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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5 金庸(现代)
不通名道姓,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
脉,可太不够朋友啦。”
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
么?少林子弟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罢!”这一趟
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给人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给人折辱,武当
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没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方能
出这一口恶气。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人人兴高采烈,想
起十天十夜辛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一笔丰
厚的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
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
到几时?”都大锦叹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甚么事?”说到此
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赶来,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
却越追越近。众人回头瞧时,原来那马四腿特长,身子较之寻常马匹高了一尺有余,腿一
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道:“总镖
头,咱们没甚么干得不对啊?”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
学艺满师。恩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韦陀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
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之言。唉,当年若能多下五
年苦功,今日又怎会把甚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正说到此
处,那青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大有诧异之
色。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者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
略觉清癯,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
光。”他胯下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锦望着那人后影,道:“祝
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头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
了。只是他没带兵刃,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是练家子的模样。”刚说了这句话,那少年
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
他说得客气,便勒马说道:“尊驾要问甚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
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高
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
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
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
惊。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
得,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道:
“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么?”那少年微笑道:“甚
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
期,倘若不耽误各位要事,便请上山去喝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后想:“武
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
跃下马来,笑道:“倘若令师兄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我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
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哪一个?”都大锦心想:“你真会做戏,到这时还
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遍了。”张翠山
“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问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
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张翠山道:“六
个人?这可奇了?是哪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
道?阁下既是张五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每个“侠”字,都
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正自思索,并没察觉,又问:“都总镖头当
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齐都见了。”张翠山
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宫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
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
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二
侠?”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
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我们自然……”张翠山插口道:“我师父虽是
道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都大锦回思适才情
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六人当作武当六侠,对方却并无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语,
只是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说
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说着翻身上马,拨过马头,顺着上坡的山路急驰。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
“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们去罢!”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
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来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个人去,只怕……只怕事
情要糟……”张翠山道:“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受重伤之人来到武当山之事说了。张翠
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
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跟着说了俞
岱岩的相貌模样。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虽心中慌乱,
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的马缰。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
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纵声而嘶。都大锦斜身落鞍,
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
马。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的护送我俞三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决无
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
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会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句问
话,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张翠山邹起眉头,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
样?”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纵马狂奔。青
骢马缓步而行,已然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耳边风生,山道两旁树木不住倒退。武
当七侠同门学艺,连袂行侠,当真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又落入了不明来历
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这匹骏马便立时倒毙,那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山,另一条路东北而行至郧阳。
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挟,
纵马向东北追了下去。这一阵急奔,足有大半个时辰,坐骑虽壮,却也支持不住,越跑越
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上人迹稀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
武功卓绝,怎会被人打得重伤?但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眼看将至十偃镇,
忽见道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近几步,但见拉车的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
裂,死在地下。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只见车中无人,转过身来,却见长草中
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翠山心中怦怦乱跳,抢将过去,瞧后影正是三师兄
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色甚是可怖,张翠
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的脸上,感到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
觉得他一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都能止歇。张翠山垂泪道:“三
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
垂下,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
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之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狂怒
之下,便欲赶去厮拚,但随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
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
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乘坐,似乎甚感奇怪。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
寿辰。当天一早,紫霄宫中便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向师父拜寿。
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
那个剧盗也不是如何厉害的人物,预计当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见他人影。众人不
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这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
所骑的青骢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直到酉时,仍不见回山。大
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了小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梨
亭、七弟子莫声谷在紫霄宫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张三丰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
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担当大事,张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到这时还
不见回山,定是有了变故。宋远桥望了红烛,陪笑道:“师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
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
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八十岁生
日那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
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张三丰生性诙谐,师徒之间也常说笑话。四弟子
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我们每十年干桩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
莫声谷笑道:“哈哈,就怕我们七个弟子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他一言未毕,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
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呜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
水,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三……三哥受人暗算……”众人大惊
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这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
支持不住,一见到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知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
未卜,两人不约而同的伸手将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一口气。张三丰
见爱徒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
口本用白蜡封住,这时也不及除蜡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药,喂
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觉已失,哪里还会吞咽?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
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起内功,微微摆动。以他此
时功力,这“鹤嘴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
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动也不动。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掌心向下,两手双取
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就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之处,张三丰阴手点过,立即掌
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终于张开了口,缓缓将
丹药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声谷一直提心吊胆,这时“啊”的一声,同时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张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头肌肉。张
三丰随即伸指闭了俞岱岩肩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
让他醒转之后,不致因四肢剧痛而重又昏迷。
宋远桥和俞莲舟平素见师父无论遇到甚么疑难惊险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双手
竟然微微发颤,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实是非同小可。过不多时,
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哥还能救么?”张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谁人
不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小童进来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求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
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这厮!”纵身出去,只听
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声谷正要抢出去相助师兄,只见张翠山右手抓
住一条大汉的后心,提了进来,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这厮坏的大事!”莫声谷听
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脚便往都大锦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且慢!”莫声谷当
即收脚。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派讲理不讲?我们好意求见,却这般欺侮人么?”
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后肩和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
“门外客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当分辨是非。”这两句话语气威严,内力充沛。祝史
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张三丰出言喝止,哪里还敢罗唣?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了
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宋远
桥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伤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当下
和颜悦色的向都大锦询问经过。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我姓都的办
事不周,累得俞三侠遭此横祸,自是该死。我们临安满局子的老小,此时还不知性命如何
呢。”
张三丰一直双掌贴着俞岱岩“神藏”“灵台”两穴,鼓动内力送入他体内,听都大锦说
到这里,忽道:“莲舟,你带同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俞莲舟答
应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说过,这件事中途
若有半分差池,要杀得他们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都大锦等好手
均出外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么危难,却是无人抵挡。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的胡
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成这个样子,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护他的家
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都总镖头千
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黄金。难道他对俞三哥还
存着甚么好心?”都大锦一听,登时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镖,也确是为了这
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罢!”武当门中,师兄
威权甚大,宋远桥为人端严,自俞莲舟以下,人人对他极是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
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宋远桥道:“二弟,师父有命,你就同七
弟连夜动程,事情紧急,不得耽误。”俞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
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丰道:“张
真人,晚辈的事,不敢惊动俞莫二侠,就此告辞。”
宋远桥道:“各位今晚请在敝处歇宿,我们还有一些事请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
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
俞莲舟和莫声谷拜别师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两人心头极是沉
重,也不知道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之声,又见他头顶热气缭绕,犹
似蒸笼一般。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了一
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
张三丰缓缓的道:“松溪、梨亭,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张松溪和殷梨亭抬了伤者进
房,回身出来。殷梨亭忍不住问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
长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是
无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说着凄然摇头。殷梨亭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
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忙伸手挡格,
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里撞去。这一下
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张翠山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向后一让,当
的一声,一只金元宝从他怀中落下地来。张翠山左足一挑,将金元宝挑了起来,伸手接住,
冷笑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我三哥送给人家作践……”话未说
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宝上所捏出的五个指印,道:“大师哥,这……这是少林
派的金刚指功夫啊。”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片刻,递给师父。张三丰将金元宝翻来覆去
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
夫。天下再没有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在这一瞬之间,张
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经阁中侍奉觉远禅师,如何和昆仑三圣何足道对掌,如
何被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
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
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会这一项功夫。自己武当的功夫讲究内力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
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威猛凌厉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
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听得张翠山连问两声,若是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
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张翠山见
师父沉吟不语,已知自己所料不错,又问:“师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异士,能自行练
成这门金刚指力?”张三丰缓缓摇头,说道:“少林派累积千年,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
一蹴而至,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
住过,只是未蒙传授武功,直到此时,也不明白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宋远
桥眼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芒,大声说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给这金刚指力捏断的。”殷
梨亭“啊”的一声,眼中泪光莹莹,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残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惊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
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个脸生黑痣之人。”宋
远桥凝视他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休息,预备酒饭,嘱咐
老王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想
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殷梨亭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
房中去,只见三哥睁目瞪视,状如白痴,哪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
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
坐下。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摇头道:“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说如
何?”
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张
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
“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啊”的一声。宋
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张松溪道:
“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和人结仇。他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是个下
三滥,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
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断,那是外伤,但在浙江临安府已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
首先要去临安查询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还没想出是何种毒药。岱岩掌心
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哪一位高手使这般歹毒的暗
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细小暗器而令三弟闪避不及,必是
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
各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门哪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种暗器的?过了半晌,
五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谁来。张松溪道:“那脸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
他对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道
理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的口供。他要问甚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那都大
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
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
至今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
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
张翠山霍地站起,说道:“四哥的话对,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
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
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来武当派中诸般事务,张三丰
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这个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他听师父如此说,站
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还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
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大风波,还得请师父示下。”
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空闻禅
师,告知此事,请他指示。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门户严谨,空闻方丈望重武林,必有
妥善处置。”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齐肃立答应。张松溪心想:“倘若只不过送一
封信,单是差六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还
防着少林寺护短不认,叫我们相机行事。”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间,情形很
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
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空闻
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名。”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对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设法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
咐。”张翠山垂手答应。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再喝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在此
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
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
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罢。”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
义,积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让他夭折……”但说到
后来,眼泪已滚滚而下,知道若再相劝,只有徒增师父伤感,于是和诸师弟向师父道了安
息,分别回房。
注:据旧籍载,张三丰之七名弟子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利
亨、莫声谷七人。殷利亨之名当取义于《易经》“元亨利贞”,但与其余六人不类,兹就其
形似而改名为“梨亭”。
第四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张翠山满怀伤痛恼怒,难以发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打都大锦
一顿出口气。他生怕大师兄、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见大厅上一人背
负着双手,不停步地走来走去。
黑暗朦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
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一场训斥。只见张三
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
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
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
帖’。”他外号叫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
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
时师父指书的笔致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这“丧乱帖”张翠
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
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
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
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
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
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
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
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看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写
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
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
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倚天剑、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
有甚么关连?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
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
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
“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
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
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心记
忆。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
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
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
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
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
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所至,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
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
界之中。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
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
直乃是“锋”字的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张翠山
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当即走到厅口,说道:“弟
子得窥师父绝艺,真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摇头
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
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
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
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
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势似凌云,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掌
直劈,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
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潜心练功,不知不觉的
已过了大半天。张翠山伸袖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
腹,正自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
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张翠山这时全身衣
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
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
励。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
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
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
时天时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
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
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神骏,大雨之
中,道路泥泞滑溜,但仍是奔驰迅捷。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
势极是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
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狼狈。张翠山正行
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
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惊惶,结结巴巴的道:
“张……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
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
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口饭吃,有甚
么力量赈济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
大锦手握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
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
“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都大锦一
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当他交在我们手中之时,他早便
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
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
罢。”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
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的
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待要退缩,却哪里来得及?张翠山顺手使出
“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
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
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
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的一直,拍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
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放对,突然间
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
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镖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哪敢上前相扶?张翠山初时怒气
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
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禁暗暗惊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想到,这套
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这么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说
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
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
门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都
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
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
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府镖局子中,
我们身在异乡,这当口哪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
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
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
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众镖师脸上大变,相顾骇然,不知他何以竟
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
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
而齐向这辆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眼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
身上马,径自去了。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这二
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
上依样模学,只觉得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而已,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捡
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测,不自禁的又是一声长叹。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
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爱惜牲口,只得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四月
三十傍晚。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他们是否回了镖局?
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我已跟镖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径去拜会,今晚且上镖局去一
探。”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头了一套衣巾,
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
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哪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
诗词,但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力透
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觉得意,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连书法也大进了。”
轻摇折扇,踱着方步,径往里西湖而去。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
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蒙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
是残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
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是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年繁华甲于
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骑兵横
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
避。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个
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
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慢慢走近,只见镖
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
山心道:“这人倒有雅兴!”只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
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
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这一下叹息,在黑
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
上小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
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打扮,朦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
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尘世间人。但见他悄坐
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竟是一动也不动。张翠山本想从黑暗处越墙而入镖局,但
见了舟中那人,觉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拿起门上铜
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之中,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传了出去。隔了好一阵,
屋内无人出来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可是侧耳倾听,屋内竟无脚步声。他
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
声道:“都总镖头在家么?”说着走进大厅。
厅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竟然关上了。张翠山心念
一动,跃出大厅,只见大门已紧紧闭上,而且上了横闩,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
心想:“闹甚么玄虚?”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去。
一踏进厅门,只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四人抢上围攻。张翠山斜身跃开。黑暗中
白光微闪,见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他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
拍的一声,打在一人的太阳穴上,登时将那人击晕,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
另一人的腰肋。这两下是“不”字诀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得手,左手直钩,右拳砰的一
“点”,四笔写成了一个“不”字,登时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他不知暗伏厅中忽施袭击的
敌手是何等样人,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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