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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55 金庸(现代)
林寺出家。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哪里还有命在?”赵敏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
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张无忌忙问:“甚么东西?”赵敏道:“屠龙宝刀。”张无忌一转
念间,便即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
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对他大加折辱,定然难免。赵敏又
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
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其势已留不住谢大侠,说不定便出
下策,下手将他害了。”
张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说得是。”赵敏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
“敏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从此尽付东流,又
不禁神伤。张无忌猜到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
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
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说道:“咱们走
罢!”赵敏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
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又会派人来
捉拿咱俩回去。”张无忌点了点头,眼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料来不肯如
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身受重伤,倘若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徬徨无策。赵敏
道:“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张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
骑,待要上马,只感胸口一阵剧痛,竟然跨不上去。赵敏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将他送上
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
在他身后。本来是张无忌扶她,现下反而变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前
行,另一匹马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
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宽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
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敏花容失色,抱着张无忌的腰,
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们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
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张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
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赵敏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
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张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但见那
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
越过前行。赵敏心中刚说:“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追寻我等而来。”却
见两名元兵已勒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
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两匹好马是哪里偷来的?”赵敏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
所赠的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之极,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
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敏心想:“两匹马虽是爹爹所赐,但这两个恶贼若要恃
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
礼?”那蒙古兵一怔,问道:“小姐是谁?”他见两人衣饰华贵,胯下两匹马更非同小可,
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赵敏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女儿,这是我哥
哥。我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那胡子兵
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过来。赵敏惊
道:“你们干甚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
刑,犯法者四肢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
是残忍的刑罚。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我
们小兵来出气。昨天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
不过。”说着举刀当头砍下。赵敏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元兵叫道:
“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兵道:“妙极,妙极!”
赵敏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两名蒙古兵一齐下马追来。赵敏“啊哟”
一声,摔倒在地。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赵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
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敏依样葫芦,又撞
中了他的穴道。这两下撞穴,她平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
汗,全身似欲虚脱。
她支撑着起来,却去扶张无忌下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
还要性命不要?”两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
也是酸痛难当,只道赵敏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
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
饶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赵敏指着自己
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
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桩美差,料来她说的
话必是反话。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骑……”赵
敏截住他的话头,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
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
住赵敏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
将过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
能控马前行。二兵生怕赵敏一时胡涂,随即翻悔,待坐骑行出数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
去。张无忌道:“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
刻却又向何方而行?”赵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
野间不依道路,径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
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见山坳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
们便去借宿。”行到近处,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赵敏扶张无忌下得
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鞭打数下。两匹马长声嘶
叫,快奔而去。她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后逃遁更是艰难,却也
顾不得许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大门匾额写着:
“中岳神庙”四字。赵敏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人答应,又敲了三下。忽听得门
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是人是鬼?来挺尸么?”格格声响,大门缓缓开了,木门后出现
一个人影。其时暮色苍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是个和尚。
张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求在宝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
哼的一声,冷冷的道:“出家人素来不与人方便,你们去罢。”便欲关门。赵敏忙道:“与
人方便,自己方便,于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甚么好处?”赵敏伸手到耳边摘下
一对镶珠的耳环,递过去交在他手中。那和尚见每只耳环上都镶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粒珍珠,
再打量二人,说道:“好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赵敏扶着张无忌走了
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来到东厢房,说道:“就在这儿住罢。”房中无灯
无火,黑洞洞地,赵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张草席,更无别物。只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
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了?”那和尚道:“两个借宿的客人。”说着跨步出门。赵
敏道:“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说
着扬长而去。赵敏恨恨的道:“这和尚可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罢?咱们得弄些吃的
才成。”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闪动,房门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
台,照射两人。张无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
竟无一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
来。”赵敏道:“干甚么?”老僧笑道:“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
重修山门,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布施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罪了菩萨,
那就麻烦了。”赵敏怒道:“那不是强盗行径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我们八兄弟
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马马虎虎的做了和尚。两位施主
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唉,可要累得我们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净了。”
张无忌和赵敏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大盗改装,这老僧既直言不讳,自是存心
要杀人了,决不致自吐隐事之后又再相饶。
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们八个和尚强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
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如来佛见了也要动心。妙极!妙极!”赵敏从怀里
掏出七八锭黄金,一串珠链,放在桌上,说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
人,各位须顾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
是哪一派的门下?”赵敏道:“我们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这八
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亲友之中或也有人与少林派有些渊源。那老僧一怔,随即目现凶
光,说道:“是少林子弟吗?当真不巧了!你们两个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错了门派。”伸手便
拉她手腕。赵敏一缩手,老僧拉了个空。
张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敏身上伤重,万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
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反丧生于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
着赵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赵敏空有满腹智计,
此刻也是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甚么人?”那老僧道:“我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
遇到别派的江湖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小姑娘,这位兄
弟本来要留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门下,我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
了。”张无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的门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声,
道:“这倒奇了,你怎知道?”赵敏接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
推举圆真大师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普渡众生。”赵敏道:
“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
个和尚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近年来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
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须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
盘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招引各路帮会豪杰、江洋大
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
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门正派的威望,又见
到圆真神功绝技,自是皆愿拜师。便有少数不愿背叛本门的,圆真立即下手除却,是以他奸
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普渡众生”,却是他们这一党见面的暗
号,倘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灵山”,互相便知。赵敏一听到老僧口气
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又如何得
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甚么推举我师作少林寺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
来?事关重大,不可不问个明白。”这八人虽落发作了和尚,相互间仍是“大哥”“二哥”
相称,不脱昔时绿林习气。张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重伤后真气无法凝聚,
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
行。只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五根手指向赵敏抓去,赵敏无力挡架,缩身避向里床,张无忌心
下焦急,但此际也惟有盘膝运功,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他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怒喝:“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
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呼的一拳,猛力打
向张无忌胸口。赵敏眼见危急,尖声惊呼,却见那矮胖僧人一拳打过,右臂软软垂下,双目
圆睁,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了。那老僧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
去。余下各僧又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原来那胖僧运劲于臂,猛
击张无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不但将
敌人打来的拳劲反弹了回去,更因对方这么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
贯力,那胖僧立时便即毙命。那老僧却道张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物事,以致那胖僧
中了剧毒,当即出掌,击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准拟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这一招
刚猛的掌力撞到张无忌臂上,引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时倒撞出去,其势如
箭,喀喇一声大响,冲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迸裂。余僧大声呼叫声中,一
僧双拳捣向张无忌太阳穴,一僧以“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
他的丹田。张无忌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戳在额头,但听得碰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
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甚是强劲,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断。张无忌丹田处受
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
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是不
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将息,便能尽复旧观。”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
外,争先恐后的抢出门去,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张无忌追赶出来,这才站定了商议。一个
道:“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我看不是邪法,这小子内功厉害,反激出来伤
人。”第三人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
道:“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
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功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
不成?”三僧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剑,走到院子之中。只见东厢
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张,只见那青年男子仍是盘膝而坐,
模样极是疲累,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要摔倒。那少女拿着一块手帕在替他额头拭汗。
三僧互使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
合。”另一僧骂道:“这小子有甚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滥的把戏,卑鄙下
流,无耻之尤。”三僧见张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越来越
脏,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只怕再也没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张无忌和赵敏听了却
也并不生气,他二人最担心的不是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
林寺不远,这三僧转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张无忌之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
用不着成昆亲至,只要来得一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便也无法抵挡。因此
见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有若干处所渐行凝
聚,虽仍难以发劲伤敌,心下已不若先前惊惶。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
进来,青光闪处,红缨抖动,手中挺着一柄长矛。赵敏叫道:“啊哟!”急将手中匕首递给
张无忌。张无忌摇头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御敌?我血
肉之躯,却不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敌人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缨散开,矛头已向胸口
刺到。这一矛来得快,赵敏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张无忌怀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
头来路,挡在张无忌胸口,当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削
断圣火令,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
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张无忌头顶。赵敏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
刀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急速在张无忌头顶一放。这当口果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
一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敏的左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一
片,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乎是同时殒命,
他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敏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一块圣火令从窗子掷将出去,准
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张无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
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敏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
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正中背心,登时狂喷鲜血而死。张无忌和赵敏圣火
令一脱手,同时昏晕,相拥着跌下床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张赵二人昏
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清风,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过了良久,赵敏先行醒转,迷
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张无忌鼻息,只觉呼吸虽弱,却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无力
将他扶上床去,只得将他身子拉好,抬起他头,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
气。又过半晌,张无忌睁开眼来,叫道:“敏妹,你……你在哪里?”赵敏嫣然一笑,清冷
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
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相拥在一起。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张无忌未花半分
力气,借力打力,反而有益无损,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却是大伤元气。这
时二人均已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候力气恢复。赵敏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迷
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张无忌打坐运气,调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一振,撑
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咕咕直叫,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难
闻,当下满满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赵敏笑道:“你我今日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
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伸手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似乎犹胜
山珍海味。一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了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呛啷一声,盛着焦饭
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敏与张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
两匹马,到了庙门前戛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张无
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敏道:
“他们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
两人伏在死人堆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猛力撞
开,从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力不小。赵敏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
退路。”张无忌点点头,爬到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了兵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
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
算是甚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嗓音粗豪,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
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四下里却无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
的人道:“四处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
西边搜。”那姓寿的似乎心中害怕,说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
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
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这庙……庙里的八
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甚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
禀……禀……禀报师父。”秦老五沉吟道:“师父叮咛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
端午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事了,可吃罪不起。”张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
微一沉吟,不禁惊、喜、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甚么屠狮英雄
会,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这么说来,在端午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
我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
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逃走,自己却无力追逐,唯有待他
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
尸,不愿进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五道:“这样罢,咱哥儿俩分
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寺禀告师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
五恼起来,说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吟片刻,终觉还
是回山较为安全,说道:“听凭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当即转身出去。
赵敏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下。秦寿二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赵敏又动了两动,
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个女子。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
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惮,跟着进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
赵敏肩头。张无忌一声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见他坐
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
这僵……僵……僵尸阴魂不散,秦五哥须……须得小心。”忙纵身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
“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举刀猛往张无忌头顶砍落。张无忌手中早握好了两枚圣
火令,当即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将秦老五撞得脑浆迸
裂,立时毙命。
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发抖,想要往张无忌身上砍去,却哪里敢?张无忌
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以九阳真气反撞。赵敏见那人久久不动,心下焦躁:“这胆小鬼魂飞
魄散,不敢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何他不得。”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
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张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
道:“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老爷动手。”张无忌道:“那么你踢我一脚试试。”
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张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
向我砍上两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
拾起了鬼头刀,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这僵尸法力高强,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
为是,当即跪倒,磕头道:“老爷饶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别向
小……小人索命。”
赵敏听他竟以为张无忌是死人,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
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间心念一动,喝道:“过来。”那人忙道:
“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张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
“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惊,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将张无忌双臂推开。张无忌只求
他这么一推,当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点了他乳下“神封”、“步廊”两处穴道。那
人全身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原来老爷不是僵尸,好得很,
那……那更加要饶命了。”他这时伏在张无忌身前,已瞧清对方乃是活人。赵敏知道张无忌
这一下乃是借力点穴,但借来的力道实在太小,只能暂时令那人手足酸软,却未失行动之
力,不到半个时辰,封闭了的穴道自行解开,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
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说道:“你已给这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助角是否隐
隐生疼?”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几根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
象,那人不知,更大声哀求起来。赵敏道:“要饶你性命吗?可须得给你用金针解开死穴才
成。那未免太也麻烦了。”那人磕头道:“姑娘无论如何得麻烦这么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
命,小人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赵敏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
一次看见。好罢,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
去捡砖头。
张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甚么?”赵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那人拿了一块砖
头,恭恭敬敬的走进房来。赵敏在头发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了他肩头“缺盆穴”,
说道:“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
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张无忌,满是哀恳之色。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那人大喜,
道:“这位大爷答应了,请姑娘快快下手。”赵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
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敏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
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便在钗尾一击。
砖头击落,金钗刺入“缺盆穴”,那人并不疼痛,反有一阵舒适之感,对赵敏更增几分
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敏命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
分别刺过。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
刺,倘若逃出庙去,竭力奔跑,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死命。
赵敏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
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赵敏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敏问他姓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
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
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办事,
从来没传授过甚么武功。寿南山被点中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敏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
将九具尸体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倒算得是
第一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无忌和赵敏吃来大加赞赏。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
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说。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
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
少林寺会商要事。张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见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古松子、归藏子
等诸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现下少林
派连他们也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空闻、空智亲自
出面邀请,料得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均将搁在一旁,前来赴会。
张无忌见请柬上只寥寥数字,但书“敬请端阳佳节,聚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
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
寿南山脸有得色,说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
毛狮王谢逊。我们少林派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王,因此这
个大会嘛,便叫作‘屠狮英雄会’。”张无忌强忍怒气,又问:“这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
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何处?”
寿南山道:“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当真厉害无比,足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
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单是他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向着你这么一瞪,你登时便魄飞
魂散,不用动手,便得磕头求饶……”
张无忌和赵敏对望一眼,只听他又道:“我师父跟他斗了七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
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龙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服。现下这金毛狮王关在我们寺
中大雄宝殿的一只大铁笼中,身上缚七八根纯钢打就的链条……”张无忌越听越怒,喝道:
“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这般胡说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
明,说甚么双眼精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给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
错了。”张无忌道:“到底你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
看。”寿南山实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道:“小人不敢相欺,
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张无忌只想查明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复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
料想这是机密大事,这小脚色原也无从得悉,只得罢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
是从容,待伤势全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
三人在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无事,少林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
上,赵敏之伤已全愈了七八成,张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
来,要逃跑已非难事。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赵敏笑道:“万寿无疆,
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张无
忌和赵敏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中岳神庙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又过十来日,两
人体力尽复,张无忌便和赵敏商议如何营救谢逊。
赵敏道:“本来最好的法子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
这人太过脓包,多半会露出马脚,反而坏了大事。这样罢,咱们便到少室山下相机行事。只
是咱们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
张无忌道:“乔装作甚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赵敏脸上微微一红,啐道:
“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甚么样子?”张无忌笑
道:“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敏一笑,道:“兄妹不
成么?要是扮成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手指窟窿。”
张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寺中各处房舍的内情,便道:
“你身上被点的死穴,都已解了,这就去罢。”赵敏正色道:“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
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了一点点风寒,有
甚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
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虽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
得享遐龄。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小心清除了庙内一切居住过的痕迹,走出二十余里,向农家买了男
女庄稼人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离少林寺
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
门前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张无忌走上前去,行了个
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俩行得倦了,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
只是舀着一瓢瓢粪水往菜根上泼去。张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忽然呀的一声,
柴扉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甚么事?”张无忌道:
“我妹子走不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罢。”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
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敏
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
筋,走不动了,今儿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么银子。只是我们但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
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
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来啊?”
赵敏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
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打量了几眼。但见她虽弓腰曲背,但双目炯炯有神,说不定竟是
身有武艺。赵敏情知张无忌还像个寻常农夫,自己的容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
便悄悄说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个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
家中贫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
说,过得三年两载,我们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
这番话时满脸通红,不时偷偷向张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
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们要是给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给我爹爹打死不可。婆
婆,我跟你说是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我年轻时节,
也是个风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地方偏僻,你家里人一定找不
到,就算有人跟你们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见赵敏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
隐私说与她听,心下便大有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赵敏听了她这几句话,
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真要处处小心,不能
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谢了。阿牛哥,快
来谢过婆婆。”张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谢。那婆婆笑眯眯的点头,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
来,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
两人来到房中,张无忌低声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你瞧出来了么?”赵敏道:
“啊,我倒看不出。”张无忌道:“他肩挑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没半点晃动,
那是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敏道:“比起你来怎么样?“张无忌笑道:“我来试试,也不知
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作挑担之状。赵敏格格笑道:“啊哟!你将我当
作了粪桶么?”那婆婆在房外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些微疑心,立时尽
去。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张无忌和赵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
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初时还不过有意做作,到后
来竟是纯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如不见,只管低头吃饭。饭后张无
忌和赵敏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敏俏脸
红晕,低声道:“我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张无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低
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又怎能生得个娃娃,抱回家去给你爹爹瞧瞧?”赵敏羞
道:“呸,原来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张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
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上赵敏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终于强自克
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
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赵敏却脸热心跳,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朦胧
胧间,忽听得脚步声响,自远而近,有人迅速异常的抢到了门前。她伸手去推张无忌,恰好
张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互相握住了。
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夜访,得嫌无礼否?”过了
半晌,那婆婆在屋内说道:“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从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观
了。咱们不过因一件小事结上梁子,又不是当真有甚么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观何必仍
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杀人也不过头点地。”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
要是当真怕了,向我们磕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呀的一
声开了,那婆婆道:“你们讯息也真灵通,居然追到了这里。”其时满月初亏,银光泻地,
张无忌和赵敏从板壁缝中望将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戟张,又矮
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赔罪呢,还是双钩、链子枪上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
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门前,双手叉腰,冷冷的瞧着三个道人。那婆婆跟着出来,
站在丈夫身旁。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剑交谈么?”那婆
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听风辨
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声,抽出
长剑,道:“杜百当,易三娘,你们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易三娘道:“马道长,你仍是
这般性急。两位邵道长,几年不见,你们可也头发花白了。嘿嘿,一些儿小事也这么看不
开,却又何苦?”双手突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有
六柄。聋哑老头杜百当跟着扬手,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
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三个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兵
器,说是飞刀罢,但飞刀却决没有这般使法的。杜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
使链子枪,此刻夫妇俩竟舍弃了浸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么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极厉
害极怪异的招数。那胖道人马法通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人。”短须道人邵
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
张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
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步时,张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
生狡猾,口中明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
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难逃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
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可也相当不凡了。”杜氏夫妇背靠着背,四只手银光闪
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动,两人不但双手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
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脱手抛掷,始终老老实实的递来递
去。赵敏瞧得奇怪,低声问道:“他们在变甚么戏法?”张无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
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义父的狮子吼。”赵敏道:“甚么狮子吼?”张无忌连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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