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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8 金庸(现代)
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均想: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
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门
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
光,显是新削下来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削裂。这一次群豪皆
尽大声喝彩。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常金鹏缓步走到场
中,提起宝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劈为二。突然间抢到左
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跟着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
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挥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
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
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被宝刀齐腰斩断,只是那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使的力道又
极均衡,上半截松树断了之后,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
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了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了
下来。
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宝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大树倒塌之声尚
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都
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天鹰教、巨
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座旗纷纷随着旗杆倒落,无不大为惊怒,各遣
手下前去查问。但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
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
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天鹰教布置下的阴谋,但见天鹰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
是。
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却无一回转。众人面面相
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
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尽数毁了,难道咱们不能坐
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齐举杯,
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叫声惨厉,划过长空。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
适才去查问的那舵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
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舵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
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
白龟寿道:“是只狮子?”他听到是只猛兽,反而宽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个人。
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说到这里,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气绝。白龟寿
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他知那死
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鹰教中算得是个硬手,但一转眼被人伤得这般厉害,对手自是非同
小可。常金鹏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众人吃了一惊,只见大树后缓步
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魁伟异常,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碧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
根一丈六七尺长的两头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张翠山暗
自寻思:“金毛狮王?这诨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
过。”
白龟寿上前数步,说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
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均
想:“这人神态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斯文得紧,外号倒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
礼,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我们素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
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
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声说道:“敝教天鹰教新近得了
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那柄正被烈火
锻烧着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确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将过去。常金鹏
见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甚么?”常金鹏道:
“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朋友但可远观,不可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
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
上夺去,天公地道,有甚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
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镔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
不回头,将狼牙棒向后挥出,当的一声巨响,那镔铁大西瓜给狼牙棒一撞,疾飞回来,迅速
无伦。常金鹏大惊,右手铁西瓜急忙挥出,双瓜猛碰。不料谢逊神力惊人,双瓜同时飞转,
撞在常金鹏胸口。常金鹏身子一晃,倒地毙命。他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
威,这时却禁不起谢逊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坛属下的五名舵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
扶常金鹏,三人拔出兵刃,不顾性命的向谢逊攻去。谢逊左手抓住屠龙刀,右手中的狼牙棒
在铁鼎下一挑,一只数百斤重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舵主同时压倒。大铁鼎
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舵主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鹏尸身身上
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众人见了这等声
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谢逊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舵主看来也是
重伤难活。张翠山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着实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
是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的敌手,便是大师哥、二师哥,也颇有不如。当今之世,除
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胜得过他。
只见谢逊提起屠龙刀,伸指一弹,刀上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点头赞道:“无声无
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
龙刀的刀鞘罢?拿过来。”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势,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将刀
鞘给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是死得极为惨酷,但此刻和他硬
抗,那也是有死无生,当下凛然说道:“你要杀便杀,姓白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谢逊微
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天鹰教中果然还是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
一百多斤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突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
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哪知这宝刀斜飞而至,
刷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甚是强劲,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
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的引了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
之巧,手法之奇,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刀,各位有何异议?”
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
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我们大伙儿都非常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
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正是。”他听得谢逊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欢喜,又是惶恐。
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甚么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
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怎说我
德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诌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
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
抗,低着头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靠毒
盐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张登云全家,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罢?”元
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会给他知道?谢逊喝道:“叫你手下装两
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帮众人人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
违拗,只得命手下装了两大碗出来。谢逊取了一碗,凑到鼻边闻了几下,说道:“咱们每个
人都吃一碗。”将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
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
的两件疑案。张登云和欧阳清在江湖上声名向来不坏,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张
翠山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的颇有痛快之感。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
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了肚中。这一着大
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间正气凛然,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恶
极之辈,心中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
识?”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惧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
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
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如知
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大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
滚了几转,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甚么解药?
取酒来!”天鹰教中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壶过来。谢逊喝道:“天鹰教这般小器,拿
大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
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一坛酒
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
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
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
了几晃,昏晕在地。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
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
过去。原来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二十多斤酒都变成了毒酒,
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功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谢逊说
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远洋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
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何以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
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妇女轮奸致死,是否太过伤天害理?”麦鲸
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穷
凶恶极,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哪几个人干的?”麦鲸身当此境,只求自己免
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罢!”刷刷刷
三刀,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立时中
刀毙命。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
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甚么?”麦鲸见仍是不了,心道:“在陆上跟
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
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底功夫。”谢逊道:“好,咱们
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些人都要逃走!”
众人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他要将这里的人个个害死?”麦鲸忙
道:“其实便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手,我认输就是。”谢逊道:“噫,那倒
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罢。”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这个比武,胜负
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
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
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
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放过。”张翠山听到这里,情不自
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会
武功的,谢逊若是知道此事,也当找她算帐,只见殷素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张翠山
又想:“谢逊若要杀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何况她
也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是……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瞧着人行凶,袖手不理?”
只听谢逊又道:“只是怕你们死得不服,这才叫你们一个个施展平生绝艺,只要有一技
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的性命。”他说了这番话,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倒些酒水,和
成了两团湿泥,对麦鲸道:“水性优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
鼻,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将左手中的湿泥
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
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
吸了口气,当下盘膝坐倒,屏息不动。他从七八岁起,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水性极高,
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决不能输了,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
心,更能持久。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
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过三拳。”谢逊
嘴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登时
脸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极,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
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
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的嫡亲嫂子,自己逼奸
不遂,将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他口鼻上湿泥未除,全力进攻,他若
运气发拳,势必会输给了麦鲸。”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平生学的乃是拳法,向
你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
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
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
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
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
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声“第
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个罗唆名目,叫作“横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生平所学之
中最厉害的一招,在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这时麦鲸面红耳
赤,额头汗如雨下,势难再忍,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
机一动,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
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不免伤及他的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
一个小孔,稍有空气透入,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
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银钗嗤的一
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断钗已将
他一眼刺瞎。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拍拍两声,分别打在他双肩,左
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无法动弹。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了谢逊的小腹之上。这
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对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
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大
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来极是柔软,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
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死。谢逊回过头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
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
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
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高蒋两人脸面苍白,但昂然持剑,都向
他瞪目而视。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接着便要向高蒋两人下手,站
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
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杀戮,与这些人又有甚么分别?”
谢逊冷笑道:“有甚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
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谢逊
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
少,他跟你讲是非么?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杀,
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默然半晌,说道:“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
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谢逊道:“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难道便讲是非了?岳飞
是大忠臣,为甚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甚么身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张
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佞,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种了恶
因,致收恶果,这也就是辨别是非啊。”谢逊道:“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
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以致受此无穷
灾难?”张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谓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寻常。”
张翠山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谢前辈英雄无
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苍生皆被福荫。”谢逊道:“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
侠仗义?”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
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学武,正便是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他心中,从未想到
过“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的念头,只觉这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根
本不用思考,这时听谢逊问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嘿,胡说八
道!你说武林之中,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
一生积善无数,却毫没来由的遭此惨祸,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八个字,自己实再难以
信之不疑,惨然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
福,本也不必计较。”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
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识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
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也不过
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了眼前亏。张翠
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及恩师。”哪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
“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教,想来武功上必有独特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我及不上尊师那
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擅长的是甚么功夫,姓谢
的想见识见识。”
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眼见白龟寿、常金鹏、元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
横就地,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得以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决非敌手,说道:“谢前
辈,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还待怎地?”谢逊道:“关于这把
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罢?”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据
说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
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道。我要找
个清静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时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倘若
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谢逊道:“嘿嘿,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
到武功,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
过一丝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峨嵋,昆仑
两派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左右光
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旷世难逢的人才,我
未必便胜他得过。”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前辈称誉。”谢逊道:“我想得此刀,
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的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
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
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
道:“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二来念着故人的交
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但今
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殷素素听他说与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宽,于
是继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事难知,天意
难料,外物不可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
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
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给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没有强
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得此刀?”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
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过一见宝
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谢逊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
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
“为甚么?”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
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
旁的不说,单是那位白眉魔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谢某
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摇头,说道:“殷天正内外功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
当年……唉……”叹了一口长气,又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想:“原来天鹰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当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杀人灭
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派、神拳门这些人的
罪恶?”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你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
“你倒很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能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
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
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一个人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非特别痛苦万分,
也就是了。咱们学武之人,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
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
功、水功,随便哪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甚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说话,知道今
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
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发颤。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
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怎么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
酒吗?不过就算跟你比吃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
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一红。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
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此试便有输赢。这位
张五侠是名家子弟,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
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心下盘算:“甚么功夫我能侥幸
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拳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
在下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但若侥幸斗成个平
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
止。”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请前
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来罢。”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甚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
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了
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
两头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
兵刃,只是比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
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
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两
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落
下。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着又
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
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
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
两个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
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
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
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
的落在殷素素身旁。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于叹了一口
气,说道:“我写不出,是我输了。”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
乃张三丰意到神会、反复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
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心境,又乏凝神苦思
的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哪想得到
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
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笔力之强弱,登时相去倍蓰
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
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吩咐,请快说罢。”迫于诺
言,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
只是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求我甚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
了岛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谢逊道:“我才没这么
傻,相信人家发甚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
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
理,说道:“你们两个的性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
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甚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
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
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
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
耳。突见谢逊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只
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变成痛
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昆仑派高蒋二
人大惊之下,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功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
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
来。突然间只见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谢
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
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已往之事。
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张翠山默然,心
想:“你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
逊的残忍狠毒直是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涛等一个个晕倒在地,满脸焦黄,全无人
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实是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
何,实在难以想象。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罢!”张翠山道:“到哪儿去?”
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
“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日一夜,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甚么变故?”谢逊引着二人
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见港湾中泊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
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
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
手拔锚开船。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发号令时,始终是指手划脚,不出一
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了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
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张翠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
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
连他们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
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的大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想要辩驳,但一
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
们的眼睛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再过一日一夜,你们便连眼睛
也没有了。”
眼见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
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
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
然,但见座船渐渐离岛,心想:“岛上这些人虽然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
太惨,倘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
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
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是气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过了
一会,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
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
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错。”殷素素惊道:“向东是茫茫大
海,却到哪里去?你还不快叫艄公转舵?”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
柄屠龙宝刀,须得找个清静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为甚么是武林至尊,为
甚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
日那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麻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
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
岛定居下来。”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
行踪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曲
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
刀中的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
辈子。你两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
怒,拍桌喝道:“你快别胡说八道!”斜眼一睨,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一个强
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
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
任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
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
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
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十三年来
我少杀禽兽多杀人。”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
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
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
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
的一声,说:“比你还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
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
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否则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
些时日,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殷素素道:“甚么多活些时日?”谢
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
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甚么秘密?甚
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谢逊叹道:“假
若当真如此,咱们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子罢。”突然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
几句话只怕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哪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
道:“睡罢!”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
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
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
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
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
冷。”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上,感到袍上
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不杀谢逊,不能脱身。”他
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
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手加
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这荒岛之
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哪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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