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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17 金庸(现代)
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
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
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芙
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
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也甚是感激。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
慢,虚虚实实,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
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
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
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
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
忌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
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不
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是毫
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
是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
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
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
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
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
尚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
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
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的长剑已
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
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飞出了两
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
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
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
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常遇春心
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
一口气,左脚一大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胸口内伤,痛
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
痛,睁大了眼观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
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
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忽
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
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
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
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这五掌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
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长
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
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丁敏君心道:“难道我不会用
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
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丁敏君
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
君道:“甚么掌下留情?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
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
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
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
踢三下,叫他再也无法偷袭。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对他登
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
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
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
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他的
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
去和邪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
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
眼,说道:“你若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
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
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停。彭和尚睁大了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
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
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
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
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
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
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
剑轻轻格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
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
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罢。”丁敏君朗声道:
“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
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
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纪晓芙长剑横出,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
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
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
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别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
抖动,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这一次却又加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剑挡格。她见师姊剑势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相
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
劝师姊别这么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尽管慢慢问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
为甚么你总是推三推四,为甚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
纪晓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干系?师姊怎地牵扯在一起?”丁敏君
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
魔教。”纪晓芙脸色苍白,颤声道:“我一向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
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
瞎了。”
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创派,历代同门就算不出家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
是极多,小妹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来
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话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将你的事都抖出来?”纪晓芙柔声道:“师
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么为难的事儿。
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的下落,眼前这和尚正是唯一的线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咱
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动手?”纪晓芙低
声道:“他先前对咱二人手下留情,咱们可不能回过来赶尽杀绝。小妹心软,下不了手。”
说着将长剑插入了剑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
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给你,你怎会心软?”她同门姊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
才隐约听出来,似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甚是喜爱,颇有相授衣钵之意,丁敏君心
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一直感念纪晓芙当日对
待自己的一番亲切关怀之怀,这时眼见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只听丁敏
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那日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
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却为甚么不到?为甚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纪晓芙
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
冷笑道:“此事你瞒得师父,须瞒不过我。下面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只须将这和尚的眼睛
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们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是
决计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么地方不如
你了,要来领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是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么错
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
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那一年
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还是四年之前,我可记不清楚了,你自己当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时
当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罢?”纪晓芙听到这里,转身拔足
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把
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甚么以名门正派的弟子,却
去维护魔教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胸前,
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哪里?你是武当派殷梨亭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
人生了孩子?”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
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
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仑派长须道人这些人,也均大为诧异。
纪晓芙脸色苍白,向前疾冲。丁敏君突下杀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
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要苦
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
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她,当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
右臂,听她这么一说,当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第
二剑又是毫不容情,当即左手使剑还招。她师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
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观众人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哪一个,只有眼
睁睁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术果然高明,名不虚
传。”
纪晓芙右臂伤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
以便夺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
敏君对这个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分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
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又接连
中剑,半边衣衫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罢,彭和尚对你已然感激不
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
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不过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
去这个师妹,日后可是后患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不
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胜无盐。要是世上女子个
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盐’
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了双眼来得快活。”其实丁敏君虽非
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
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
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
逃,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
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
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
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
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
乱抛媚眼……”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
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
中不足之处,她自己确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岂知彭和尚目光锐
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叫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
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
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
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
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的了。昆仑派的
长须道人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
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
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纪晓芙惊魂稍定,
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开了彭和尚腰胁间被封的穴道,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
他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
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
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
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
道:“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对
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
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上,却叫纪女侠如
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
名道人、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了一剑。丁敏
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
我杀了罢。”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
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
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
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
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
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张无忌
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
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张无
忌奇道:“为甚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张无忌“嗯”了
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
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脚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
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
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
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
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
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
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生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
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
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那车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
“姓甚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
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
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
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
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
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快磕头?”常遇春想起故主周
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
他膝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甚么?”常遇春还
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滚罢!”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
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
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
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
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李四姓最多,
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
数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但五姓黎民因
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
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两人想起适
才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正没作理会处,
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
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
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
蝶谷,都感兴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遇春将他放下地来。行到过午,只
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
“到了,这是胡师伯种药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
见胡师伯。”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携着张无忌的手,走
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搧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
之气。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
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
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
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甚
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无忌问道:“这孩子
是谁?”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
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
命,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
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
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
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
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
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
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
到张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
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
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个支
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
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
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
领贵教之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样了?他如此瞧
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
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
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
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
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
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
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
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
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
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肯答
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
大唐以来,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妈是天鹰教
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张无忌站了起来,说
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
惊,忙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
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
‘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
把抓住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
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
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
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
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
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
着手,那便伤发无救。”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
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
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
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
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常遇春道:“胡师伯,张
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
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
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出门。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
答应了?两人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
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
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忌大叫:
“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
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
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甚么?如此阴寒狠毒,更无第二门掌力。他中此寒
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
已散入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当下又将他放回椅中。过了半晌,
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
门外草径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
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
到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决心不替张无忌
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
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两个多时
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
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
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
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
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
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
奇行,是为奇经八脉。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
用。胡青牛然后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
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
经”,可稍减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
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
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烧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
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
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过他点穴、解穴、以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是知之甚
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的见识自是肤浅之极,但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是投
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体内的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
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
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
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一
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
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
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张无忌烧灸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
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为难
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
张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午后胡青牛又替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
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
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
死不救’,我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之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
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
些人是没有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
说道:“天下之人,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
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本《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本薄薄
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了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着:“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皆上下周流。唯带脉起小
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
源而三歧,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
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现,若有若无,
最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然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此书识见不凡,于是就他指摘
前人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胡青牛甚是喜欢,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替他带脉上的十
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是我心血之
所寄。”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然络绎不
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这些奉承话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已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自
负之事,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于“医学”大有发明创见,道前贤者之所未道。他自知
这些成就实是非同小可,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于读他著作,隐隐有
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张无忌翻将开来,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
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分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为注明。他心念一动:
“我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
“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掌力伤
人的症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
掌”。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
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
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须知中国医道,
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
大小、内外、……绪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
判若云泥。这其间的奥妙,张无忌自是全然不懂,当下将这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
“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症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
着一字:“无”。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
深,晚辈是十九不懂,还请指点,甚么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
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
这一节却不说了。”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却也不加
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一遍,其余
《黄帝内经》、《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
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治截心掌之伤法中所提到语句有关
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阴毒。如此过了数日,张无
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然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学浅,岂能在
数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
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痊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
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张无
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医书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者
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这等见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么良医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把牙一
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
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
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
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哪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
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
受罪。”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从他“开元穴”
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施针的手段自是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
针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
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按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
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
腹,乃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止,张无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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