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倚天屠龙记

_56 金庸(现代)
头,忽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赵敏莫名其妙,问道:“你
打甚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张无忌低声道:“这五个都是我义父的仇
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听得当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
一阵响声过去,五人已交上了手。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两人手中十二柄
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身旁,守得严密无比。青海三剑久攻不逞,当
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长,
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
攻的杀着,绝不防及自身。马法通和邵鹤长剑刷去,均被易三娘挥刀架开,才知他夫妇练就
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紧密,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邵燕被他三刀连戳,
给逼得手忙脚乱,接连退避。杜百当扑入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险。邵鹤一声长
啸,剑招亦变,与马法通两把长剑从旁插入,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
剑联防,真是水也泼不进去。张无忌又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敏耳边道:“这两套刀法剑法,
都是练来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
然杜百当数攻不入,弃攻专守。赵敏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
怎能取胜?”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七八般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法通突然喝道:“住
手!”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也向后退开,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咦的一声,道:“你眼光倒
厉害。”马法通道:“贤伉俪跟谢逊有杀子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已探得对头
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这是我夫妇的私事,不劳道
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说,原是小事一桩,岂值得
如此性命相搏?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观跟谢逊也有
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没有,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谢逊并无仇怨,何以苦心孤
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马法通道:“易三娘好
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刀一观。”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指在杜百当
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三娘
道:“咱夫妇只求报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决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喜道:
“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闯少林,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
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
当下五个人击掌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妇便请三道人进屋,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几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
那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是不会
半点武功的。”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贤夫妇之能,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实在
太也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
天,这小两口子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长小心谨慎,亲眼瞧一瞧也好。”说着便去推门。
那门却在里面上了闩。张无忌心想正好从这五人身上,去寻营救义父的头绪,此刻不忙打发
他们,当即抱起赵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
的一声响,门闩已被邵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剑跟随其后。张
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忪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色。马法通嗖的一剑,往他咽喉刺去,
出招又狠又疾。张无忌“啊”的一声惊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将头颈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
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赵
敏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烛光映照下娇艳动人。邵鹤道:“易三娘说的
不错,出去罢!”五人带上了房门,回到厅上。张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
道:“贤伉俪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万确。少林寺已
送出了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开屠狮大会,倘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
个人怎丢得起?”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下,少林僧俗弟
子,自是非报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
半分力气,便报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险?”易三娘
冷笑道:“拙夫刺毁双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说,我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恶贼
害死,我夫妇和他仇深似海,报复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们一遇上姓谢这恶贼,
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我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尽。嘿嘿,自从我爱儿为他所害,
我老夫妇于人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千刀万剐,何是
道哉?”
张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令人惊心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
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
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罢,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
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
见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道:“这五人当真小心,虽然
信得过我和敏妹并非江湖中人,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
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不是苦心孤诣,便是艺
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遭大祸。须得尽早救了他出来才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不休。
张无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见青海三剑已然不在。张无忌对
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甚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
我们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
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
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我们要挑三担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担成不成?寺里的和
尚问起,我说你是我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只是免得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
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张无忌商量,实则下了号令,不容他不允。张无忌一听之
下,已然明白:“她只道我真是个庄稼人,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
有。”便道:“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我两口儿。我两人东逃西奔,提心
吊胆的,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张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
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敏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
他远去。杜氏夫妇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担歇
力。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三人也不以为意。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
汗,又伸手过去替张无忌抹汗,说道:“乖孩子,累了么?”张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
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
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
答话,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出口,想
起自己母亲,不禁伤感。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巾
擦汗,擦的却是泪水。
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担柴,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他虽听不见两人的对答,也知
老妻触景生情,怀念起了亡儿,说不定露出破绽,给那两个僧人瞧破了机关。张无忌走将过
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自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罢。”易三娘见
他如此体贴,心想:“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了,我孙儿也抱了几个
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张无忌挑担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
下不禁有些蹒跚。张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妈妈此刻尚在人世,我能这
么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
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罢。”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
丈后,见他二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候。另一名僧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
行个方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
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
人,何必断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张无忌,转到后门进寺,将三担干柴挑到厨
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易三娘道:“我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
斤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
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代不起。”管香积厨的僧人向张无忌打量了几眼,忽
道:“端阳前后,寺中要多上千余位客人,挑水劈柴,说甚么也忙不过来。这个兄弟倒生得
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
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甚么要紧事做,就在寺里听师傅们差遣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
帮补,也是好的。”张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识得我,偶尔来厨房走走,那还罢
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妈,我媳妇儿……”
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
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
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
中充满慈爱之色。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下英雄聚会,这饭
菜茶水实是难以对付。监寺虽已增拨了不少人手到香积厨来先行习练,但这些和尚不是习于
参禅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的粗笨杂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到了那是无可奈何,
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时倒还罢了,一待宾客云集,那就糟糕之
极。他见张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张无忌心想:“我日间只在
厨房,料来也见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机寻访义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装着踌
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父,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
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
“咱们一言为定,六钱就是六钱。”
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张无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
儿请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张无忌在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
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他便与众火工一起睡在
香积厨旁的小屋之中。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
小心,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敏来探望了他两次。他做事勤
力,从早到晚,甚么粗工都做,管香积厨的僧人固然欢喜,旁的火工也均与他相处和睦。他
不敢探问,只是竖起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饭去给义父,只须着
落在送饭的人身上,便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哪知耐心等了数日,竟瞧不出半点端倪,听
不到丝毫讯息。到得第九日晚间,他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之声,于是悄悄起
来,见四下无人知觉,便即展开轻功,循声赶去,听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纵身跃上一
株大树,查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
有数人斗在一起。他隐身树后,但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那三个使
剑的便是青海三剑,布开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紧密,在旁相攻的是三个僧
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
阵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被砍毙命,听声音是
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
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道:“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怨无仇,何故夤夜来犯?”
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邵鹤,惨然道:“我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
有甚么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想得屠龙刀?嘿嘿,
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了宝刀啦。只凭这么点儿玩艺,就想来闯荡少林寺
么?少林寺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竟给人如此小看了。”邵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
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剑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邵鹤登时身首
异处。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张无忌正想跟随前去
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
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
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张无忌待那六僧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沉睡不醒。他心下暗叹:“若非
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条好汉已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周密,
迥非寻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过数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热,离端阳节一天近似一天。他想:“我在香积厨中
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的所在,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这晚他睡到三更时分,悄悄
出来,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见两条人影自南而北,轻飘飘掠过,僧
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待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瓦面上脚步声响,
又有二僧纵跃而过,但见群僧此来彼去,穿梭相似,巡查严密无比,只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
及。他见了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发觉,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雷声大作,下起大雨来。张无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见那
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他闪身走向前殿,心想:“罗汉堂、达摩堂、般若院、方丈
精舍四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实不知何
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般若院。他躲躲闪闪的信步而行,来到一片竹林,见前面一间小舍,窗
中透出灯光。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他欺
到小舍的窗下,只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正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只听他说道:“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寺已杀了二十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
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右使范遥、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
寺,求我放过了谢逊……”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喜慰:“原来我外公和杨左使等已得讯
息,曾派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本寺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那张教主武功
出神入化,始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等蒙他相救,欠过人家的恩
情,倘若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此事当真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一
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张无忌听在耳里,心头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圆真的成昆。
这人张无忌从未和他对面交谈,但当日光明顶上隔看布袋听他述说往事,隔着岩石听他呼
喝,他的口音却听得熟了,在这一瞬之间,心头蓦地里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阵甜蜜,一阵
酸楚。只听圆真说道:“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自是万无一失。此次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
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师叔也不必挂怀。何况万安寺之事,是魔
教暗中勾结了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
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
主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叔必有所闻。”空闻道:“不
错,听说过这回事。”圆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个得力部属,叫做苦头陀,两位师
叔在万安寺中想必会过。”空智在万安寺高塔之中,被赵敏勒逼显示武功,曾大受苦头陀的
折辱,当时内力全失,无可反抗,此时犹有余愤,说道:“哼,此间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
大都,找这苦头陀会会。”圆真道:“两位师叔可知这头陀是谁?”空智道:“这苦头陀所
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圆真道:“苦头陀便是魔
教的光明右使范遥。”空闻和空智齐声道:“此话当真?”语中甚是惊诧。圆真道:“圆真
焉敢欺瞒师叔?端阳节他若胆敢前来本寺,两位师叔一见便知。”
空智沉吟道:“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
的首领人物,再由张无忌卖好救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
见那张教主忠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圆真道:“方丈师叔
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又是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魔
教自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之中,一切自有分晓。”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
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圆真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
数败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而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杀了谢
逊祭奠空见。空闻力持郑重,既不愿多伤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空
智却似意在两可,说道:“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
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狮大会变得无声无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闻道:“师弟所言
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
天下,那就莫敢不从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劝他
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是!谨遵两位师叔吩咐。”脚步之声轻响,圆真
走了出来。张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极高,只要稍有响动,立时便被查觉,
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取胜,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
了。当下屏息不动。只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雨打在伞上淅
沥作响。张无忌待他走出十数丈,这才轻轻移步,跟随其后。
第三十六章 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蹑。只
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他想:“原来义父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迹。”他不敢公然
跃墙而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这才跃下。一条条雨
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
的攀上峰去。圆真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绝不晃动,冉冉
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中白
光微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
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山峰之巅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
无旁人,当下跟着上峰。前面这四人轻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不过二十来
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
来向我义父为难的,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奔
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张无忌立即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
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刃相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兵刃撞击的声
音听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
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有三
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龙,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
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娴道:“急速动手,两个师弟未
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道:“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张无忌生怕谢
逊便在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
的一声,似已受伤,他抬头一看,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已与人动上了
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响,似是长剑与甚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
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
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
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中亦必有个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
黑无光,舞动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人兵刃
来路,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无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
之上,三条长索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被长索挡了
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不露
棱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
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极!”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直
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索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
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根黑索一抖,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圆真边斗边走,退
上峰来,叫道:“相好的,有种的便到这里领死。”和他对敌的那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
健者,圆真以武功论原是不输,但难以一举格杀二人,最多伤得一人,余下一人不免会脱身
逃走,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
步,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间,双索齐抖,将二人从
百余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半空时发出的惨呼,兀自缠
绕数峰之间,回声不绝。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
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也到
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和杨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
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圆真接连两腿,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
谷之中。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张无忌暗想:“何太冲对我以怨报
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夺宝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
意落得如此下场。”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间便毙了昆
仑派的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
“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一个枯槁的
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
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峰来。这奸人既是
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罗唆,扰我三人清修?”圆真躬身道:“太师叔吩咐得
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
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
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
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
“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
僧来,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
罢。”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
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张无忌
大为奇怪:“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若说出藏
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
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
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
箭,纵对大奸大恶,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道:“谨奉太师叔教诲。”张无忌心
想:“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
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谢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应放你逃
走。”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张无忌听到这
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登时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将谢逊
救出,但只要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
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
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听得圆真叹道:“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事,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最
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
一笔勾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还有脸跟我
说话么?”圆真反复说了半天,谢逊总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冷
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
甚么手段对付你。”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
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
奇急,却是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
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他先前
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
难,更是心惊。他左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长索一
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当场便得肋骨断折,五脏齐
碎。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
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嗖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两位高僧都“嗯”的一声,似对
他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顶神功的高
手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
上,分从三面扑到。张无忌借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
有似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
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三个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烁然有神。眼见三根
黑索便将卷上身来,他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
一招手势,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被牵
引得绞成了一团。只听得轰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
魄。张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个箭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于轰轰雷
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左足站在松干,右足
凌空,躬身行礼。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张无忌稳稳站住,身
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三位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得相互
缠绕,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开。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
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险到了极处,稍有毫厘之
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之祸,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
到过如此高强敌手,无不骇然。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
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三大神功,而最后半空中
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然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
事,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
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
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何方高人降临,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
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素来不加闻问。不意今日得与魔教
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
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么是
阁下?”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啊”的一声,不再说话,
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张无忌心想:“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
想来当年和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的旧部,我且动以故人之情,再说出阳教主
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
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
显然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
在阳顶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枯禅一坐三十余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怨。这时
听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
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
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
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张无忌道:“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
金毛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
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但听一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
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张
无忌道:“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
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
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已弃暗投明。”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
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鼓擒
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
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
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
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
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
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
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
渡厄道:“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张无
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
老禅师赐教?”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
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
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身形已变,向渡难扑
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
移心法将掌力化开,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张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
子。渡劫左掌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张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一掌劈
出,将数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避让,还是有数十颗打
在脸上,竟是隐隐生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往
张无忌头顶盖下。张无忌身如飞箭,避过索圈,疾向渡劫攻去。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
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
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
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他的九阳神功
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不继,这又是他
自练成神功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更拆数十招,寻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
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
营救义父。”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
壁相似,他数次冲击,均被挡回,已然无法脱身。他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
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
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
般心灵感应说来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
体,亦非奇事。他又想:“这样看来,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能攻破他三人
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于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他心中一急,精
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申
雪。义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当下朗声说道:“三
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
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续道:“那圆真俗家姓
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谢逊的业师……”三位少林高僧见他手上拆招
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无恶
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围,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
去,实是无量功德,当下一言不发,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的师妹,乃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
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当下手上化解三僧
来招,嘴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
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
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
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
缓了下来。张无忌又道:“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
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真了。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
一声,停索不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
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
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张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
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空闻神僧……”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
坡上滚落一块巨大的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甚么人?”黑索挥动,啪啪两
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私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
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
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竟会有人忽然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
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
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
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而武功家数又
与谢逊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
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渡厄
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
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僧攻了上去。张无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