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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独身男人 陈薇

_5 陈薇(当代)
  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军人气质,使得他对任何事的后果都能做出客观的判断,因而,他决不鲁莽地做一件事,一旦做了就意味着必须负责到底。
  call机响了,人们下意识地低头,是他的。
  又是薄荷女士,她还有什么新招?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侮辱你,无论如何我永远爱你,最理解你的人是我。"
  她是什么变的?为什么总是一步不差地跟着我?
  肖汉深深吸了一口气,嗓子不那么疼了,他不由得把呼机紧紧攥在手里,在最初的印象中,她不太外露,爱慕之情表现在手势或者眼神里,而不是绵绵的情话。他感到有两只手在同时扯他,一边是薄荷,一边是他自己。她要是撒手了,那一切就好办了,可她总拽着你。
  感情就像在天空中飞着的风筝,他不知道自己是风筝,还是牵线的人。无论如何我永远爱你,此刻他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爱人是一条退路,她使你产生惰性,让你不能轻易抛下感情,去直面人生。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重情还是薄荷的执着,又一次使他的心热乎起来。
  "这件事还没完,她是爱我的。"
  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告诉自己,虽然只是一点点火花,但它意味着希望。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一丝企盼,本来也没到彻底完了的地步,他最需要的是信心,薄荷给了他安慰。
  "肖汉--"护士在叫号。
  他走进去,坐到诊室外面的长椅上等候。小护士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悄悄地躲开了。
  他比任何时候都敏感,既不能什么也不想,又不能把这事彻底想明白,每天就这样被颠过来调过去地翻炒着,不得安宁。
  不行,她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女孩凭着热情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旦清醒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这个拥挤的空间里,相互同情的爱太多了,千万不能低估女人的同情心,她们有自己的办法来对付世界,在那种超乎寻常的奉献精神面前,男人根本不是个。
  他不能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如果说了,无非有两种结果:薄荷失望地离开他,或者不顾一切地继续爱他。前者破坏了他的形象,让他感到寒心;后者令他感动,可又会背上包袱,他干吗要去讨那种同情呢?"同情"还是个好听的词,"施舍"可能更贴近一些,那还有什么劲呢!
  不行,他摇摇头,刚刚升起的那点热望又被他压下去了。
  有人打他的手机,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他尽量压低声音。
  "你在哪儿呢?"薄荷问。
  "在外边办事。"
  肖汉一说话嗓子又有点疼,像砂纸擦着喉咙,他不会告诉她在医院里,那样她会起疑心的。
  "你感冒了?"她关切地问。
  仅仅凭这句话,他就明白了,他们的感情根本不存在任何障碍,别管多么剧烈的争吵也不算什么,那是由于爱!
  他冷冷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否则会控制不住情绪。
  "你自己注意点吧。"
  护士小姐冲他摆手,意思是说进了诊室就别再打手机了。他点点头,匆匆地对薄荷说:"我手机快没电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那无尽的关怀依然索绕在耳际。其实,他只是知道她还在爱他就足够了,他有时活得的确很抽象。如果物质化地看待一切就不会那么痛苦,可那就没劲了,只有责任感才能保证美。
  轮到他了,诊室里有五六个大夫在各忙各的,给他看病的偏偏是个女的,看来躲不开她们了。
  大夫看上去很年轻,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穿着崭新的白大褂,草草地在纸上写着什么,脸上露出明显的倦容。一上午病人真多,看来"有病啊!"不是一句空洞的抱怨。
  "你哪儿不好?"她问这话时还在低头写字。
  "发烧,嗓子疼。"
  当她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愣了两秒才收住那丝惊奇,这有什么的?精神的小伙子也得得病,不过他很特别。
  "来,张开嘴。"
  她用压舌板抵住他的舌头,手有点抖。职业习惯早就使她训练有素了,可今天真是不在状态。
  "急性咽炎",她马上就判断出来了,不过还得仔细检查一下。
  "咽东西时嗓子疼吗?"
  肖汉点点头。
  她又看了看他的喉咙,无意中碰到他的脸,手马上缩回来。他的咽部充血肿胀,悬雍垂也出现了水肿,肯定是急性咽炎。
  "你摸摸下巴这的淋巴肿了吗?"她好像不放心似的,还一边做着示范动作。
  "肿了"
  肖汉觉得这个大夫很认真。
  她熟练地写病例,这种病最好隔离,以免传染给别人,不过还是别这么跟他说。她脑子里闪动着一个可笑的想法,这样的人也会得病吗?
  "你有几年吸烟史了?"
  "五年。"
  "哦,这可不大好,"她轻声说着,故意不抬起头来,"最好戒掉或者少抽一点。"
  肖汉感激地应了一声,最后这句话简直像对丈夫说的。
  "你每天早晨用复方硼酸溶液漱漱口,淡盐水也成。"
  她很快开了药。
  "你先去做皮试吧,一会儿打青霉素。"
  肖汉皱皱眉,这会儿他根本不想打什么针,尽管这是在医院,可这事还是让他感到不舒服。
  "光吃药行吗?"
  "怎么,你怕打针?"她歪着头问。
  "啊,算啦,没事!"
  薄荷回来的时候,早市还没有收摊,在那里总能买到新鲜便宜的蔬菜,周末的时候露一手是烹调艺术,天天下厨房就是将生做熟。
  溜鸡片要想做得又香又嫩得加蛋清和淀粉,再配水发木耳、玉兰片和黄瓜,肖汉感冒了,鼻子像水帘洞似的。艺术的直觉告诉她,不可能是什么大病,如果真是那样,他就会显得很平静。
  现在只剩一种可能了,男人不就那么点事吗?特别是他说过"对自己没信心"之类的话,正好和唯一的可能性吻合。男孩都有点心虚,好多心理学书描绘过这种情况,对性的新奇中伴随着恐惧。想到这里,她脸上掠过一片潮红,那种突然奔泻的欲望给他造成了压力。应该慢慢来,慢功出细活,可他俩是一对前世的冤孽,尤其在那个晚上,迅雷不及掩耳,他们要做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件,全世界都被踩在脚下。
  只有和他才会这样!
  奇怪,这种可能性并不损害他的魅力,他那无与伦比的性感像加州热情灿烂的阳光,即便在寒冷的冬日也会洒满每个人的肩头。
  你知道那种力量吗?只消看一眼,甚至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将你推向爱欲的巅峰。他是太阳,而你是既能绕它公转同时又能自转的地球,正如劳伦斯说的,"人类的完美结合便是这动与静、时间与永恒的天衣无缝的结合。"女人再也不是被动的壁虎,她是每个毛孔都兴奋张开的精灵!
  如果两性能在这种基础上结合,那根本就不需要再搞女权了。
  在合而为一的美妙动感中,性别似乎都模糊了。
  开电梯的小姑娘萎靡地靠在高背椅上,小脑袋随着电梯的震荡才动一下,她去年来的时候可不这样。这个年龄不应该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楼对面那家餐馆里的打工妹见惯了红男绿女,酒色花香,个个生气勃勃。
  薄荷在门外就听见了电话铃声,她抱着一大堆东西费劲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千万别挂,门打开以后,她一个箭步奔向电话机,抓起来迅速说了声喂。
  "你好,我是肖汉的父亲,听她姐姐说你想和我们聊聊。"
  是他爸!
  薄荷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军人特有的坚定声音伴着芹菜的清香落在客厅里,袋子里有个西红柿压瘪了,正在一滴一滴地流汤。
  "您知道我和肖汉的事吗?"
  "我听他说了,你是个才女,工艺美院毕业的。你们俩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薄荷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那好啊,这孩子没什么乱七八糟的。"
  薄荷听了这话才有点反应,应该给他告一状,谁让他胡说呢。
  "我们俩一开始特别好,可是见了第三次面以后他突然不理我了,还说他不想交女朋友,他见一个爱一个,一天一个。我根本不信他说的,可是我面子上受不了,现在我每天照镜子都没信心了。"
  薄荷想不到自己会对一个长辈撒娇,而且刚刚和人家说了几句话!憋了两个星期了,她就想一吐为快。
  "这事我回头好好问问他,不过他对你的印象很好,说你是个才女,很有内涵,脾气也好。"
  "他在家吗?"
  "没有,他打针去了。"
  "打针去了?"薄荷心头一沉。
  "这孩子烟抽得太多,嗓子疼。这样吧,我先和他谈谈,有什么情况我或者他姐姐和你联系。"
  他不愧是位大校,敏捷的思维和简短的话语反映着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他刚刚说自己的儿子没什么乱七八糟的,马上就听到相反的话,而且据说是那混小子自己说的,该信谁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儿女情长。他不是写言情小说的,暂且不用盯住这些话不放,问题出来了,得马上了解情况,他觉得有点突然,不过那小子时有惊人之举,什么毛病啊,不行就不行,干吗糟蹋自己呀,现在最要紧的是稳住这女孩,看来人家对这事是很认真的。
  薄荷听了他父亲的话,既感到满足,又有点脸红。总算有人说公道话了,女孩在失恋之后都爱犯一个毛病:表面上虽然撑着,心里却把自己全盘否定掉。
  她被人家戴了高帽之后,又有点心虚,老一辈是很难理解那种瞬间迸发的激情的。这事有门,她暗暗庆幸自己的决断力,和他家人联系上很关键。
  他怎么打针去了?薄荷心里涌起一种微妙的情感,她似乎越来越接近谜底了。谁给他打的针?她简直有点嫉妒,为什么不是我呢?
  西红柿汁流了一地,她却顾不上擦,这会儿一定要听见他的声音,宝贝,你怎么了?没事吧?
  他的手机开着,一个中年妇女接的。
  "肖汉在吗?"
  "你等一会儿。"
  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她禁不住微微闭上眼,想象着那双手抚摸她的感觉。
  "我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如果你有时间我想和你谈谈。"
  薄荷知道要想减轻对方的压力,"平静"这个词是很重要的,别管是不是真的。
  "好吧,我安排时间吧,"
  这句话明显是搪塞,可毕竟显示出一丝进展,从他父母回来以后,他老实多了,至少不再嚷了。
  "刚才那女的是谁?"薄荷突然问。
  "我妈呀--"
  肖汉拖着长音,好像有句潜台词:怎么,连我妈你都不放过吗?
13
  双休日,崇文门菜市场里热闹非凡,家庭主妇们在一排排货架间绕来绕去,这是她们一周内最大的乐趣。
  "小廖跑了,这下小羊可惨了。"乔丹扭过头来对薄荷说。
  "是吗?"
  这是早晚的事,不过薄荷还是感到惊讶。小羊可什么都豁出去了,唉,倒霉的总是女人!上次他们去采访,在问到丈夫在乎不在乎妻子从前的性行为时,男人们的回答如出一辙:要是女朋友有点什么没关系,老婆可不行!
  "一会儿见了小羊你可什么也别说啊,"乔丹提醒薄荷,"她真是疯了,你知道吗?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四万,想帮着小廖还债。"
  "他把钱骗走了?"
  "没有,他还算有良心,钱一分没动都给小羊留下了。"
  "真是异性相吸呀,咱们要是想管她借钱,肯定没戏。"薄荷悻悻地说。
  "别说人家了,换了你也会这样,为了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人在年轻的时候爱较真,到老了一看,不全都是犯傻吗?"
  系里发给乔丹两张面值五十元的购物券,她们正琢磨着给小羊买点什么。薄荷不敢冒出一丝一毫的优越感,这阵子她有点宿命,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好像能从别人身上看出自己的命运。
  "你说小羊会怎么办?"她问乔丹。
  "她折腾够了,没准会安下心来嫁人的。"
  她们来回比较,最后买了几盒洗净切好的保鲜装蔬菜、腊鸡腿、酱鸭和一桶"绿宝"烹调油。薄荷和乔丹到小羊家楼下时,发现蒙田已经等在楼门口了。
  "他还挺有心眼的。"
  蒙田跑过来接过她们手里的塑料袋,三人沉默不语,薄荷原以为他准会说"我早就知道没好结果"之类的话,可他没有。
  小羊在客厅里玩自制的保龄球,她把小时候玩的那些木头手榴弹依次排好,用土豆一下一下地砸过去。
  大伙说话都挺谨慎,薄荷打开窗户,屋里的空气沉甸甸的,这股劲真难拿。
  "你父母从加拿大来信了吗?"乔丹问。
  "他们说那边不错,我嫂子生了个小男孩,挺胖的,"他们凑在一起看小羊侄子的照片,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但在此时此刻,小家伙的甜笑居然使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力。
  "你以后会不会也出国呀?"薄荷问。
  "不知道,"小羊低下头,"现在还不想。"
  出国,意味着割断她和小廖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小廖回湖南了,而他的体温、他全身的力量还留在这里。一别就是一辈子,谁敢下这种毒誓啊,无数个漫漫长夜,你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躺在你枕边的爱人。
  "他为什么要走呢?"小羊毫不掩饰她的感情,眼泪哗哗地冲出眼眶,"我已经替他借到了钱,他千吗非要走啊?"
  她拿出小廖留下的纸条,递给他们三个人看,上面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匆匆忙忙写的。
  "小羊:我必须走,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的钱我没动,放在枕头下面,谢谢你,可这没用,北京不是谁都能留的地方。"
  一张平平常常的纸条,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他并不是什么英雄,只是没办法,可他的纸条还是叫人受不了。乔丹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分离为爱情注入了更深的美感,任何人任何事,只要真爱都令人感动。
  "他为什么那么狠,不再最后见我一面?"
  小羊攥着纸条,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两大颗泪珠刷地掉在纸上。
  "那样更不好,"蒙田一直在抽烟,"别以为男人不懂感情,这样做肯定是为你好。你想想,他一个外地人在北京混容易吗?他不能和你结婚,现在生意也不好做,再下去越陷越深。这哥们儿就算不错,也没拿你的钱,他还算对你有感情,没把你当成随便玩玩的人,你们俩只能是这种结果。"
  "他为什么不再见我一面?"
  小羊好像没听见蒙田的话似的,还在肩膀一抽一抽地痛哭。
  蒙田掐灭了烟,深深地摇了摇头,说:"你们女人呀,总是想着什么最后一面,那有屁用啊,什么时候算完呀!越见越伤心,早晚是这么一出,不如快刀斩乱麻。"
  "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乔丹的嘴唇直哆嗦,"好些事是忘不了的,你以为时间一长就行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小羊又哭了一会儿,忽然狠狠地用手背擦干眼泪,茫然地问:"你们说,他以后还找不找女人了?"
  薄荷躲开她的的的目光,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不过谁都这样,宁可希望这个人死了,也不想让别人得到,这就是恋爱的排他性吧。人在这事上要想抛开私心,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羊急促地喘气,心脏在肋骨间可怕地跳动着,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在房间里来回绕圈。
  "他根本不是为我好,这样他可以回去找别的女人,"她使劲晃悠着脑袋,"我饶不了他,我有他湖南家里的地址和电话,我非折腾死他不可!"
  "他要真是个大花,早就卷着你的钱跑了,"蒙田说,"这哥们儿够惨的,你就别难为他了,他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家里人都看不起他,别雪上加霜了。'宁可打死人,决不逼死人。'这是江湖规矩。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掂量着点!"
  路灯在风中不安地抖动着,天气预报说夜里要转四五级,薄荷向下面望了一眼,她家楼下的那片空地依然静悄悄的,过去三个星期了,却恍如昨日,肖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停留在空气中,那天晚上要是留在车里就好了,哪怕在最美的一瞬间闭上眼,永远不再醒来。
  她一遍一遍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仿佛在擦拭镜子上的尘土,越擦越清楚,越擦越耀眼。她不敢在楼下停留,哪怕是站上几秒钟,"你紧张什么呀?"她听见自己对他说,"是啊,我紧张什么呀。"伴着不可思议的节拍,她无法制止自己的心狂跳,仅仅靠想象就能使全身兴奋起来。
  阳台门在身后啪啪响着,打碎了她的梦。大宝国际影院正在放《湖畔惊魂》,一个中年男人跳到湖里游泳,水很凉,玩得正高兴时,突然被一条爬满绿苔的胳膊勾住了脖子,原来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具女尸。
  薄荷怕做恶梦换了别的台,意大利甲级联赛激战正酣,同有降组之忧的皮亚琴察和卡里亚里在90分钟内互交白卷。肖仅干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想吗?
  这会儿,她根本没心思看足球,进一个球怎么那么费劲呀,她倒宁可去玩游戏机,一会儿就能进好几个球。她感到肖汉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那么热,那么有力,这种精神和欲望割裂的感觉要将她劈成两半,仿佛两个追魂的孩子,一生一世都渴望拥抱对方。
  你来吧,不管怎样,你来了再说吧。
  她终于找到小羊的感觉了,用第三者的眼光来看那是十分可笑的,在原始森林里,我们可以尽情拥抱自然主义,一经走出桃源仙谷,人们就要披上文明的外衣,原始人膜拜的三点恰恰是比基尼遮盖的三点。
  刘小姐预订的那几幅抽象溅彩画已经完成了,就等着装裱镶框了。尽管她画的时候没遇上什么问题,可心里永远无法适应抽象的东西,就像你爱一个人,你只能在回忆中生活,想他却不能碰他。
  一天三顿饭,时间一晃就过,肖汉还在躲着她,就这么完了吗?她不想把这事告诉别人,无论蒙田还是乔丹,他们理解不了,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王国里,只有肖汉能懂她的心,他俩受同一颗心脏的支配。
  画家对形象是非常敏感的,但肖汉在薄荷眼里却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是一股来自太阳日冕层的热力,在你达到辉煌的顶峰时也饱尝了巨大的杀伤力。
  有时连薄荷自己也纳闷,两人不过见了三回,为什么肖汉一下子就能主宰她的生活,此外任何人都不可能这样。是因为性吗?
  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如果两个人把性当成糖果,那很快就会腻的,不会在见不到他的时候还想他,随时可以找到替代品,而且花样翻新会更刺激,这大约就是真正的灵肉合一吧?
  不管怎么着,我必须见到他!
  薄荷以为画画会使她忘记一切,从没有任何事分散过她在绘画上的注意力,可这回不灵了,薄荷把长发编成小辫又马上散开,发出轻微的静电声。肖汉给了她一种原始冲动,这对于创作来说是一笔难得的财产。可她在获得灵感的同时却得不到最爱的人,这是她注定要为艺术付出的代价吗?两样我都想要,是不是太贪婪了?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我宁可要爱情!
  电影台正在放前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薄荷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茫茫雪野,心里空荡荡的。"我会见到他的!"一个顽固的念头支撑着她,否则这些日子她一件事也干不下去。"我会见到他的",这不是什么逻辑判断,这是直觉,顽固的直觉。
  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看他一眼,我不能失去他!
  孤独和爱伴随着艺术家的一生,爱是他们灵感的源泉,孤独是他们不可逃避的命运。也许最纯粹的爱只能画在心里,她真的见不到肖汉了吗?这简直不可思议,根本无法想象。
  《廊桥遗梦》里的那句话就响在她的耳边:"在一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只能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再现。"窗外万家灯火,一派繁华景象,她却暮然感到一阵绵绵无尽的孤独。
  每天她都要把这事翻来覆去想好几次,有时一觉醒来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也许这事不如想象的那么好,高速公路上爱情只是一种装饰,可到了晚上,那种熟悉的感觉钻进体内,使她必须承认:感情才是世上弥足珍贵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给他家打个电话,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太贫了?前几天在和他姐姐通话中,薄荷听出一点弦外之音,他姐姐说女孩子有时太浪漫,生活就是一日三餐,不是法式大菜。
  人们总是对这些问题避而不谈,同样一件事,外国人喜欢像肢解动物一样彻底剖析,中国人素来含蓄,欣赏难得糊涂。各有利弊,外国人的思维方式容易解决问题,中国人的一贯作风可以保留美感。
  不过,人们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偏见,传统的男人和女人的概念并不合理。薄荷拿起一听"百威"啤酒,晃了两下,一仰脖喝了不少。目前这还是很前卫的思想,有多少人能懂呢?像哥白尼、布鲁诺那样的勇士毕竟很少,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从众心理。在一件事情成为时尚之前,打出前卫的旗帜是不讨人喜欢的,最后只能落个飞蛾扑火的结果,当然那是很有意义的,一只小不点的飞蛾受到火光的招引,拼命靠近火堆,在耗尽生命的一刹那,它寻到了光明。
  美国人挺逗,客人一进门就问:"宝贝,你喝点什么?"饮料的确是好东西,它温暖着血液,使你不再犹豫不决。
  屋里有点黑,可她闭着眼都能拨通他家的电话号码,紧张的心情如同缓缓的波浪从听筒里飘了出来,他妈接的。
  "您好,我是薄荷,您知道我吗?"
  "知道,肖汉这会儿不在,有什么事吗?"
  薄荷心里紧张得要命,使她的语速特别快,她问了他们家的地址,以便日后写信用。
  "我能和您谈谈吗?"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爱情使人不顾一切。
  "也行,"他妈显得有点出乎意料,"这事我问过他,他说不想伤害你。你刚二十几岁就这么有才华,将来肯定前途无量,你应该找个知识分子。"
  这些美好的祝愿对薄荷来说却像泼在脊背上的凉水,让地从头凉到脚心。就这么完了吗?她不服气,好像一个已经接到判决书的人,还在拼命争取上诉的机会。
  "我不觉得我们俩在文化上有什么问题,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每天考几道题吧?再说,他有很多社会经验,我还得跟他学呢。"
  其实她知道,这不是在难为人家吗?关键在肖汉,他妈能说什么呀。她就像个穷人,争取每个机会来表白自己,这可比应聘难多了。
  "我们家人都很喜欢你,可他觉得这事不行,他不愿意伤害你,这样做肯定是为了你好,结婚生孩子有一大堆事呢。你们俩虽然做不成眷属,不过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这孩子要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做家长的向你道歉。"
  薄荷轻轻说了声"谢谢",挂上了电话。还能说什么呢,"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仅仅是一句祝愿吗?她走到窗前,温热的液体冲出眼眶,发出五彩的折光,透过那些光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悬崖撒手的惆怅,夕阳返照的忧伤,默默拥聚眼前。黄色的面的和红色的夏利依旧像甲壳虫似的爬行着,世界并不因你的悲伤而有半点改变。
  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可这也太短了点,简直有点戏剧性,说出来别人肯定不信,可它偏偏就像寒风一般拍打着你的脸。
  有那么严重吗?为什么非要闹到分手的地步呢?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太可怕了!你为什么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呢?我不会怪你的,不会的。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世上伤人最重的就是一个"情"字,薄荷喜欢体育,她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感情总是拉不断扯不断的,作风硬朗的英式橄榄球多好,可这回车到山前却没有了路。
  "你刚才给谁打电话呢?"她妈隔着门问。
  "朋友。"
  "薄荷赶快抹干眼泪,拿起一本《读者》假装翻着,等了一会儿,她妈却没进来。有一篇文章说帕瓦罗蒂成名后,每次登台演出之前,必须在后台找到一根钉子--不找到钉子并将其紧捏在手中,他就战战兢兢,惊恐不安,其实,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这种情形,因为恐惧是人类的天性。对薄荷来说,最深的恐惧莫过于孤独。
  她把剩下的那点啤酒也喝了,既然不成,就不该老缠着人家,自然消失是一种最好的解决方式。
  半年前,她通过别人认识了一位著名的青年画家,是个很难得的机会。他三十五岁,功成名就,薄荷在遇见他之前,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幅漫画,一定是个大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所以她没有任何顾虑。
  一见面她就后悔了,想不到他竟是个儒雅敦厚之人,"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句话飞进薄荷脑子里。她有点紧张,说起话来挺幼稚。人家很谦虚,还给她留了电话号码和地址。他当然是个有妇之夫,薄荷悻悻地想着,太可惜了。说再见的时候,薄荷明白不会有下回了,也许很久以后可以。她怕自己掉进去,根本没戏的事就一点也别干。三十五岁的男人最有魅力,已经露出成熟男人的风韵,又保留着男孩那股尚未消耗掉的青春。
  激情有时很可怕,就像吸毒一样,最好是一点别沾。他们都是画画的,那就更糟,艺术会成为催化剂。她再也没去找过他,也没打过电话,那种感觉正好,仿佛"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薄荷很佩服自己,这事保全了两个人的安宁,想起来很轻松,她头一次发现,理智也能确保美感。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现在,是不是也该撒手了?不,绝不可能!她对肖汉不只有激情,还有血肉相连的亲情,在压倒一切的震撼力下,她不可能保持一丝理智。
  我不能失去他!刚才那个电话让她感到害怕,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不能就这么完了。
  电脑还开着,薄荷想写封信,她本来想写给他父母,可一紧张忘了问他们的名字,还是给肖汉写吧,应该给他写封情书。
  说起情书,薄荷上初中时就写过,不过那是帮和她最要好的女生写的,好玩着呢,居然挽救了他们的爱情。那些美丽流畅的句子躲到哪儿去了?电脑闪烁的光标像她突突的心跳,不行,根本不行,她头一次感到电脑和爱情格格不入。用惯了电脑以后,她简直懒得写一个字,她习惯敲键,好些字都忘了怎么写了,可这封信必须用手写。
  她关上电脑,找出一叠横条的大信纸,点点黄晕的灯光洒在上面,已然画出她的心情。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写什么情书,从哪儿下笔呢?就从刚才那个电话说起吧。
  肖汉:你好!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一直想着你。你妈说我们即使做不成眷属,也应该成为朋友。我能按她说的话做,你也一定能,对吗?
  分手是对恋人而言的,朋友之间永远谈不上分手。你还记得那个印第安人吗?我找到了它,可现在又丢了,不过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相信缘分。
  最高明的办法就是不追问原因,我即使得不到你也不能失去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善于拐弯,不会只有天和地,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你以为我需要三两而你只能给我一两,实际上等你能给我三两时你会发现我只需要一两。这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让我们做朋友吧,最高的境界是无欲无求。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跟我聊聊,你肯定会舒服一些。来吧,我不是那种付出了一定要回报的人,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还记得那个晚上吗?你不是不让我走吗?我们在一起多好埃你的朋友做不成恋人就做朋友,薄荷知道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她轻微的呼吸声在四壁间回响,有什么办法呢?她就像一个抓住救命稻草的人,哪儿还能有什么奢望呢?爱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感情其实就是最大的利益,小羊说的一点不错。
  茫茫人海中能找到一个贴心人多幸福啊,即便刮着西北风,窝在茅草棚里也能品出甘甜。外国人干吗老爱养狗呢?因为在那西风不相识的世界里,人和人之间太冷漠了,人只能从忠实的动物身上得到温暖。
  十点四十五,高层建筑上的霓虹灯熄灭了,薄荷把信反复看了几遍,仿佛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她对自己的字挺满意的,用黑色细圆珠笔在雪白的信纸上写字,看上去效果更好。还记得那个晚上吗?她在回味那一刻的同时,觉得最后几句话不妥,万一让他父母看见多不好意思啊,她赶快把最后一行全都涂掉了。
14
  快点,肖汉焦急地按着喇叭,堵车头一次让他感到如此心烦。
  灰蒙蒙的公路上闪着细碎的亮光,飘雪花了。
  车胎吱吱叫着,黑夜在窗外流逝,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迅速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555,薄荷一定等急了,虽然他们等了很长时间,可现在一分钟都显得那么难熬。
  通往她家的那条路他闭着眼都能找到,城中之城,北京的黄金地带,刚巧和他上小学的地方离得很近,如今那一带变化太大了,中粮广尝光华长安大厦、新恒基......高耸林立的写字楼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房价高得惊人,按每小时多少美元计算。
  想不到她这么在乎我,独生女都有点任性,可她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我才想我。他感到自己只是半个人,这样急急忙忙地赶路就是为了与另一半对接。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就再也不是个完整的人了,或者说他从来就不完整,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他望望四周,独自开车的男人很多,一个个都跟工作狂似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封信印在肖汉脑子里,仿佛滑过一段美妙的旋律,温柔地捧着他的心,眼下,他就缺这个。车流慢慢疏通了,他加大油门,我就是得不到你也不想失去你,没错,谢谢,你替我说了心里话。
  这几天,他一直没歇着,脚脖子发酸,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渴望,到底等什么他也说不清,这事没完,没完,有个声音从心里冒出来。终于,他看见床上放着一封信,被他父母拆开看过了,他父亲只说了一句,"这里边写着你后半生的幸福。"薄荷的字和她的人有着绝妙的相似,他望着那张纸闻到了她温柔的体香,他通过另一种方式重新搂住她,听着娓娓动听的耳语。
  他一直在和自己打架,谁也斗不过谁,他爸他妈他姐轮番上阵,苦苦相劝,全被他冷冷地挡回去了,薄荷倒是不打电话,也不再呼他了。她把我忘了吗?在他心里涌起一丝凄凉的时候,她的信来了。他感到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那些朴素的句子产生出急剧而来的热力,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有人爱你,你还能说什么呢?
  七点二十三,薄荷瞧了瞧墙上的钟,心里一紧,他不来了?暖气烧得很热,薄荷披上那件白色羊绒大衣,随时准备下楼。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甚至觉得有点不真实,这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每隔一分钟都像一整年!
  前天晚上,肖汉的妈妈来电话了,她说他们接到信后决定拆开看看,就怕肖汉什么也不跟他们说就把信撕掉。"你是个好孩子,肖汉认识你真幸运,我们把他养大,可不能保证他后半生的幸福啊,现在我们就放心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月来,薄荷心里所有的遗憾和悲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能见到他了!
  她和肖汉的妈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像晚辈和长辈,而像两个知心朋友,幸亏有这样的母亲,杏则她就体尝不到爱情的滋味。是的,谁都有私心,正如她爱儿子一样,我也是为了我的私心。
  爱是一种需要,就像钻入鼻孔中的空气一样,你会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小羊上午来过电话,她连是烦躁不安,薄荷劝了几句,两天前她还能深有同感,现在她重新被抛到幸福的漩涡里,如果说这时候还能分享小羊的痛苦,那是违心的。
  "阿姨,肖汉怎么还不来呀?"
  "他已经出门了,大概堵车吧,你别着急。"
  薄荷放下电话,心里踏实一些。
  昨天晚上九点半,她又一次听到了肖汉的声音,"你的信我看了,看了三遍,我什么也不说了,我找你去!"在话音刚落的一两秒之内,她又感觉到了看他第一眼时击中自己的那股力量,我什么也不说了,我找你去!这是哪里来的激情啊,简直要将她凌空抱住,难得一见的真情使得一股暖流遍布全身。冷漠如同逐渐积聚的尘埃,遮盖了都市人的心头,当你从摩肩接踵的购物狂潮中突围出来时,猛然听到爱人的声音,你才能体尝到幸福的全部含义!
  她想马上搂住肖汉,有多少话要跟他说啊,可她要肖汉第二天再来,别给他造成压力,有个声音悄悄提醒她。既然等了那么长时间,就再等一天吧,这是为了他好,他需要平静,此刻,无论是肖汉还是薄荷,都很难保持平静,她很清楚这会儿让他来会有什么结果,尽管那正是她分外渴望的。她深深地吸气,尽量使语气平稳下来,"有点晚了,"她怕肖汉误会,马上又说:"你明天晚上来吧。"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涌上一股热流:你快来吧,现在就来吧!她咬紧嘴唇,把那阵冲动压下去,他俩之中,总得有一个人先冷静下来,就让我来扮演内心狂热外表冷漠的角色吧,即便别人把你想成毫无反应的木头人你也得忍住,将来总有你表现的机会。
  薄荷又看了看表,这会儿她却很难保持昨天的平静,雪花无声地飘落,胡尚里车辆穿梭往来,就是看不到那辆具有传奇色彩的捷达。做不成眷属就做朋友,是的,她只好这样说,可又怕事情真的会变成这样。
  这条路仿佛有万里之遥,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薄荷听着鞋跟轻踏在地上的声音,如同土著人祭祀的舞蹈。"我是肖汉,我到楼下了。"直到刚才听见他急切的声音,薄荷才感到这事是千真万确的,她体内的某些神经被迅速激活了,头已然和身体分离,用不着分辨方向,肖汉散发出的磁力吸引着她,绝不会走错一步。
  她想马上见到他,又希望这条路无限延伸下去,捷达横在路边那棵老槐树下面,落上一点雪花,仿佛扔在旧仓库中的一颗钻石,金属漆在月光下熠熠闪光。这不是工业文明造出的汽车,它属于田园牧歌时代的梦想,没有发动机的尖声吼叫,没有污染造成的酸雨,渴望和平,渴望友爱。
  他没开车灯,在薄荷轻轻敲车窗的时候,他猛然回头,掐灭烟的同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手关掉音乐,另一只手打开车门。
  "是她吗?"
  他无法在脑子里拼凑出薄荷的具体形象,不是他记性不好,他看人从来过目不忘。不是五官能说明问题的,那是一种渗透到空气中的通感,她的体香、她的声音、她皮肤蹭在他脸上的感觉,这一切构成了那种冲击力。他一直能看到她的里面,那一丝丝光和热透过毛孔紧抓着他。
  肖汉猛地回头,薄荷眼前再次重放这个动作,他的心跳肯定在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以上,路灯的光在他脸上甩下一个美丽的抛物线,两双眼睛迅速对望了一下,马上又分开了,那束光太耀眼,谁也承受不住。薄荷裹着空气的新鲜味道钻进车,头发上沾了几朵雪花,肖汉的身子微微前倾,用手帮她把雪花掸掉,等她的眼睛又放出那种光时,他才感到这动作的突兀,落在空中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摸着烟盒。他们足足坐了一分钟才开始讲话,肖汉终于找着北了,只有和薄荷在一起,他寸是个完整的人。
  "你想上哪儿去?找个地方吧,"肖汉说着转动钥匙。
  "就在这聊聊吧。"
  薄荷慌忙说,她根本不想去有人的地方,不开车灯最好,也许她并不想看清他。肖汉把车往后倒,停在和上次差不多的位置。
  有个穿黑羽绒服的细高挑的女人从车前走过,薄荷屏住呼吸,敏感地用余光捕捉着肖汉的目光,他看了那女人一眼,于是,她也跟着看了一眼。
  "你最近好吗?"
  "还行。"
  他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身衣服,她想知道T恤衫里面有没有那件跨栏背心,他的脚挡在踏板下,真逗,她似乎从来看不见他的脚。
  "画画了吗?"
  "没怎么画。"
  这会儿,薄荷不想提起应付画商的那些东西,她明白肖汉话里的意思,是的,她应该想办法画出他们的爱情。
  雪花的快乐稍纵即逝,它们好像就在路灯的粉尘里生成,旋转、飞舞,抓紧时间互相亲吻,然后静静地落下,躺在同伴们冰冷的怀抱里。在它们短暂的二生中,每时每刻都充满难以压抑的快乐。
  一个月了,不管戴安娜、约翰?丹佛和张雨生接连遇难、非洲又有哪个国家发生武装冲突,还是捍卫人类尊严的卡斯帕罗夫与"深蓝"的人机大战结果如何,肖汉就是肖汉,加州永远灿烂的阳光。
  "我看了你的信,"肖汉点了点头,"我算明白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薄荷望着她的崇拜偶像,下巴颊有点哆唢,车里有烟味,还掺着淡淡的香水味,她微微张开嘴,用舌尖去感觉那好闻的味道,仿佛是个天生的瘾君子。
  你仅仅就是个朋友吗?薄荷发现这回轮到她给自己下套了,她满脑子想的就是正负电荷的吸引,他趴在她身上的重量和他舌头的滋味。她咬紧嘴唇,不由得朝后座看了一眼,那里放着他的大衣,肯定是他妈让穿的。
  她不会问他打针的事,有时候这种关切是不必要的,让人联想到英雄气短的情感。
  "这阵子你出差了吗?"她问。
  肖汉点点头说:"距离创造美,对吗?"
  嗯,该死的距离,他俩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玻璃幕墙,为什么?
  爱,是爱使你必须收敛一点。
  雪下得比刚才大了,他们的小屋像爱斯基摩人厚实的雪房子,闭上眼似乎什么也不需要了,令人迷醉的烟味和香水味,还有从他T恤衫里透出的热乎乎的气息,她感到腿上一阵抽搐,嘴唇立即变得湿漉漉的。"女人的感情是表面的,是浅水上面波动的一层薄膜。"尼采说的话吹拂耳畔,不,你说错了,女人的爱同样可以深埋心底。
  "你真够精的,"他表情坦然,脸上的线条很硬,"连我什么病都知道。"
  他不想提起受伤的事,单单是回忆那一幕就够受的,更不能告诉她。
  他吐字很清晰,每个字都戳在薄荷耳朵上,她体内有个什么东西倏地收紧了,心尖上的疼痛在一点一点地扩展。这一刻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她眼前涌出了曾经画过的普罗米修斯,鹰啄食着他的肝脏,不过宙斯的惩罚没有用,有人自愿出来替他受罪。她了解了做母亲的感觉,她们最不愿意看见孩子受苦。
  薄荷心里翻涌着热流,千万不能在这会儿掉眼泪,她知道她的态度将决定今晚的基调,心理学是管用的,她必须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转移肖汉的注意力,这种停顿只持续了一两秒钟,好像并不太难。不知所措的局面很快消失了,别管他说了些什么,他永远是他。
  "这回轮到我紧张了,你知道吗,我挺怕你的。"她歪着头说。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怕肖汉,这样说他肯定会高兴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奸臣,但他肯定不是昏君。
  他有点出乎意料,脸上的冰果然化开一点,"真的?我现在疑心特重。"他开始看她的眼睛了,那里边有一丝企盼,心旌摇荡的节奏再次划过薄荷耳边,他牙齿夹住她耳垂的感觉使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看你根本不怕我,你还敢在电话里骂我呢。"
  "实际上我心慌着呢,那不是诸葛亮演空城计吗?"
  "这么说我总是犯疑心病"他笑了,一个月来头一次真的笑了,他还以为自己只会模仿玩具店里的笑袋呢。
  说得正高兴时,手机又响了,他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上回的情景,还是刘军,他专搞破坏。薄荷心里一紧,怕他一会儿就走。
  "刚谈上,起码得十点以后吧。"他的语调很坚定,好像知道她的感觉,让她放心。十点以后,薄荷看了看表,刚八点十分,她感到一阵极度的放松。
  "如果我接到这封信后没反应,你怎么办?"他关掉手机问。
  没反应?我看你有没有反应,肖汉的手正好自然垂下,薄荷顺势牵过他的手,轻轻握着。
  "那我就到你家去找你。"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跟奶油甜点似的。
  "我有时候就愿意特痛苦特痛苦,不过我觉得这事没完,你会来找我的。"
  他脸上呈现出迷惘的痴情,这是个让人百看不厌的男孩,他有反应,多着呢!薄荷像揉面团一样玩着他的手,他在和自己搏斗,薄荷能感觉出来,搏斗什么呀?你干吗不说咱们到后边去吧。
  "没关系,上回的事就算我挑起来的。"薄荷找到感觉了,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玻璃幕墙,顶多是塑料薄膜,一捅就破。
  "不,是我挑起来的。"
  他借机抽回手,在对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不能滥用魅力引人上钩。宁可让人觉得你冷,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我就想搂着你,压着你,两个人抱在一起压碎压瘪!
  他听到了渐入佳境的序曲,那种不顾一切的充满魔力的火焰又一次点着了他,他深深地吸气,顽强地斗争着。做朋友,这是她说的,我是因为这话才来的。
  "你想出国留学吗?"他记得薄荷以前说过类似的话,让他心里不舒服,那是她的事,不过,你千万别走。
  "原来想过,可是......"她盯着他的脸,把做朋友的事全都抛在脑后,那不是她心里想的,而且根本没有必要,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就足够了。"我就想跟你好。"
  话像个直筒子腾地甩出来了,这话就得由她说,尽管他们一直在回避,在他们对视的第一眼后问题就摆在面前,他们根本不可能是朋友,永远不可能!
  "就怕你这样,"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这股倔劲最称他的心,"烦不烦埃"肖汉老爱说烦,薄荷能听出来什么时候是实的,什么时候是虚的,有时她就爱看他生气的样子。
  "我非得跟着你。"
  "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吗?"他故意梗着脖子,显得挺狂的。
  "你必须考虑。"
  "我可养不起你。"
  他开始逗她了,这是他心情转好的重要标志,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也就是薄荷能使他这样。
  "哼,孙子。"她轻轻地说。
  从淑女嘴里蹦出一句野话,犹如在咖啡里滴进几滴人头马。一阵颤栗掠过他的全身,他挨着她的那半边全都麻了,他试着握紧拳头,手有点抖。
  "如果我把你往错误的地方领,你也跟着我吗?"
  薄荷知道他开始活动心思了,其实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不能说。
  "那我也跟着你。"
  "你说从一而终好吗?"
  "当然好。"
  "如果那个男人不好,你怎么办?"他靠着椅背,挑衅似地望着她。
  "我想嫁的那个男人不会不好。"
  薄荷很清楚,肖汉在迂回曲折地考验自己,他真会给人下套。
  不过,一旦你明白问题背后的含义,就会回答得滴水不漏。他心里很矛盾,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人如果只受一种感情的支配,就不会有痛苦。
  "如果这男的就是不好,"他想了想,又说,"你不会再找一个?"
  "不会,女人就得跟丈夫一条心,没什么可商量的。"
  肖汉盯着薄荷的脸瞧了一会儿,仍然有点犹豫,"我觉得你说的话恰到好处,"不会只是一时冲动吧,他心里还是在打鼓,"你好像给我设了个圈套,让我往下跳。"
  薄荷很清楚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相当的份量,他太精,他会把这些话都储存在脑子里,回去之后再慢慢咀嚼。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营造这种难得的气氛,不能有一点闪失。就像古代景德镇人把精美绝伦的瓷器运到京城献给皇上一样,从装箱到途中运输,每时每刻都不能疏忽大意。
  车前边有声音,他俩寻声望去,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正和一个男人耍小性,肯定还没结婚呢。"我就不!"他们听见那个女人说。男人气哼哼地走了。真逗,女人就站在车前,他们跟看免费电影似的,而且眼前的情景和刚才谈论的话题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神了!
  "那男的走了。"肖汉紧盯着外面。
  "你等着吧,绕一小圈就会回来,"薄荷满有把握地说。
  果然,话音刚落,男人笑嘻嘻地回来了,挽着女人一起走了,为这等小事还犯不着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深沉。
  "嘿,真没劲。"
  肖汉瞧了薄荷一眼,心想你怎么能料事如神呢,好像从这件事中看出自己的命运。
  "男人可千万不能变成'床头柜'。"薄荷以超然的态度看待这事,尽管心里有一丝得意。
  "你要是这女的你会怎么办?"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个问题了,好像总也不放心似的。薄荷笑了,"我不会这么蠢的。"
  "你要万一蠢了呢?"他非要难为她。
  "如果我一定要坚持什么,这男的要不听我的,那我就再也不理他了。"薄荷的语气很坚定。
  "你这样最厉害了,"他显得有点后怕似的,"这招最狠了。"他说着点了根烟,同时打开窗户。憋得实在难受了,如果不抽根烟,他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
  "你才狠呢,那么长时间都不理我。"
  "狠的还在后头呢。"他还嘴硬。
  有人呼他,他说是个女的,还把呼机拿给薄荷看,是写着个什么女士,哼,没准是个老太太。
  薄荷斗不过他,忽然说:"你看我从来不管你抽烟的事吧。"
  "那是你比别人聪明,你知道你管不了我。"
  他真能把你噎得够呛,不过他在说这话的同时把烟从车窗弹出去了,看来对他就得"无为而治"。
  "别说那么多了,就是火坑我也跳,看着吧,最后我肯定会有好结果的。"
  "火坑倒不至于。"
  听到这里,薄荷的心里又哆哆敲起了鼓,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门,看来她的努力已经收到了效果。
  "你得......"他欲言又止,再也承受不住越来越猛的心跳,熟悉的热潮包围着膝盖,她就在你的身边,狂乱的念头几乎将他吞噬。这股热潮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他俩都是半个人,凑在一起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图形,丝丝入扣,就像咬合紧密的头盖骨。仅仅说了几句话就能这样,他原以为旧的建筑物已经倒塌了,他们将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可是他们却迈向更高的境界--两情相悦的最佳状态。
  "你别想那么多了。"
  薄荷说着,轻轻攥住他的右手,把脸贴上去温柔地蹭着。他感到她微微有点凉的鼻尖和瑟瑟颤动的嘴唇,几世的柔情都在这款款深情的一吻中。
  肖汉再也不嘴硬了,薄荷扬起手够着他的脸,抚摸他的脸颊和脖子,每个手指头都在兴奋地跳舞。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只手是怎么抬起来的?她受着魔力的驱使,不用费任何心思,就能迅速到位。
  他又一次陷入迷醉状态中,胸膛里仿佛灌满了铅,透不过一丝气来,他闭上眼,微微晃动着头,消受着温柔的爱抚,腰间迅速向上蹿起一股热力,他赶紧向前趴,两手紧紧环抱双臂,胸膛贴在腿上,似乎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我不能肯定......"
  他翻转过头来对她说,薄荷盲目地点点头,那是他俩之间的暗语。现在这股热流传到她身上了,她却有点不知所措。
  "是啊,是埃"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血涌上头顶,从齿间滑出的声音就像亢奋的呻吟。细水长流,她安慰着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以后还能见到他,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心和口已经不一致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得给我时间,别逼我。"
  雪停了,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薄荷觉得那是一种更深层的爱抚,她看了看车上的电子钟,十点一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滑到脚下,这回她不会急着要走了。克制,正是因为克制,才为爱留下了填不满的凹洞。
  "我给你三天时间,行不行?"
  "你这就是逼我。"
  肖汉垂下眼睛,薄荷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揪紧,那股热潮渐渐退去,她竭力显出轻松的样子,到后边去,到后边去,急促的声音催促着自己,可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你以后还来吗?"
  "干吗这么问?"
  "你不是很忙吗?"
  "看情况吧。"
  薄荷明白他指的并不是工作,但她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大伤脑筋,他俩只能在一起,此外她不能接受任何结果。单单是想一下就够可怕的,他憨厚的脖子、从衣服里边透出的热乎乎的气息,还有跨栏背心,全都是我的!
  "你要是跟别人结婚了,我就用这车送你去,只要给我一顿饭吃就行。"
  "傻猫,到时候我真叫你去。"
  肖汉弯下腰,从车座下面取出一瓶矿泉水,薄荷想起他俩在一起吃饭的情景,禁不住要笑出来。
  "你又喝水了。"
  "喝水怎么了?"他脑子里杂念很少,"这水都有点变味了。"他看了一眼表,时间太不够用了,好几个人呼他。
  唉,我也想喝点水了。
  "你要走吗?"她担心地问。
  "还有点事没解决完呢。"
  "你别走。"
  "那你跟着我办事去,还能有个人说说话呢。"他笑了,"再陪你五分钟。"
  "瞧你那傻样。"
  "你说谁呢?"他东张西望,好像找人似的,"你可不许说我。"
  "你没有点表示吗?"薄荷实在忍不住了,毕竟忍了一晚上了,她感到胸腔里胀满热流,干吗要克制呢?
  肖汉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递来一支烟,她笑着摇摇头。
  "你说出来我就给你办。"
  薄荷用食指在嘴唇上轻轻点一下,做个飞吻的动作,他再也无法回避她的暗示了,这正是整个晚上他心里一直翻腾的事情。小时候,他们都做过同一道数学题,一只青蛙爬一口井,告诉你井有多深,青蛙爬两步掉一步,问它什么时候能爬到井口。现在他俩仍然面临这个问题,望着对方的嘴唇,好像什么都会又好像什么都不会。
  这回,她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转过身来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太快了!薄荷脑子里的多媒体又开始工作,捕捉着他的嘴和她皮肤相触的感觉,他的嘴离开她时,她心中的银河也哗啦一下落下来了。
  "不行,你这是瞎对付我,"她眨着眼睛说,"我要隆重一点的。"
  他把脸凑过来,微微张开的嘴已经醉倒了薄荷,她迎合着他,大约有三四个来回,薄荷很渴望那种热烈的深吻,可她还是手下留情了,他禁不住那个,还得开车呢。他俩的脑门碰在一起,鼻尖对着鼻尖,南半球很多地方的人们就用鼻子来表达感情。
  他的嘴挺凉的,不知为什么,单单想到这事,薄荷就觉得心疼。
  "我得走啦。"她极不情愿地说。
  "再待一分钟。"
  "算啦,别十八相送了。"
  "我把你送到前边去,外边太冷。"
  薄荷看了看,这离铁门只有几步远,他老是宠着她,身边坐着这样一个帅哥,你怎能迈得动步呀?
  "不用,你调头不方便。"
  她钻出车,心想一定要头也不回地甩下一个坚定的背影,叫他瞧瞧到底谁硬。"大妹子我走了。"不料他的声音像重庆火锅的底料,热辣辣地烧着薄荷的心,害得她没保住晚节,伸着脖子瞧他,直到看不见尾灯为止。
  "傻猫。"
15
  英国是薄荷最向往的地方,伦敦的雨雾,一年四季伞不离手的绅士,在泰晤士河上乘船小游,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教堂、大本钟、伦敦塔尽收眼底。
  美国像袒露无遗的人体摄影,又体现着后期印象派绘画的杂乱无序;法兰西美女如云,香水熏醉了游人;地中海的阳光灿烂迷人,但意大利的黑手党大煞风景;日本的线条太僵,生活节奏快得吓人;唯有英国尚存古朴典雅的遗风,在斯特拉福镇的乡间小路上还可以呼吸到莎翁时代的生活气息。
  姑姑一直希望薄荷去留学,来自英国的信带着女王的微笑扔在桌上,自从在长富宫遇到肖汉,世界完全变了样,连英国也失去了魅力。
  她憋着要画一套组画,题目就叫《从一而终》,习作已经画了不少,但感觉还得慢慢去找。
  这几天,西斯莱、毕加索、塞尚、高更、马蒂斯的作品纷纷与她对话,但笔下的人物总是沾着肖汉身上的味道,爱情是艺术的催化剂。
  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出画室,你尽可以陶醉在色彩和线条之中,品尝稻香一脉的滋味,不必想挣钱的事,最新的股市行情、巴黎时装情报都是陌生的语汇,与你无关。不过,一旦打开窗户,讨厌的家猫又从都市的心窝尾随而来,你立刻觉得房间灰溜溜的,像扔在厕所里的大理石。户头上的存款还得再添几位数,报纸堆成山了,好像处处有赚钱和花钱的机会。女人的位置到底在哪儿?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获得利润最大值?男人们不屑地议论,某某不行了,年老色衰;女人立刻以牙还牙,谁嫁穷光蛋呀,他是吃不着葡萄就嫌葡萄酸。竞争从太阳升起的一刻开始,那是只有美貌和金钱才能加入的游戏,男人日夜兼程地下注,女人神情紧张地参加选美大赛。
  薄荷差十分六点醒过一次,她思想上一放松,再睁眼已经快九点了。毕业半年了,她心里除了懊恼还是懊恼,论挣钱,比小羊差远了;论创作,和蒙田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乔丹也不错,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挺充实。
  这半年到底干了什么?读了二百万字的书,临摹了一些名画,这些固然有意义,可按照时下的标准就等于浪费时间。在嫁人的问题上牵扯了部分精力,光这院里就有好几个找上门来,吃请的机会不少,出门前还得画皮,可不耽误时间嘛。还有应付画商的那些玩艺,唉,生气!她对钱倒不太在意,可那些数字毕竟能使你心理平衡,即使我没什么成就也落下了票子。最好是又有成就又有钱,可现在既没成就也没钱,你说惨不惨?我要是个老头我也能甘于寂寞甘于清贫!
  用钱来衡量成功是一种最直观的办法,千万就比百万高一个台阶。薄荷受着这股躁动的感染,洗脸刷牙都一路小跑,真想逃离大都市,去游山玩水、凭吊古人,可这也需要钱。她简直嫌自己挤牙膏的速度太慢,嫁个百万富翁就一了百了啦,着急生气的事由他去。
  这半年损失的钱无法计算,如果纯为挣钱的话,不如去炒股。
  薄荷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秒针每动一下,她的心就跟着哆嗦一下。
  "太吓人啦!"
  她简直想尖叫,胡乱披上一件衣服,早晨起来世界就逼得你发疯,和肖汉在一起就不会这样,在那极度放松的状态下,金钱、地位好像都是一笔定期存款,不用着急,五年后再说。那样会不会玩物丧志呢?
  薄荷盘算着是不是要到楼底下锻炼一会儿,老年人在晨风中安闲地打太极拳、练气功,年轻人很少,工薪族上班了,当老脑的还在睡懒觉,少数一些锻炼的人在奔跑,算啦,太耽误时间。
  蒙田说这周的采访安排在星期四,"独身男人俱乐部"里也存在这个问题,有个哥们儿靠挣稿费挣钱,写一篇小东西发给好几家杂志,谁有功夫去究一搞多投的事呢?不这样怎么办?稿费少得可怜,这叫"一次投入,多次产出"。
  薄荷稍稍松了口气,她觉得光是这样浮躁地想事就够呛,她永远追不上都市的最高节奏。她上学时就养成早上读报的习惯,现在只能看点像《文摘报》这样篇幅短、信息量大的报纸,它能使你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多的东西,连文化修养高的人都没功夫看大部头,长此以往大都市不就要变成文化沙漠了吗?算啦,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
  慢性疲劳综合症,"当今,由于激烈的市场竞争、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以及脑力劳动者的紧张工作等因素的影响,使现代生活中出现了'慢性疲劳综合症'。它在美国医学界已和艾滋病并驾齐驱,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
  看来问题确实存在,并不是她一个人胡琢磨的。长饮纯净水不好,缺乏微量元素,其实顺其自然最好。两分钟翻完报纸,她瞟了一眼昨天开始画的女人肖像,画面上的明暗变化很别扭,构图也有点违反常规,女人的气色灰溜溜的。她的心情影响着笔下的人物,不过外行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对于商业性的东西不必太较真,要不然就亏了。
  有时候她想,如果自己是个下岗女工,脑子里就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你为吃饭发愁时也不会有那些粉红色的烦恼。
  伦勃朗生活的时代并不幸福,在连续不断的打击和挫折中,他的艺术却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圣家族》画出了体现民主意识的圣母。画起画来,薄荷的感觉好一点了,纯粹挣钱不是她的理想,挨冻受饿又让她害怕,只好矛盾地生活吧。
  水开了,她沏了一杯绿茶,白雾中飘着畏袅清香。十二天了,肖汉的吻依然跟着她,车里好闻的烟味和香水味沾在薄荷的羊绒大衣和长发上,被她带回家里。
  那天晚上他俩分手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回家以后就上床睡觉了,浑身罩在温热的香气里,绵软的皮肤颤悠悠的,身体像清泉一般畅快。仅仅一丝香气就能把你推向巅峰,大多数女人生了孩子也不明白这个。直到半夜醒来,那阵香气仍然经久不散,经历这样一个夜晚,你还需要什么呢?
  这是奇美的两性关系,在点燃快乐的同时,添了一些和平的气氛,女人不再有被侵略的感觉。它给人类提出一道课题,什么是最完美的性?不要犯形式主义的错误,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习惯的力量太强大,人们宁可守旧也不愿意推陈出新。
  都以为自己最正确,其实在有些事上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与错误。
  他俩又有十二天没见面了,薄荷再次受到冷落,这回没有上次那么着急,可心里还是酸溜溜的。他们家人老说他忙,生意不好做,中间人捣乱......是的,现在百分之九十的企业都亏损,薄荷明白。可这是不是一种推托呢?她没有以前的勇气了,什么直觉,什么逻辑分析,她都一再回避,因为怕得出不好的结论。干脆什么都不想最好,她可能赶上情感疲乏期了,是啊,前一阵闹得太凶了。
  "商人重利轻别离"没错,他钻钱眼里了,你再忙也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呀!我就不信你忙成什么样,总统也有时间给夫人打电话。就你忙,我难道是整天没事干吗?薄荷觉得自己是很能替男人着想的,蒙田说找她当老婆最幸福了。有些女孩整天缠着男朋友,不给彼此留一点空间,很快就被人当成豆腐渣。
  薄荷是懂心理学的,常常引以为荣,她目睹了太多的失败,轮到自己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这孩子嘴太严,他什么也不说。"薄荷耳边常常响着他姐说的这句话,他心里想什么呢?其实只要一见面薄荷就能从他脸上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给你这个机会。
  "你和肖汉一共见了几回?"和他家人见面那天,他姐姐问她,看来大家都觉得奇怪,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总共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怎么就那么热乎呢?他们当然不明白,有时连薄荷自己也不明白,印象派的产生就是一项伟大的革命,谁能解释清那充满魔力的艺术呢?她以为自己肯定会特别紧张,结果一点事也没有。这次会面是他姐提出的,好像背着肖汉,还在长富宫饭店,那里离她的公司很近。真怪,薄荷一进去他们就冲她招手,一点也不陌生,尽管事先并没看过照片。她看他们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见他姐,她心里觉得好玩,眼前总是出现肖汉斜着眼弹烟灰的动作。
  咖啡厅里很安静,深爱儿子的父母和薄荷谈了一阵后,反倒使她觉得更没把握了,她喝着橙汁,觉得自己说的话毫无目的,像一个没有带样品、只会说空话的促销员。归根结底,你想嫁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父母和姐姐,这种谈话就叫"望梅止渴",嗯,而且更让你着急,多好的父母和姐姐呀,不嫁给他应该嫁给谁呢?
  在你饥肠辆艳的时候,有人在眼前晃一块香喷喷的肉饼,你不是干着急吗?
  "我看最主要的还得你们俩自己谈。"看来他姐也是这么想的。
  她能理解那种性别革命吗?还是把它当成愚人节的笑话?
  薄荷端着那杯绿茶,香气勾起沉淀在体内的回忆。茶几上的红色电话机总能创造奇迹,昨天下午,大概两点钟的样子,铃声响过两遍之后,薄荷拿起电话。"明天我要嫁给你",女中音,好像是电脑录音,答案很快就有了,听筒里飘出周华健那首撩人心弦的《明天我要嫁给你》。
  谁替我说心里话呢?
  明天我要嫁给你啦!明天我要嫁给你啦!有人给我点歌,匿名的电话点歌!她感到血涌上了面颊。"当你已经疲惫到一定程度时,任何事都不再对你有杀伤力。"乔丹总是这样懒洋洋地说。我永远不会有这个问题,薄荷的心怦怦狂跳,她庆幸,至少她还是一个有时间恋爱的人,当你感到灰心失望时,爱就是拯救一切的力量。
  是肖汉,一定是他!除了他,谁知道我这时候在家呢?薄荷又怕太自作多情,她还是给认识的所有男孩打了电话,"电话点歌?
  挺浪漫的,我以后也这么办。"他们都太忙了,关键是心忙,更多的人觉得一旦把女孩追到手就不用再费力了,女孩在有限的青春里就要面临机制转换。
  在十二天里,薄荷给肖汉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有点不记得了,第二封信存在电脑里,就是不打开文件她也能烂熟于心。
  肖汉:你好!
  听说你最近很忙,我不想拿婚姻的伽锁束缚你,也是因为太喜欢你的缘故,我不希望你心烦,怪我要的太多太急。
  我知道事业对于男人的意义,但你不要太心重,很多事不是一着急就能办成的,你会走运的。
  最后告诉你,你什么问题也没有,其实你并不了解你自己,相信我的判断力,这不是安慰你。
  天涯我独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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