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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60 金庸(现代)
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刚,招式缓慢而变化精微,岂知俞莲舟双掌如风,招式奇快,顷刻间
宋青书腰腿间已分别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书大骇:“太师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当派第三代掌门,决不致有甚么武功秘而不
授。俞二叔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是学过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岂不是犯了本门功夫
的大忌?可偏生又这等厉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却被俞莲舟遇得气也喘不
过来,当下只得连连倒退,竭力守住门户。群雄全神贯注的瞧着二人相斗,眼下虽是俞莲舟
占着上风,然而适才宋青书抓杀丐帮二老,均是反败为胜,从劣势中突出杀着,此事未必不
能重演。却见俞莲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却无不清清楚楚,便如擅于唱曲的名家,虽唱
到了极快之处,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干净利落,无半点模糊拖沓。群雄纷纷站起,有些
站在后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尽皆赞叹:“武当俞二侠名不虚传,这一口气不停的急
攻,招式竟全无重复。”亏得宋青书是武当嫡传弟子,对俞莲舟拳脚中精微的变化都曾学
过,只是如此快斗,却是生平第一遭。广场上黄尘飞扬,化成一团浓雾,将俞青二人裹住。
猛听得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与宋青书一齐向后跃开,两团黄雾分了开来。俞
莲舟尚未站定,复又猱身而前。殷梨亭挂怀师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场边,手按剑柄,目不
转睛的望着场中。这时宋青书生死系于一线,全力相拚,早已顾不得门派之别,所使全是自
幼练起的武当派功夫。二人的拳脚招式,殷梨亭尽皆了然于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杀
着,心中的焦虑比之旁人又远有过之。好在见俞莲舟越打越占上风,若非提防宋青书突出五
指穿洞的阴毒杀手,处处预留地步,早已将他毙于掌底。
张无忌也颇担心,手中暗持两枚圣火令,倘若俞莲舟真有性命之忧,那也顾不得大会规
矩,非出手相救不可。但见尘沙越扬越高,宋青书突然左手五指箕张,向俞莲舟右肩抓了过
来。俞莲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这一手。宋青书抓毙丐帮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莲舟瞧得
明明白白,倘若事先并无二老遭殃,突然间首次遇到这般阴狠之极的杀手,就算不死,也得
重伤,既是见识在先,心中早已算好应付之方。宋青书练此抓法未久,变化不多,此时再
抓,与起先两下仍是大同小异。俞莲舟右肩斜闪,左手凭空划了几个圈子。赵敏与范遥忍不
住齐声“噫”的一下惊呼,俞莲舟所转这两个圈子,正是张无忌指点范遥的太极拳“乱环
诀”。赵敏与范遥一见之下,便知宋青书要糟,果然“噫”声未毕,宋青书右手五指抓向俞
莲舟咽喉。张无忌大怒,低骂:“该死,该死!”丐帮执法长老便是命丧于这一抓之下,宋
青书对师叔居然也下此毒手。但见俞莲舟双臂一圈一转,使出“六合劲”中的“钻翻”“螺
旋”二劲,已将宋青书双臂圈住,格格两响,宋青书双臂骨节寸断。俞莲舟喝道:“今日替
七弟报仇!”两臂一合,一招“双风贯耳”,双拳击在他的左右两耳。这一招绵劲中蓄,宋
青书立时头骨碎裂。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莲舟正待补上一脚,当场送了他的性命,蓦地里青
影闪动,一条长鞭迎面击来。俞莲舟急忙后跃避过,那长鞭快速无伦的连连进招,正是峨嵋
派掌门周芷若为夫复仇来了。俞莲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间便已将他圈住,忽
地软鞭一抖,收了回来,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时取你性命,谅你不服。取兵刃
来!”
殷梨亭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上前说道:“我来接周姑娘的高招。”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
一眼,转身去看宋青书伤势,只见他双目突出,七孔流血,软瘫在地,眼见性命不保。峨嵋
派抢上三名男弟子,将他抬了下去。
周芷若回过头来,指着俞莲舟道:“先杀了你,再杀姓殷的不迟。”俞莲舟适才竭尽全
力,竟然无法从她的鞭圈中脱出,心下好生骇异。他爱护师弟,心想:“我跟她斗上一场,
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里逃生,便多了几分指望。”回手
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长剑。殷梨亭也瞧出局势凶险无比,凭着师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长
鞭的一击,看来极是渺茫,他和师兄是同样的心思,宁可自身先撄其锋,好让师兄察看她鞭
法的要旨,当下不肯递剑,说道:“师哥,我先上场。”俞莲舟向他望了一眼,数十载同门
学艺、亲如手足的情谊,猛地里涌上心头,心念犹似电闪,想起俞岱岩残废、张翠山自杀、
莫声谷惨死,武当七侠只剩其四,今日看来又有二侠毕命于此,殷六弟武功虽强,性子却极
软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乱,未必能再拚斗,寻思:“若我先死,六弟万难为我报
仇,他也决计不肯偷生逃命,势必是师兄弟二人同时毕命于斯,于事无补。若他先死,我瞧
出这女子鞭法中的精义,或能跟她拚个同归于尽。”当下点头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
刻。”殷梨亭想起妻子杨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杨逍与张无忌这边望去,转念又想:
“我死之后,不悔与孩儿自会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妈妈的去嘱咐求人。”于是长剑一举,目
视剑尖,心无旁鹜,跟着含胸拔背、沉肩坠肘,说道:“掌门人请赐招!”他年纪虽比周芷
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门,他丝毫没缺了礼数。俞莲舟见他以“太极剑”起手
式应敌,知道六弟这次是以师门绝学与强敌周旋,便缓缓向后退开。周芷若道:“你进招
吧!”殷梨亭心想对方出手如电,若被她一占先机,极难平反,当下左足踏上,剑交左手,
一招“三环套月”,第一剑便虚虚实实,以左手剑攻敌,剑尖上光芒闪烁,嗤嗤嗤的发出轻
微响声。旁观群雄忍不住震天价喝了声采。周芷若斜身闪开,殷梨亭跟着便是“大魁星”、
“燕子抄水”,长剑在空中划成大圈,右手剑诀戳出,竟似也发出嗤嗤微声。周芷若纤腰轻
摆,一一避过,说道:“殷六侠,我让你三招,以报昔日武当山上故人之情。”这“情”字
一出口,软鞭便如灵蛇颤动,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软鞭竟从半路弯将过
来。殷梨亭一招“风摆荷叶”,长剑削出,鞭剑相交,轻轻擦的一响,殷梨亭只觉虎口发
热,长剑险些儿脱手,心中大吃一惊:“我只道她招式怪异,内力非我之敌,不料她内劲也
这般奇诡莫测。”当下凝神专志,将一套太极剑法使得圆转如意,严密异常的守住门户。周
芷若手中的软鞭犹似一条柔丝,竟如没半分重量,身子忽东忽西,忽进忽退,在殷梨亭身周
飘荡不定。张无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难、渡劫三位高僧,又是
截然不同。”他初时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门武功,但此时看了她犹如鬼魅的身手,与灭绝师
太实是大异其趣,心下隐隐竟起恐惧之感。范遥忽道:“她是鬼,不是人!”这句话正说中
张无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颤,若不是广场上阳光耀眼,四周站满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
死,鬼魂持鞭与殷梨亭相斗。他生平见识过无数怪异武功,但周芷若这般身法鞭法,如风吹
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霎时间宛如身在梦中,心中一寒:“难道她当真有妖法不
成?还是有甚么怪物附体?”周芷若身法诡奇,然太极剑法乃张三丰晚年继太极拳所创,实
是近世登峰造极的剑术,殷梨亭功劲一加运开,绵绵不绝,虽然伤不了对手,但只求只保,
却也是绝无破绽。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啊哟,宋青书快断气啦,周大掌门,你不
给老公送终,做寡妇也不光彩哪!”众人往声音来处望去,却是周颠。他知武当派弟子生平
最注重养气调息,临敌交锋之际,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修
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扰乱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
你老公要噎气啦,有几句话吩咐你,他说他在外头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个私生子。他
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给他抚养,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还是不答允啊?”
群雄听他这么胡说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周芷若却仍如没有听见。周颠又叫:
“啊哟,乖乖不得了!灭绝老师太,近来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见,你老人家越来越硬
朗啦。你阴魂附在周姑娘身上,这软鞭儿可耍得当真好看哪!”突然之间,周芷若身形一闪
一晃,疾退数丈,长鞭从右肩急甩向后,陡地鞭头击向周颠面门。她本来与明教茅棚相隔十
丈有余,但软鞭说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龙,矢矫而至。周颠正自口沫横飞的说得高兴,哪料
得到周芷若在恶斗之中竟会突然出鞭袭击。他一呆之下,长鞭已到面门。周芷若并不回身,
然而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周芷若长鞭向后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
梨亭接连戳去,一连七指,全是对向他头脸与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敌,也无法圈转长剑
削她手臂。只得使招“凤点头”矮身避开。其时明教茅棚中啪的一声,跟着呛啷啷一阵乱
响。原来杨逍正站在周颠近旁,眼明手快,挥掌拍起身前木桌,挡了周芷若一鞭。长鞭击中
木桌,登时木屑横飞,桌上的茶壶、茶碗四下乱掷,各人身上溅了不少瓷片热茶。
周芷若一击不中,不再理会周颠,软鞭回将过来,疾风暴雨般向殷梨亭攻击。俞莲舟持
剑在旁看了半晌,始终无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这套太极剑法也
无法使得比六弟更好。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内力不足,我们或能以韧力长劲取胜。”他见
殷梨亭剑法吞吐开合、阴阳动静,实已到了恩师张三丰平时所指点的绝诣,心想师弟一生中
从未施展过如此高明的剑术,今日面临生死关头,竟将剑法中最精要之处都发挥了出来,武
当派武功讲究愈战愈强,时刻拖得越久,越有不败之望。周芷若突然间长鞭抖动,绕成一个
个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时将殷梨亭裹在其间。太极拳和太极剑都讲究运劲成圈,周芷若长鞭
竟也抖动成圈,鞭圈方向与殷梨亭的剑圈相同,只是快了数倍。殷梨亭剑上劲力被她这么一
带,登时身不由主,连转了几个身,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周芷若长鞭倒卷,鞭头对准
殷梨亭天灵盖砸了下去。
俞莲舟纵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软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飞出一腿,正中俞莲舟腰胁。俞
莲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诡异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见她抖鞭成圈,夺落殷梨亭手中长剑,
登时心中雪亮:“原来她功力不过尔尔,这几下抖鞭成圈,比之我们的太极拳功夫可差得远
了。”一抓住鞭梢,拚着腰间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绝户手”,直插周芷若
小腹。周芷若无可抵挡,心中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里。”右手放
脱鞭柄,五指向俞莲舟头顶插落,只盼和他斗个同归于尽。俞莲舟侧头欲避,不料腰间中腿
后穴道被封,头颈僵硬,竟尔不能转动,左手却仍是运劲疾落。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
从旁抢至,右手挡开了俞莲舟的“虎爪绝户手”,左手架开周芷若插向俞莲舟头顶的五指,
正是张无忌出手救人。周芷若双掌并力,疾向张无忌胸前击到。张无忌若是闪避,这双掌之
力刚好击正殷梨亭脸盘,只得左掌拍出挡格。
二人三掌相接,张无忌猛觉周芷若双掌中竟无半分劲力,心下大骇:“啊哟,不好!她
和六叔苦斗二百余招,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我这股劲力往前一送,岂非当场要了她的
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劲。
他初时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与自己已相差不远,大是强敌,丝毫不敢怠忽,加之
单掌迎双掌,这一掌乃是出了十成力,劲力刚向外吐,便即察觉对方力尽,急忙硬生生的收
回,他明知这是犯了武学的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击自身,何况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回
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于自己内劲收发由心,这股强力回撞,最多一时气窒,决无大碍。
不料他掌力刚回,突觉对方掌力犹似洪水决堤、势不可当的猛冲过来。张无忌大吃一惊,知
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声,已被周芷若双掌击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
力,并世两大高手合击之下,他护体的九阳神功虽然浑厚,却也抵挡不住。何况周芷若的掌
力乃乘隙而进,正当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这门功夫却是峨嵋派嫡传,当年灭绝师太
便曾以此法击得他喷血倒地。只不过当年他是全然不知抵御,这次却是一念之仁、受欺中
计。当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后仰,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周芷若偷袭成功,左手跟着前
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张无忌身受重伤,心神未乱,眼见这一抓到来,立时便是开膛破胸
之祸,勉强向后移了数寸。嗤的一响,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肤。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着便要进袭,其时俞莲舟被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动弹不得,殷梨
亭扑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见张无忌难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见到他胸口露出一
个伤疤,正是昔日光明顶上自己用倚天剑刺伤的,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动,
眼眶儿一红,竟然抓不下去。她稍一迟疑,韦一笑、殷梨亭、杨逍、范遥四人已同时扑到。
韦一笑飞身挡在张无忌身前,杨范二人分袭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着张无忌逃开。
这一来,场中登时大乱,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众纷纷呼喝,手执兵刃,抢上场中。杨
逍、范遥和周芷若拆得数招,便不再恋战,韦一笑扶起俞莲舟,一齐回入茅棚。峨嵋、少林
两派人众见场中罢斗,也便退开。
赵敏本也抢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韦杨诸人迅速,中途遇上,见张无忌嘴边都是鲜血,
只吓得脸如白纸。张无忌强笑道:“不碍事,运一会儿气便好。”众人扶着他在茅棚中地下
坐定。张无忌缓引九阳神功,调理内伤。
周芷若叫道:“哪一位英雄前来赐教?”范遥束了束腰带,大踏步走出。张无忌道:
“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战,咱们……咱们认输……”一口气岔了道,又是两口鲜血喷
出。范遥对教主之令不敢不从,倘若坚持出战,势必引得张无忌伤势加剧,何况出战只是尽
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却于本教无补。周芷若站有广场中心,又说了两遍。
适才张无忌迴力自伤,只有他与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人都以为周芷若掌力怪异,张
无忌力所不敌,而周芷若凝指不发,饶了他性命,却是人所共见。她以一个年轻女子,连败
殷梨亭、俞莲舟、张无忌三位当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实是匪夷所思。群雄中虽有不少
身负绝学之士,但自忖决计比不上俞、殷、张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周芷若站在场
中,山风吹动衫裙,似乎连她娇柔的身子也吹得摇摇晃晃,但周围来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
的数千英雄好汉,竟无一人敢再上前挑战。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无人上前。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出来,合十说道:“峨嵋派掌门
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为天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颠叫道:“我周颠不服。”
那老僧道:“那么请周英雄下场比试。”周颠道:“我打她不过,又比个甚么?”那老僧
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敌,那便是服了?”周颠道:“我自知不敌,却仍是不服,不可以
吗?”那老僧不再跟他纠缠不清,又问:“除了这位周英雄外,还有哪一位不服?”连问三
声,周颠嘘了三次,却无人出声不服。那老僧道:“既然无人下场比试,咱们便依英雄大会
事先的议定,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宋夫人处置。屠龙宝刀在何人手中,也请一并交出,
由宋夫人收管。这是群雄公决,任谁不得异言。”张无忌正在调匀内息,鼓动九阳真气,治
疗重伤,渐渐入于返虚空明的境界,猛听得那老僧说到“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掌门人宋
夫人处置”这句话,心头一震,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赵敏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的照
料,见他突然身子发抖,脸色大变,明白他的心意,柔声道:“无忌哥哥,你义父由周姊姊
处置,那是最好不过。她适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见对你仍是情意深重,决不能害了你义父,
你尽管放心疗伤便是。”张无忌一想不错,心头大宽。
其时太阳正从山后下去,广场上渐渐黑了下来。那老僧又道:“金毛狮王谢逊囚于山后
某地。今日天时已暗,各位必然饿了。明日下午,咱们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导宋夫人前
去开关释囚。那时咱们再见识宋夫人并世无双的武功。”杨逍、范遥等都向赵敏望了一眼,
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错。少林派另有阴谋。周芷若武功再强,却也不能打败渡厄等三
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结果仍由少林派称雄逞强。”这时周芷若已回入茅
棚,峨嵋派今日威慑群雄,众弟子见掌门人回来,无不肃然起敬。
群雄虽见周芷若已夺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大事却未了结,心中各有各的计算,
谁也不下山去。那老僧道:“各位英雄来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宾,各位相互间若有恩怨
纠葛,务请瞧在敝派薄面,暂忍一时,请勿在少室山上了结,否则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
用过晚饭以后,前山各处,尽可随意游览。后山是敝派藏经授艺之所,请各位自重留步。”
当下范遥抱起张无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张无忌所受掌伤虽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时
炼制的灵丹,再以九阳真气输导药力,到得深夜二更时分,吐出三口瘀血,内伤尽去。杨
逍、范遥、俞莲舟、殷梨亭等均是又惊又喜,均赞他内功修为实是深厚无比,常人受了这等
重伤,纵有高手调治,少说也得将养一两个月,方能去瘀顺气,他却能在几个时辰内便即痊
可,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张无忌吃了两碗饭,将养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我出去一会儿。”他是教主之尊,
既不说是甚么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询。殷梨亭道:“你重伤刚愈,一切小心。”张无忌应
道:“是!”见赵敏脸上神色极是关怀,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说:“你放心罢!”他走出茅
棚,抬起头来,只见明月在天,疏星数点,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精神为之一振,
径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见峨嵋派掌门,相烦引路。”那知客僧见是明
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是,是!小僧引路,张教主请这边来。”引着他
向西走去,约莫行了里许,指着几间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边,僧尼有别,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张无忌又
去和周芷若动手,这当世两大高手厮拚起来,自己一个不巧,便受了池鱼之殃。张无忌笑
道:“你若回去说起此事,不免惊动旁人,我不如点了你的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
僧忙道:“小僧决不敢说,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转身便去。张无忌缓步走到小屋之前,
相距十余丈,便见两名女尼飞身过来,挺剑拦在身前,叱道:“是谁?”张无忌抱拳道:
“明教张无忌,求见贵派掌门宋夫人。”那两名女尼大惊失色,一名年长的女尼道:
“张……张教主……请暂候,我……我去禀报。”她虽强自镇定,但声音发颤,转身没走了
几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来。
峨嵋派今日吐气扬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门人力败当世三位高手,吓得数千须眉男子
无一敢上前挑战,真是开派以来从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杀丐帮二老、败武当二侠、
伤明教教主,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不知有多少英雄恼
恨妒忌,这一晚身处险地,强敌环伺之下,戒备得十分严密。那女尼哨子一响,四周立时扑
出二十余人,剑光闪动,分布各处。张无忌也不理会,双手负在背后,静立当地。
那女尼进小屋禀报,过了片刻,便即回身出来,说道:“敝派掌门人言道:男女有别,
晚间不便相见。请张教主回步。”张无忌道:“在下颇通医术,愿为宋青书少侠疗伤,别无
他意。”那女尼一怔,又进去禀报,隔了良久,这才出来,说道:“掌门人有请。”张无忌
拍了拍腰间,显示并未携带兵刃,随着那女尼走进小屋。只见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颐,
怔怔出神,听得他进来,竟不回头,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
了门,堂上更无旁人。一枝白烛忽明忽暗,照着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凄凉。
张无忌心中一酸,低声道:“宋师哥伤势如何,待我瞧瞧他去。”周芷若仍不回头,冷
冷地道:“他头骨震碎,伤势极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过今晚。”张无忌道:
“你知我医术不坏,愿尽力施救。”周芷若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张无忌一怔,说
道:“我对你不起,心下万分抱愧,何况今日你手下留情,饶了我性命。宋师哥受伤,我自
当尽力。”周芷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岂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报
答?”张无忌道:“一命换一命,请你对我义父手下留情。”周芷若向内堂指了指,淡淡地
道:“他在里面。”张无忌走向房门,只见房内黑漆一团,并无灯光,于是拿起烛台,走了
进去。周芷若一手支颐,坐在桌旁,始终不动。张无忌揭开青纱帐子,烛光下只见宋青书双
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颜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觉脉息混乱,
忽快忽慢,肌肤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难以挨过当晚,再轻摸他的头骨,察觉前额与
后脑骨共有四块碎裂,心想俞二伯双拳之力何等厉害,这一招“双风贯耳”自是运上了十成
内劲,若不是宋青书内功也有相当根柢,当场便已毙命。他放下帐子,将烛台放在桌上,坐
在竹椅上,凝思治疗之法。宋青书受的实是致命重伤,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他
细细思量了一顿饭时分,走到外室,说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师哥之命,我殊难断言,
是否能容我一试?”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间也无第二人能够。”张无忌道:“纵
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难复旧观,他脑子也已震坏,只怕……只怕说话也不容易
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
的去做朝廷郡马。”张无忌心头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辩,当下回入房中,揭开宋青书身上所
盖薄被,点了他八处穴道,十指轻柔,以一股若有若无之力,将他碎裂的头骨一一扶正。然
后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团黑色药膏,双手搓得匀净,轻轻涂在宋青书头骨碎
处。这黑色药膏便是“黑玉断续膏”,乃西域少林派疗伤接骨的无上圣药。当年他向赵敏乞
得,用以接续俞岱岩与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断骨,尚有剩余。他掌内九阳真气源源送出,将药
力透入宋青书各处断骨。约莫一炷香时分,张无忌送完药力,见宋青书脸上无甚变化,心下
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己重伤初愈,这么一运内劲,不由得又感心
跳气喘,站在床前调匀内息半晌,这才回到外房,将烛台放在桌上。淡淡的烛光照映下,见
周芷若脸色苍白异常,隐隐听得屋外轻轻的脚步之声,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逻守卫,便
道:“宋师哥的性命或能救转,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没救他的把握,我也没救谢大侠的把握。”张无忌心想:“明日她要去
攻打金刚伏魔圈,峨嵋派中纵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难成事,说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
命。”说道:“你可知义父囚禁之处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设下甚么厉害
的埋伏?”张无忌于是将谢逊如何囚在山顶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坚守、自己如何两度
攻打均告失败、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简略说了。周芷若默默听完,道:“如此说来,
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无济于事。”张无忌突然心中一动,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联
手,大功可成。我以纯阳至刚的力道,牵缠住三位高僧的长鞭。你以阴柔之力乘隙而入,一
进入伏魔圈中,内外夹攻,便能取胜。”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
此刻却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若再邀你相助,
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张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
语,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张无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
“你……你……”
周芷若道:“张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处,难免要惹物议。你快请罢!”张无
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赐一次恩德。张无忌有生
之年,不敢忘了高义。”周芷若默不作声,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她自始至终没回过头来,
张无忌无法见到她脸色,待要再低声下气的相求,周芷若高声道:“静慧师姊,送客!”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静慧站在门外,手执长剑,满脸怒容的瞪着他。张无忌心想义父
的生死系于此举,自己的颜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个头,道:
“宋夫人,盼你垂怜。”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静慧喝道:“张无忌,掌门人叫你出
去,你还纠缠些甚么?当真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她还道张无忌乘着宋青书将死,又来
求周芷若重行缔婚。张无忌叹了口气,纵身出门。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赵敏迎了上来,道:“宋青书的伤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
玉断续膏去做好人了。”张无忌道:“咦!你当真料事如神。他伤势是否能救,此刻还不能
说。”赵敏叹了口气,道:“你想救了宋青书的性命,来换谢大侠,无忌哥哥,你是越弄越
糟,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张无忌奇道:“为甚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赵敏道:
“你用尽心血来救宋青书,那便是说一点也不顾念周姊姊对你的情意,你想她恼也不恼?”
张无忌一怔,无言可答,倘若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伤重不治,那是决无是理,但她确是
说过:“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这两句话
中果是颇有怨怼之意,何况她又说了“倘若我问心有愧呢”那句话。赵敏道:“你救了宋青
书的性命,现今又后悔了,是不是?”不等张无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内。
张无忌坐在石上,对着一弯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与周芷若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尤
其适才相见时她的言语神态,低徊惆怅,实难自已。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钟声铛铛响起,
群雄又集在广场之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了出来,朗声说道:
“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峨嵋派掌门宋夫人艺冠群雄,便请宋夫人至山后破关,提
取金毛狮王谢逊。老僧领路。”说着当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随其后,接着便是周芷若与峨嵋群弟子。众英雄更在后面,齐
向后山走去。张无忌见周芷若衣饰一如昨日,并未服丧,知宋青书未死,心想:“他既挨得
过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是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达摩
院老僧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长老。宋夫人武功
天下无双,只须胜了敝派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我们大伙儿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杨逍见张无忌脸色不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教主宽心。韦蝠王、说不得二位,已率领五
行旗人众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谢狮王,咱们只好用强。”张无忌皱眉道:“这可坏
了大会的规矩,有失信义。”杨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将刀剑架在谢狮王颈中,咱们动手时
投鼠忌器。信义甚么的,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赵敏悄声道:“谢狮王仇人极多,咱们要防
备人丛中有人发暗器偷袭。”杨逍道:“范右使、铁冠道长、周兄、彭大师四位已分占四
角,防人偷袭。”赵敏低声道:“最好有人发射暗器偷袭,咱们就可乘机抢夺谢狮王。天下
英雄也不能怪咱们失了信义。不过要是风平浪静……这个倒……嗯,杨左使,你不防暗中派
人假装袭击谢狮工,纷扰之中,咱们混水摸鱼抢人。”杨逍笑道:“此计大妙。”当下便去
派遣人手。张无忌明知此举甚不光明磊落,但为了相救义父,那也只好无所顾忌,心中又不
禁感激赵敏,暗想:“敏妹和杨左使均有临事决疑的大才,难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极是投
机,我可没这等本事。”只听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长老,自是武学深湛。要本
座以一敌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达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无不
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让,侥幸夺魁,所仗者不过是先师灭绝师太秘传的本
派武功,若是以三敌三,纵然得胜,也未能显得先师当年教导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敌
三,又是对主人不恭。这样罢,我叫一个昨日伤在本座手下、伤势尚未痊可的小子联手。这
小子当年曾被先师三掌击得口吐鲜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损先师威名。”张无忌一听,心
中大喜:“谢天谢地,她果然允我之请。”只听周芷若道:“张无忌,你出来罢。”
明教群豪除了杨逍等数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听周芷若小子长、小子短的侮辱本
教教主,尽皆愤恨难平。却见张无忌脸有喜色,走上前去,长揖到地,说道:“多谢宋夫人
昨日手下留情,饶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当众辱我,不过是为峨嵋派
挣个颜面,再报复那日婚礼中新郎遁走的羞耻。为了义父,我当委曲求全到底。”周芷若
道:“你昨日重伤呕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帮手,只不过作个样子而已。”张无忌道:
“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违。”周芷若取出软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
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极,左手翻处,青光闪动,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见识了她软鞭
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时用刀,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那是两般截然相异的兵刃。群雄
惊佩之下,精神都为之一振。
张无忌从怀中摸出两枚圣火令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又大声咳嗽
几下,显得重作未愈,自保也十分勉强,待会若是胜了少林三僧,好让群雄都说全是周芷若
的功劳。周芷若靠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曾立誓为你表妹报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义
父,你还救他不救?”张无忌一怔,道:“义父有时心智失常,作不得数。”渡厄道:“张
教主今日又来赐教了。”张无忌道:“尚祈三位大师见谅。”渡厄道:“好说,好说!这位
峨嵋派掌门,说道是昨日艺胜天下群雄,难道她武功还能在张教主之上吗?”张无忌道:
“正是。晚辈昨日在周掌门手下重伤呕血。”渡难道:“这就奇了。”三个老僧长鞭缓缓抖
了出来。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张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
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
少女手执长箫,走上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齐奏,音韵柔雅。一个
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步上峰,正是当日张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之人。丐帮的女
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将过去,扑在她怀里,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长老和龙
头,都给人害了!”说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衣女子
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功。”她上峰来时如此
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这两句话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
雄一凛之下,年纪较长的都想:“峨嵋派这路爪法,难道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
‘九阴白骨爪’么?”他们曾听过“九阴白骨爪”的名字,但知这门武功阴毒过甚,久已失
传,谁也没有见过。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人丛,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了。周芷
若脸色微变,低声问道:“这女子是谁?”张无忌道:“我只见过她一次,不知她姓名来
历,只知她跟丐帮颇有渊源。”周芷若哼了一声,道:“动手罢!”长鞭抖出,卷向渡难的
长鞭,身子一借势,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
之强,纵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只青鹤般凌空扑击而
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难的长鞭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难的兵刃暂时
无法使用。渡厄和渡劫双鞭齐扬,分从左右击至。
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忽然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
不定。哪知张无忌这一招使的乃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已达极点,他似
是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了过去。其时渡难长鞭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
分,不能回鞭抵挡,渡厄、渡劫眼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鞭向张无忌击来。两条黑色
长鞭灵动威猛,直和一双乌龙相似,眼见张无忌难以抵挡,不料他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
状的滚向渡厄身边。渡厄左手向他肩头戳落,张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子一晃,
肩头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殊荣尽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
求教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
狼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但这路古波斯武功实在太怪,又
从未有人在中土用过,何况昨日张无忌身受重伤乃是人所共见,因此初时都没瞧出破绽。明
教之敌,无不暗暗欢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为担忧,只怕他今日要毕命于此。拆到数十招
后,只见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无忌越来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
个初学武功的莽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对方的凌厉
杀着。旁观群雄中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类功
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则中藏奇奥变化,这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得多了。但这门古
波斯武功若以之单独对付三高僧中任谁一人,对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张无忌初逢风云
三使时那么狼狈不堪。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枯禅数十年坐将下来,心意相通,一僧招数中露出
破绽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补足。张无忌种种怪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
光,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决计难以辨识,但三僧鞭随心动,对他的诸般做作竟是视而不
见。拆到七八十招时,张无忌怪招仍然层出不穷,却始终没能损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
只觉三僧鞭上威力渐强,自己身法却慢慢的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自如。他尚不知自
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刚伏魔圈”却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
只见他越斗越精神,其实他心灵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处于三僧佛门上乘
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须出手,便让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
被世人称为“魔教”,本来亦非全无道理,而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创者“山中老人”,更是
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张无忌初时照练,倒也不觉如何,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
精微处尽数发挥出来,心灵渐受感应,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
意。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通经之声,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
苍老的声音缓缓诵念“金刚经”:“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
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
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张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
三僧长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念诵:“‘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
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希有。
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
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顶地牢,每日里听少林三高僧诵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自知孽
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佛经之后,终于大彻大悟么?那经中言道:“若当
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此刻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指的
便是他张无忌了。只是经义深微,他于激斗之际,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经中的须菩
提,是在天竺舍卫国听释迦牟尼说金刚经的长老,是以于谢逊所诵的经文,也只一知半解而
已。
只听谢逊又念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
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
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
嗔狠……菩萨须离一切相。’”这一段经文的文义却甚是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全是
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牵念,即使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
只因我根本不当是自己的身体,自然绝无恼恨之意。“义父身居地牢而处之泰然,难道他真
到了不惊、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动:“义父是否叫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
出力救他脱险?”原来谢逊这数月来被囚地牢,日夕听松间三僧念诵“金刚经”,于经义颇
有所悟,这时猛听得张无忌笑声诡怪,似是心魔大盛,渐入危境,当即念起“金刚经”来,
盼他脱却心中魔头的牵绊。张无忌一面听谢逊念诵佛经,手上招数丝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经
文中的含义,心魔便即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不能连贯,刷的一声,渡劫的长鞭抽向他
左肩。张无忌沉肩避开,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时将击来的劲
力卸去,心念微动:“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难以取胜。”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
绌,也已呈现败象,暗想:“今日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教义父之事
便无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根圣火令,着着进攻。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张无忌
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于他所念经文已是听而不闻。他尽量将三僧的长鞭接到自己手
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觉鞭上压力渐重,迫得
各运内力与之抵御。三僧的“金刚伏魔圈”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最后要达“无我相,
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尽皆视作空幻。只是三僧修为虽
高,一到出手,总去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却无法泯
灭,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体必须除却
“人我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染杂便深,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
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观群雄见张无忌改了武功的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来
越是激烈,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的水气,知是额头与顶门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
气,可见五人已到了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又细
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哪知他只一
宵之间,便即全愈,内力之深,实令人思之骇然。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只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伏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
前,一遇长鞭拦截,立时翻若惊鸿般跃开。这么一来,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判
然,旁观群雄中不少人窃窃私议:“近年来武林中传言:明教张教主武功之强,当今独步。
果然是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宋夫人的,这叫好男不与女斗啊。”“甚么好男不与
女斗?宋夫人本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剑情
深,那有甚么故尺情深?”“你不见张教主手中使的是两根铁尺?”“后来宋夫人也不下毒
手杀张教主,那岂不是故手情深?”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出越慢,变化也愈趋精微。
周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当二侠实是她成就的峰巅,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
舟、殷梨亭尚远为不如。这时张无忌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
插不下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立时便被弹了出来。又斗小
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令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
自不同,这时却都殷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便似为疾风所充。但张无忌的衣衫却并无异
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对一,甚而以一敌二,早已获胜。他练的九阳真气原本
浑厚无伦,再加上张三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实可再
拚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时,已瞧出久战于已不利,突然间齐声
高喝,三条长鞭急速转动,鞭影纵横,似真似幻。张无忌凝视敌鞭来势,一一拆解,心下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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