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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6 金庸(现代)
拳的敌人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红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
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张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里还有命在?在下武当
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似乎甚是惊异,说道:“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
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是冒名罢?”张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
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相交一击,呛啷啷一阵响亮,爆出几点火花。这火花
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黄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僧人中有两
个人面向着他,也见到了他的相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极度的怨
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个僧人叫道:
“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罢!”说着四僧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脚步踉跄,
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厅外。张翠山叫
道:“四位慢走!甚么血海……”话未说完,四个僧人已越墙而出。张翠山觉得今晚之事大
是蹊跷,沉思半晌,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
门便忽施突袭,又说甚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询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
团。”提声又问:“都总镖头在家么?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隐隐有回声传来,但
镖局中竟无一人答应。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来?又
难道是人人出去避难,镖局中没了人?”当下从身边取出火折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枝烛
台,便点亮蜡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便见地下俯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
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动。张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
声惊呼。只见这女子脸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
已料到这女子或许已死,然而死人脸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
露傻笑,死在当地。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
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
门镖局,竟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蓦地里见到这
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臂发
战,烛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他横钩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
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人人皆死,显是因都大锦护送
俞岱岩不力之故,寻思:“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三哥极要好
的朋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
武当?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
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下只见两个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露齿而笑。张翠山急退
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只见两个僧人一动也不动,这才醒悟,原来两人也早
死了,突然心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才那四名僧人说
甚么“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
今日能报。”看来龙门镖局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要写在自己头上了。当时自己不明就里,
不但亲报姓名,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名黄衣僧人却是甚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
武功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子弟,这些少林
僧多半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的,却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前来保
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张翠山沉吟半晌,解开了若干疑团,寻思:“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
可,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决无访查不出之理。
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吹灭烛火,走到墙边,一跃而出。人未
落地,突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而来,跟着听得有人喝道:“张翠山,躺
下了。”张翠山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敌人
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一招乃是“武”字诀中的一“戈”,正所
谓:“差池燕起,振迅鸿飞,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他在无
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轻如游雾,竟绝不费力的便化解了敌
人雷霆般的一击。他左足踏上墙头,右手的判官笔已取在手中,敌人适才这拦腰一击,刚猛
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好手。
那出手袭击之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避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
一声,喝道:“好小子,当真有两下子。”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
下方,这一招叫做“恭聆教诲”,乃是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对方如此蓦地里出
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了一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
伤,他心中虽然气恼,但谨守师训,对武林好手不敢失礼。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
名身穿黄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粗大禅杖。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当的一
声巨响,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辣?”
张翠山听他直斥己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一声“张五爷”,心头有气,冷冷的
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躲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吗?素闻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独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
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当下虎头钩一
带,封住了禅杖的来势,判官笔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一
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张翠山只觉双臂发麻,原来这僧人膂力
奇大,当下喝道:“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
“原来是少林派‘圆’字辈的两位大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
圆音说话似乎有气没力,呼呼喘急,说道:“这事关少林武当两派的门户大事,贫僧师
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辈,没份说甚么话,只是今日既撞上了这件事,只想请问,龙门镖局男女
数十口,还有我两个师侄,都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张五侠的
示下。”他说话似乎辞意谦抑,其实咄咄逼人,为人显是比圆业厉害得多。张翠山冷笑道:
“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
大师亲眼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树丛后走出四名黄衣僧人,
正是适才在镖局中给张翠山一招“不”字诀击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禀
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光两位师弟,都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
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慧风道:“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
都已死在这恶贼的手下。”圆音道:“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此事关连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
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膝跪地,合十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
情,决不敢欺蒙师伯。”圆音道:“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说来。”张翠山听到这里,从墙
头上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颈间扫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上前,
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山的肩
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若是回转,势须先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生的收住
禅杖,喝道:“你待怎地?”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见到我杀害
镖局中人。”慧风眼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
时丧命,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怒,竟是凛然不惧,朗声说道:
“圆心师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锦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
援,其后又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我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
今夜恐有强敌到来,命我们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
之计,不可随便走动。”圆音道:“后来怎样?说下去!”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
听得慧通师兄呼叱喝骂,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长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过去,
只见他……他……已然圆寂,这姓张的恶贼……”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
到张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亲眼见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撞死。我自知不
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只见你直奔后院杀人,接着镖局子的八个人从后院逃了出
来,你跟踪追到,伸指一一点毙,直至镖局中满门老少给你杀得精光,你才跃墙出去。”张
翠山一动也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沫横飞,许多水珠都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也不出
手,只冷冷的道:“后来怎样?”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至东墙,和三位师弟商
量,都觉你武功太强,我们四人敌你不过,只有瞧瞧情形再说。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
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姓的找都总镖头来着。我们四人明知是送死,却也要跟你一拚。
我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名号,叫做‘银钩铁划张翠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
列‘武当七侠’,不该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是假的
么?”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们四位确也是我出手打倒。
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的命案,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干!”
便在此时,圆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森然道:“他便再说一遍,要
教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五侠无可抵赖。”他挥袖将慧风推开,是使他身离险地,免得张翠山恼
怒之下,突然间杀人灭口,那可是死无对证了。慧风道:“好,我便再说一遍,我亲眼目
睹,见到你出掌击死慧光、慧通两位师兄,见到你出指点死镖局的八个人。”张翠山道:
“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这一身衣服么?”说着晃亮火折,在自己脸上照一照。慧
风瞪视着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这身衣服,长袍方巾,不错,你那时左手拿着一
把折扇,这把折扇,现下你插在头颈里啦。”张翠山恼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诬陷自己,高
举火折,走上两步,喝道:“你有种便再说一遍,杀人者便是我张翠山,不是旁人!”
慧风双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神色,指着他道:“你……你……你不……”猛地里身子翻
倒,横卧在地。圆音和圆业同声惊呼,一齐抢上扶起,只见他双目大睁,满脸惶惑惊恐之
色,却已气绝而死。圆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这一下变起仓卒,圆音和圆业固然
惊怒交集,张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
“慢走!”纵身跃起,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擒住暗箭
伤人的凶手,自己难脱干系。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左右袭到,同时听到两僧喝道:
“恶贼休逃!”张翠山笔钩下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银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
官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一点,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目瞧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
晃,隐伏之人早已影踪不见。圆业怪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道:
“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
甚么?”张翠山挥动虎头钩,逼得圆业无法上墙。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
命,你抛下兵刃,随我们去少林寺罢。”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了凶手,还
在这里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
害本寺三条人命,这样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为少林派‘圆’
字辈好手,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无知觉。”圆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
计不容你逃走。”
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恼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业见招
拆招,斗得极是猛烈,冷笑道:“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见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窜跃起来,张翠山跟着纵起,他的轻功可比圆业高得多
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一转,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钩,
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情,否则钩头稍稍一偏,钩中他
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圆音叫道:“圆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
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干甚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圆业极是悍勇,竟不裹扎肩
头伤口,舞杖如风,双双夹击。张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使的又是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给
他们跃上墙头,自己以一敌二,倒是不易取胜,当下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居高临下,两僧始
终无法攻上。“慧”字辈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虽欲上前相助,却
怎有插手足处?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纠缠不清。”笔钩
横交,封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忽听得墙内一人纵声大吼,声若霹雳,跟着背
后有一股巨力推到。张翠山飘身下墙,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翻过墙头,伸出两手,便来
硬夺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
害的“虎爪功”。圆业叫道:“圆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张翠山自艺成以来,
罕逢敌手,半月前学得“倚天屠龙功”,武功更高,此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反而起了敌
忾之心,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三个少林僧便联手齐上,我张翠山又有
何惧?”眼见圆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声响,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
片衣袖。圆心手抓刚欲搭上他的肩头,张翠山左足飞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盖。岂知圆心的
下盘功极是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的一脚,只是身子一晃,却不跌倒,虎吼一声,右手跟
着便抓了过来。同时圆音、圆业两条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同时袭到。那圆音说话气喘
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数十斤重的精铜禅杖,在他使来竟
如寻常刀剑一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
张翠山乍逢好手,寻思:“我武当和少林近年来齐名武林,到底谁高谁低,却始终没较
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少林高僧的手段。”当下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
纵横来去,斩截擒拿、指点掌劈,虽是以一敌三,反而渐渐占了上风。少林和武当两派武功
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润传授,究竟非同小
可,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功夫在武当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圆音、圆心、圆业三僧虽然武功
也算颇为了得,在少林寺中总不过是二流角色。时候一长,张翠山越战越是神定气足,挥洒
自如,蓦地里右手倏出,使个“龙”字诀中的一钩,抓住了圆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
的禅杖上碰了过去。这一下借力打力,但听得当的一下巨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
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两人只震得虎口血流。圆心一惊之下,扑上相
救。张翠山伸足一钩,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
他摔了一交。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还得再练几年。”说着转身便行。
圆心纵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着圆音和圆业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
和尚纠缠不清,总不成将他们打死了。”提一口气,脚下展开轻功便奔。圆心和圆业大呼赶
来。他们轻功不及张翠山,只是大叫:“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着西湖的湖
边穷追不舍。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
叫一声:“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张翠山一惊回头,只见三僧
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到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再打
瞎我这只左眼!”张翠山更是一楞:“难道他的右眼已给人打瞎了?到底是谁在暗助我?”
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里?”武当七侠中以七侠莫声谷发射暗器之技最
精,因此张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他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
柳树一转,也不见半个人影。
圆业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再和张翠山死拚到底。但圆音知道
便是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敌手,忙拉住圆业,说道:“圆业师弟,报仇之事,何
必急在一时?这事就算你我肯罢休,老方丈和两位师叔能放过么?”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
来,满腹疑团:“暗中隐伏之人出手助我,却不知是谁。”当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
赶回客店,急奔出十余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定是藏得有
人,张翠山轻轻走近,正要出声喝问,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举刀向他当头疾砍,喝道: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斜身出脚,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钢刀脱手,白光一闪,那刀扑通一声,落入了湖
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是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甚么?”只见芦苇丛
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他见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对他也不顾忌,走上几步俯身看时,
只见躺着的三人却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
张翠山一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一言未毕,都大锦倏地跃起,双
手牢牢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齿的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你
便下这毒手!”张翠山道:“你干甚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只见他眼角边、嘴角上都是
鲜血,此时虽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过半尺,看得甚是清楚,惊问:“你受了内伤么?”都
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便是害人
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别要被他追上……”突然间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额头上猛撞
过去,要跟他撞个头骨齐碎,同归于尽。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推,只听得嗤的
一声响,都大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却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张翠山虽然大胆,但今晚迭
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时,只见都大锦双眼
翻白,已然气绝,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这么轻轻一推,决不能就此杀了他。
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没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
出数步,便摔了一交。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时。瞧
着三具尸体,不禁怃然,他和都大锦并无交情,而龙门镖局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恼
恨在心,但眼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顿有伤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
大锦说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
灾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两。别说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岂
有因此而跟你为难之理?”
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开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的脸
旁。便在这霎时之间,心中忽感人生无常,这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拚
命,只不过为了一些黄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却再也无法享用了。再想
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大获全胜,固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锦也无所分别,想到
此处,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
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张翠山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游船若是摇近,给那人瞧见了声张起来,
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在琴弦上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
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湖,何不便上舟来?”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
身来,荡起双桨,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甚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到水
边,待小舟划近,轻轻跃上了船头。舟中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左手向着上
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纱灯笼照映下,这书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
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这时相向而对,显
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丽人。
张翠山虽然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
人人律己严谨,他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脸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
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听得桨声响起,小舟已缓
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少女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
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后,忽然遇上这等缥缈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
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临安城中,龙门镖局数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传得人人皆知。张翠山外貌蕴藉儒雅,
自然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
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连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
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
貌,更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倘若二师哥和七师
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
的真相。”用过晚饭,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
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张翠山脚下虽
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将黑,只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
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桥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
般模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独坐船
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的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踌躇起来,忽听那少女仰
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波动,惘焉若醒。”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
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罢。”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那少女道:“昨
晚乌云敝天,未见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
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两道清
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此容光所逼,登
觉自惭,不敢再说甚么,转身跃上江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
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只见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着钱
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难定,在岸边信步而行。人在岸
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并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
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来。
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
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张翠山猛地省起,叫
道:“姑娘,你进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
你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
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
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
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
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然甚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是出自闺秀之手,但
颇见清丽脱俗。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左足一
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下非摔个大筋斗不可。但他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
出,身子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只听得舟上少女喝了声彩:“好!”张翠山转
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
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
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
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含蓄,不像其余
的六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想不
出是甚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
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里许。这时天色更加黑了,对方面目早
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
手一扬,后梢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
渐渐远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怅惘,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说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
向相公请教……”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
三哥的,是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
不得甚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
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
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张翠山又
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
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
“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
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是难过,也觉抱憾。”
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
竟没落后半步。那少女内力不及张翠山,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狂风暴雨。张翠山问道:“昨晚龙
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
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
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
翠山心中一寒,说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
的!”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过了一会
儿,说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和少
林派结仇,不过他们用歹毒暗器伤我在先,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
们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声笑,说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娇声笑道:“不错。”
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以如此?”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
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数丈,无法纵跃上船,狂怒之下,伸
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提
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
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船舱中黑沉沉地寂然无声,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但盛怒之下仍然颇有自制,心想:“擅自
闯入妇女船舱,未免无礼!”正踌躇间,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那少女道:“请
进来罢!”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登时不由得一怔,只见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
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上了男装,一瞥
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这一改装,不
用答复,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际,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
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
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她这
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时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
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罢。”张翠山
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由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
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
山道:“姑娘是何门何派,可能见示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张翠山见她神色间似有重
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为何人所伤,盼姑娘见
示。”那少女道:“不单都大锦走了眼,连我也上了大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
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的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
然当面赞誉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甚么意
思。
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头来,不
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张翠山听到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
见她左臂上钉着三枚小小黑色钢镖,肤白如雪,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
花形,镖身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吃了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
少林派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梅花镖,镖上喂得有
毒。”
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照映之下又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
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
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却没听说还有哪一派的人物会使,你中镖多久了?快些设
法解毒要紧。”那少女见他神色间甚是关切,说道:“中镖已二十余日,毒性给我用药逼住
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张
翠山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
大的疤痕……”其实他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那少女泪
珠莹然,幽幽地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
这条手臂是不中用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内力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
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
“张五侠,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却又懊悔。”张翠
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托
给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
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如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弟子感激不
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儿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
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
后,哪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出了岔子。”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
恨都大锦懵懵懂懂,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他
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日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上迎下来,都大锦
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
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走过,但一瞥之下,心中起
了老大疑窦:‘武当七侠的同门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
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
声唿哨,赶车而去,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觉不对,于是纵马追
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
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言两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
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余
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扬,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
镖,手臂登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擒我,我还了他三枚银针,这才脱身。”说到这
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来那瘦子见她是个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少林派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
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剃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
张翠山点了点头。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
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忍住了。那少女
道:“我猜你是想问:‘干么不上武当山来跟我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山啊,
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徬徨无计,在道上闷走,恰好撞到你
跟都大锦他们说话。后来见你去找寻俞三侠,我想武当七侠正主儿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凑
热闹,凭我这点微末本领,也帮不了甚么忙。那时我急于解毒,便即东还,不知俞三侠后来
怎样了?”张翠山当下说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状。那少女长叹一声,睫毛微微颤动,说
道:“但愿俞三侠吉人天相,终能治愈,否则……否则……”张翠山听她语气诚恳,心下感
激,说道:“多谢姑娘好心。”说着眼眶微湿。那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我回到江南,叫
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
毒性难除。临安府除了龙门镖局,还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要逼他们给解药,岂
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张翠山“嗯”了一声,沉
吟道:“你说故意安排,教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
“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衣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头了一
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跟
你又没怨仇。”那少女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
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就请罢。我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已答应了助
她治疗镖伤,说道:“请你卷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我不要你治
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毒发难治。”那少女恨
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
你,跟我有甚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山,会遇
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倘若早到一
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除了最后两句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却也合情合
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只是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
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甚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说错了。那些
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头道:“姑娘虽然臂上中毒,
但仍可有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
杀数十人,总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发梅花镖打我
的不是少林派的?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张翠山道:“少林门徒遍于天下,成千
成万,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
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
张翠山万料不到她脾气如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
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挡,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
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甚重,她内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
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听得背后有人
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
紧急,无暇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关你甚么事?”说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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