼近我的眼前,眼神邪恶,笑容不怀好意,脸上充满残忍和强权的意志。
  “好吧,孩子,我告诉你果园是谁家的。我早就知道那些苹果被偷了,我还知道,那个园主说过,只要有人能告诉他小偷是谁,他就给那人两马克。”
  “上帝啊!‘我喊道,”你不会向他举报吧?“
  我觉得寄望于他的自尊完全是徒劳。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而言,背叛并不是犯罪。我非常明白这一点。在这些事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和我们不同。
  “不举报?”克罗默大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是假币商,能给自己造出两马克来?我是穷鬼,不像你有个富爸爸,既然有两马克可赚,我肯定要把它赚到。说不定他还能给更多钱呢。”
  他突然松开了我。家的门廊不再散发着静谧安宁的气息,世界在我身旁轰然崩溃。他会举报我,我是一个犯人,别人会告诉父亲,警察可能会来抓我。混沌世界的恐怖扑面而来,所有丑陋险恶之事都会奔我而来。我根本没有偷窃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何况我还发了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想,一定要买回自己的清白,于是绝望地在所有口袋里搜索。没有苹果,没有小刀,什么都没有。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表。那是一只古老的银表,早就不走了,我戴着它只是“装装样子”。那是祖母的表,我立刻将表脱下来。
  “克罗默,”我说,“听着,你不用告发我,这样做不好。我把我的表送给你,你看看,我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这个你拿着,是银的,这是好东西,只是有点小毛病,得修一修。”
  他笑着,大手接过了表。我盯着这只手,心想它多么粗糙,多么心怀不轨,要夺走我的生活和宁静。
  “它是银的——”我怯生生地说。
  “我对你的银货和烂表不感兴趣!”他鄙夷地说道,“你自己去修吧!”
  “弗朗茨!”我颤抖地叫道,担心他跑走。“等等!把这只表拿走!真是银的,不骗你。我没有别的东西。”
  他冷漠而鄙夷地盯着我。
  吁你也知道我会去找谁。我也可以跟警察说,我跟巡警很熟。“
  他转身要离开。我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回来。绝对不能让他走。他要是走了,我就得遭殃,那种痛苦我宁死也不要忍受。
  “弗朗茨,”我乞求他,激动得声音嘶哑,“不要做傻事!就当开个玩笑,好不好?’
  “是,一个玩笑,对于你,这个玩笑代价有点昂贵。”
  “弗朗茨,你说,你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答应!”
  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又笑了。
  “不要这么傻!”他伪善地说,“你和我一样明白。我能赚两马克,你也知道,我既然是个穷人,就不会放着这笔钱不赚。可你是有钱人,甚至还有只表。你只要给我两马克,这事就一笔勾销。”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两马克!对我而言,两马克和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一样,是笔天文数字。我没有钱。我有一个储钱罐放在母亲那里,里面有一些十分五分的硬币,大都是亲友们来访时给的。此外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当时还没到领零花钱的年纪。
  “我没钱。”我悲伤地说,“一分钱都没有。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有一本讲印第安人的书,还有士兵玩具,还有一只罗盘。我这就给你拿来。”
  克罗默撇了撇邪恶的大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少废话!”他不容分辩地说,“那些破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罗盘,哼!别把我当傻子,你听着,拿钱给我!”
  “可我没有钱,我从来没领过零花钱。这我也没办法!”
  “那这样,你明天把两马克给我送过来。放学后我在集市等,给钱就算了,拿不来钱,你就等着看好戏!”
  “我答应你,可我从哪儿去弄钱呢?天哪,我真的没钱——”
  “你家里多得是钱。这是你的事。明天放学后见。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带钱来——”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生活完蛋了。我起了离家出走再不回来的念头,甚至想跳河自尽。可那些想法都很模糊。黑暗中我坐在楼梯间的底层台阶上,紧紧蜷成一团,沉浸在痛苦中。
  莉娜拎着篮子下楼取柴火时,才发现泣不成声的我。
  我请求她不要对家里人提这件事,然后走上楼。玻璃门边的衣钩上挂着父亲的礼帽和母亲的阳伞,家园和柔情的气息从这些物品中汩汩流出,向我溢来,我的心满怀乞求和感激向它们致意,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故乡小屋,闻见故乡的味道一样。然而这些都已不再属于我,那是父母的光辉世界,而我已罪恶地深陷在陌生的洪流中,敌人在伺机,危险、恐惧和耻辱已候在门外。礼帽和阳伞,砂石铺的地面,廊柜上的大幅油画,还有起居室里传来的姊妹们的话语声,一切都显得比任何时候更可亲可爱,然而这些已不再是抚慰,不再是夺不走的财富,而是严厉的呵斥。这些已不再属于我,它们的纯净和安逸已与我无缘。我的脚上沾上了污秽,而这些污点已无法在地毯上擦脱,我瞒着家里带回了一片阴霾。我曾有过无数秘密,曾多次担忧不安,可和今天带回的阴影相比,那些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儿戏。厄运追在我身后,无数手正向我伸来,母亲也已无法保护我免受其害,我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不管我的罪过是偷窃还是撒谎(我不是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了吗?),结果都一样。我的罪不在这些,而在于让魔鬼登堂入室。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呢?为什么我遵从克罗默更甚于遵从父亲呢?我为什么要杜撰那个偷窃的故事呢?为什么要吹嘘自己犯过罪,仿佛那是英雄事迹一样?现在,魔鬼握住了我的手,敌人已跟随在我身后。
  某一瞬间,我忘记了对明天的恐惧,我所担心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明确性——自己的路从今往后将急转直下,堕入黑暗。我心里明白,这一过错将会勾出更多的过错,我在姊妹面前的举止、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将成为谎言,我将隐瞒起自己的命运和秘密。
  望着父亲的礼帽,我的心里忽然亮起了一丝信赖和希望。我要向父亲坦白一切,接受他的审判和处罚,让他成为知情者和拯救者。我会被惩罚,就像之前多次被罚一样,度过一段沉重苦涩的时光,然后沉重懊悔地乞求原谅。
  听起来多令人欣慰!多么诱人!可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自己不会。我知道,现在我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罪过我必须独自承担。或许我此刻正站在一条交叉路口,或许从此刻开始,我将永远被打入恶的世界,和恶人分享秘密,寄望于他们,听命于他们,变成他们。我把自己吹嘘成男人和英雄,那么,我就得承担后果。
  我进门时,父亲指责我把鞋弄湿了,这让我有些欣慰。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意识到更坏的情况,我接受了他的呵斥,心里暗暗把这种责备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此时,我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一种大逆不道,恶毒彻骨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竟凌驾于父亲之上!在那刻,他的无知无觉竟令我心生鄙夷,他对一双湿靴子的责骂显得多么愚昧。“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心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别人却只盘问他偷面包的罪过。这一感受很丑恶,却强劲有力,深深刺激了我,没有任何念头像这个一样,将我和自己的秘密与罪过如此牢固地绑在了一起。我心想,克罗默说不定已经找到警察告发了我,暴风雨正劈头而来,而父亲依然只把我看成一个无知小儿!
  在讲述至此的这段经历中,这一刻至关重要,影响深远。这是父亲的神圣光辉第一次显得黯淡,也是我童年体验之树的第一道刻痕,要成为自我,每个人最终都得毁去这棵树。我们命运内在的核心脉络就寄身在这些无人知晓的经历中。这些裂痕最终会弥合,痊愈,被遗忘,然而在心中最私密的角落,它依然在生长,流血。
  这种新的感觉很快让我恐慌不已,我几乎想伏下身去吻父亲的脚,哀求他的原谅。然而在那些紧要的大事上,人们很难获得谅解,这个道理孩子和聪明的大人都明白。
  我本应沉下心来考虑这件事,为明天作打算,可我办不到。整个晚上,我一直在试图适应起居室里的异常气氛。墙上的挂钟、餐桌、《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油画仿佛在和我一一告别,我满心冰凉,看着自己的世界、幸福生活离我一去不返,感觉自己新长出了纠结的根须,被牢牢地种在阴暗莫名的世界中。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涩的,因为它也是新生,是恐惧,是对消极改变的担忧。
  躺到床上后,我才舒了一口气!之前晚祷时,我又被炼狱之火煎熬了一次,大家齐声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祷歌。我没有一起唱——每一段旋律对我都是苦水和毒药。父亲念祷词时,我也没有一起祈祷,当他最后念“——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将我从家人身边扯开。上帝的恩惠与他们同在,却不会降临我身。我浑身冰冷,筋疲力尽地逃开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后,一股暖意和安全感舒心地环抱住我,在恐惧中,我的心在迷茫中又被找了回来,我为发生的事而焦虑不安。母亲照旧和我道了晚安,房中依然回响着她的脚步声,她手中蜡烛的光芒还在门缝中闪烁着。我想,现在她会折回来——她感觉到了,她来吻我,慈爱可亲地问我,然后我会哭出来,那颗哽塞在喉的大石头会涣然冰释,然后我拥抱她,坦白一切,这样一切就过去了,我就被拯救了!门缝完全暗下去后,我依然凝神听了半天,认为这一切肯定会发生。
  然后我的心思又回到那些事上,我紧盯着敌人的双眼。他的面容历历在前,眯着一只眼,嘴巴粗鲁地大笑,我盯着他,一种命运感钻进了我的内心,此时,他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如魔鬼般闪着光。他紧贴在我身旁,直到我睡着。我没有梦见他,却梦见了我们在船上,父母,姊妹们还有我,假日的美妙静谧和光芒包裹着我们。深夜时分我醒过来,幸福的余味犹未散去,姊妹们洁白的夏裙似乎依然在阳光中辉闪,然后我又从天堂坠入了现实,敌人那只邪恶的眼睛又逼在眼前。
  早晨,母亲急急走进来,抱怨我这么晚还赖在床上,当时我的脸色很难看,母亲询问时,我突然吐了。
  之后,事情似乎有了好转。我很喜欢小病小痛的时候,喝着菊花茶打发一个上午,听母亲打扫隔壁房间的动静,听莉娜站在门廊里和屠夫讲话。不用上学的早晨宛如魔幻的童话世界,阳光调皮地钻进房间,而那样的阳光和学校里绿窗帘挡住的阳光又有所不同。然而在这一天,这种乐趣也变得味如嚼蜡。
  唉,还不如死了!可我没什么大病,和往常一样,不会因此死掉。小病能免了我上学之苦,却不能庇护我不受克罗默之害,十一点时,他会在集市上等我。母亲的慈爱此时也不再是安慰,反而变成了负担和痛苦的来源。我很快又爬到床上睡下,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十一点我必须得去集市。十点时,我悄悄爬起来,宣称自己觉得好多了。一般情况下,家里人此时会给我两种选择,要么回到床上去休息,要么下午去学校上课。我表示自己愿意上课,心里已作好了打算。
  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必须要把那个属于我的储钱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钱远远不够两马克,但毕竟还有一些,某种预感告诉我,有一些比没有好,起码能暂时安抚一下克罗默的情绪。
  我穿着袜子,蹑手蹑脚溜进母亲的卧室,从她的写字桌上拿走了我的储钱罐,做这些事时,我心里很悲伤,但终究不像昨天那么悲伤。剧烈的心跳几乎令我窒息,可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糟,走到楼梯间时,我查看了一下储钱罐,发现它上了锁。强行打开它很简单,只需把那层薄薄的铁网扯断。断开的裂口刺疼了我,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成了一个小偷。在此之前,我只偷吃过糖和水果。而现在,我偷了东西,虽然那原本便是我的钱。我感觉到,自己朝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迈进了一步,形势正在一寸寸地恶化,但我只能直面一切。让魔鬼来抓走我吧,到了此时,一切已无回返的余地。我紧张地数了数钱,装在罐子里时,这些钱听起来多么饱满,而倒到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分币。我将钱罐塞进楼下的门廊里,手里紧捏着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走出大门。楼上仿佛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飞快地走了。
  时间还早,为了逃避,我刻意绕道而走,穿梭在这个变得异样的城市的街巷中,我走在平生未见的云层之下,路过无数栋审视着我的房屋,经过无数对我投来犹疑目光的人。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位同学曾在牲口市场上拾到一枚塔勒。我差点也祈祷上帝赐下一个奇迹,让我也发一笔横财。但我已失去了祈祷的权利。即使祈祷,我的钱罐也不会再恢复原样。
  弗朗茨·克罗默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只是缓缓朝我走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我。走到我身旁时,他以目光命令我跟着他,然后径直往前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走进斯托小巷,折过小桥,在最后一排房子边停住脚,站在一幢新盖的房子前。那里没有施工,无门无窗的围墙秃秃站着。克罗默打量了一下左右,然后穿过屋门走进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站到墙后,示意我靠近,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带钱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从口袋中掏出那只紧握的手,将钱倒进他展开的手心。还没等到最后一枚五分硬币落下的脆响消失,他已数完了钱。
  “六十五分币。”他瞪着我。
  “是的,”我怯怯地说道,“我只有这些,我知道太少,但只有这么多,没有别的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蠢,”他近乎温柔地责备道,“绅士们都守规矩。你知道的,规矩不到,我就不要。这几毛钱你拿回去,拿着!另外那位绅士——你知道是谁——不会跟我讨价还价。他会给钱的。”
  “可我只有这些,没有更多了!这是我存的钱。”
  “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想让你不开心。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分。什么时候能给我?‘
  “我肯定给你,克罗默!目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后天。你也知道,这事我不能告诉爸爸。”
  “这我不管。我也不想害你。本来我中午之前就能拿到钱——你也明白,我很穷。你穿着体面衣服,中午吃得也比我好——但我不告发你。我愿意再等等。后天我对你吹口哨时,你得把这件事了结了。你听过我的口哨吗?”
  他对我吹了一声口哨,我常听见这个哨音。
  “嗯,”我说,“我知道。”
  他走了,仿佛不认识我。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其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克罗默的口哨就会成为我恐惧的来源——如果突然听到的话。在那之后,我的耳中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着他的哨音。那声音无孔不入,无论我在哪里,玩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它让我意志全无,它成了我的命运。在和煦绚烂的秋日下午,我待在心爱的家中花园里,突发奇想,玩起了古老的少年游戏。游戏间,我仿佛成了另一个男孩,年纪比现在小,心地善良,自由而无辜,有所依靠。突然,克罗默的哨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既在意料之中,又令我大惊失色,哨声打断了故事,摧毁了幻境。这时我只好离开,追随这个煞星,跟他去下三烂的地方,向他报告情况,听任他索债。这一处境持续了好几个礼拜,但在我的感觉中,那几乎是许多年,甚至是永恒。我很少能弄到钱,有时莉娜把菜篮放在厨房桌上,我能从那里偷出五分或一角钱。每次克罗默都会对我横加指责,反复羞辱,他说我欺骗了他,剥夺了他的权利,我偷了他的钱,令他不幸!一生中,我从未如此深陷困境,从未感到如此深切的绝望和无助。
  我在储钱罐里塞满筹码,把它放回原位,没有人间起此事。但这件事也让我日夜坐立不安。每次母亲悄声向我走来,我的心里就会燃起比对克罗默的粗野哨声更大的恐惧——她是来问我储钱罐的事吗?
  由于我总是身无分文地去见我的魔鬼,他渐渐开始以别的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效命,比如帮他父亲请假什么的。有时他还千方百计地刁难我,让我用一条腿跳着走十分钟,或将纸屑贴在路人的大衣上。在无数夜梦中,这些折磨依然在继续,梦魇令我大汗淋漓。
  我病了一段时间,常常呕吐,发冷,夜里却浑身滚烫出汗。母亲觉得不太对劲,对我怜惜有加,然而她的怜惜只能让我痛苦,因为我无法坦诚以对。
  某天晚上,我已上床躺下,她给我拿来一块巧克力。那是我幼时的习惯,如果我白天表现良好,晚上睡觉前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母亲站在面前,将那块巧克力递给我。痛苦猛烈地袭来,我只有摇头的力气。她问我的情况,爱抚我的头发。我只好脱口大叫:“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于是她将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离开了。过几天她问起那晚的事,我只装作不知道。一次她带医生来看我,一番检查后,医生建议我早上洗冷水浴。
  那段时日,我的精神状态几近错乱。在宁静有序的家中,我仿佛一个幽灵,活得战战兢兢、忧心忡忡,对他人的生活置若罔闻,时时以自己为中心。父亲经常生气地为此责问我,而我则报之以沉默和漠然。
2节  该隐
  让我逃离苦海的救星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降临了,与此同时,新的事物也走进了我的生命,影响我直至今日。
  不久前,我就读的学校来了一个插班生。一位刚搬进城的富有寡妇的儿子,他的袖口上还戴着黑纱。这个男孩比我高一级,却大出我好几岁,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久后,我也开始留意他。他是个古怪的学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在旁人眼中,他根本不像一个孩子。在我们这些愣头愣脑的男孩中,他的行为举止独具一格,成熟稳重,像个男子,甚至更像一位尊贵的先生。但他的人缘并不怎样,他不参加任何游戏,更不打架斗殴,但大家都很欣赏他在老师面前自信坚定的语气。他名叫马克斯·德米安。
  一天,出于某种原因,另一个班级被安排进了我们上课的大教室,这在我们学校是常见的事。新来的正好是德米安的班。我们正上到圣经故事,而高年级则在写作文。老师向我们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不断转头去看德米安,他的面容对我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看着这张聪颖而坚毅的脸伏在作业上,神情认真而不乏活泼。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学生,反倒像一位正在思索问题的学者。然而他并不令我愉快,相反,我对他甚至有些不满,对我而言,他过于高高在上,冷静逼人,他天生的自信对我反倒构成了一种挑衅,而他的眼神透露的是成年人的内容——孩子永远不喜欢这种内容——有些忧伤,又不乏一丝嘲谑。我不由自主地一再看他,不知是出于喜爱还是厌恶。某一次他的目光似乎也向我投来,我立刻惊恐地转过头。今日回想他学生时的面容,我可以说,他在任何一方面都和旁人不同,带着鲜明的印记,因此引人侧目,同时他却尽量不让旁人注意自己,行事就像一个便装出巡的王子,和乡野村夫们打成一片,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人离去后,他走到我身边,和我打了个招呼。虽然他尽量模仿中学生的腔调,但这声招呼听起来依然成熟有礼。
  “我们一起走一段好吗?”他友好地问。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之后我将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他。
  “哦,在那里?”他微微笑道,“我知道那里。你家大门上有一块很奇怪的东西,我一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惊讶于他对我家的了解似乎胜于我。他指的可能是门拱上的那块拱顶石,那应该是一枚徽章,积年累月后已被磨平,且被多次重新粉刷过颜色,据我所知,这枚徽章跟我的家族并无渊源。
  “我不了解那个,”我羞涩地说,“好像是一只鸟的形状,应该很古老。听说房子以前曾属于一家修道院。”
  “有可能,”他点头,“你应该留心看一看!这种东西通常都很有趣。我认为那形象是一只鹞鹰。”
  我们继续走着,我很拘谨。德米安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想起了一件很滑稽的事。
  “对了,我旁听了你们的课。”他兴致勃勃地说,“该隐的故事,他的额头上有个印记,是不是?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在被迫学习的那些知识中,我几乎什么都不喜欢。但我不敢这样说,我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大人谈话。于是我自称很喜欢那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什么,亲爱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确很古怪,我认为,它比课上教授的大多数故事都古怪。老师对此讲解得不多,只提了那些上帝、原罪之类的老套。可我以为——”
  他突然停住口,微笑着问道:“你对此感兴趣吗?”
  “嗯,我的看法是,”他继续道,“该隐的故事可以作另一种解释。老师教给我们的大多数知识都是真切的,但我们也能以一种与他们不同的目光看待它们,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知识此时都会获得更好的意义。就以该隐和他额头上的印记为例,老师的解释并不令我满意。你不觉得吗?一个人因为争执而打死了自己的兄弟,这种事有可能,事后此人觉得害怕并躲藏起来,这也有可能。可是懦弱竟为他赢得了一枚勋章,为他提供庇护,激起旁人的恐惧,这就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我也来了兴致——这个问题开始吸引我了,“那么对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解释是怎样的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简单!现实,也就是故事的起因,便是那个印记。从前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长了令别人很害怕的东西。他们不敢接触他,然而他和他的子女都令人印象深刻。或许,应该是肯定,他额上并没有真的长印记,像邮票一样,生活中很少会有这样拙劣的故事。他应该是具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奇特之处,或许只是他目光中的思想和坚毅超出了常人。这个男人很有权势,旁人害怕他。他有某种’印记‘。人们总是随心所欲地解释这件事。而’人们‘总是倾向于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说法。他们害怕该隐的孩子们,他们有某种’印记‘。因此他们没有如实把这一印记解释成一种勋章,反而诋毁他们。人们说,有这一印记的人很可怕,这话倒不假。英勇而有个性的人在常人看来总是很可怕。而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厉害人物四处行走时,人们很不高兴,于是他们改了他的名字,将他写进了寓言,为了报复他,为了勉强补偿自己表露出的恐惧——你明白吗?”
  “嗯——也就是说——该隐根本就不是坏人?《圣经》里的这个故事根本就不真实?”
  “是,也不是。这样古老的故事总是真实的,可是人们讲述和解释它们的方式却并不一定真实。简单说,我觉得该隐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可人们因为恐惧他,才为他编造了这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是一个谣言,就像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样,只有一点是完全真实的,那就是该隐和他的孩子都背负着某种’印记‘,和大多数人不同。”
  我震惊莫名。
  “也就是说,你认为弑兄的部分是假的?”我激动地问。
  “哦,是真的!当然是真的。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至于这个弱者是不是他的兄弟,那就很值得怀疑了。这个并不重要,毕竟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也就是说,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而已。或许是一段英雄事迹,不过也不一定。不管怎样,其他的弱者很害怕,他们怨气冲天,如果别人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他们却不会回答’因为我们是懦夫‘。而是说,’不能打他。他有一个印记。是上帝赐的!‘谎言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哦,我耽误你回家了。再见了!”
  他转身拐进阿尔特小巷,留下我一人,惊异得无以复加。他人一离开,刚才的那番话立即显得荒诞不经!该隐是一个高贵的人,而亚伯却是懦夫!该隐的印记是一种勋章!这种想法太荒唐了,是对上帝的不敬,是有罪的。否则,亲爱的上帝在哪里?难道上帝不是接受了亚伯的献祭,青睐亚伯吗?——不,傻瓜!我猜想德米安是想和我开玩笑,诱我走上邪路。真是个可恶的聪明家伙,而且很有口才,可是——不——
  我从未对《圣经》故事或任何一个故事作过这么复杂的思考。何况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真正将弗朗茨·克罗默抛至脑后,哪怕只是一个小时,一个傍晚。回家后我重读了一遍《圣经》中的该隐故事,情节简洁明了,只有疯子才会在其中寻找一种奇特而隐秘的意义。如此说来,任何杀人犯都能自称为上帝的宠民!胡说八道!我惟独能接受的是德米安述说这些想法的方式,举重若轻,漂漂亮亮,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再加上他的那双眼睛!
  我自己的情况当然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很糟糕。我一度生活在一个光辉清净的世界中,我自己便是亚伯,而现在我已彻底沦为“另一人”,深陷其中不能脱身,而我竟束手无策!现在该怎么办?此时,一段回忆倏地浮现在脑中,一时竟令我呼吸艰难——在那个厄运降临的黑色傍晚,父亲在家中,曾有一刻,我竟然看穿了父亲及其光辉的世界和智慧,心怀鄙意!是啊,我想,我就是该隐,带着一个印记,还妄想那印记并非耻辱,而是一种荣耀,恶毒和不幸令我僭越了父亲,僭越了正道和虔诚。
  昔日经历那些事时,我的思想固然没有这样清晰,但这些念头当时已蛰伏在其中,那是无数情感和奇特骚动的燃炙,令我心里生疼,但也不乏骄傲。
  常常想起,德米安对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么独特!他对该隐之印的阐释多么古怪!他的眼睛,那心智成熟之人的眼睛,焕发着多么奇异的光芒!我的脑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德米安自己不就是该隐吗?如果不是感同身受,他怎会如此为该隐辩护?他的目光中又何来那种力量?他谈起那些胆小的“其他人”时为何如此讥讽?而那些人其实才是虔众,是上帝乐见的人啊!
  我久思不得其解。宛如一枚石子坠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少年的心灵。在之后极长一段时日,该隐的故事、他的弑兄罪和那枚印记一直是我追寻知识、疑惑和批判的路径。
  我发觉其他学生也很注意德米安。我没有将关于该隐的那个故事告诉别人,但其他人似乎也对他颇感兴趣。关于这个“新来的学生”,学校里还出现了很多流言。如果每个流言我都听说过,那么每一种都应会点亮他的一个侧面,每一种都应有所深意。我只听说,最早的流言是德米安的母亲非常有钱。他们还说,这位女士和儿子从不上教堂。有一人宣称,这两人是犹太人,兴许是隐瞒身份的穆斯林。还有传言是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强悍的,传说他班上最强壮的男生曾找他打架,遭他拒绝后骂他是懦夫,结果被他打得灰头土脸。据在场观战的人称,德米安只用一只手揪住了那男孩的后颈,紧紧捏了一下,那孩子立刻脸色煞白,溜之大吉,结果好几天都动不了胳膊。某天晚上,居然有传言说那孩子死了。各种谣言纷起,大家笃信不疑,人心激荡。一时间,大家都心满意足。不久后,学生们又开始传播新的谣言,称德米安和女孩们有秘密往来,“无所不知”。
  这段时间,我和弗朗茨·克罗默的奴役关系依然在继续。我逃不出他的控制,即便他很久不来骚扰我,我还是和他绑在一起。在梦里,他依然如影随形,那些他在现实中没有对我做过的事,梦中的幻想会补上,梦里的我完全是他的奴仆。我栖身在这些梦境中,比现实更有过之——我原本就是一个好梦者,阴霾剥夺了我的力量和活力。我最常做的梦是克罗默虐待我,唾弃我,跪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他还唆使我去犯下严重的罪行——与其说唆使,不如说是强令。其间我还做过一个恐怖至极的梦,醒来后几乎发疯,我梦见自己谋杀了父亲。克罗默磨好刀交到我手上,我们站在林荫道的树丛后,等某人前来,我并不知来的人会是谁。终于有人来了,克罗默推了推我的胳膊,让我去刺死他,而那人竟是父亲。然后我醒了。
  除了这些事,我偶尔也会想到该隐亚伯,对德米安却想得不多。奇怪的是,他和我的第二次接触竟发生在梦中。我又梦见自己惨遭粗暴虐待,然后这次跪在我身上的竟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奇怪的是——这一点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在克罗默手下满怀痛苦憎恨所忍受的一切,换成德米安后,我竟心甘情愿地承受了,感觉既快乐又惊惧。我做过两次这样的梦,然后又换成了克罗默。
  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和真实的界限。我和克罗默一直保持着这种令人不齿的来往,甚至在无数次小偷小窃后,我终于还清了欠他的债,但还是没能终结和他的关系。后来他也知道我偷钱,因为他总是追问这些钱的来历,因此我反而愈加为他所制。他常常恐吓要向我爸爸告密,那时我又害怕又懊悔,深恨自己当日没有向父亲坦白。事虽如此,但即便在痛苦中,我也没有悔恨一切,至少不是时时这样想,有时我甚至恍惚觉得,事情必当这样。既然厄运已当头,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脱身出来。
  父母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我性情大变,和家人格格不入,他们是多么真挚的人,每每想到这点,我就会顿起一股浓烈的眷恋之意,仿佛眷恋消逝的乐土。家里的人——尤其母亲——待我若待一个病人,而不像对坏孩子,可是两个姊妹的举动却让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们对我小心翼翼,却让我更难受,我看得出来,她们当我是个疯子,应得怜悯,不可苛责,但恶已长驱我心。我觉得,他们正在为我祈祷,以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方式,但我知道那只是徒劳。我常常迫切地渴望解脱,想诚心忏悔,但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无法向他们坦白道明一切。他们会温和地接受我的告白,呵护我,为我叹息,却无法真正理解我,他们会觉得我是一时的失足,却不知那就是我的命运。
  我想有些人可能不会相信,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这些人,我只讲给那些更懂人心的人听。有人到成年才学会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转为思想,他们儿时没有这种思想,于是认为那些经历也不存在。然而在我一生中,那时的经历和痛苦最刻骨铭心。
  一个雨天,那个煞星又把我叫到博格广场上,我站在那里等着他,脚踢踏着淅沥的黑栗树上不时落下的湿叶。我身上没有钱,只带来了两块省下的蛋糕,这样起码能给他点交代。我早就习惯了躲在某个角落里等他,有时会等很久很久,我也只得忍气吞声,就像人接受那些无法更改的事实一样。
  克罗默终于来了。这一天他没有待多久,捶了我的背几下,笑着夺去蛋糕,居然递给我一根湿乎乎的烟,我没有要,他比往常显得友好一些。
  “对了,”他走时说,“我差点忘了,下次把你的姐姐带来——她叫什么?”
  我没听懂,也没作声,只是诧异地望着他。
  “不明白?带你姐姐来。”
  “嗯,克罗默,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何况她也不会来。”
  我心想,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刁难我。他总是这样,提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要求,以此对我恐吓侮辱,然后再跟我讨价还价。最终我还得靠给钱什么的来脱身。
  这一次却完全不同。遭我拒绝后,他竟然没有发火。
  “嗨,”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考虑考虑吧。我想认识你的姐姐。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带她一起散步,我去找你们。明天听我的口哨,到时我们再谈这件事。”
  他离开后,我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图。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听说过,男孩和女孩稍大之后,会一起偷偷做某些出格的事情。那么他让我——刹那间,我才醒悟过来,这个要求多么可怕!我立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可我简直不敢去想像这个决定的后果,不敢想像克罗默会怎样报复我。以前的那些还不够,又一轮新的折磨开始了。
  我焦虑万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手插在袋中。新的痛苦,新的奴役!
  这时,一个明亮又深沉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开始狂跑。有人追在我后面,一只手轻轻地从身后抓住了我。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这才站住,
  “是你?”我疑惑地问,“你吓到我了!”
  他注视着我,此刻,他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成熟、深思,锐利。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谈过话了。
  “很抱歉,”他的语气既礼貌又独特,“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咳,怎么不会呢。”
  “可能吧。可是,人家没有对你做什么呢,你却吓成这样,别人肯定觉得有问题。他会惊讶,并感到好奇。这个人会想,你的惊慌很不对头,他还会想,人害怕的时候就是这样。懦夫经常害怕,可我认为你并不是懦夫,是不是?当然,你也不是英雄。你有一些害怕的对象,有一些害怕的人。可这些你没必要怕。在人面前你永远无须害怕。你不怕我吧,是吗?”
  “不,一点也不怕。”
  “就是,你看。你怕其他一些人?”
  “我不知道——让我走吧,你要干吗?”
  他走在我身旁——我加快了脚步,因为害怕的缘故——我能感觉他从一旁投来的目光。
  “这样想吧,”他继续道,“我只想帮你。不管怎样,你无须怕我。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个实验,很有意思的实验,你可以学到一些很有用的东西。注意了!有时,我会尝试一种人称读心术的把戏。这不是巫术,如果不知道其窍门,别人会觉得它很诡异。这个实验会让别人大吃一惊。我们来试试看。嗯,我喜欢你,对你很感兴趣,因此想了解你的内心世界。第一步我已经做了。我吓到了你。也就是说,你很胆怯。,也就是说,有些事或有些人让你害怕。从哪里来的害怕呢?你根本不应该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害怕,原因就是害怕的人承认了前者的权力。比如说,这个人做了错事,被另一人发现了,这样的话,他就有了控制你的权力。你懂吗?很明白,是不是?”
  我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他的脸色像平时一样严肃、聪颖,也很友善,却并不温和,反而很严峻。其中有一种类似正义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眼前的他宛如一个巫师。
  “你明白了吗?”他又问道。
  我只能点头。
  “听我说,读心术看起来很古怪,其实过程很自然。比如说,我对你讲过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当时你心里对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我觉得,你可能还梦见过我。不过不说这些了!你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大多数男孩都很蠢!我一般很喜欢和自己信任的聪明男孩说话。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我只是完全不明白……”
  “我们先接着说那个有趣的实验!我们的发现是,男孩S很胆怯——他害怕某人——他有可能和那个人之间有羞于出口的秘密——是不是这样的?”
  仿佛身在梦中,他的声音和威力淹没了我。我只能点头。难道那声音不是从我内心流出的?这个声音难道不是洞穿了一切,比我还了解情况?
  “也就是说我猜对了。我能想像。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刚才走开的那个男孩叫什么吗?”
  我猛地一惊,被触动的秘密痛苦地缩回我的身体,它不想被人知道。
  “什么男孩?刚才没有男孩在这里,只有我自己。”
  他笑了。
  “告诉我吧!”他笑,“他叫什么?”
  我低声道:“你是说弗朗茨·克罗默?”
  他满意地冲我点点头。
  “很好!你很爽快,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现在听我说,这个叫克罗默什么的男孩不是一个好家伙!看着他的脸,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流氓!你认为呢?”
  “是啊,”我叹道,“他很坏,是个恶魔!可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以上帝的名义,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
  “别紧张!他走了,而且他不认识我——目前还不认识。我倒很想认识他。他上公立学校?”
  “是的。”
  “几年级?”
  “五年级——不要告诉他!求你了,求你别告诉他!”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猜,你没有兴趣给我讲讲这个克罗默的故事了?”
  “我不能说!不,饶了我吧!”
  他沉默了半晌。
  “可惜,”他说,“本来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个实验的。但我不想让你痛苦。可是,你应该也明白你不用怕他,是不是?这种恐惧会毁了我们,我们必须克服它。你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得克服它。你懂吗?”
  “当然,你说得很对……可是不行。你不知道……”
  “你也明白,我懂的东西比你想像得多——你欠他的钱?”
  “是,欠钱是一方面,但不是关键。我不能说,不能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给你钱,还了欠他的债,也无济于事?——我可以给你钱。”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求求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一句也不要提!你会让我遭殃的!”
  “相信我吧,辛克莱,以后你会告诉我你们的秘密——”
  “不,永远不会!”我气急败坏地叫道。
  “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是说,以后你或许会向我坦白。当然,我也明白!你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对你吧?”
  “哦,不——可是你根本不了解真相!”
  “我是不了解。我只是在想这件事。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对待你。你毕竟也不欠我什么。”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渐渐冷静下来。德米安的见识让我越来越觉得神秘。
  “我要回家了。”他说。他在雨中裹紧了自己的厚呢大衣,“已经说了这么多,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应该摆脱这个家伙!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打死他!如果你打死他,我会很钦佩,很开心。我甚至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恐惧又浮上心头。突然间我又想起了该隐的故事,觉得不寒而栗,竟不知不觉哭了出来。我的世界中有太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好了好了,”德米安微笑道,“快回家吧!问题会解决的。不过打死他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你的朋友克罗默不适合你。”
  我回到了家,觉得自己似乎在外逗留了一年。一切都变样了。我和克罗默共有的是一种类似未来和希望的东西。那让我不再孤独!然而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独守着秘密度过的这几周多么孤苦无依。这时,那个不断翻腾的念头又出现了:向父母坦白的话,虽然会轻松一些,却无法真正拯救我。而我差点将一切坦白给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种即将得救的预感如一缕芬芳徐徐泛起。
  我终究还是抛不开恐惧,和那个煞星已纠结得太久,太可怕。更让我奇怪的是,这些事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瞒过了所有人。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克罗默的哨声并没有在门外响起。我根本不敢去想,但心里却暗暗警惕着,担心他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可他再没有出现!重获自由了,我却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受之有愧。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克罗默。他正从赛勒小巷出来,和我迎面碰上。他瞥见我竟然吓了一跳,对我做了一个下流的鬼脸,迅速转身离去,以免跟我碰面。
  那真是闻所未闻的一刻!我的煞星在我面前落荒而逃!我的恶魔害怕我!我的快乐和惊讶汹涌澎湃。
  那段时间,我又见过德米安一次。他在校门外等我。
  “你好。”我说。
  “早上好,辛克莱。我只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克罗默没再招惹你吧?”
  “是你吗?你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我真的不明白。他再也没找过我。”
  “那就好。如果他还来找你——我觉得他不会了,不过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就让他想想德米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他作了交易,打了他?”
  “没有,我不喜欢这样做事。我只是跟他谈了谈,就像跟你一样,让他明白,不招惹你只会对他有好处。”
  “哦,你没有给他钱吧。”
  “没有,我的朋友。你用的不就是这种方法吗?”
  我依然满腹疑问,但他却转身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心里再次泛起那种在他面前的压抑感,这种感情里掺杂着感恩和羞愧、惊叹和畏惧、钦佩和一种内在的抵触。我决定过段时间去找他,跟他谈一谈所有这些事情,包括该隐的故事。
  这个想法却没能实现。
  感恩并非我所信仰的美德,在我看来,人们不应要求一个孩子去感恩。我对马克斯·德米安完全不知感恩,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今天的我完全相信,如果德米安没有将我从克罗默的淫威下解救出来,我将会堕落一生。即便在当时,我也明白,这种解救是我少年时代最重要的经历——然而救星施行了奇迹之后,我立刻就把他抛到了脑后。
  正如上文所言,我并不觉得不知感恩有什么不妥。我惟独觉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没有了好奇心。很难想像,我竟然能心安理得地度过一日又一日,而不去试图拨开德米安身上的谜云。我怎么会抑制住自己的好奇,不去追问该隐、克罗默和读心术的故事呢?
  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忽然逃脱了恶魔的纠结,眼中的世界再次变得明朗可亲。我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得呼吸艰难。咒语已破,我又变回了往日的平常学生。我的本性急切地寻找着平衡和安宁,拼命想抹去身上的丑恶和威胁,不再记起它们。那段关于罪过和被恐吓的漫长历史很快退出了我的记忆,似乎并未留下任何伤痕和印记。
  此外,我也急切地试图忘记自己的拯救者,这种行为我今天依然能理解。经历了一番苦难,经历了克罗默的可怕奴役之后,我那伤痕累累的心灵竭力要回到从前的幸福安逸中,回到一度遗失、现在又重新朝我张开臂膀的乐土,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身边,回到纯洁的馨香中,回到亚伯的虔诚中。
  和德米安谈话后的第二天,我终于全盘接受了自己重获自由的事实,不再担心灾难重临,这时,我做了一件向往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到母亲面前,给她看那个储钱罐,看被撬坏的锁,看罐里冒充硬币的筹码,我告诉母亲,长久以来,由于自身的过错,我一直被一个恶人所制。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看到了储钱罐,看到了我一改往日的目光,听到了我一改往日的语气,她能感觉到,我已痊愈,重回了她的怀抱。
  怀着一种圣洁感,我开始了浪子悔过的回归仪式。母亲将我带到父亲面前,我的故事被重新讲述,激起无数疑问,惊异的感慨,父母抚摩我的头,如释重负地长吁短叹。一切都那么欢喜,仿佛小说情节,以美妙的大团圆结尾。
  我激动地逃进了这种大团圆结局,重获安宁和父母的信赖,我简直乐不可支,又变回了那个恋家的乖巧儿子,成日和姊妹们相伴,祈祷时满怀被救赎者的情感唱起那些可亲的老歌。诚心诚意,再无欺骗。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有些异样!每有此感,我便意识到,自己独独遗忘了德米安一人。我本应向他忏悔!无须粉饰,无须动情,却对我更有裨益。他将我的根须种回了往日的乐园,我洗心回归,得到宽恕。然而德米安却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槛外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引诱者——却和克罗默有所不同,他也将我和那第二世界,邪魔外道的世界,绑在了一起,然而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那个世界有任何瓜葛。我不能也不愿跟随他背弃亚伯,转而崇拜该隐——既然我已重获了亚伯的身份。
  这是表层的考虑。我内心的想法却是,我逃脱了克罗默和魔鬼的毒手,却并非凭借自身之力。我已试过跋涉这个世界,然而世道于我太过艰险,于是我头都不回地飞奔到母亲怀中,回到纯真无忧的童年的佑护下。我变得比从前更幼稚、更软弱、更懵懂。我只能以另一种软弱来替代面对克罗默的软弱,因为不想落得孤独。于是,我带着一颗盲目的心,选择以软弱面对父母,面对那从前的可爱“光辉世界”,虽然我也知道,那不是惟一的世界。如果不这样做,我就得投奔德米安,向他倾诉。之所以没有投奔他,是因为我当时对他的奇谈怪论心怀疑窦,其实那只是我的畏惧。因为德米安对我的要求更甚于父母,他激励我,提醒我,嘲谑我,以让我更独立。
  啊,今天我知道,在世上,最让人畏惧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半年之后,在一次散步途中,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的看法:为何世上有些人认为该隐比亚伯更好。
  父亲非常惊异,然后向我解释道,这种观念从前就有。甚至在早期基督教时代,某些教派就曾教授此说,其中一支还自称为“该隐派。。当然,这种教义同样也是魔鬼破坏人们信仰的企图。如果尊该隐而贬亚伯,那么紧接而来的后果便是,人们会认为上帝犯了错,也就是说圣经中的上帝并非惟一绝对的上帝,而是一个伪神。该隐派的确宣扬过类似的教义,然而这一异教早已消失在历史中,令父亲不解的是,我的一位同学居然对此有所耳闻。父亲严肃地叮咛我抛开这个念头。
3节  强盗
  我的童年时代有无数美好温馨之事,有伴在父母膝下的安逸,有童年之爱,有温柔光明世界中的自得其乐。然而我最关心的,依然是在生命中找寻自我的那些步伐。我尝过宁静之美、幸福之湾和天堂之乐,然而这些已是远方的美景,我并不渴望重归其间。
  因此,回首少年时代,我只谈论那些新鲜的故事,那些鞭策着我,令我辞别往日的故事。
  我依然不时迎头撞上”另一个世界“,时时感到恐惧,压抑和愧疚,那里的事迹总是惊世骇俗,威胁着我眷恋的宁静生活。
  在后来那些年中,我不断意识到,自己心中正在滋生一种原始冲动,而在光明正派的世界中,这一冲动只能被遮掩起来。和所有人一样,我将那股缓缓觉醒的性意识视为大敌,是禁果、诱惑和罪恶。我的好奇,和那些梦幻、欲望和恐惧带给我的幻影——青春期的秘密,完全不配进入安逸童年的温柔乡。我和所有人一样,过上了一种两面派的童年生活,虽然童年已不再。我的表层意识生活在家庭的正派世界中,否认那个喷薄而出的新世界。同时,我又生活在隐秘的幻想、欲望,渴望中,而我那表层意识的生活不断借此架起恐惧的桥梁,因为我的童年已悄然崩塌。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的父母也完全无法帮助我面对这种不可言谈的性冲动。他们只能不厌其烦地让我去作那种绝望的尝试,去否认现实,继续蜗居在童年世界中,虽然童年已变得愈发虚伪。我不知道父母在此事上是否能有所作为,也不为此怪罪他们。面对自我、找到自我原本就是我的事,而我像所有那些出身良好的孩子们一样,在这一点上做得一塌糊涂。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困境。对于一般人,这正是他们的自我需求和外界环境的冲突达到巅峰的时刻,此时他们只能苦苦向前迈进。这一死而复生的经历便是我们的命运,很多人平生只有在此时才能有这样的经历——在童年的枯萎和死亡中,我们爱恋的一切都将离去。身边只剩世道的孤独和淡漠。很多人在这一关口便举足不前,终其一生痛苦地缅怀无可挽回的往日,缅怀遗失的天堂梦——而这正是所有梦幻中最可怕最要命的幻想。
  还是回到我的故事中吧。告别童年时的那些感受和梦幻实在不值得一提,重要的是,”黑暗的另一个世界“又找了回来。弗朗茨·克罗默的魔障现在变成了我的心魔。”另一个世界“再次控制了我。
  和克罗默的纠葛结束后,又过了几年,那段戏剧化的沉重往事离我已十分遥远,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早已随风而逝。最后一次邂逅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弗朗茨·克罗默。可我的悲剧人生中的另一个重要人,德米安,却没有完全退出我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和我若即若离,并没有再影响我。后来,他才缓缓接近我,重新显现出他的力量和影响。
  我试着回忆自己当时对德米安的了解。我和他大约有一年多都没有再交一语。我回避他,他也不来找我。一次在路上相遇,他只对我点了点头。有时我觉得,他的友善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或许也只是我的幻觉。我和他似乎都忘了两人之间的那段故事,以及他对我的影响。
  我试着回想他的身影,回忆时我才察觉,他依然存在我的记忆和意识中。我能回想起他上学的样子,孤身一人,或和其他高年级学生一起,回忆中的他与旁人格格不入,沉默寡言,仿佛人群中的幽灵,沉浸在自己的空气和法则中。没有人喜欢他,或和他有深交,除了他的母亲,然而即便在母亲跟前,他也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大人。老师们也不怎么理睬他,他是个好学生,却从来不愿意取悦任何人,我们不时听到一些流言,说他曾以一些冷僻问题或奇谈怪论反驳老师,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合上双眼,他的身影就浮现在脑中。那是在哪里?哦,想起来了,在我家屋前的小巷中。有一天,我瞥见他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描画着什么。他画的是我家门拱上的鸟形徽章。我立在窗前,在窗帘的遮挡下窥视他,惊异地看那张面向徽章的专注、冷静,聪敏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是学者或艺术家的脸,深思熟虑,意志坚定,透出惊人的聪慧和冷静,眼神仿佛无所不知。
  还有一幕。那是不久之后,在大街上。我们在放学的路上围观一匹倒在路上的马。那匹马还拴在车辕上,躺倒在农车前,两只鼻孔大张着喷气,身上的某处伤口正汩汩流出血来,渐渐地竟将街沿的白色灰尘染成了暗色。我感到有些恶心,随即转过头来,却看见了德米安的脸。他没有往前挤,而是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像平时那样高深莫测。他似乎在看马头,目光中依然透着那丝深沉、镇静、近乎偏激但又冰冷逼人的专注。我不禁久久打量他,虽然当时只是模糊的感觉,我还是看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望着德米安的脸,我不仅知道那不是男孩而是男人的脸,我还看到了更多,我惘然觉得,那似乎也不是男人的脸。那脸上仿佛有女性的内容,尤其在某一瞬,我发现,那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儿童,既无沧桑也无稚子之态,仿佛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恒的,打着其他时代的烙印。动物们或许有这种面容,甚至树木星辰——我懵懵懂懂,当时的感受也不像成年后描述的这样清晰,但那股感觉是类似的。或许他长得很美,我可能喜欢他,也可能讨厌他,很难说清。我只觉得,他和我们不同,他像一种动物,或一个幽灵,或一幅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他是不同的,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回忆就没有更多了,或许因为后来的印象太过强烈,这些都被挤出了记忆。
  等到我长了好几岁后,才和他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德米安并没有依照习俗和同龄人一起在教堂受坚信礼,此事很快也激起了一些传言。学生们说他其实是犹太人,或是异教徒,还有人说,他和母亲都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其实是某某神秘邪教的信徒。此外,我还听过一种谣言,说他和母亲的关系仿佛是情侣。如果他在没有宗教信仰的背景下长大,对未来或许会产生一些消极影响。后来,他的母亲还是让他受了坚信礼,比同龄人晚了两年。所以,在好几个月中,他一直和我一同上坚信礼课程。
  有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他,不想和他来往,他身上的流言和秘密太多,更何况,自从克罗默的事件之后,我一直被一种歉疚感所困扰。当时我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坚信礼课程恰好和我的性启蒙时代撞到了一起,所以尽管一心求好,我的虔诚修习还是受到了一些消极影响。在我看来,神职人员教授的经义似乎来自一个幽静圣洁的远方幻境,美则美矣,贵则贵矣,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不够刺激,而我的另一个念头却恰好相反。
  我对课程的兴趣越淡漠,对马克斯·德米安就越注意。我们之间有种默契。我得好好追溯这一默契的由来。回忆中,那是在一次早课上,小教室中还点着烛火。神职老师刚讲到了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我根本没有仔细听,正在迷迷糊糊地犯困。此时,神父以一种庄严的声调恳切地讲到了该隐的印记。这一刻,我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德米安坐在前排长凳上,正回头看我,他的眼睛明亮,若有深意,既嘲谑又严肃。他只短短望了我一眼,我立即开始紧张地听神父的讲述,听他讲该隐和印记,一种新的认知从心底深处浮上:教说并不一定等同于事实,我们能以另一种目光看待这个故事,甚至进行批判。
  这一刻后,德米安和我之间重新建起了一种默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心灵深处的归属感一旦产生,竟立刻奇妙地被播入了空间中。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我当时很信偶然——几天之后,德米安忽然调换了自己宗教课的座位,坐到了我前面(我依然记得,清晨时分,人头攒动的小教室里弥漫着难闻的酸臭味,我当时很喜欢闻德米安后颈的皂香)。又几天后,他再次换了座位,径直坐到我身边,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冬天和春天,他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后的早课完全变了样,不再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我总是很期待早课的到来。有时,我们也会专心听神父讲课,那时,只需身边德米安的一个眼神,我就会注意到一个古怪的故事,或一段奇特的格言。此时他若是再投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能立刻提醒我在心中去批判和质疑。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是好学生,上课三心二意。德米安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行为都很彬彬有礼,我从未见他做过同龄人常犯的傻事,他从不大笑或大声闲谈,老师也从来不责备他。然而他会悄悄地,有时通过耳语,更多时候则是手势和眨眼,让我加入到他自己的思想活动中。这些思想有时非常古怪。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对哪些学生感兴趣,会以何种方式研究他们。其中的某些人他已非常了解。上课之前他告诉我,”如果我用拇指对你做一个手势,某甲和某乙就会转头看我们,某丙则会搔搔脖子“,等等。上课时,常常在我毫无准备时,马克斯会突然转身,用拇指朝我做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手势,每到此时,我立刻去看那几个他提到的学生,果然,每次他们都像牵线木偶一样做出了上述动作。我唆使马克斯在老师身上试试这种把戏,他却不愿意。然而某一天,我上课时告诉德米安自己没有预习功课,担心神父会提问我,德米安却帮了我。那堂课上,神父想让学生背一段教义,他那四处搜寻的目光落到了惊惶不安的我身上。慢慢地,神父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口中刚要念出我的名字,他的目光忽然涣散了,或突然紧张起来,推了推领结,转而走向了德米安,因为德米安紧紧盯着他,似乎有问题待要出口,然而神父却令人惊讶地又转过了身,咳嗽了一声,叫起了另一个学生。
  这一幕让我忍俊不禁,然而慢慢地我才意识到,德米安其实经常跟我玩这个游戏。一次走在路上,我蓦然觉得德米安正走在我身后,回头一瞧,果然!
  “你能让别人想你指定的内容吗?”我问他。
  他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冷静客观,以那种成年人的方式。
  “不能,”他说,“这是做不到的。如果连神父也这么做的话,人就没有自由意志了。他不能让别人想他指定的内容,我对他也是一样。然而我们可以仔细观察某人,然后经常能猜出他们的想法或感觉,此时我们便能预知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个道理很简单,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当然人们得不断练习。打个比方说,蛾类中有一种夜蛾,这一族的雌蛾数量远远低于雄蛾。蛾子和其他东西一样是有性繁殖,雄蛾使雌蛾受孕产卵。如果你抓住了一只这样的雌夜蛾——科学家们已经做过多次这样的试验——到了夜里,雄夜蛾会纷纷飞来,而且是飞跃几个小时的路程!几个小时,你想想!这些雄蛾竟能感知到方圆几公里内出现了一只雌蛾!研究者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却很难做到。或许和它们的嗅觉有关,就像好的猎犬能追踪非常细微的踪迹一样。你明白吗?自然界中有很多类似现象,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却认为,如果这种雌蛾不是那么罕见,那么雄蛾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嗅觉能力。而之所以有这种本事,是因为它们经过了辛苦磨炼。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只要将所有的注意力和意志都投注到某一事情中,就一定能成功。就是这样。你刚才说的也是同一回事。只要认真去观察一个人,你对他的了解会超过他自己。”
  我差一点就说出了“读心术”这个词,再向他提起多年前克罗默的那段往事。然而我和他之间存在一种奇特默契,我们绝口不提他多年前对我生活的重大干涉。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往事,或者,我们都觉得对方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有一两次,我们走在街上时,甚至遇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但我们没有交换眼神,更没有谈起一句关于他的事。
  “那么这种意志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先前说,人没有自由意志。然后又说,只要意志坚定,就能达到目标。这样是说不通的。如果无法驾驭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也无法随心所欲地用它来做任何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次我让他好笑时,他都会这么做。
  “很好,你问了问题!”他笑道,“人必须时时发问,时时质疑。不过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雄蛾将自己的意志专注在星辰或其他事物上,当然不会有成果。然而,它根本没有这样做。它只尝试那些对它有意义有价值的事,那些它不可或缺的事。正因为这样,它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它获得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奇迹般的第六感。我们人类当然有更大余地,比起动物来,好处也更多。可是人类余地比较小,无法超越自己。我可以胡思乱想,想像自己一定要去北极等等,但只有愿望真正发自内心,成为我的真心时,我才会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一旦你的心命令自己去尝试,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你可以随心驱使自己的意识。比如说,我现在打算影响神父,让他以后不戴眼镜,这是行不通的。因为这只是戏言。可是去年秋天,我曾经有一个强烈的意愿,想调换自己在前排的座位,那件事就成功了。那次突然来了一个人——他的姓氏排在我前面,但之前一直生病没来——所以得有人给他让出一个座位,于是我当然成了让位的人,因为我的意志不会放过这个眼前的机会。”
  “是的,”我说,“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从我们开始对彼此感兴趣的那一刻起,你就离我越来越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时你并没有直接坐到我身边,而是在我前排坐了一段时间,是不是?为什么会这样?”
  “是这样的:我当时想调位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坐,只知道想坐到后排。我的意愿是坐到你身边,但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同时,你的意愿也迎合了上来,帮助我。直到坐在你前面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我发现,我其实只是想和你坐在一起。”
  “可当时并没有新人插班啊?”
  “没有,我只是听从自己的意愿,直接坐到了你身边。和我调换座位的那个男孩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同意了。神父其实也知道我们换了座位——其实每次他见到我,心里都很不舒服,其实他知道我叫德米安,属于’D‘,不应该和’S‘的学生坐在一处!然而这种不满却没有进入他的意识层面,因为我的意志反对,我阻止他这样想。每次他觉得座位不太对劲时,就会看着我,开始思索,这位善良的先生。我的策略却很简单。每次我只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们会紧张。如果你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出其不意地死死盯住他们的眼睛,如果他此时还不紧张,那你就只能放弃!这样的人不会被你征服,绝对不会!但这样的情况很少。我只遇过一个让我打退堂鼓的人。”
  “谁?’我立刻问道。
  他望着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索时的表情。然后他移开目光,没有回答我,虽然好奇心顿起,我也没法再重复这个问题。
  今天我相信,他当时说的那个人便是他的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然而他却很少提及母亲,从来不曾带我去他家。我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的模样。
  有时,我也想模仿德米安,将意志集中在某件事上,希望实现某个目标。当时我有很多迫在眉睫的愿望。然而我没能成功。我不敢跟德米安谈起这些事,也完全不能向德米安剖白自己的愿望。他也没有问过我。
  那段时间,我的宗教信仰开始有些动摇。由于德米安影响了我的思考,因此我对宗教的态度和一些同学不太一样,他们是完全不信宗教的。其中有些同学甚至还宣扬说,信仰上帝是可笑可鄙的事情,三位一体以及玛利亚的圣灵受孕故事简直可笑,今天的人居然还兜售宗教,简直是一种耻辱。我的想法却完全不同。虽然我心中对宗教也有疑问,但在整个童年,我真切地经历了虔诚的生活,我父母过的生活便是这样,因此我知道,信教既不是可鄙也不是愚昧的事。相反,我对宗教依然抱着一种深切的敬畏感。然而德米安让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以更自由、更个人、更轻松、更有想像力的方式去看待和阐释故事和教义,至少,我乐意也喜欢跟从他教给我的那些阐释方法。当然某些看法对我而言还是太过怪异,比如该隐的故事。在一次坚信礼课程中,他提出的某个观点甚至更大胆,让我大惊失色。老师讲到了哥耳哥达,《圣经》中救世主的受难和死亡的故事从很早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幼年时,每逢耶稣受难节,父亲会将这个故事念给我们听,听完后,我总是全身心沉浸在这个悲壮瑰丽、苍白诡异却又无比生动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马尼园“和”各各他“中,一听到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来自那个神秘世界的阴郁而强大的悲壮之光便淹没了我,激起一丝神秘的战栗感。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神之时,乃为最吉》是一切诗性和艺术表达的完美结晶。
  那节课结束后,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辛克莱,这个我不太喜欢。你读一遍这个故事,感觉一下它的味道,有点淡。就说那两个和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三个十字架并列立在小山上,该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干吗要用那种感伤的教化套路来讲述这两个低级强盗的故事呢!他是一个罪犯,天知道他犯下了什么罪行,现在居然被感化,痛哭流涕地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后悔还有什么用,你说呢?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劝善故事,甜蜜虚伪,多愁善感,一心要劝人学好。如果是今天,让你在两个强盗中选择一个做自己的朋友,或考虑自己会更信赖哪一个,你肯定不会选那个哭哭啼啼、洗心革面的家伙。你会选另一个,他才是个有骨气有个性的人。他鄙视转变,在他的境况下,这种转变只是伪善,他将自己的路走到了底,没有在最后一刻背弃一直支持他的魔鬼。他是个硬角色,而《圣经》中的硬角色一般都会早早夭折。或许他也是该隐的后裔。你不觉得吗?”
  我惊异莫名。我一度以为自己非常熟悉耶稣受难的故事,现在却发现,自己对这个故事的了解多么平庸,多么缺乏想像力。不过我还是认为德米安的观点太激烈,几乎推翻了我一直坚信的理念。不行,人不能质疑一切,不能质疑所有人,更不能质疑最神圣的神。
  像往常一样,我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察觉了我的不满。
  “我知道,”他有些泄气,“这是古老的故事。不要这么认真!不过你听我说,在这样的细节上,我们能清楚看到这个宗教的缺陷。就是说,全能的神——缔结旧约和新约的神——虽然无与伦比,却并非那个他本欲传达给世人的神。神是善道、高贵、慈爱、美好、高深、感性,不错!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内容。可人们把其他这些都归结为魔道。整个世界的另一半被隐瞒得密不透风。还有,他们一边将上帝尊为万物之父,一方面却对性爱——生命的真正源泉——避而不谈,甚至将其污蔑为妖魔外道。我并不反对世人敬拜耶和华上帝,一点都不反对。但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将一切都奉为神道,整个世界,而不是那个冠冕堂皇的伪世界!因此,我们除了走上帝之道,同时还得走魔鬼之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或者,人可以创造出一个将魔鬼包容在内的上帝,在这样的上帝面前,人们不会对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视若无睹。”
  他一反平日的冷静,竟变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微笑了,不再咄咄逼人。
  然而,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疑团,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着这个疑团,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一句。德米安对上帝和魔鬼的观点,对冠冕堂皇的神界和秘而不宣的魔界的看法,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心中的神话,我对那两个世界或世界两面的感触——我的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原来,我的问题其实是芸芸众生的问题,是关于生命和思考的本质问题,这一见识忽然如一团神圣的影子罩住了我,我猛然觉得,自己最私密的生活和念头原来是世间永恒理念长河中的一波,恐惧和敬畏感顿然袭来。这种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固然令我宽慰,却不能让我开心。这样的认识太艰险,滋味苦涩,因为其中荡漾着一种责任感,一种童真已逝的孤独感。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的伙伴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谈起了我自小以来对“两个世界”的感受,德米安立刻明白了我心底是赞成并附和他的。然而他从不会利用别人的弱点。他听着我的诉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全神贯注,并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难为情地避开,因为在他的目光中,我再次发现了那种动物般的奇特永恒感,那种难以想像的老成。
  “我们下次再谈这个问题。”他体贴地说,“看得出来,你无法表达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说明,你无法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付诸生活,这样不好。只有我们付诸生活的思想才有价值。你也知道,所谓的‘正派’世界只是世界的一半,你也试过隐瞒那第二个世界,这和神父和老师的做法一样。但你做不到!只要开始了思考,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我。
  “但是,”我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世上毕竟还是有邪恶不轨的事情,这一点你也得承认!这些事情是违禁的,我们只能放弃。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谋杀和很多罪恶之举,就因为我知道存在这些事情,我就得成为其一员,变成恶人吗?”
  “这件事我们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马克斯安慰我,“当然,没人让你去杀人,或奸杀少女。你还不够成熟,无法真正理解‘禁忌’和‘合理’的意义。你已触到了真理的一角。放心吧,你还会接触到更多!比如现在,一年以来,你的心中藏着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比所有念头都强烈,是‘禁忌,的欲望。然而希腊人和某些民族却视这种欲望为神性,对其顶礼膜拜。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禁忌‘,它总是在流变。即便是今天,任何人都能和女人同床共枕,只要他在此之前将她领到神父面前,宣誓娶她为妻。其他民族的做法则不同,今天亦然。因此每个人都得发掘出属于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自己心中的禁忌。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犯了禁忌而成了流氓。反过来也是一样——其实这只是一个懒惰的问题。懒得思考和评判自己的人会顺应世俗的禁忌法则。他活得轻松。而有些人的戒律却来自心中,在他们看来,正派人天天做的事未必不是禁忌,而遭他人唾弃的事在他们眼中却是不乏合理之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而活。”
  突然,他似乎懊悔自己说了太多,停了下来。即便在那时,我已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他的感受。虽然他已习惯不假思索地谈天说地,然而正如他之前所言,他无法忍受“以谈话为目的”的谈话。和我在-起时,他除了对我感兴趣,还觉得这种交往很有趣,那正是畅所欲言的巨大乐趣,或简言之,一种庄严之外的乐趣。
  写到“庄严之外”这个词时,我的脑中忽然又浮现了另一幕场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少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共同经历。
  我们受坚信礼的日子渐渐临近,最后几节课讲圣餐。神父很看重这一节,讲得很卖力,课程似乎有一种庄严感。然而恰恰是最后这几节课中,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思考德米安的为人。坚信礼近在眼前,这场仪式会庄严地将我们纳入教堂的信徒行列,然而我却无法摆脱这样一个念头:对我而言,为期半年的宗教课程的价值并非体现在我们学到的知识中,而是和德米安的亲密相处以及他对我的影响。此时我的愿望并非加入教堂,而是加入另一种集体——尊崇思想和个性的集体,这样的人群必定是存于世上的,而我的朋友便是其代言人和信使。
  我试图遏制这种念头,无论如何,我应该带着一丝尊严来经历坚信仪式,而怀揣着那样的念头,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然而无论如何努力,那种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渐渐地,它和关于宗教仪式的念头交织在了一起,我决定以一种与他人不同的方式来体验这一仪式——将其视为接纳我进入思想世界的仪式,是德米安让我领略了这个世界。
  某一日,我又在和德米安激烈争辩。那是在教义课之前,德米安闭口不言,对我的话不感兴趣,或许我的言论过于早熟,有些矫揉造作。
  “我们讲得太多,”他带着一种陌生的严肃说,“聪明话没有任何价值,只能让人远离自己的内心。而远离自己是一种罪过。人必须像乌龟一样,能完全蜷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说完这番话,我们刚好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了,我尽量专心听课,德米安也不骚扰我。过了片刻,我忽然感到他的座位有些异常,那是一种类似空荡或冰冷的感觉,仿佛座位突然空了。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忍不住转过了头。
  我的朋友正笔直坐在那里,态度认真,一如平常。然而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身体中散发着一种东西,某种我所不知的事物正萦绕着他。我以为他闭上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那双眼睛没有在注视,没有看的动作,而是呆滞的,它们看的是体内或遥远的什么。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嘴仿佛是木刻石雕的作品。他的面容苍白,简直有些惨白,仿佛石头,全身最生动的是那簇褐色的头发。他的双手放在面前的长椅上,像物品一样苍白而毫无动静,但却并非没有生机,那双手就像一层包裹在不可见的强劲生命之外的坚实外壳。
  这一幕让我不禁颤抖起来。他死了!我心里想着,几乎要脱口大喊。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死死盯住他的脸,盯着那张石头一样的苍白面具,我感觉到,这就是德米安!平时的德米安,与我同行,和我交谈的那个人,只是德米安的一半,这个德米安会偶尔扮演某一人的角色,让自己合群,为了取悦旁人而加人我们。而真正德米安却正是这个样子,宛如磐石,古老,宛如动物和石塑,美丽而冰冷,死寂,却又充满不为人知、难以名状的生命力。而他身边萦绕的是一种宁静的空虚,是苍穹和星辰之长空,是孤独的死亡!
  恐惧中,我感到,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自身中。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我不是他的一分子,无法触及他,天涯海角也没有他离我的距离那般遥远。
  然而我无法理解的是,除我之外竟没有任何一人看到这一幕!他们应该投来目光,抬起头来!然而没有人注意。他宛如画中人一样坐着,而在我的感觉中,他仿佛端坐在神龛中,一只苍蝇停在他的额头上,而后缓缓沿着鼻子和嘴唇爬下来——他纹丝不动。
  他神游到了哪里?他在想什么,感受什么?他身在天堂,还是地狱?
  我没法开口问他。课程快结束时,我看见他又恢复了生气和呼吸,我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此时他一如平日。他从哪里来?他去了哪里?德米安看起来很累。脸上又恢复了些颜色,双手也在动,然而那头褐发仿佛失去了光泽,就像疲惫了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开始在自己的卧室中尝试一种新练习:笔直坐在椅子上,目光僵直,全身一动不动,看自己能坚持多久,这样做时有何种感觉。这个练习让我疲惫至极,而且眼皮痒得钻心。
  不久后,我们迎来了坚信礼,这一仪式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深刻的回忆。
  一切都变了。我的童年已成废墟。父母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层尴尬。姊妹们和我已变得非常疏远。一种豁然醒悟的感受让我所熟识的那些情感和乐趣都变得了无生趣,我闻不到花园的芬芳,对森林也毫不好奇,世界就像一堆廉价待售的旧货围绕着我,乏味无趣,书变成了纸,音乐则是噪音。我就像一棵秋天的树,树叶从它身边飘落,但它毫无知觉,雨水从它一旁滴落,还有太阳和严寒,生命已缓缓缩进了它内部最私密幽深之处。它没有死,它在等待。
  父母决定让我在假期之后去读另一所学校,这样我将初次离开家庭。母亲有时待我温柔异常,似乎是提前向我告别,她使尽解数想让我学会爱,学会思乡,学会不遗忘。德米安已出门旅行。我成了孤身一人。
4节  贝雅特里斯
  暑期末,我坐车来到了St.城,走前再也没见过德米安。我的父母陪着我出行,小心翼翼地将我托付给了一所男生宿舍,管理者是一位高级中学的教师。如果他们当时知道这个安排会让我走到何种境地,一定会目瞪口呆。
  我依然在思考,自己今后是成为一个孝子,本分的公民,还是我的秉性另有所安排?我的最后一次尝试——在父亲支持的家庭和精神中幸福生活——持续了很久,其间几乎成功,最后竟还是失败了。
  坚信礼之后的假期中,我心中生出了一股奇特的空虚和孤独感(此后我还会经常尝到这种空虚和乏味!),那种感觉久久不退。我丝毫不为即将背井离乡而痛苦,因为无法痛苦,我甚至感到羞愧,姊妹们莫名其妙地流泪,我却不能。我为自己感到震惊。从前的我是个性格善良、多愁善感的孩子,而现在的我已面目全非,对外部世界抱着完全无所谓的态度,每天只专注于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自己体内风暴的秘密咆哮,那是叛逆的、黑色的风暴。在家中的最后半年,我的个头窜得很高,我正在迅速发育,体格清瘦,懵懂地望着世界。男孩的稚气已完全弃我而去,我心知别人不会爱这样的我,因此也丝毫不爱自己。我常常思念马克斯·德米安,但有时也会恨他,是他造成了我生命的贫瘠,而这种贫瘠在我眼中无异于一场丑陋的疾病。
  初时,我在学校并不受欢迎,也不引人注目,其他人开始时嘲笑我,后来便不理睬我,觉得我胆小怕事,性格孤僻。我却喜欢自己这样的形象,索性变本加厉地独来独往,在外人眼里是潇洒至极的玩世不恭,然而我私下却常常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和绝望情绪淹没。在学校中,我一直沉浸在从前的知识积淀中,新班级和我从前的班很不一样,我渐渐习惯了轻视同龄人,觉得他们是无知的孩子。
  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其间几次放假回乡,并没有不一样的感觉。我还是更愿意离开。
  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我已习惯了每天风雨无阻地散一小会儿步,思考一些问题,散步令我获得了一种快感,一种饱含忧郁,厌世和厌己情绪的快感。某天傍晚,我在湿蒙蒙的暮霭中散步到市郊,某公园的宽阔林荫道仿佛一处与世隔绝之地,引诱着我走过去,路上覆满了落叶,我带着一种阴暗的快乐踩踏着这些落叶,一股湿涩的味道飘来,远方的树丛慢慢从浓雾中挣脱出来,幽灵一样巨大而阴森。
  走到林荫道的尽头,我犹豫着站住了,望着黑黝黝的树叶,贪婪地呼吸着腐朽和死亡的潮湿芬芳,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在回应和招引着这种味道。哦,生命的味道却多么平淡!
  这时,从旁边的小径中走来了一个人,大衣随风摆动,我正想往前走,那人却唤了我一声。
  “你好,辛克莱!”
  那人走过来,是阿尔丰斯·贝克,我们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学生。我很喜欢他,除了他对我像对其他小孩子一样,总是连嘲带讽,倚老卖老,我对他没什么不满。他长得粗粗壮壮,连宿舍的管理老师都听他的话,而且他还是很多高中传奇故事的主角。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者姿态殷勤地问我,“那,让我猜猜,你在作诗?”
  “我没这种兴趣。”我有些粗鲁地顶了回去。
  他大笑着,和我一同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我早已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
  “你不用担心,辛克莱,我是明白人。在傍晚的雾中散步,怀着秋天的愁思,人自然会想作诗,我明白。描写枯萎的大自然,描写少年时代的风逝,就像自然的枯萎一样。想想海涅吧。”
  “我没这么多愁善感。’我反感道。
  “嗯,就算是吧!可我觉得,在这种天气,人应该找一个寂静的地方,喝喝酒什么的。你跟我一起来吗?我正好是一个人——还是你不愿意?我不是要教你学坏,亲爱的,如果你想做乖孩子的话。”
  片刻之后,我们已坐在市郊的一个酒肆里,喝味道可疑的酒,举着大酒杯乱碰。刚开始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毕竟是全新的体验。渐渐的,由于不习惯酒的味道,我便开始拼命讲话。仿佛心中推开了一面窗户,整个世界跨了进来——有多么久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谈起自己的心!我开始胡编乱造,隆重推出的当然是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贝克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话——终于有了一个能被我灌输什么的人!他拍着我的肩膀,称我是个好汉。长久蓄积的说话欲望终于得到了痛快的满足,我得到了承认,在一个年长的人面前卖弄了见识!他夸我是个天才坏蛋时,我的心中仿佛注入了一杯甜蜜的烈酒。世界焕发出新的色彩,我的思绪如泉奔涌,精神和火焰燃烤着我。我们谈起了老师和同学,彼此一拍即合。我们谈到了希腊人和异教,贝克一个劲儿地想知道我的恋爱史,而我却无以回答。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而我心里虽然翻腾着各种感受,虚构和幻想,却连借着酒劲也不敢向人吐露。贝克对女孩子的了解远胜于我,于是我兴奋地听他胡侃。他讲的内容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却又似乎顺理成章。贝克大约十八岁,却已有情场经历。他认为,有人觉得女孩子们只爱漂亮,只爱听殷勤话,这话虽然说得很好,却不对。女人其实很能干,很聪明。比如说开文具店的雅各特夫人就不错,不过她柜台后面发生的事情,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心醉神迷地坐着。当然,我并不爱雅各特夫人,然而,这种事情依然令我大开眼界。这种消遣——至少是比我年纪大的人的消遣——我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它们的感觉不对劲,比我想像的爱情低俗平庸得多——然而那就是现实,是生活和冒险,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有了体验,而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的谈话渐渐冷下来,遗失了什么。我不再是那个天才小少年,却变成了一个普通男孩,聆听一个男人的话。然而即便是这样——和我多月来的生活相比——我也觉得愉悦,幸福。更何况,我渐渐意识到,这些都是禁忌,绝对的禁忌,不管是坐酒肆,还是我们谈论的内容。至少我从中尝到了精神和叛逆的意味。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凉爽潮湿的夜里,我们沿着昏暗的街灯往回走,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那种感觉并不美好,很痛苦,却非常刺激,有甜蜜、逆反和放荡的意味,那就是生命和精神。贝克毫不留情地数落我不懂事,但还是对我表示关心,半扶半搀地带我回了学校,将我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偷偷推了进去。
  我人事不省地小睡了半晌,然后痛苦地醒来,脑袋开始冷静,这时,一种疯狂的痛苦攫住了我。我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衬衫,衣服和鞋子扔得满地,散发着烟草和呕吐物的味道,在头疼,恶心和剧烈的渴意中,我的心中忽然浮现了一幅长久未见的画面。我看见了故乡和家园,父母,姊妹们和花园,看见我那宁静可亲的卧室,看见了学校和集市,看见了德米安和坚信礼课。这些画面无一不明艳照人,流光溢彩,奇妙,神圣而纯净,而这一切,此刻我意识到,这些在昨天甚至几个小时前还属于我、等候我的内容,在这个该死的沉沦时刻,已离我远去,推开了我,鄙夷地审视着我!自幸福的童年开始,我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一切爱意和热忱,母亲的每一个吻,每一次圣诞,在家时的每一个虔诚明亮的周日早晨,花园中的每一朵花——都已被蹂躏,被我践踏!如果此时有警察前来,捆住我,将我这个废物和渎神者带到十字架前,我肯定会同意,甘心跟他走,并觉得心服口服。
  这就是我的内心本色!我放浪不羁,厌倦世界!我内心倨傲,追随德米安的思想!这就是我的面目:废物,下流胚,醉醺醺,脏兮兮,令人作呕,庸俗不堪,我是一头丑陋的畜生,被可怕的欲望驱赶不休!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生于纯洁、华丽、娇美的花园,曾经热爱巴赫和美丽的诗歌!我厌恶又愤怒地听见自己在大笑,那是酒鬼的笑法,歇斯底里,断断续续,愚蠢而无聊。这就是我!
  然而即便如此,这种痛苦对我几乎算得上是享受。我盲目麻木地憋屈了太久,心沉默了太久,一直坐在冷板凳上,即便是这种自我谴责、这种恐惧,这种可怕的感觉,心也愿意接受。毕竟那是感觉,有火焰进发,心在颤抖!在苦楚中,我竟莫名有解脱和希望的感觉。
  在外人看来,我堕落得很快。有了第一次大醉,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喜欢在酒肆里胡闹,我是参与者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之一,很快,我就从小跟班升级成了首领和明星,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酒肆常客。我再次完全堕入了黑暗世界,堕入了魔鬼之手,然而在这个世界中,我是杰出的人物。
  同时我却依然悲哀。我过着自我毁灭的放荡生活,伙伴们以我为首领,称我为好汉,觉得我是一个胆大妄为、风趣幽默的男孩,我的心灵却满含恐惧和忧虑。我依然记得,某个周日上午,我从酒肆里出来,在街道上看见孩子们在玩耍,他们头发齐整,穿着周日的服装,阳光而快乐,那一刻,我竟落了泪。每次坐在低级酒肆脏兮兮的桌边,就着啤酒谈笑风生,以各种荒唐不经的俏皮话逗引或吓唬我那班朋友时,我的心底却对那些被我嘲弄的事物充满敬畏,内心深处,我已痛哭流涕地跪在灵魂和往日面前,跪在母亲和上帝面前。
  我和伙伴们貌合神离,在他们身边依然孤单,因此更痛苦,然而这是有原因的。我是酒肆中的英雄,是哗众取宠的小丑,我对教师、学校、父母和教堂的言论显得聪明大胆——我能听别人讲下流笑话,自己甚至也能讲一段——然而我的伙伴们去找女孩儿时,我从不跟着一起去,虽然我在胡侃时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情场老手,其实却是独身一人,对爱情充满渴望,一种无望的渴望。没有人比我更脆弱,更害羞。看见面前走来年轻的端庄女孩,如此秀丽整洁,明艳文雅,我只在心中把她们看成奇妙而纯洁的梦影,在她们那无与伦比的高贵纯洁面前,我只得自惭形秽。有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光顾雅各特夫人的文具店,因为每次看见她都会脸红,想起阿尔丰斯·贝克说过的那番话。
  在新的交际圈中,我越觉得孤苦陌路,就越离不开他们。我真的不记得,酩酊大醉和大肆吹嘘是否曾有一次令我快乐,我自始至终也没有习惯喝酒,每次醉后都狼狈不堪。这一切都非我所愿。我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是因为完全不知如何面对自己。我恐惧长久的孤独,害怕心绪的各种细微、羞涩和热切的波动,害怕那常常泛起的爱的柔情。
  我最缺少的是一个朋友。我很欣赏的同学有两三个,但他们都是好孩子,而我的恶名早已远扬在外。他们总是避开我。在众人眼中,我是无可救药的浪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老师们都知道我的行径,我经常遭到严厉惩罚,大家都期待我某一天被学校开除。我知道自己早就不再是好学生,只知逃避现实,蒙混度日,虽然心里也明白长此以往是不行的。
  上帝有无数让我们陷于孤独并找到自己的方式。那时,上帝便领我走了这样一条路。那仿佛是一个噩梦。在污迹秽物、破碎的酒杯和胡言乱语间挥霍的夜晚,我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一个心怀魔障的做梦者,我心神不宁,痛苦不堪地攀爬在一条肮脏的路上。
  在寻找公主的征途上,勇士有时会不幸身陷污秽不堪的后巷。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样。这种方式并不高明,但我却借此满足于孤独,在童年和我之间竖起了一道紧闭的伊甸园之门,门外驻守着光芒四射、穷凶极恶的守卫。那是一个开端,对自己的思念正渐渐苏醒。
  由于学校老师不断去信警示,父亲某天竟首次来到了st.城,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魂飞魄散。那年冬末,他又来了,而这次我态度很强硬,无动于衷,听他责骂哀求,任他用母亲来让我动容。最后他终于勃然大怒道,如果我不改过自新,他便听任学校苛责羞辱我,将我逐出,然后把我送到少年管教所。随他的便吧!那次他离开时,我很同情他,他毫无计策,找不到和我交流的路,有些时候,我竟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不管以后会变成怎样,我都无所谓。我采用的方式既奇特又愚蠢,天天泡在酒肆里,自吹自擂,以此与世界为敌,这就是我的抗争形式。我作践自己,有时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世界无法让我这样的人派上用场,无法为我们找到位置,指派给我们更好的任务,那么我这样的人只能作践自己。损失就让世界去承担吧!
  那年的圣诞过得很不愉快。母亲再见到我时,大吃一惊。我又长高了,灰白瘦削的脸庞显得颓废,面容憔悴,眼眶浮肿。我已长出了第一茬胡髯,那段时间刚开始戴眼镜,这些令我在她眼中更显陌生。姊妹们有些忸怩,吃吃笑我。这些我都不喜欢。和父亲在他书房里的谈话让人不快,和亲友们见面打招呼让人不快,圣诞夜更让人不快。自我出世以来,圣诞一直是我家中最隆重的日子,圣诞夜充满庄重、爱意和感恩,是我与父母之间爱的更新。然而那年的圣诞却沉重压抑,气氛尴尬。父亲照例念了一段牧羊人福音,“他们处处牧养他们的羊群”。姊妹们也像往日一样,容光焕发地站在礼物桌前,然而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喜色,神态苍老苦闷,母亲则很悲伤,一切都显得尴尬忸怩——礼物和祝福,福音和圣诞树。姜饼的味道芬芳,无数美好回忆从那味道中汩汩流出。圣诞树也芬芳四溢,讲述着不再来的往事。我度日如年,巴不得夜晚立刻到来,假期转眼结束。
  整个冬天便这样过去了。不久之前,学校的教务部门刚严厉警告我,威胁要开除我,让我及早好自为之。
  马克斯·德米安尤其让我恼怒。我一直没再见过他。刚到St.城上学时,我还给他写过两封信,但没有收到回音,因此放假回家后我也没有去找他。
  翌年初春,草木渐绿,在我秋天散步遇见阿尔丰斯·贝克的那个公园中,我遇到了一个女孩。那日我独自散步,一边胡思乱想,忧心忡忡,因为身体状况不太好,而且总是缺钱,问同学借了钱,还得编造一些名目向家里要钱,此外,我还在很多小店赊了烟酒。这些算不上是深切的忧虑——如果我很快被学校开除,然后投水自尽,或被送进管教所,这些小事也就不足为道了——然而这些终究还是我生命中避不开的琐事,让我心烦。
  初春的那一日,我在公园中邂逅了一位令我一见钟情的年轻女孩。她身材高挑苗条,着装优雅,长着一张男孩气的聪明脸蛋。我立刻喜欢上了她,她属于我中意的类型,很快她就进驻了我的幻想。女孩应该不比我大多少,但看起来比我成熟得多,外表文雅得体,几乎已是位年轻淑女,但脸上依然带着一丝傲慢和孩子气,这一点尤其让我心动。
  我从未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搭讪过,这一个也不行。然而这位女孩给我的印象比以前任何一个都强烈,而这段爱恋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意象,一个高贵的意象——啊,我从来没有产生如此深沉激烈的对敬畏爱慕的渴望。我把她叫做“贝雅特里斯”,虽然没有读过但丁的作品,但我看过一幅英国油画作品,还保存了一幅仿制品。画中是一个英国前拉斐尔画风的女孩形象,手脚修长,体格纤细,头部细长,双手和容貌都超凡脱俗。我喜欢的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并不很像画中人,虽然她也有我喜欢的纤细和稚气,面容有出尘脱凡的灵性。
  我和贝雅特里斯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那时她对我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她将自己的形象置于我前,向我打开了一方圣地,让我成了神殿中的祈祷者。一夜之间,我已远离了酗酒和夜游的恶习,重归孤独,找回了读书和散步的乐趣。
  突然的转变令我饱受嘲讽。然而我已有了爱慕崇敬的对象,有了新的理想,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神秘瑰丽的朦胧,这些令我对嘲讽无动于衷。我重又找回了自己,虽然这个自己只是爱慕对象的奴仆而已。
  每当想起那段时光,我都有些感动。我又一次拼命想在一段千疮百孔的生命上建起一个“光明世界”来,又一次,我满心只有一个渴望:消除心中的阴暗邪恶,完全驻留在光明中,跪在上帝前。然而,这一当前的“光明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我自己的虚构,那并不是向母亲怀抱、向安全感的回归,而是一种我自己创造、索求的职责感,其中有责任感和自我约束的内容。我一直因自己的性意识而苦闷,永远在逃避,然而在这种神圣的火光中,性升华成了精神和虔诚。从此,我的生活中不再有阴暗丑陋,不再有长吁短叹的夜晚,我不再为色情画心跳加速,不再站在违禁的门口偷听,不再心思不轨。我搭起了供奉贝雅特里斯像的圣坛,献身于她的同时,我也将自己献身给了心灵和神灵。我将自己那段沉迷于黑暗的往日变成祭品,奉献给了光明的力量。我的目的不再是情欲,而是纯洁,不是幸福,而是美丽和性灵。
  对贝雅特里斯的爱慕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昨天的我还是一个早熟的愤世嫉俗者,今天的我已成了圣殿的奴仆,一心想做圣人。我不但戒除了放荡的恶习,还渴望改变一切,将纯净、高雅和尊严带进一切事物中,包括饮食,语言和衣装。我变得严肃庄重,衣着正派,连走路的步伐都缓慢庄重了。旁人看来或许很怪异,然而在我心中,这是侍奉上帝的职责。
  通过这些练习,我试图为自己新的生活态度找到一种表达,其中有一项练习对我尤其重要。我开始画画。一个起因是我手头的那幅英国贝雅特里斯像和那个女孩不够相似。我想将她画出来,送给自己。我心怀全新的快乐和希望,在自己住的小房间中搜集来漂亮的画纸、颜料和画笔,备好画板、玻璃、瓷碗和铅笔。我还买了小管装的美丽丹配拉颜料,这种颜料我尤其喜欢。里面有一种浓烈的铬绿色,那抹绿色第一次在小白碟上闪耀生辉的样子,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刚开始画时,我小心翼翼。画脸很不容易,我先从别的部位开始。我画装饰品,花朵和虚拟的小风景,小教堂的一棵树,一条长着柏树的罗马桥。有时,我竟在这种游戏般的工作中迷失了自己,快乐得像一个玩颜料盒的孩子。最后,我终于开始画贝雅特里斯。
  有几幅完全失败,被我扔掉。我越在脑中想像当日在街上相遇时她的面容,就越画不成功。最后我只好放弃,转而画一张陌生的脸,我任由想像带着我走,那是随兴所至的想像,从颜料和画笔下自然生出。画出来的是一张梦中的面孔,我比较满意。于是我继续尝试下去,画出的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相似,虽然离现实依然遥远。
  我渐渐习惯了拿着画笔,梦游般地描画线条,填补色块,这些形象并无原型,它们来自游戏般的摸索,来自潜意识。某一天,我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终于画成了一张脸,这张脸比之前任何一幅都更强烈地向我诉说着什么。这张脸并不属于那个女孩,以我的水平,要画出她的样子实在为时过早。这张脸很不一样,是虚幻的,却并不因此而索然无味。它看起来既像男孩,又像女孩,头发不是那位美丽姑娘的浅金色,而是略微发红的褐色,下巴坚毅有力,嘴唇却红艳欲滴,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仿佛一张面具,却令人难忘,充满神秘的活力。
  完成的画带给我一种奇特的感受。像一幅神像,又像一个神圣的面具,亦男亦女,没有岁月痕迹,意志强烈,却又如梦似幻,僵硬如石,又奔流如注。这张脸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它属于我,它在呼唤着我。这张脸依稀有某人的痕迹,但我不记得是谁。
  在那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幅画,它分享着我的生活。我把画藏在某个抽屉里,不希望任何人发现并借此嘲笑我。而每当独自在屋中时,我总会拿出画来,与它交流。傍晚时,我便用别针将画别在床上方的台布上,正对着我,我久久望着画,直至沉沉睡去,而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它。
  恰恰是在那段时间,我又开始做各式各样的梦,就像童年那样。我仿佛很多年都没梦过。现在,那些梦又回来了,无数新的景象,其中常常出现那幅画,画在梦中获得了生命,与我对话,向我示好或示威,有时甚至会向我做鬼脸,有时它美不胜收,和谐而高贵。
  一日早晨,我从那些梦中醒来后,突然认出了画中人。那幅画像老朋友一样望着我,似乎在唤着我的名字。它似乎认识我,就像母亲一样,她一直在呼唤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凝视那幅画,望着那簇浓密的褐发,那女性化的嘴,那散发着奇特光芒的坚毅额头(画干了以后,自己现出了那道光芒),渐渐地,我认出、找回,领会了那张脸。
  我从床上跳起来,站到画前,细细打量,正对着那双瞪视的绿眼睛,右边的眼睛比左边画得高了一些。忽然,右边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轻轻的,却很明显,在这一眨眼的瞬间,我认出了那幅画……
  我怎么会花了这么久才醒悟呢?那是德米安的脸。
  后来,我经常将那幅画和现实中德米安的面容作比较。虽然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两张脸并不一样。
  可那还是德米安。
  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太阳斜斜滑进屋中,红光穿透了朝西开的窗户。屋子里一片昏暗。那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将那幅贝雅特里斯或德米安的肖像放在窗台上,夕阳的余晖穿透画像照射进来,那张脸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而那对眼眶红红的眼睛,那额头上的光芒和鲜红的嘴唇,仿佛在画面上热烈地燃烧起来。
  我坐在画前良久,那火光灭了之后也没动弹。渐渐地,我的心中出现了一种感觉:那画既不是贝雅特里斯也不是德米安,而是,我自己。虽然画中人并不像我——我觉得也没必要像——但那正是我生活的内容,是我的内心,我的命运或我的魔障。如果我有一个朋友,或者如果我有一个爱人,他们应该就是画中人的模样。我的生命和死亡也会如此,这就是我命运的钟声和旋律。
那几周我正在读一本书,那本书给我的印象比之前任何一部都更强烈。在那以后,很少有书能激起我的这种感受,除了尼采。那是一部诺瓦利斯作品集,里面收录了一些书信和格言,其中很多我读不明白,却莫名其妙地被其深深吸引,为之动容。那天,我突然记起了书中的一句格言。我用笔将那句话写在了画的下方:“命运和性情是一种概念的两个名字。”直到那一刻,我才懂了这句话的深意。
  我常遇见被我暗自称为贝雅特里斯的女孩。每遇见她,我就全身瘫软,却也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感和预感:你我是连在一起的,但那并非你,只是你的意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渴望再度变得强烈。几年来,我失去了他的音信。
  放假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我在回忆中刻意不提那次短暂的会面,我知道那是由于自己的羞耻和自负。但我必须重温那一日。
  假期中的某日,我在故乡溜达,由于经常出入酒馆,我趾高气昂,脸上却又透着疲惫,走在路上,我正在打量那些苍老,呆板而低贱的市井面孔,此时,德米安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瞥见他,我竟抽搐了一下。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秒,我不由想起了弗朗茨·克罗默。我多么希望德米安已经忘记了那段往事啊!在他的面前,我总有一种难受的歉疚感——虽然只是一段傻乎乎的童年往事,但依然会让我歉疚……
  他似乎在等我跟他打招呼,见我一直不动声色,便伸出手来。又感受到了他的手劲!结实、温暖却又冷静、坚毅!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说:“你长高了,辛克莱。”而在我看来,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既老成又青春。
  他随我一同走,我们一起散步,东拉西扯地聊天,对从前的事只字不提。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给他写过好几封信,却没有收到回信。啊,多希望他已经忘了这事,那些愚蠢的书信!他也没有提到信!
  那时我心中还没有贝雅特里斯和画像,依然过着荒诞不经的生活。走到市郊,我邀请他跟我一起去酒馆。他同意了。我炫耀般地点了一瓶酒,倒入杯中,和他碰杯,特意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久经酒场的大学生样,一口饮尽了第一杯酒。
  “你常来酒馆?”他问我。
  “嗯,”我懒懒地答道,“不然还能做什么?毕竟这是最有趣的营生。”
  “你这样认为?也有可能。这里面有些很吸引人的东西——陶醉,酒神般的大醉!但我认为,大多数整日泡酒馆的人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我觉得,泡酒馆恰恰是最粗俗的行为。是啊,良辰美景,伴着烛光,喝到烂醉如泥!可是天天如此,一杯又一杯,难道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吗?你能想像天天耗在酒馆里的浮士德吗?”
  我喝了一口酒,满怀敌意地望着他。
  “是啊,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浮士德。”我冷淡道。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他又笑了,依然是从前的那种活泼而深沉的方式。
  “嗯,干吗要为这个争吵呢?不管怎样,酒鬼和浪子的人生应该比老实本分的市民有趣得多。而且我还读过,浪子的生命是通向神秘主义的最佳途径。有很多这样的人,比如圣人奥古斯丁就成了预言家。他在前半生可是享乐派的花花公子。”
  我很怀疑,不想再受他摆布,于是不屑一顾地说:“是,人各有所爱!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想过要成为预言家什么的。”
  德米安微眯着眼睛,深深看着我,眼神似乎洞察了一切。
  “亲爱的辛克莱,”他缓缓道,“我不是故意要说一些让你不开心的话。而且,我们两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酗酒。但你的内心却知道,它支配着你的人生。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愿,一切都做得比我们更好。抱歉,我得回家了。”
  我们淡淡告别。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酒馆中,喝光了那瓶酒,准备离开时,发现德米安已经付了钱。这让我更生气。
  这件小事再次占据了我的思想。我无法忘记德米安,他在市郊酒馆里说的那番话总是不断浮现,历历在耳,清晰得出奇。“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
  我望着挂在窗边的那幅画,画的颜色褪得厉害。然而那双眼睛依然在闪着光。那是德米安的眼神。或是我内心的那个人。那个无所不知的人。
  我多么渴望德米安啊!我对他一无所知,他远远超出了我能触及的范围。我只知道,他或许正在某地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他的母亲已搬出了我们的城市。
  我在脑中搜寻所有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回忆,一直追溯到克罗默的那段往事。那时他所说过的话一一浮上心头,而那些话对我依然有意义,触动了我当下的处境!在这次不愉快的会面中,他所说的关于浪子和圣人的话,忽地照亮了我的心。我的处境不就是这样么?我不正是一直沉沦在酒精和污秽中,麻木而迷惘,直到一种新的生命力唤起了我心中的另一面,激起了我对纯净和圣洁的神往。
  我继续沉溺在回忆中,天早已黑了,外面下着雨。我的记忆里也有雨声,我想起了当年,在那棵栗树之下,他追问我和克罗默的故事,挖掘我的秘密。一段回忆勾连着另一段——上学路上的谈话,坚信礼课程。最后,我想起了和德米安的第一次会面。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我一时竟没有想起,于是我慢慢搜寻,潜到记忆的最深处。啊,想起来了!我们站在我家门口,他刚给我讲了自己对该隐的理解。后来他提到了我家门上那枚古老残败的徽章,徽章镌刻在下窄上宽的拱顶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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