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
这封信写得很短,就跟电报似的,薄荷有意这样做。你的朋友,还是言不由衷,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这样定位才能把他叫来。
"你什么问题也没有",这才是最实质的内容,但愿能让他吃下一粒定心丸。他点歌了,是他对这封信的答复。薄荷没有给肖汉打电话,看看接下来他会怎样。"天涯我独行,不必相送。"
有时她真想像楚留香那样,潇洒地甩下一句话,然后一走了之。做个女楚留香会更刺激,不过说归说,她对肖汉永远不能那样做。
不知不觉中,薄荷手里拿的绿茶已经凉了,她说肖汉没问题,实际上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她想的只是再见到他,所说的话所想的办法都是围绕这个思路进行的。她试着在这问题上停留几分钟,可她无法把握男人的感觉,甚至只是想一想也很困难。
"怎么会呢?"
她总是一耸肩,然后丢下这个问题。人性是艺术家不可回避的主题,肖汉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像那种香气,经久不散。
完成《从一而终》之后,她需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找个地方做兼职或者做点别的什么,自由职业很刺激,但是自由太多了也有麻烦。外面透进来的阳光照着画布上的人像,她把手合拢放在暖气罩上,心里依然感到不胜寒冷。他还会看上别人吗?薄荷想起昨天看的美国电视剧《热带侦探》,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用枪瞄准一个美女,尖声喊着:"你有美貌,你想得到谁就能得到谁,可你为什么非要夺走我的王子?"女人靠什么拴住男人的心呢?
"私营企业家的最大问题就是投机和短期行为,"秀才打量着肖汉的办公室,"不能哪儿热就往哪儿投资,要看适合不适合。"
肖汉很愿意听秀才上课,朱小东他们整天露怯,这感觉就像有些外衣华丽的女孩却穿着从地摊买来的内衣一样。将来时机成熟了,他会高薪聘请秀才和他一块干,当然得注意秀才一再提到的家长制作风,企业搞出点规模决策者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刘军、朱小东像泥鳅一样有钱就钻,而他已经考虑到了长远的规划。
啤酒桶的事顺利解决了,这回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和那家饭店确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办公室的布置体现着简洁、明快的作风,雪白的墙,一派湖水绿的砖地,看着心里就痛快。办公桌上缺点什么,应该摆上爱人的照片,冷校以后镶上亮晶晶的镜框。
"快到'年关'了,你那儿也很紧吧。"肖汉问秀才。
"我上礼拜离开北京就丢了好几笔生意。"
"你别把摊子铺得太大,"肖汉认真地说,"责权利、产供销全由你一人负责受得了吗?"
秀才懊丧地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有时都不知道整天这样瞎忙到底为什么,"他说,"你有家比什么都强。"
肖汉注意到他的领口黑乎乎的,秀才是大学生,一般人他瞧不上,高档次的又不愿意跟着他过没着没落的日子,大伙都挺矛盾的。一说到家他就想到薄荷,她的信就揣在上衣兜里,隔着衣服轻轻揪他的汗毛。
北京的冬天不像小时候那么冷了,厄尔尼诺现象使全球气温正在逐年升高,他心情好,小鸟的叫声格外清脆,是"光棍好苦",还是"光棍好过"呢?
"那个批钢材的女老板还找你吗?"秀才笑着问。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把那活儿让给朱小东了。"
"朱小东哪儿有戏呀,人家是冲你来的嘛。"
一想起这些麻烦事,他心里就像有小虫在爬,不过这也是促进他努力工作的动力,过不了多久就能摆脱他们啦,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我骑自行车没关系,但我的孩子必须做汽车。"
秀才真是超前思维,媳妇还没影呢就想着孩子。不过,圈里人都这样,做生意的人需要希望。刘军上礼拜六结婚了,他趁着办酒席收银子、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肖汉有时也想给秀才找一个,不过这种事难办,男人的思路和女人不一样,而且总会让他有点顾影自怜的感觉,等着让刘军从那些小老师里物色一个吧。
阳光暖融融的,连阴影下的景物也添了些生气,毕竟春天快来了。电视里好些娱乐性节目越办越简单,纯粹是浪费时间。
"你看报了吗?"秀才问,"报上说日本的电视节目越来越无聊,要不就是一帮大老爷们在布丁上赛跑,要不就是两个穿比基尼的妙龄少女把易拉罐放在乳沟上,看谁放的时间长。不过有的人爱看,他们说累一天了,越没意义的节目看着越轻松。法国有的电视频道从早到晚就放一列火车怎么进站,或者是把镜头对准鱼缸里的鱼,也难怪,法国是存在主义的故乡嘛。"
肖汉点点头,日益逼近的压力使人惶惶不安,街对面那家企业破产了,肖汉一直不明戏,那天他想去找厂长打听点事,正遇上清产核资的人和灰头土脸的厂长,他赶快来个向后转,正巧街上有人在放久违的《一无所有》,"谁那么不开眼呢!"他咀嚼着那"什么事啊?"
"有人给我点歌,"
"点歌?什么歌呀?"
"明天我要嫁给你。"
薄荷娇喘微微的声音掉在办公室里,衬着他的心跳,鼓噪出蓬勃生机。
"那你和这人关系不错啊,"他马上把话题引到别处,"明天我去找你吧,下午三点,还在你家楼下。"
直到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拍着耳朵,他才挂上电话,怦怦的心跳像敲鼓似的,秀才会不会听见呢?他环抱着双臂,生怕心里的热情在一瞬间倾泻出来。
表叔在北风呼啸的冰场上表演着高难动作,他穿着冰鞋颤悠悠地从倾斜的木板上走下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果珍。
中小学还没放假,中山公园的冰场上人不多,午后有三四级风,顺风滑行是件激荡人心的事情,你可以不费一点劲,身体向前倾,风会让你一下子冲出十几米。
"别看咱们没钱,可咱们有时间玩。"
"为了挣钱而挣钱其实才亏呢。"
表叔还在读中国哲学史,孔孟、老庄陪伴孤枕难眠的他,一辈子都会处于学习状态,"这也是一种逃避。"他好像总在梦游,连柯达专卖店都不知道。"我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
薄荷总是纳闷:表叔像个古代人,没准是从某个历史断层中漏出来的。跟他说话能提高,有种和古人对话的感觉。他眼里没有多余的热情,走在街上对姑娘们视而不见,"心不能太满,我是内敛的而不是外扬的。"
对面岸上有几个玩鸟的者头,恰然自得的神情令人羡慕。薄首曾在少年时代震撼过他的歌,一无所有谁还跟你走啊,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还有丝丝拉拉的灰色干嚎。
此刻,那封短信贴在他的心窝上,好像附在耳边轻轻劝慰他:"别为过去和将来背包袱,重要的是现在。"从昨天到现在她怎么毫无反应呢,难道她想嫁给别人吗?肖汉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和窗户上映出的眼神交流着,读出了自己的心情。
"浅层的经营方式已经不能适应现在的形势了。"秀才还在絮絮地说着,肖汉却再也坐不住了,有他在更好,自我克制的每分每秒无疑像文火煎熬,一旦看到某种希望,突如其来的欲望就会冲破一切。
他面窗而立,两腿交叉,左脚轻轻点地,手指总是会自动地拨好她家的号码。上午新鲜而柔嫩的阳光涂抹着墙壁,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少女在喝卡夫酸牛奶,肖汉希望一切美好的景物都和薄荷有关。嘟嘟响了三声,"你好,"他听到急促的喘息。
"你的信我看了,怎么越写越短了?"
"嗯"
"'天涯我独行,不必相送。'是什么意思?"
"逗你玩呢。"
他看到窗户上映出秀才的傻笑,"我是幸福的。"他快乐地想着,简直数不清自己和自己斗争多少回了,爱人能替你拿主意,他永远不是孤军奋战的。有时候一个人挺省心,可一到晚上那种又湿又冷的孤独爬进你心里,使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会儿不同了,薄荷温热的呼吸从听筒里飘出来,和他的呼吸掺在一起,怪了,每次她的信一来,他的感觉就好一点,当然不能十分肯定,爱情迫使他必须一步一步认清自己,即使得到的结果正好相反。
"我昨天遇上一件怪事。"她故意停下来。
荷喝了一口果珍,她的视线落在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身上,他的脸很瘦,手里拿着密码箱,一边走一边把汉堡包胡乱地往嘴里塞。
薄荷顿时觉得自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不过幸亏如此。"反正我没依靠别人,钱够花就行。"每个人都可以靠这想法抵抗住钱的诱惑,不过也许这是"吃不着葡萄就嫌葡萄酸"。
有些人对钱没有什么神秘感,就像男性妇科医生对女性的身体不会有多余的兴趣一样,钱是手段,但不是目的。"每天玩十局保龄球才能练出来呢。"有一次薄荷兴奋地对一个男孩说,对方脸上的血色一下就被吸掉了。但她并没有为此而奋斗,也没有为此去嫁个阔佬,也许就因为这股懒散劲儿,她才没有染上那种忙碌的都市玻"再滑一圈吧。"
薄荷系紧鞋带,今天鞋穿在脚上一点也不沉,冰面被冰刀刮出美丽的弧线,广播里放的都是情歌,风里夹着潮湿的气息,大概又快下雪了。
"情人知己",肖汉的声音是最好的镇静剂,接到他的电话以后,早晨那种躁动的情绪立刻消失在空气中了,那样躁动下去就像一只机器猫。她总是被两股力量控制着:一边是绵绵无尽的爱,一边是滚滚而来的都市生活。
这会儿,广播里又在放《情人知己》,这是一天当中薄荷第二次听这首歌了。在她出来滑冰之前,又有人给她点歌,还是昨天的老方式,"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凉风灌着耳朵,她体态轻盈,转弯时甩着右手,麻雀盘旋而落,"从一而终好吗?"她仿佛闻到肖汉的鼻息,心中的彩虹油然升起,"当然!"她准会这样高声回答他。
16
周建军眼前总是晃荡着他在美国那几年连轴转的生活,托福660分,"祝你美国之行好运。"所有人羡慕的眼光沾在他的后背上。然而飞机一着地,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扔进热哄哄的美式炸鸡炉里,被几个好心人送到孙二娘的黑店,灰溜溜地向亲友借钱,在中餐馆剥洋葱、切冻肉,满头雾水地听山姆大叔发号施令,在人烟寥落的301号公路上搭车......每个初到美国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番经历,"你得学着点,小家伙,"一些中东来的学生拉着他去夜总会"开荤",他以自己有洁癖为由婉言拒绝。
一切还不坏,尽管最初的时候也吸过氧,有一次冒着大雨给房东修电视天线,图像清楚了,人家却忘了叫他,害得他发了好几天高烧。和他前后脚来的人里,只有他顺利读完了计算机专业的学位,他在自己那个圈子里似乎永远是最成功的。
他对自己身上粘着"美国制造"的标签并不介意,在他脑子里好像没有这些概念,学文科的人总是动不动就嚷民族主义,而他想的就是永恒的秩序和规范。
成家的事却一直不顺,已过而立之年的他还独自晃悠着,"看了毛片以后人生观都会改变。"这话不假,终日忙碌的他希望一切事都能像电脑一样清晰、明确。在国外找老婆比拿学位难多了,洋妞没戏,和港台的女孩也说不到一块,留学生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只好在国内找。
他头一次发现找对象的事也需要操作,读学位的时候,家里寄来过一些女孩的照片,他记得有几个条件还不错,周围的留学生都在和国内的女孩通信。这种方式有点干巴巴的,他不喜欢写信,倒不如发电子邮件,最后就不了了之。当你在打听什么吃的在减价时,国内女孩的来信就像一张已经过期的入场券。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出国的人都懒得写信。和许多精明的人一样,他毕业后进了IBM,去年九月总部派他回北京分公司,充分吸收两方面的优势,"美国人永远把你当成外国人,中国人也不习惯你。"
他只是偶尔发点感慨。保利大厦比起其他的饭店显得更有文化氛围,坐在大堂吧里喝现磨的意大利咖啡使你很容易染上一种昏昏欲睡的惰性。"挣钱是男人的事。"薄荷想起时常挂在嘴边上的这句话,她吃了哑巴亏,哼,男人一想到钱就跟着了魔似的。
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她不习惯叫他的洋名Patrick,一开头喊周先生,后来索性直呼其名,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叫。
"您要什么饮料?"服务小姐问。
"JIN?TONIC。"周建军打着手势。
"JIN?TONIC?"
"OK"
服务小姐和他一问一答,那种默契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薄荷在三姨家见到他时,一眼就看出他是从国外回来的。"他一定要我介绍你和他认识。"那天,薄荷去三姨家玩,正巧碰上三姨给周建军介绍对象,"成功地当一次媒人能多活十岁。"这种事总是很好玩的,周建军没看上那个银行职员,却对薄荷很感兴趣。"我怎么把你忘了呢,没关系,先做普通朋友吧,以后的事看发展。"
三姨就是不说,她也不反感这事,人在受挫之后都需要反作用力,而且越大越好。"我明天找你去吧。"肖汉是这样说的,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却说有事不能来了,改天再给她打电话。
"好吧。"薄荷冷冷地应了一声,尽量不动声色。哼,我并不在乎!
她索性把电话线拔了,因为她知道肖汉根本就不会给她打电话,可她还想骗骗自己,于是拔掉电话,一了百了。
不知不觉,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还得搞女权,要不女人总是得围着男人转。"她感到愤愤不平,我就找不着男人了吗?我倒让他瞧瞧!在这种事上又吵又闹没份量,你也找一个,心里马上就能平衡,而且目前是普通朋友,可进可退,这种宽松的关系最适合她现在的心情。
按照她从前的标准,周建军这样的最适合做丈夫:美国回来的博士,门当户对,长得一般,还过得去,按大众观点男人的长相并不重要。他比薄荷大八岁,是个吉利的数字,这种搭配有实际的好处: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对男人来说更是如此,不过他娶个小妻子心里就会打鼓,整天担心人家会不会厌倦他,所以就没有多余的精力了。用控制论来调控感情是最科学的,印象派能使你产生义无反顾的激情,可谁能领情呢?谁愿意陪你一起冒险?
薄荷望着周建军的饮料,心里空荡荡的,杯沿上挂着一片柠檬,穿过透明的液体,一切显得既清晰又模糊。大厅角落里的女孩正在弹奏肖邦的钢琴曲,琴声如清泉一般流泻在亮晶晶的玻璃钢地板上。
"你是什么血型?"周建军问。
"没查过,这很重要吗?"
"根据血型能判断出人的性格,血液参与人的生理活动,所以这方法有科学性。"他做每件事都一丝不苟,在你仍然迷迷瞪瞪的时候,他已经为你做了X光透视,显得比你还了解你。"很多搞艺术的都是AB型血,叫人难以捉摸。"
薄荷觉得自己必须集中精力来对付强大的IBM,人在机器面前疏忽不得,骄傲的卡斯帕罗夫不就折给"最深的蓝"了吗?
周建军的眼镜很讲究,显得气派不凡。薄荷应他的要求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不到十分钟他就能以一种超然的冷静对这些材料做出判断。
薄荷想起小时候玩的那种归类游戏,他是工具理性的典型代表,这是一种发展方向,长着这样的脑袋,一切都被调控得井井有条,包括谈情说爱。
薄荷和肖汉却很有意思,他们的舌头能迅速地沾在一起,可他们却不知道对方的生日和父母的名字。
"你的智商很高吧?"
"没测过。"
他的机器里没有如何应付玩笑的程序,薄荷觉得他和肖汉就像两代人,"起码是肖汉的小叔。"这念头让她觉得好玩,也增加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一旦不能开点玩笑,她就觉得很不自在。
"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了,在美国总算没白苦,我为下一代创造了好条件,"他得意地扬起眉毛,像老外那样竖起食指,"我觉得我的孩子肯定是男孩!"
"根据DNA?"
他喊着NO,然后敲了敲太阳穴。
薄荷差点呛着,在这件事上他倒毫不犹豫地相信直觉!他真行,居然能在空气中看到一个成熟的受精卵!
大幕徐徐拉开,Patrick津津有味地喝百事可乐,舌头吮着吸管的节奏都是那样张弛有度。他平时太忙,所以把周末的节目安排得很紧凑。上午到首体打羽毛球,中午去凯莱大酒店二层吃法式自助餐,"女孩子不要老吃油腻的东西,自助餐最好,经济实惠,营养又丰富。"将近两点时,他们去凯宾斯基饭店的德国啤酒坊喝鲜啤酒,望着那些明晃晃的发酵桶和墙壁上充满欧洲情调的装饰品,薄荷已经跟不上他的节奏了,"这个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挥拍的技巧和击球的落点,还有他吃自助餐的挑剔眼光都令人佩服,"我从不会吃不该吃的东西。"那种美国式的自信让你想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怎么敢肯定你的孩子一定是男孩?
看歌剧《茶花女》就像洗泡沫浴,十九世纪是黄金时代:华贵的四轮轿式马车、剧院的鲜花和包厢、开司米披肩、假面舞会和铁箍撑起来的裙子......上流社会的女人似乎就该那样生活。
"我在美国连电影都没时间看。"周建军搓了搓手指,那些凸起的茧是往日生活的赠品,有时他一下午要切二十公斤牛肉,估计是疯牛,手冻得麻木不仁,必须缠上绷带,最近做梦时眼前还滚动着一堆小山似的冻肉。"过了三十岁才开始享受人生,我不会叫我的孩子走弯路的。"
他还想着孩子!
舞台上的灯光璀璨夺目,就像那个时代巴黎俗艳豪华的生活,茶花女玛格丽特们每天在卖弄她们的美貌、首饰和风流韵事,评论家说阿尔芒是个公子哥儿,除了恋爱再不会干点别的。
"他有点像现在格林威治村的那帮家伙。"
薄荷知道格林威治村和圆明园画家村有很多类似之处,周建军没有把她归结为那类披头士,他根本就没把她看成是搞艺术的。
相夫教子、善于理财,再懂点艺术,娶这样的女人做太太最好不过。他不希望妻子每天出去上班,回到家就需要放松,冷屋子凉炕简直不可想象。
阿尔芒是个爱吃醋的情人,薄荷对《茶花女》的每一个情节早已烂熟于胸,他在和玛格丽特甜蜜了一夜之后就开始毫无顾忌地吃醋。跟照镜子一样,薄荷看着阿尔芒想起自己在电话里和肖汉对骂的情景。
失恋的人们在不明原因的时候总是想着如何伤害对方,这与善良和狠心没关系,几乎所有欲望强烈的人都是这种思路,阿尔芒想尽一切办法伤害玛格丽特,那要比薄荷对肖汉用的招很多了。
也许,该给他打个电话了。
"现在男人的压力是不是特别大?"她莫名其妙地问周建军。
"看什么人了,做生意的压力都很大。"
她不知道肖汉每天都在干什么,他很少说起这些,好像老跟玩似的。春节悄没声地过去了,让他过个好年吧,她没在春节之前给他打电话,因为春节对于炎黄子孙的意义重大。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舞台上的乐曲声渐渐飘远了。薄荷有时隐隐约约地触到这件事的结果,她马上会避开,真的见不到他了吗?单单这样想就够可怕的,她宁可蒙在鼓里永远看不清现实。
"有件事还没解决完呢,另外我最近心情特别不好。"大约一个月以前肖汉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她赶快安慰了他一句就挂上了电话,那种声音听起来叫人很难过。"这样欢乐的时光虽然美好,但真实的爱情更宝贵。"高亢的女高音吓了她一跳。她很难像以前那样客观地分析这件事,不是脑子不够使、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根本不想把这件事想清楚,因为她怕看到伤心的结果。
两个月来她一直在逃避,偶尔往他家打个电话,和他父母简单说几句就好像获得了某种保证,那不是敷衍自己吗?后来索性连电话也不打了,她觉得老打电话就像个催款的。暂且把这事搁一搁,这一点不像她的性格,她挺能蒙自己的,除了干正事以外就滑冰、玩游戏机、敲电脑,相书上也是这么说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不触及这件事生活还是蛮轻松的。
"不过早晚得解决。"她知道不可能就这样完了,可是等上段再说吧,到底等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宁可相信他是个工作狂,这种情绪上来时她也会气愤地抱怨几句,"也许他想和哪个做生意的人联姻呢。"这两个月中,她的智商就和一个五岁孩子差不多。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太不关心他,谁都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可他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能打呢?她等啊等啊,除夕之夜的新年钟声响过之后,她明白自己扑了空。"不过也许他在外地。"她还旱想继续欺骗自己,或者彻底丢开这事。
心理不平衡是肯定的,不过她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填补寂寞,这就是未婚女孩的优势,"谁让你不理我的!"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
他们为什么不能恢复到过去那种状态中呢?明摆着,他俩根本不可能做小桥流水的朋友,薄荷胸前的敏感部位提醒着她,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摇荡着他们,叫人饱尝"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冲击。
她很想好好和他谈谈,没有任何障碍,达到人与人之间可能亲近的最大程度,可是很难,她一给他打电话就意味着某种压力,不说他也会这么想,好像要逼他马上答复似的,让他俩都觉得不自在,也许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间?
"出去走走吧。"
她蓦然一惊,已经到中场休息时间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剧场,欣赏高雅艺术的人还是很多,茶花女的爱情在他们心中引起共鸣。
周建军夸奖着剧场的音响效果和灯光,他永远不会融入剧情中。"这样多好,不会为任何事伤感。"薄荷希望自己能从他身上感染到更多的理性。
"你说玛格丽特伟大吗?"她在休息厅的黄沙发上坐下来。
"她就是个美女,有什么伟大的?"
"她为了不连累自己最爱的人默默做出了牺牲,这不是很难吗?"
薄荷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她很喜欢和学理工科的人讨论这些纯粹感性的事情,她总是希望他们的回答能更有意思。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看过《茶花女》,"他的话听起来更有人情味,"我一直想和人好好聊聊呢。不错,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确实相爱,可他们的关系根本不平等,一个是生色场上卖笑的姑娘,一个是公子哥儿,从他们认识的那天起就开始不幸。"
"可是事赶上了,那怎么办呢?"
"玛格丽特一开始就不应该认真,别跟着感觉走,她的结局只能是那样。"
"她可以把这事告诉阿尔芒呀,可她没有,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毁了爱人的生活。"
周建军不以为然,他始终不觉得玛格丽特有什么伟大,那种默默的牺牲根本没什么意义。不同的人对待同一件事的看法差远了,薄荷很欣赏他的理性,可惜自己永远不是那种人,永远会因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感叹,永远会因人们的悲欢离合而伤感。不过她基本上是个乐观的人,坚信世界上没有什么完全过不去的沟坎。
铃声响了,人们又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周建军眼里不揉沙子,连身上的一粒灰尘都得掸掉,他觉得爱情的最大害处就是破坏效率,"把一切都搞糟了。"他一心向往缤密而精致的生活。
阿尔芒为了气玛格丽特,故意当着她的面和另一个姑娘约会他对她的爱情狂热到了炽烈的程度,一下子变成恨,时时刻刻都想着怎样虐待她,看到她痛苦,他心里就快活。阿尔芒不是个虐待狂,他不明白原因,以为自己被玛格丽特甩了,所以像条疯狗似的拼命折磨她,可茶花女始终一声不吭。
玛格丽特终于不堪重负地病倒了,"我要离开的是多么凄惨的一生。"她开始给阿尔芒写信,叙述事情的经过。
有几个花容失色的中年妇女低声啜位,旁边有个男人说前面那个老头的脖子像沙皮狗浑身的皱榴,屁股跟炸药包似的。
薄荷不知道这些本应看小品的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她昨天用易经算了一卦,预测她的婚事,结果抽中"风火家人",那是六十四卦中最好的一卦。玛格丽特欠了一身债,医生给她放血,那年头的医生除了放血就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债主们带着无情的贪婪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清点财产,预备在她死后拍卖。可怜的姑娘还有知觉,每次门打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明亮起来,以为阿尔芒来了......肖汉会后悔的,他早晚会后悔的!薄荷顿时觉得嗓子眼里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往上冒,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周建军会笑她的,像他那样理智的人一辈子流几滴眼泪都会算得丝毫不差。
"你应该换一个无盲区后视镜,要不这样会有死角的。"薄荷转过头告诉周建军,恍然问有一种幻觉,好像在跟肖汉说话。
"想不到你挺懂车的,那种后视镜是什么牌子?"周建军为薄荷打开车门,她不想拿肖汉和他对比,可有时候这是免不了的。
"视清牌。"她扫了一眼他的"公爵王","你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怎么没买美国车?比如'旁蒂克'?"
"美国车废油。"
薄荷喜欢美国车的车型,流线型,车身很扁。她很少想到废油的问题,看来她必须改掉那种一见钟情的作风,无论在哪方面,否则她怀疑自己根本无法进入二十一世纪。
车嗖嗖地跑在二环路上,路灯连成一片,像一簇簇火把。熟悉的感觉追着薄荷,她紧盯着窗外,向每一辆飞驰而过的捷达致意,绵绵无尽的孤独袭上心头,"我怎么会在这儿呢?"一丝歉疚坠着她的心慢慢下沉,肖汉的影子像幽灵一般,从后盖钻出来,敲着她的后脑勺。
最近几年描与婚外恋的小说很时髦,女主人公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不觉得对不起丈夫,和丈夫在一起反倒觉得对不起她所爱的人。那些作者并不是要鼓励人们去尝试婚外恋,他们是想把婚姻比喻成传统,现代派主张和情人勇敢地私奔,后现代主张大胆地去爱,同时又不破坏家庭,但两者很难保全,最后女人们重新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那个痴情的男人不是殉情就是郁郁而终。
周建军每次上二环路总是能探索出一条更近的路,可他和薄荷的感情却没有丝毫进展,他觉得鲁迅的话可以延伸一步,"感情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是会有的。"步入正轨就好,凭他的年龄和阅历不需要发动一场恋爱来锤炼自己。
"你想什么时候成家?"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好像和一个同性朋友聊天。
"你觉得女孩什么时候成家最合适?"薄荷反问。
"二十五六岁吧,早一点也行。"
他告诉她影院最近在放什么大片、美术馆举办什么画展、哪个保龄球馆有比赛,在几秒钟之内就安排好了下一回的日程,这是近来他常做的"功课",他给人一种突出的印象:这个人只要肯钻就能做好任何事情。你不难想象他是怎样拿下学位的。
相反,他开车却充满激情,可能是在美国开惯了快车,薄荷觉得前心贴后心,尽管她知道肯定不会出什么事。肖汉开车很有创意,安全而且又让你有骑马的感觉,不是人在骑,而是心在驰骋。
"你是几月几号生的?我有本国外预测命运的书,我可以帮你看看。"
"六月八号。"
"挺吉利的。"
周建军借此问出了她的生日,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路边又新开了几家台湾婚纱影楼,竞争越来越激烈,照出来的却总是千篇一律的美人,那会让人有失落感的。薄荷看到婚纱,心里有点沉甸甸的,旁边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内衣专卖店,灯火辉煌的橱窗又让她感到进一步的困惑。"早晚是这么一出,晚嫁不如早嫁。"每天撕下一篇的日历敲打着她,其实只要肖汉说一句"你这就跟我走",她就不会有一丝犹豫。
周建军在有条不紊他说着什么,薄荷支支吾吾地应着,正好她坐在背光的地方,此时此刻,任何人也感觉不出她心中的波澜。
人如果不矛盾就踏实了,可是老天爷总给我们下套。
"我就这样了吗?"如果不是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总是有点不甘心,好像还能等到更好的礼物,不过这是永无止境的,所以小羊说很多人在登记的前一秒钟还等待奇迹发生。"千万别参加集体婚礼,你看见旁边那对肯定会受刺激。"
这种事并不是耸人听闻,有个小护士就泪眼膝陇地向薄荷哭诉过,她那位在登记过程中还想给另一个女孩打电话,结果是人家不在成全了他们。"交朋友是一次性方便筷子,结婚可就板上钉钉了。"每个冲进城的人都有一笔心酸血泪史,至少,为结婚而结婚是不可思议的。
薄荷想起她遇到肖汉之前对婚姻的看法,简直觉得自己冷酷无情,是超静音中央空调,她现在有点相信算命了,"看不见的手"不仅操纵经济,生活确实扑朔迷离。肖汉的出现是偶然的吗?
如果没有他,她又会画出什么样的图形?
不管怎么着,这回她倒看清了自己,一个实用主义包裹着的理想主义者。晚上她总是梦见红绿灯和十字路口,那种明显的象征意义搅得她心烦,恨不得在三九天吞下一块冰。如果这会儿还在上学,一切就从容多了。
"今天跑了三十四分钟,"周建军看了看表,"比上回快多了。"
薄荷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家了,立刻下车有点不礼貌,她怎么着也得说点什么。她家那座灰楼直挺挺地挡在前面,让她感到一种危压。算起来他们认识快一个月了,可没说过什么近乎的话,他当然不能甘于寂寞,总得有从量变到质变的那一天。
轮到她发傻了,她想起小学时老师检查背书而她又偏偏忘词的情景,好像必须交差似的。前天下的雪还没化,排气管把积雪冲出两条黑黑的小沟,月光又和那天晚上一样朦胧地洒进车里,只是地上的雪有点脏,像假的一样。周建军显然想说点什么,有些失衡的喘息就是个信号。
"答应我你从此不在深夜里徘徊,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你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将薄荷推向肖汉。
不行,在这儿不行!她觉得车轮压在土地爷的背上,引得老人家呜呜直哭。古希腊哲学家的教诲吹着耳朵:"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她和肖汉只见过四回,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超不过二十四小时。说真的,有时候她想不起他确切的样子,见面肯定能认出来,但现在他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悄然落在她面前的玻璃上,让她躲之不及。
"你看,你看,月亮......"她说不下去了,这句话就像一首酸歌的歌词。
薄荷像油炸冰激凌,心里是冷的,表皮却不断地冒热气,就要滴出水来。肖汉冷落她的时候,她心里涌起阵阵不平,被他激起的欲望也曾搅得她坐卧不宁。米老鼠不成就换唐老鸭,可爱情的替代品是很难找到的。她想尝试换头术,上大三时有个半老徐娘让她画像,"给我添上珍珠项链,领口开得低一点。"薄荷照着她拿来的挂历,把她的头安到美人身上,效果还挺不错。
《乱世佳人》里也推荐过这样的药方:斯佳丽搂着瑞特时,脑子里却想着阿希礼。一旦要动真格这种换头术就不灵了,周建军是个不错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很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可眼下她已经吃饱了,再看见什么也没有食欲。他的金利来衬衫里露出的汗毛让她感到不舒服,也许稍稍放纵一下能忘记很多事情?
她明白,歉疚是表面的,关键是她没有兴趣,这和道德挂不上钩。有时她也想要是和别的男孩有点什么就会好多了,可是她一见到他们,反而平静得要命。什么是欲望?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感情,"周建军用目光追问着她,"我想,我很喜欢你。"
这话要是肖汉说的,她就可以顺水推舟地告诉他:有时感情是不需要语言来表达的。可现在她和别人挨得越近,怀里的热情就越少。一如果轻易放弃他,就等于堵死了退路。"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周建军把这理解成女孩的矜持。
夜色越来越浓,夜市上摊贩的吆喝声已经听不清了,薄荷眼里映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夜风钻进车窗,她的长发像滚滚而来的漩涡流过椅背,你为什么不要我呢?你真够狠的!眼睛里的光点闪了一下,掉在睫毛上像一滴清凉的泉水。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使我无法忘记......"乔丹的大衣上沾满了医院过道里"新吉尔灭"消毒液的味道,小羊进去半个钟头了,她望着周围有说有笑、故做镇定的人们,觉得浑身热得要命,索性把大衣脱了。
右眼皮一直在跳,她知道小羊早晚得有麻烦,六点多那会儿小羊打电话求救,乔丹手里摸着饭盒,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怀孕了,可绝对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妇科离产房很近,那边婴儿清脆的啼哭令人感动,大概每个人都不情愿来世上历险,一出世就哇哇大哭。
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在它的源头总是系着可怕的欲望。乔丹托着脑袋发呆,对面那个男人的目光老是在她的胸脯上打转,让人别扭得要命。平胸的女孩拼命想着如何丰乳,丰满的人又怕自己得什么妇科病,乔丹的家族里至少有两个人得过乳腺癌,因此,当别人赞美她时又给了她一种可怕的心理暗示。
小羊在里边干什么呢?
雪白的墙下边是天蓝色的墙围子,清灰的瓷砖地面刚刚用拖把拖过,医院总是这样枯燥无味,墙上连点装饰画都没有。小羊的Call机响了,薄荷呼她,等会儿再回吧。他们四个人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刚才蒙田也问候过她。最好什么也别跟他们说,光想想就够可怕的。
"你赶快到我这儿来,快点!"乔丹接到小羊的电话时正要去食堂吃饭,从中午到现在她一直不饿,特别是出了事以后更没有一点胃口。幸亏她还能应付这一切,小羊家的门半天敲不开,她的心揪紧了,原本就脆弱的末梢循环这时候更加供血不足。听到小羊的声音以后,她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小羊在打开门的瞬间扑通摔倒在地,乔丹想去扶她,可她下坠的身子死沉死沉的。
"你怎么了?"
乔丹望着她死鱼一般灰白的脸,觉得比自己出了什么事还恐惧,她赶快关上门。冷汗像胶水一样粘在小羊的毛衣上,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不止。
"你吸毒了?"乔丹仿佛挨了一记闷棍,遇见大事她总是要往最坏的地方想,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
"一个灯泡......"小羊使劲摇摇头,屋里热哄哄的暖气快把人烤晕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要窒息似的。
乔丹想把她拖到床上,可是就像拉死狗一样完全使不上劲,没吸毒就好办,一个灯泡?什么意思?小羊根本动弹不得,两腿又着,只要一碰地就会爆发出一连串的尖叫。
"你说话呀,到底怎么啦?"乔丹蹲下身,用手捧住小羊的脸,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把灯泡塞进......"小羊说不下去了,慌忙把头甩向一边。
直到现在乔丹还不明白她在那一刻怎么反应那么快,还能是哪儿呢?她恐怖地扫了一眼小羊的下身,小羊的目光证实了她的判断。床边扔着几个同样大小的灯泡,比较小,装在冰箱里的那种。她立时觉得有无数钢针扎进头皮里,怎么可能呢?一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她想试着去掏,可那是绝不可能的。
你疯了吗?她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小羊,不过脑子里同时冒出一系列的解决措施。小羊的身体哆嗦不止,她怕乔丹问她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乔丹暗暗佩服自己的冷静,那也是没法子,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她说不定会吓瘫的。
乔丹出门时没带多少钱,她找到小羊的钱包,用毛巾把小羊前额上的汗擦干,帮她穿好大衣,前后不到十分钟。她身上那股邪劲儿忽然来了,小羊家是简易楼,没电梯,她就背着小羊下了五楼。
面的根本打不着,夏利的司机一听说去医院就扬长而去,你心里再搓火也没心思记他的车号。好不容易碰见一辆两块钱一公里的"大字",这回乔丹学机灵了,说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司机爽快地答应时却用看毛片的眼光瞟了瞟她俩。
乔丹理不清纷乱的思绪,感到嘴里有点苦味,她的哲学头脑更加重了她的痛苦,使她身不由己地面对这些问题,并从中分析出点什么。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悠着,好像同她一起思考。
"你好!"
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蓦然一惊,身后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小羊......直到那人脸上露出笑容,她的名字才从往昔的记忆里跳到乔丹的嘴边。
"刘佳!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还要问你呢,你应该和卡尔?马龙、巴克利、奥尼尔他们比赛呀。"
每个久别重逢的人都要拿NBA的大牌球星和她开玩笑,此刻她却一点没有领会这层幽默。刘佳是她的小学同学,刚从北医毕业,分在这家医院妇产科工作。穿白大褂的刘佳显得比同龄人老成。
"没准什么时候我也出国。"
刘佳抱怨说在这儿当大夫太累,学理科的和搞人文的不一样,出国好歹能挣点钱,就是去给人家做试验也无所谓。她拉下口罩,露出一脸的倦色,一个号啕大哭的妇女从她身边经过,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什么都见怪不怪是他们的职业特点。
"你等家里人吗?"
"我等一个朋友。"乔丹犹豫了一下,小羊挂号用的是假名。
"就是一个短头发、穿蓝羊毛衫的女孩,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就是那个......"刘佳把脸凑过来小声问,"是那个把灯泡塞进......"她停顿了一下,终于没把话说完。
"她要紧吗?"
"问题不大,来得很及时,用窥具夹出来了。"
刘佳还说了一些医学术语,乔丹明白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凑在一起却令人生畏。黑夜仿佛是压在头顶上的厄运,乔丹尽量把一切都往好处想。"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你的朋友失恋了吧?"
乔丹点点头。
"她还没结婚,但是这女孩欲望特强。"刘佳的表情像个算命的。
"你看得出来吗?"
"你学哲学,应该懂心理学,最近我一直在琢磨性心理,很多事都是从这个问题辐射出来的。"刘佳把乔丹拉到人少的地方,"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干吗?"
乔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她太爱那男孩了。"
"她的欲望发泄不出来,又没有新的目标,所以就得失控。"刘佳一边说,一边晃悠着发酸的头,"本周第二起了,星期四来了一个男的,把气门芯塞进下身,都发炎了,也是感情上的问题。"
乔丹感到心里好一点了,刘佳分析得头头是道,看来经常和大夫聊聊有好处,健康的机体首先是由健康的心理决定的,心理有障碍,身体马上就会有反应。
"中国人太不重视心理问题,一谈这些事就拿疯子、流氓扣帽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瞎耽误事,什么事都得从根上挖。就说吸毒吧,当然要加强宣传和打击力度,同时也得研究精神危机问题。上个月还有个男的喝了强酸,用内腔镜一看,食道里边都粘上了,用食道镜扩张,费老劲啦。"
有个小护士冲刘佳招手,她匆匆跑进诊室去了,乔丹琢磨着她的话,想起她采访过的一些人,那个"独身男人俱乐部",当然还有她自己,现在她才觉得何平离开她是对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当她对这些事还充满好奇时,何平已经预见到了她们的结局。可能跟吸毒似的,好奇心引发了一切,幸亏她更重情。她挖空心思想过一回,自己好像对那些事本身并不感兴趣,她真正需要的就是爱,"从男人那里得不到爱。"这种根深蒂固的心理暗示使她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孩身上。
薄荷又在呼小羊,乔丹跑到护士站去回电话。
"小羊的呼机怎么在你那儿?"薄荷问。
"她不舒服,让我帮她回电话。"乔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
"她没事吧?"
"没什么大毛病,有点月经不调,好好歇着就行了。"
17
表叔靠在沙发上看"日全食彗星同现天空"的录像,薄荷递给他一袋从上海城隍庙带来的五香豆,她还记得海尔一波普彗星的容颜,因为那和她的爱情紧密相连。为什么一提到肖汉就想起海尔一波普彗星呢?可能是他们都大难得,一旦拥有就牢牢地抓住你的心。
周建军去美国出差了,薄荷接到电话顿时感到放松,仿佛看到两座大山之间的一线天。"回来以后我要和你好好谈谈。"他早晚会这么说的,两人认识快两个月了还停留在当初的起跑线上,纹丝未动。这个年龄的男人都想着直奔主题,不可能老这样下去。
春天的甜味悄悄飘进屋子里,灰溜溜的树权上已然钻出新绿。
她每次位立窗前,就会发现一丝新的变化,不能再逃避了,这么长时间生活就像一张欠债的白条,还债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前些日子,她养了一只电子宠物,现在好多小孩都爱玩这小东西。你必须时刻关心它,盯着小屏幕,就跟养孩子似的,晚上还要替它关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人需要她惦记,小宠物是个寄托,可它时常在你干正经事时哇哇大叫。没办法,她把那小东西"过继"给别人了,而且她知道心里真正牵挂的是谁。
我国本世纪最后一次日全食,与2400年回归一次的海尔一波普彗星相遇,这次"世纪幽会"引起天文爱好者的极大兴趣。
"你中午在这儿吃饭吧。"薄荷对正看电视的表叔说。
又到周末了,她父母去金海湖玩一天,估计很晚才能回来。这是个机会,她得和肖汉好好谈谈。表叔最好在这里,他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屋里有个人就好多了,能在暗中给她壮胆。
一个礼拜之内,她又给肖汉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用电脑敲的,可能是想显得更有理智吧。"我能把台阶给你搭到天上,但我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就像炒股一样,女孩应该在接近最高的价位上抛出,否则接下来就成熊市了,人早晚得面对现实,将来我结婚了,就不能再关心你了。你得拿个主意,三天决定不了的事情三十年也决定不了。"标准的机器语言,并不完全是她心里想的,可是一敲出来就成了那副鬼样子。
肖汉那边还是毫无反应,他想什么呢?
"你好吗?这两个月忙什么呢?"薄荷打电话问他。
肖汉听见她的声音很意外,"我呀,晦,瞎忙。"
"我给你写的信看了吗?"
"没有,我刚出差回来。"
"咱们玩游戏机去吧。"
"再说吧。"
再说就等于没戏,薄荷了解肖汉,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心情特别不好"指的根本不是生意,是......《南方周末》上每期都有一块小豆腐干讲点性知识,信心对男人是很重要的,但有的文章显然夸大了社会压力和心理方面的因素,问题就是问题,如果轻易就能解决,它就不叫问题。
也许我们能客观地分析别人的事,但对自己的亲人却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薄荷不想在这事上多停留一秒钟,想最耽误事了,只能使你越来越胆小接下来的那封信她改成手写了,尽量用一些软乎乎的词,帮他树立信心,她一边写一边提醒自己。"你遇到的问题是很多人都有的,只不过别人没说或者没意识到。我会照顾你的,也许我还能给你提一些建议,你最后那次来肯定比你前一次来感觉好一点。"
薄荷漫不经心地拌着沙拉,土豆、胡萝卜、红菜头、火腿盯豌豆、蛋清代表理智,卡夫奇妙酱象征着感情,究竟哪个应该多放一点呢?
漠河是日食带上唯一的城市,太阳高度角适中,成为世界最佳观测点。日全食过程中出现的"贝丽珠"使薄荷的心受到一些震动,她停下手里的活,擦干手上的水珠,专注地盯着屏幕。
"你这么一看,人算什么呀。"表叔感叹着。
薄荷却觉得这会儿看到日全食有一层特别的意思,初亏、食甚、复原,整个过程妙不可言,天空变暗时,彗星一展芳姿。表叔给她讲了好些有关的科学知识,可她一点概念也没有,脑子里想着两片嘴唇,太阳和月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日全食的那一刻,她觉得男人和女人融为一体,一种阴阳大爱的韵味飘出屏幕。
女性革命并不是什么空想,也不是要和男人玩抢椅子的游戏,女人不再是谁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要从男人的身体里钻出来,成为和他面对面谈话的人。
远处高空作业的民工犹如沾在玻璃幕墙上的甲虫,一声哨响,姐弟俩长得很像,肖汉稍微黑一点,和人初次见面时都会露出有些腼腆的眼神,鼻子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就连扭过头来茫然四顾的神态也一模一样。
个人的顺利并没有使肖滇变得不通人情,她反倒显得更加悲天悯人,上中学时最爱看《红与黑》,她渴望浪漫,但并不套用书中的情节。
楼后面这片空地还是老样子,始终迫不上都市的节奏,那会儿下雨时肖汉就躲在水泥管子里和别人下象棋。他特好胜,被人将死以后马上拽着人家再杀一盘。
太阳一点一点向西边滑去,他俩默不做声,"总得说点什么。"
肖琪的脸颤动着,心头好像有一只小虫在爬,平常时间一晃就过,可现在表盘上的分针就像个胖太太,半天才向前倾斜一下。
"你小时候最爱吃烙饼夹鸡蛋。"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一种隐隐的激情冻结了她的思维。
肖汉坐在歪倒的树干上,薄荷的信揣在上衣兜里,像一簇火焰把他的胸口烧得焦黑。"我知道你正面临两难选择,捆着发麻,吊着发木,拿着扎手,扔了可惜。"她总是能一针见血他说出他的感觉。
快三个月了,他以为薄荷把自己忘了,于是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白天好混,有时甚至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黑夜像一瓢冷水浇在头上时,他才懂得什么叫孤独,尤其在人多的地方更觉得别扭。
"薄荷要你答复她,对吗?"肖琪问。
肖汉点点头,他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冷漠的阴影追着他,谁都盼望奇迹出现,不过还是丢掉幻想吧,只有这样你才永远不会垮下去。
"姐,你帮我给她打个电话,"肖汉庆幸还有个姐姐能帮他度分散在各处的小黑点集聚到升降梯里,轰隆隆地滑到地面上。
今年春天比往常暖和,没有那种突如其来的春寒,青草一个劲儿往上蹿,仿佛能听到它们噌噌拔节的声音。
"你最近忙吗?"肖琪尽量用自然的口气问她弟弟,这是没话找话,但是事情总得这样开头。
"还行。"
肖汉很高兴能从家里逃出来一会儿,父母想尽各种办法让他去找薄荷,他走到哪儿,质问和恳求就追到哪儿。
肖琪不想马上谈到薄荷,她把弟弟叫到楼后面这片空地上就是想让他轻松一会儿,算起来他们搬到这儿有十五年了,跟养孩子似的,你天天陪着他瞧不出什么变化,和他分开一段时间你会蓦然发现:时间像飞似的。
肖琪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这场艰难的对话,弟弟在她眼里永远是小孩,可他在有些事上又老成得出奇,这种一夜之间的成熟使她分外心疼,甚至影响了夫妻生活,丈夫看出来了,不过什么也没说。
她本人可以说一帆风顺,大专毕业后先在机关干了几年,后来又跳到外企,成为令人羡慕的office小姐。在嫁人的事上更是走运得让人眼红,丈夫出国时她也担心过,可他不像别人那样写了一封信后就杳无音信,他照样记得她的生日,坚持半个月来一封信。
"你要注意身体,别老想着打工的事。"每次打越洋电话时,她都禁不住两眼发潮,别提有多感动了。
爱情能使人体产生很多诸如多巴胺、去甲腺上激素这样的有益物质,可是时间长了就会形成惰性。分离使肖琪再次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他们成功地越过婚姻危险期。也不只是因为分开,他们都是那种把生活看得很明白的人,即便掉进染缸也不失本色。他们暂时还没要孩子,充分享受二人世界的种种快乐。
过最初的尴尬时刻,要不然喉咙里准会发出怪声,"我看出来了,我们俩再发展下去就是结婚,没别的,她和我都是这么想的,可我不考虑这问题,所以没必要再见面了。薄荷是个好女孩,告诉她,我祝她幸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赶快背过身去,五脏深处又有什么东西翻腾起来,他只好就此打住,默默地摇头。
"是吗。"
肖琪喃喃地应了一声,她承受不住那些话背后的力量,它来自末路英雄的肺腑,倏地穿透她的全身。
"男人就这德性,你给他点压力他才能重视你。"
薄荷暗暗想着,肖汉这个人总有惊人之举,他即便在最后一刻也能抓住机会,看来我是当不成女楚留香了。
上午她又打过他的手机,肖汉的声音很软,"好吧,下午我给你答复。"有戏!谁也没给她任何保证,可她就觉得有戏!听到肖汉的声音,她眼前忽然闪现出他俩的身体相拥缠绕的画面,他温热的鼻息告诉她想在一起多久就能有多久。
一瞬间僚拨起来的欲望使她不能静下心来做事,真怕表叔能看出什么来,好在他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
"玩会儿五子棋吧。"表叔说。
薄荷看了看周围,地板擦过了,中午吃饭的碗也刷好收进碗柜,对,得做点什么来打发这段难熬的时间。
她精力老是集中不起来,瞧着表叔宽大的额头直想乐。谁能想象得出她和肖汉在车里的柔情蜜意呢?
"你怎么还不结婚呢?"她觉得自己就跟喝醉了似的,平时不便谈的事这会儿也敢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合适的也得结吗?一下子可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埃"他是不是想借着玩笑说出心里话来?薄荷觉得此时气氛正好,如果再有一个恰到好处的电话。
快停暖气了,不过天气一点不冷,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三点二十,耳中听到街上的车轮碾过的声音。
"你以后也学开车吧,爱车的男人必爱女人。"
"这是什么理论呀,我觉得正相反,男人要是一门心思钻在车上,还有工夫爱女人吗?"
薄荷嘿嘿笑着,要想了解男人的心思还得问蒙田,表叔对男人的了解还不如她的一半呢!
电话机就在手边,她几乎在铃响之后的一秒钟拿起电话,是肖琪打来的,有好长时间没畸见她的声音了。
"我是肖汉的姐姐,肖汉让我转告你,他说现在不考虑结婚的事,所以也不想和你再发展下去了,他说你是个好女孩,他祝你幸福。"
肖琪的声音很低,竭尽所能想着怎么措词,她知道无论对她还是对薄荷,这个电话都不亚于诀别。
什么!
薄荷使劲喘了口气,仿佛一个被人推下水去又使劲扒住船舷的人,海尔一波普彗星可要2400年才能回归一次呢!她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她疑惑地望了望听筒,这玩艺能告诉我什么呢!
"不,我没死心呢!我得和他谈谈,不能就这么完了。"
"是吗?你还没死心吗?"
肖琪松了口气,薄荷替她说了心里话,她就知道薄荷不会死心,而她自己心里也留着一丝幻想。她打这个电话也是为了听听薄荷的反应,有私心是肯定的,可是谁愿意割断一对相爱的人呀。
"你为了他好就得强迫他。"薄荷觉得自己跟一个没赶上末班车的人似的,明知大势已去还要哇哇乱叫。
肖琪竟然纵着她,咳,那么大个人你能强迫他,这不是瞎掰吗?
"一别就是一辈子,"
"他现在还想不到这些。"
"人的境界不一样。"
"他哪儿懂埃"
薄荷稍稍平静了一点,简单说了两句挂上电话。不想再难为肖琪了,她总不能把肖汉的姐姐当成拳击运动员训练用的沙袋。
表叔以为她和人吵架了,她并不解释什么,只是焦躁不安地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表叔见势不妙找个借口告辞了,她也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只听到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老天!这就是他的答复!他想什么呢!说散就散,他一点也不爱我!幸亏还有一腔怒火支撑着她,否则她准会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她奇怪这是哪儿来的愤怒,按理说她应该伤心才对。
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她相信自己还有挽回的余地,肖汉吃醋了,这是他故意激她。分开两个多月了,她也说过一些冷冰冰的话,那能怪谁呢?你多长时间不理我了!谁知道你想什么呢!
你真是个小心眼,为一封信就不肯原谅我吗?
不行,我非得问问他本人,他不好好说明白我永远也不死心。
他手机开着,声音挺大,比上午冲多了。
"我姐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
"那不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和那会儿判若两人,再不是那个咬她耳朵的肖汉,可她也丝毫不示弱,那毕竟是积聚了两个多月的力量。
"我全给否了,你上哪儿我上哪儿,我把你所有的路都堵死!"
"那干吗呀?我就不能另有新欢吗?"
"不行!"
"那么不讲理呀。你不是不关心我了吗?你不是要寻找别的幸福吗?"
他吃醋了,再怎么着他也是个凡人,而且岁数还小,凡人到什么时候都得有弱点。他俩确实有心灵感应,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觉出来。
薄荷的语气稍稍缓和一点:"你别误会我,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他哼了一声,口气仍然很硬:"你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也别再给我写信了!"
"你就这么无情啊!"
"我就这样!"他听了这话,好像受了刺激似的。
"你再好好想想。"
"我就不想了!"
"这不是你心里想的。"
"你听着,咱俩真的不合适,不合适,绝不合适!"他拼劲力气说完这句话,啪地一下挂上电话,如果不果断点,这场谈话将永无休止地折磨他俩。
薄荷的父母将近九点才回到家,浑身沾满郊外的气息。"怎么不开窗户啊,屋里这么闷。"他们说金海湖怎么好玩,就是游客太多,路上尽是大轿子车,那边空气也有点污染了......她勉强听了一会儿绿色理论,后来连装蒜的耐心都没有了,谎称自己已经吃过晚饭,然后闷着头躲进画室。
她听到了他本人的声音,讨到了说法,可是仍然没有从激烈的搏斗中醒悟过来。"哀莫大于心死。"她知道一旦什么都不惦记了有多可怕,她根本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
"他只是出出气罢了,从前他也这样冲动过。"
薄荷刹不住车,她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就认输,尽管她很清楚这根本不是输赢的问题。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烦就烦在心里总不是一股劲,有时候觉得他是在耍小孩脾气,可有时候又觉得他的语气不像赌气,"不合适,绝不合适!"说得多解恨呀!
她发现自己又回到老路上,第一次分开后的误会早就解开了,可她心里又沉渣泛起,各种可能性重新轮番折磨着她。疑惑一个,排除一个,她宁可相信这些可能性中的任何一种,只除了分手--她不能接受的结果。
上初中那会儿最怕考数学,有时凭着手感就知道肯定不及格,可心里又无端地抱一丝希望,直到公布成绩,她的心才摔到悬崖下边。
以前那种担心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回......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其实早该想到的,可她一直在逃避,丝毫不愿触及这个问题。他怎么这样啊?他不知道这对两个人来说多痛苦吗?他还是爱我的!从他激动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可这点胜利感丝毫也满足不了她,只好等着空气来舔干伤口。
"一别就是一辈子",薄荷忽然感到这句话所蕴含的恐怖气氛。
婆娑的黑影在窗帘上徐徐舞动,真正的恐怖不是血淋淋的杀戮,而是在无形的黑暗中等待厄运降临。一个马车夫等在旅店门口,招呼旅客上他的车,在那群人中只有一个男人犹豫了一下没有上车,后来那些旅客全被马车夫害死了。不过,那个男人发现这只是个梦,第二天早晨,他走进电梯,发现开电梯的人紧紧盯着他,原来他就是那个马车夫。这是薄荷小时候最怕的一则故事。
还得写封信,他会回心转意的。四周太安静了,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落在地上,仿佛压抑许久的叹惜。"情到深处人孤独",先是对方不理解你,再后来你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没有你我怎么能幸福呢?
她想听点什么,扔在柜子里的小单放机还是初中时参加少年宫绘画比赛得的,上面缠着绷带,好像一个老伤兵。她在一堆沾满尘土的旧带子里挑了一盘郑智化的专辑。老郑的嗓音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有种又老又涩的苦味,加上刺刺啦啦的音响效果,听起来别有韵味。
"别哭,我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你的泪也挽回不了它的枯萎;是否记得我骄傲他说,这世界我曾经爱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粉尘在台灯下聚了散了,忙碌地飞着,老郑的歌声传到薄荷笔下,变成一行行想要留住时光的文字:肖汉:你好!
我求你好好想一想,别这么狠,很多人一辈子也碰不上一见钟情的事,而我有幸遇见了你,我不能失去你。
我不是一时冲动,不会为漂亮的外表和什么风流气质而动心,打动我的只能是一颗心。男人对女人最深的爱就是克制自己。不过,人很难做到没有一点私心。你真的愿意你喜欢的女孩像小红那样离开你吗?我牺牲你,对别人好,你能甘心吗?你就愿意为别人做嫁衣吗?你愿意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抢走你的甜酒吗?
有个男人替情敌上了断头台,原来我以为他是神经病呢,现在明白了,他肯定跟我似的,以为那是捡金子的地方呢。我要不是爱你,早就可以体面地退出,一开始就有台阶。你想把我忘了,可哪那么容易呀,直到最后都会想着这件事的,你现在就打发日子,熬到什么时候算完呢?
好女人是有贞节带的,不是铁做的,它是无形的,是对一个男人的感情。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忘不了你,你的魅力还不够大吗?快感就是由大脑皮层的兴奋引起的。
在这些事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到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你不要把我当外人,我不是你的知己吗?我们在一起可能也会吵架,感情也会降温,婚后的感情都会平淡一些,婚前八十分的,滑到六十分还能凑合过,六十分以下就离了。咱俩是一百分,再怎么滑也滑不到哪儿去。有时认为最不好的结果恰恰是最好的。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别用神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会憋出病来的,你的压力已经够大的,别难为自己。
最心疼你的人
一匹黑马在阳光下闪现着缎子般的光泽,漂亮的尾巴逗引着人,薄荷骑着它来到海边,把带着花点的贝壳献给它,可偏偏在这时,岩石后面跑来一匹白马,轻快的马蹄声拨动心弦,紧闭的花蕾在一瞬间开放,薄荷这才知道她要等的是那匹白马,她转身向黑马讨回贝壳,可是白马看到黑马以后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忧郁的背影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谁也别想追上它......影子乱了,黑马从背后奔来,沉重的马蹄踏在她的背上。薄荷哼了一声,猛地翻身,发现自己又做梦了。急促的喘息在墙壁上撞来撞去,仿佛密集的鼓点。阳台门没关严,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着。薄荷坐起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眼前依然翻涌着白马忧郁的眼睛。一阵尖利的声音划破黑森森的夜空,薄荷趴在窗口听着,那是野猫在春风中兴奋的尖叫,它们总是躲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不管不顾、永不满足地尖叫。
18
薄荷站在西单地下通道口上,望着前边半圆形的黄色电话亭出神,她几乎形成了一种惯性,一看到电话就想拨肖汉的手机号码。
连着一个星期,她真是什么办法都想了,而且绝不重复,在这件事上的想象力和应变能力连她自己都佩服,可是你有你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肖汉那边就是不松口。
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地下道的台阶和厅里坐着几个卖艺的残疾人,乔丹和蒙田他们打算在高峰期采访过往的行人,现在的北京人是冷漠还是热情?这些残疾人一天能挣多少?蒙田策划了这次采访,他说能上这期的头条。
薄荷找了张报纸坐在台阶上,丝毫不在乎过路人的眼色。
"我要走了。"那天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告诉肖汉。
"去哪儿啊?"他冲口而出。
"我不能说。"
"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以后吧。"
"换换环境对你有好处,你会找到新的爱人。"
那天晚上,薄荷拿着无绳电话站在窗前,眼泪在灯光下映出五彩的折光,肖汉耳语般的声音悄然掉在地板上,顿时湿了一片,她脑子里只有两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还能和你联系吗?"她问。
"那得时间长点,一年......不行,两年以后吧。"
薄荷听到了她的心在一点一点碎裂的声音,爱叫人心疼,如同一个散落在民间的孩子,你能不打听他的下落吗?
不,我宁可庸俗、无聊、自私、冷酷,也不愿意痛苦,因为痛苦就意味着向命运低头,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你却束手无策,这是什么滋味?执着是她最大的优点,她绝不轻易放弃,把这当成挑战的机会。
"你别愣神啊,抓紧时间抢镜头!"蒙田跑过来,把套在头上的照相机摘下来递给薄荷,他在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土黄色的帆布马甲,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乔丹那边已经开始采访了。
来往的行人像被蒸烂的气锅鸡,一大早就露出一脸倦色,薄荷忽然觉得大家都变成了钞票扎起的电动人,只不过有的人钱多点,有的人少点。夹在忙碌的人流中,她才觉得自己够稀的,现在谁还有时间恋爱呢?
搞艺术的风险比炒股还大,一旦功成名就,风光无限;不过大多数人一辈子灰头土脸,不务正业。
薄荷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命运、她对名利的态度以及她心里的躁动都和肖汉有关,和他在一起她就踏实了,倒不是因为依赖,她能养活自己。她只要每天晚上躺在他身旁,就再也不会躁动不安。可现在,耳朵里总是灌进别人挣多少钱的消息,尽管她不想听,可有时候又违背意愿去打听。了解证券市场的最新消息,觉得自己会在冷门股变成热门股之前就大量吃进,跟意淫似的。
上学那会儿没什么压力,不实指着什么,交朋友、打工都属于加餐,现在可不灵了,看书都觉得耽误时间。
和肖汉在一起的那几天,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成为画家,眼睛和心通着,一下子能看到他的里面。
"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放他走。"最后一次太面了,薄荷后悔死了,哪怕是隆重地搂一下亲一下也好啊!为什么那么面呢?有时候感情最耽误事了!他不是说你只要说出来我就给你办吗?干吗不说咱们到后边去吧!
她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地下道的穿堂风灌进领口,从脚底下蹿上来的热气让人坐立不安,简直想死他了!有时候真不敢想他,那样会精神崩溃的!如果仅仅是精神恋爱或者是身体需要就好了,要是那样,她可以平静地想念他,或者干脆嫁人。可问题是这两个面团揉在一起,只有他才能燃起她的欲望,她有时就像喝了耗子油似的,看见谁都烦,只好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就是灭火器。
"我跟你说点正经事,你别挂电话,"她显得可怜兮兮的,"我告诉你,香港都回归了,二十一世纪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二十一世纪也不行,你就别抱一丝幻想了,我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我跟别人在一起没意思,就跟你有意思。"
"是吗?"
"人和人不一样,我只要天天看见你就高兴。"
肖汉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是啊,没在别人身上使过,一下子全烧到你头上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斗志怎么会越来越旺,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幅画面:肖汉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她坐在床边吓他一跳。如果有人支持,她绝对敢。
有个盲人扯着脖子唱《我想有个家》,嗓子一般,但唱得很投入,过路人受了震动,往他面前的小铁桶里扔钱,大多是一毛两毛的,最多的给一块,薄荷赶快举起相机,咋嚓按了几下。
有本心理学读物上谈到钱和性的关系,当然是说男人,还举了好些例子,说股票暴跌的时候,男人根本打不起精神来。薄荷马上和肖琪联系,问她弟弟的生意是不是顺手,说自己不会在乎这些的,就是吃糠咽菜也愿意跟着他。肖琪又当了他们的传话筒,还加上自己的评论,"她是真的爱你。"
肖汉从来没被人这样缠过,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头疼。
"也许你有点怕我,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只要调整一下就好了。"她执拗的语气仿佛要逼你就范。
你真逗,我怕你什么呀。
"我谁也不爱了,"
"你不值得为我牺牲。"
"我知道了,咱们并不完全是因为感情,主要是相互吸引。"
"哼,真有想象力。"
她又给肖汉寄去一本自制的画册,里边全是水粉的人体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只是急切地盼望他能看到那些画。
"那本画册你看到了吗?我只是想给你留个纪念。"她知道哪种语调能让他生气,尽可能显得轻飘飘的。
"哼,留个纪念!我就这样了,你只要别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肖汉果然很生气,薄荷达到了目的,可心里却更加难受了。你干吗那么固执呢!你只要一点头什么都解决了。薄荷听得出来他当时在保龄球馆里,她知道今天肖汉肯定发挥不出水平,十个球得有八个滚到边上。
晚上是最难熬的,胸口憋得出不来气,她一刻也不能停止地想要他,望着揉皱的床单却全无睡意。喝水是最原始的,但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发火,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随时都会冲破堤坝。
她一会儿想一个办法,如果什么都不灵,那她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肖琪和她一样,都是轻易不服输的人,不相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你应该想办法给我们创造个见面机会。"她磨不了肖汉就磨肖琪,"我想到你们家去找他,他早晨几点起?"
"最好还是让他去找你,你不知道肖汉他能坐那儿不理你。"
"那我就说单口相声,我有思想准备。"
肖琪心里没底,"既然好不成你就别再让人家抱希望了,赶快断了吧。"连她妈也说她。是啊,每抱一次希望就会摔得更重,可她实在说不出口。到最后,这话还是被肖汉的妈妈说了,"你每次来信我们都掉眼泪,他现在不考虑这些了,你别管他了,走你自己的路吧。"
走你自己的路吧!走你自己的路吧!
她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要想不哭出声来就不能说话,只好像老头一样呜呜应了一声。
"如果我什么办法都想了还不管用,那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说是这么说,可一旦束手无策你就会难受得要命,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真正爱的那个人是准时。
薄荷正在发愣,有个盲人用二胡拉《二泉映月》,这哀伤的曲调夹在火热的都市里,显得那样孤独。他是个很瘦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头发有点乱,蓝制服上沾着碎毛线头,二胡拉得相当不错,全部用长弓,每一弓都很到位,两根弦发出低沉圆润的声音,如小桥流水静静流淌。
是天生的残疾还是后天的灾祸?他心里有没有爱情故事?
薄荷走过去,决定抓拍一张照片,有四五个人停下来听他的琴声,《二泉映月》是最让人感动的曲子,好像吃厂鸡鸭鱼肉后喝一杯清茶。幸亏还有这样的街头艺人,让你知道生活中毕竟还有不如你的人。
"我刚才问过那人,他说一天能得十块钱,有时候还不到这个数。"乔丹趴在她耳边说。
"一般残疾人我都给,其他的就装没看见算了。"一个过路人说。
乔丹抓住机会采访,但是没有摄像机捧场,人们只是三言两语;不就给几毛钱吗?谁也没拿这当回事。
蒙田戴上一副墨镜,悄悄走到盲人身边,低声跟他说了点什么,然后挺正式地举起笛子,和那个盲人合作一曲《说句心里话》。一个站着动情地吹,一个坐在地上专心地拉,两人完全溶入到音乐中,根本顾及不到周围的人。薄荷觉得这是她见到的最和谐的一幅画面,可她偏偏又想起那个女老板袒露肉欲的眼神,两个蒙田都挺可爱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铁桶里传出钢蹦儿摔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地下通道上面有开动引擎的声音,薄荷对汽车的一切声音都特别敏感,针尖大的一点小事也能让她想起肖汉,他的身影追逐着她!
"来生再续缘,与你共缠绵,生生世世相爱,岁岁年年共度他就在这个城市,可你却不能去看他。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泪水就要冲出眼眶,薄荷出生以后流过的眼泪加在一起也没现在流的多。乔丹以为她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朝她点点头。她再也没什么可顾忌的,就在地下通道里好好想他吧。眼泪噗啦噗啦掉下来,过路给钱的人越来越多了。
生活和飞利普电饭堡一样,需要模糊逻辑,不需要你甲一双慧眼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