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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9 金庸(现代)
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颊上碰了一下。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
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充满了柔
情密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
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
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是很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
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
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
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九个字中,更是
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
的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
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
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
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
正,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
么说,不由得一呆,问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然而若于他睡
梦之中忽施暗袭,终究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
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
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一
线之机,现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
“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
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
翠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头。因此两人
掌力互击,他手掌被击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谢逊如
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
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谢逊左掌一
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
见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然强弱悬殊,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
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怎地
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
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刻会中我掌力受伤。”
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哪知他年纪
轻轻,内功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比拚掌力,同时都注视着
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
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否则我改掌为拳,一拳下来,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殷素素
道:“谢前辈,我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罢。”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
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叫:“发银针,发银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
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
船舱中地方既窄,银针又必细小,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
挡,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将张翠山打死,却又不愿,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
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你们若不起异
心,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
罢。”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
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罢!”
张翠山心道:“立甚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
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
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
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之下有甚么希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
教我活不到二十岁!”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他脸如金
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谢逊笑道:“武
当子弟,果然名不虚传,好生了得。”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没发射银针袭敌,但
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几
句安慰她的话,忽见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见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张五
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
突然之间,张翠山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大叫,呼喝声中
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冷水一冲,登时便清醒
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当即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
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尽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
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
浪之中,仍然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假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
被巨浪冲出了船外,远远飞出数丈,迅即沉没入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
大响,只打得船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
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
但听喀喇喇、喀喇喇几声猛响,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先后击断。两条桅
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在海面
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
无策,那后桅向左横斜,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风!”眼见稍
有犹豫,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桅也打断了。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浪中
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连叫数声,听不到
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
的头顶,在海水之中,有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
他的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
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心中惊喜交集:“她好好的在
这儿,没掉入海中。”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己对殷
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
“是!素素,咱俩死在一块。”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恋相
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的
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击,原已累
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
得稳稳地,绝不摇晃。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就来,事先竟
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激荡,便惹起了一场大风暴。若非谢逊
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
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
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也已无法驾驶。谢逊走到后
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罢。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
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
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的猝不及防。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
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当时心中唯有一念:
“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离。”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套
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
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
外,谢逊也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
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
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
哥,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
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
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永远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在谢逊
心中,却是不住价的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骇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
有听天由命,任凭风浪随意摆布。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三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
慢慢散开,露出星夜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
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中,从没听人在“老
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
想,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
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尝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
境,随着谢逊“贼老天”三字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
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
北飘行,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
们便有归家乡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会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了哪里。”张翠山道:
“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滋味,如
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
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
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
山笑道:“我们把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
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甚么船啊?”张
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渡甚么银河?”殷
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
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甚
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
上天,我……我……却要入地狱。”张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
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实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
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向善,多积功德,常言道: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曲《山坡
羊》:“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
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
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猛听得谢逊在舱中
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
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
场,我也跟你一起没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
了。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
以打鱼,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饿了两日。虽然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清
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驶。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
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
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然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奋
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哪知天无绝
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
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
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甚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
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
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
如寒冰,都知道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必满
海是冰,座船一给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张翠山道:“《庄子·逍遥
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道:
“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张翠山与殷素素相对苦笑。这一晚三人只是听
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
想,要研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俩
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
“还是让你到龙宫中去,屠你妈的龙去罢!”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叹
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
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
谢逊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随即张臂搂
在一起,只觉脚底下冰冷的海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只听得谢逊叫道:“跳上冰
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
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紫色的光芒,显得又是
奇丽,又是可怖。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狼牙
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顿饭时分便已沉得无影无踪。谢逊将两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
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横广二十余丈,纵长八
九丈,比原来的座船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
舒筋骨。”站起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
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
接咱们去会一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旁,便已心满意足,就是天塌下来也全
不萦怀。三人之中,只张翠山皱起了眉头,为这眼前的厄运发愁。冰山又向北飘浮了七八
日。白天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于是三人每到白天,便
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鱼,猎取海豹。说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长,到后
来每天几乎有十一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
张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神情日渐反常,眼睛中射出异样光芒,常
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一日晚间,张翠山正拥着海豹皮倚冰而
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急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
之下,只见谢逊双手抱住了殷素素肩头,口中荷荷而呼,发声有似野兽。张翠山这几日看到
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担心,却没想到他竟会去侵犯殷素素,不禁惊怒交集,纵身上
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阴森森的道:“你这奸贼,你杀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单
单的活在这世上。”说着左手*张翠山惊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没杀你的妻子。谢前辈,
你清醒些。我是张翠山,武当派的张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谢逊一呆,叫道:“这女人是谁?是不是你的老婆?”张翠山见他紧紧抓住殷素素,心
中大急,说道:“她是殷姑娘,谢前辈,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谢逊狂叫:“管她是谁。我妻子给人害死了,我母亲给人害死了,我要杀死天下的女
人!”说着左手使劲,殷素素登时呼吸艰难,一声也叫不出了。
张翠山见谢逊突然发疯,已属无可理喻,当下气凝右臂,奋力挥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
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过滑溜,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
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跃起身来,伸指便点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
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殷素素斜转身子,左手倏出,往谢逊头
顶斩落。谢逊毫不理会,只是使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去。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
掌,霎时之间,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殷素素这一下斩中在谢逊的后颈,只感
又韧又硬,登时弹将出来,掌缘反而隐隐生疼。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一只大
手又向自己喉头*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光彩,无数奇丽绝伦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
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条金光、蓝光、绿
光、红光。谢逊一惊之下,“咦”的一声惊呼,松手放开了殷素素。张翠山也觉得手掌上的
压力陡然减轻。谢逊背负双手,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幻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
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特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
见。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奇光,不再有何动
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记了昨晚自己曾经发狂,言语举止,甚是温
文。张翠山与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
谁?”生怕引动他疯病再发,自是不敢提及一字。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
天爷的咒骂又渐渐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野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虽
然互相不提,但两人均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大发。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
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
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张硬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
冰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入海
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
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
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
辈,你歇歇罢,别理会这鬼太阳了。”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
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
挤死你!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杀死我的孩儿?”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
箍还在不断收紧。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哪里扳得动分毫?眼看殷素素舌头伸出,
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掌,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
石,谢逊如野兽般呵呵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
了!”但见他毫不理会,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手臂弯“小海穴”中重重一点。谢逊倏地回
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忙矮身脱出了他的怀抱。谢逊左掌斜削,径击张翠山
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肩头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
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闪避,殷素素非再给他擒住不可,当下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
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粘力,再也
解脱不开,只得鼓起内劲,与之相抗。
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之后,拖着他的身子,径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纵身跃开,她双
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
“啊哟!”横身摔倒。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其强劲,张翠
山落下时已在冰山上的边缘,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第七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
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张翠山急忙
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
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嘭、砰嘭几声响亮,谢逊挥
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
声音,向张殷二人掷来。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
处,大气也不敢透一声。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一动也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
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银针,而谢逊在神智昏
迷下竟尔没有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但他听觉自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
了过来,后果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叮叮当当之
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否则决计逃不脱他的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是一片
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叫一声,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
四下乱掷,只听得砰砰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
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是挨了几年一般。谢逊掷冰
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以致多有冒
犯,二位不要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
上,静待二人答话。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哪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二人始终
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
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么深深的吸一
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时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
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
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之
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动,带着
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过他的
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
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
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
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了劫难。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
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
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是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若到了世界的尽
头。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
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的一声,
一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巨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
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
一舞动,威力及于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
得几下,已到了冰山边缘。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的手臂,双足使劲,跃向
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嘭猛响,冰屑溅击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
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
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继续飘动,第一块落空,此后再也投掷
不中了。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
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下,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
速,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个黑
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二人攀着这一块冰块,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
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现,两人待得邻近,攀
了上去。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
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没受伤罢?”两人自管自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
些甚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得逃命,浑忘了耳中塞有物事。两
人得脱大难,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是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
分离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上,没
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给你,你也仍然要我么?”张翠山呆了呆,
伸手搔搔头皮,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而且……一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
咱们的门派不同……”殷素素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谢逊比
拚掌力,我几乎想发射银针助你,却始终没出手。”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甚么?我总
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
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
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
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么好。”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
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
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于能回去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
爹说不定要杀你……”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
天鹰教创教的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
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这话可是
真心?”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
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
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
夫君行善,决不敢再杀一人。若违此誓,天人共弃。”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
言,当即伸臂抱住了她。两人虽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有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
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
已无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
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这黑烟虽然望见,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仍未飘近,但黑烟越来越高,到
后来竟隐隐见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问道:“那是甚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
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张翠山心中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
“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哪有这么高?”张翠山
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听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
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欢。”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个大火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
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是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近的
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
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
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
走遍了大半个中原,从未见过。他二人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
年来堆积而成。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而成。该处虽然地
近北极,但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相似,高山处玄冰白雪,平
野上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
啦!”张翠山心中也是喜乐充盈,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头
吃草,极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但冰山飘到岛
旁,被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
眼见情势不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钩掌齐施,吧
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于爬
上了陆地。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
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
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张翠山惊叫:“素素!”抢过去欲扶
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
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突然地面一
动,竟致同时摔倒。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来。当日疲累已
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
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
这仙人岛上定是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
啊。”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是尽量保持容颜修饰,衣衫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
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铁
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
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之外,尽是青草奇花。草
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皆无害于人。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
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一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
了过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呵的一声,眼前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
大白熊来。
那熊毛长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跃后。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
掌,便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飘流久了,身
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
扑上,啪的一响,已将长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用树干横扫,正
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但听得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
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将过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
将银钩在半空中疾挥下来,正中白熊的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惊
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殷素素拍手笑
道:“好轻功,好钩法!”一言甫毕,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
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
呼。原来她身后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狰狞可怖。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
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对
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
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对准熊头,运劲摔将下去。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熊慢慢
软倒,死在树下。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洞内,过了一
会,不见动静,于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后。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有八九丈纵深,中间
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是腥臭。殷素素掩
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
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
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
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可
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
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
般,只是十分缓慢而已。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条块。当地
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
“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
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
“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
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
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
花,那可真妙极了。”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
色郑重,不禁一怔,道:“甚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
“啊,你这坏蛋,我还道是甚么不好的事呢。甚么法子?快说,快说!”张翠山道:“火山
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
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
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
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进发。那火山口望去不远,
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
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树木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
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
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罢。”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
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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