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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_5 村上春树(日)
"要是姐姐还活着,我想你也肯定喜欢她。任何人都会看一眼就喜欢上她的。"久美子说。
"也可能那样,"我说,"但我反正就是喜欢你。这事再简单不过。这是我和你的事,同你姐姐毫不相关。"
之后,久美子好一会儿紧闭着嘴静静思索什么。星期天早上7点30分,所有声响都含有柔和而虚幻的韵味。我听得宿舍屋脊上有鸽的足音,听得远处有人呼唤狗的名字。久美子盯视天花板的某一点,实在盯视了许久。
"你喜欢猫?"久美子问。
"喜欢的,"我说,"非常喜欢。小时就一直养猫,跟猫一块儿玩,睡觉也一起睡来着。"
"那有多好啊!我小时候也很想养猫,想得不行。可就是不让养。妈讨厌猫。活这么大,真正想得到的东西还一次也没到手过,一次也没有哟!不相信吧?你肯定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人生。而人对自己总是求不得这样的人生一旦习惯了,久而久之,甚至对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糊涂起来。"
我拉过她的手。"过去或许的确是那个样子。但你已不是小孩,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想养猫,选择可以养猫的人生就是。简单得很。你有这样的权利。是吧?"我说。
久美子凝眸注视我的脸,"是啊。"她说。
几个月后,我和久美子商量结婚。
 
如果说久美子在这个家庭里送走了曲折复杂的少女时代,绵谷升则在另外意义上度过了扭曲变形的少年岁月。他的双亲溺爱这个独生子。但并非仅仅是疼爱,还同时对他提出极多的要求。父亲的信念是:为了在日本这个社会中过上像样的生活,就必须极力争取优异成绩,极力把更多的人挤到一边去。这是他唯一的信念,对此深信不疑。
还是婚后不久从岳父口中直接听来的:人生来就谈不上什么平等,他说,所谓人人平等,不过是学校里教的官样文章,纯属梦吃。日本这个国家体制上固然是民主国家,但同时又是极度弱肉强食的等级社会。若不成为精英,在这个国家几乎就谈不上有什么生存意义,只能落得在石磨缝里被慢慢挤瘪碾碎,所以人们才往梯子上爬,哪怕多爬一格也好。这属于极为健康正常的欲望。一旦人们失去这种欲望,这个国家便只有坐以待毙。对岳父这个见解我未发表任何感想。他也并非要征求我的意见或感想,而仅仅是倾吐自己万世不变的信念。
那时我心想,此后很长时期自己都恐怕不得不在这个世上同这般人物呼吸相同的空气。这是第一步,而这一步不知将多少遍重复下去。想到这里,我从骨髓里产生一种疲惫感。这乃是浅薄的可怖的不可一世的哲学。其视野中不存在真正从根本上支撑这个社会的无名众生,缺乏对于人的内心世界、人生意义的观感察,缺乏想象力,缺乏怀疑的目光。然而此人由衷相信自己正确,无任何东西能撼动他的信念。
岳母是在东京山手养尊处优中长大的高级官僚之女,不具有足以反驳丈夫意见的见解和人格。至少依我的观察,她对于大凡超越自己自力所及范围的事物(实际上她也是高度近视)不具有任何见解。在需要就相对广大的世界表达自己看法时,他总是借用丈夫的意见。或许这样可以免使她给任何人添加麻烦。而她的缺点--如此类女性常常表现的那样---就是无可救药的虚荣。既然不具备自己的价值观,那么便只有借助他人的尺度和视角方能确定自己立足的位置。支配她头脑的仅仅是"自己在别人眼里如何",如此而已。这样,她便成了心目中只有丈夫在省内地位和儿子学历的心胸狭窄的神经质女人。而大凡未进入她视野的,对于她便毫无意义可言、对于儿子,要求他进最有名的高中上最有名的大学。至于儿子作为一个人其少年时代是否幸福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怎样的人生观,则远在她想象力之外。如果有人对此流露出哪怕半点怀疑,她恐怕都将认真地气恼一番。在她听来,那无异于无端的人身侮辱。
就这样,父母往绵谷升幼小的脑袋里彻底灌满了他们大成问题的哲学和畸形世界观。两人的关心集中于儿子纲谷升一人身上。父母绝对不允许绵谷升甘拜任何人下风。在班级和学校这种狭小的空间都不能排名第一之人,如何能在更广阔的世界里独占鳌头呢!父亲如此训导。父母总是请最好的家庭教师,不懈地敲打儿子屁股。若是拿回优异成绩,作为奖赏儿子要什么买什么。儿子因此送走了物质上得天独厚的少年时代。但在这人生最为多愁善感的阶段,他无暇找女朋友,无暇跟同学纵情厮欢。他必须为继续保持第一名---仅仅为这一个目标而拼出吃奶力气。至于这样的生活绵谷升是否喜欢,我不得而知,久美子也不知晓。对她也好对父母也好以至对任何人也好,绵谷升都不会和盘托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过,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恐怕除了这种生活他也别无选择。某种思维程序将因其片面性和单纯性而变得无可反驳,我认为。但不管怎样,绵谷升从名牌私立高中考入东大
父亲期望他大学毕业后当官或进入某大企业.但他选择了留校当学者的道路。绵谷升并不傻,较之踏入现实社会在集体中行动,还是留在需要系统性处理知识的技能和相对注重个人才学的天地里于自己更为适合。他去耶鲁的研究生院留学两年后返回东大研究生院。回国后不久依照父亲安排相亲结了婚,结果婚姻生活两年便告结束。离婚后他索性回家同父母住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时,绵谷升业已成了一个相当奇妙的令人不快的角色。
距今三年前,即他三十四岁时写出一大本厚书出版了。书是经济学专著。我也拿到手翻过,老实说,完全如坠云雾。可以说每一页都令我不知所云。甚至文字本身都莫名其妙,无法卒读。不知是内容本身难以理解,抑或仅仅行文法屈资牙,总之叫人摸不着头脑。不料此书在专家中间却成了不大不小的话题。几个译论家写了书译,推崇备至,说该书是"以全新观点撰写的全新品种的经济学"。而对于我,就连书评所云何物都全然不得其解。不久,传播媒介开始将他作为新时代的宠儿加以介绍,甚至出现了几本专门阐释他这本书的书。他在书中使用的所谓"性经济与排泄经济"竟成了当年的流行语。报纸杂志为此发了专版专刊,将其捧为新时代的智囊人物之一。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他们理解得了绵谷升这本经济学专著的内容,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翻开过一次。但对于他们这是无关紧要的。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绵谷升年轻并独身,脑袋聪明得写出了一本莫名其妙的书。
总之该书的出版使得绵谷升声名鹊起。他开始为五花八门的杂志写评论样的文章。还上电视充任经济、政治问题评论员。又过不久居然成了"焦点访谈"节目的正式聘员。绵谷升周围的人(也包括我和久美子)谁都没以为他会适合干如此风光无限的活计。大家认为他相对有些神经质,属于仅对专业性问题感兴趣的学者型人物。岂料一旦登上舆论宣传这方舞台,他居然将派给自己的角色演得直令人叹为观止。面对摄像机比面对现实世界远为显得游刃有余。我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绵谷升如此神速的蜕变。出现在电视荧屏上的绵谷升身上包装着一看便知是价格昂贵做工考究的西装,扎着相得益彰的领带,架着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发型也变得新潮起来。想必身边有服装发型方面的专门顾问。因为这以前从来没见他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不过,纵令是去电视台等场所的临时装扮,他也算是一拍即合地习惯了这种装扮了,就差没宣称自己一向如此风流倜傥。当时我暗忖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本来面目到底何处去了呢?
摄像机前他莫如说表现得沉默寡言。被问及意见时他使用的是浅显的词句和平明的逻辑,简明而扼要。人们高声争辩时他也总是那么沉着恬淡。不主动挑衅,让对手畅所欲言,最后才将对手论点一语击溃。神情和悦,语声安详,诸如给对方后背以致命一击的诀窍。而见反映在电视画面上时,不知何故,看上去他远比"实物"富有才气堪以信赖。长相虽算不得英俊潇洒,但身材颀长,显得发育极佳。一句话,绵谷升在电视这一舆论阵地找到了绝对适合自己的位置。传播媒介欢喜地接受了他,他也欢喜地接受了传播媒介。
然而我是讨厌读他的文章,讨厌在电视上看见他。他确实有才华有能力。我也承认。他能够用简短的语句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对方一拳击倒在地,具有瞬间捕捉风向的动物性直感。但若留心听他的意见看他写的东西,便不难发现其中缺乏连贯性。他不具有植根于深层信念的世界观。他所有的不过是将片面性思维系统进行整合组装而形成的货色。他可以根据需要刹那间将这一组装品改头换面。那是思维序列的巧妙组合,称为一门艺术亦未尝不可。但让我来说,那玩艺儿纯属儿戏。如果说他的见解有连贯性可言,其连贯性无非是"他的见解始终没有连贯性";如果说他尚有世界观可言,其世界观不外乎"自己不具有世界观"。但反过来说,此类缺点甚至又是他的睿智性资产。所谓连贯性及稳固的世界观这种劳什子,对于传播媒介---将世间切成细小条块的传播媒介上的随机应变的机动战是不必要的。而无须背负这样的重荷于绵谷升便成了一大优势。
他没有任何需要保护的东西。故而可以调动全副神经投入纯粹的战斗行为。他只消进攻即可,只消打翻对手即可。在这个意义上,绵谷升堪称头脑敏捷的变色龙。根据对手颜色改变自身颜色,随时随地炮制出行之有效的逻辑,并为此动员所有的修辞手段。修辞手段大多是从某处炒买来的,在某种场合显然空洞无物。但他常如魔术师一般迅速而巧妙地取之于空中,当场指出其空洞无物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即使人们偶尔窥觉其逻辑的蒙骗性,也还是认为要比其他多数人阐述的正论(正论或许的确纯正地道,无奈要旨推进缓慢,大多情况下只能给视听众以平庸印象)远为新鲜,远为引人入胜。如此招法究竟得自何处我无从推测,但他确实熟知直接操纵民众感情的诀窍。大多数人易受何种逻辑驱使,他完全了如指掌。准确地说,这里无须逻辑,只要乔装打扮成逻辑即可。关键在于其能否调动民众的情绪。
他可以根据需要将深奥的学术用语之类的玩艺儿源源不断地排列出来。当然几乎任何人都全然不懂其正确含义,而他却能在这种情况下制造出"如果你们不懂,责任在于不懂的你们"这样的空气。也有时接二连三兜售一串串数字。这些数字已一一铭刻在他脑子里,而数字自是极具说服力的。但事后细想,数字的出处果真是公正的吗?或者说根据果真是可信赖的吗?对此从来没有过认真的讨论。数字那东西,或立或卧完全取决于引用方式。这点尽人皆知。然而由于其战术的天衣无缝,多数人都不可能轻易发觉其危害性。
如此巧妙的战术使我十分不快,但我无法将这不快恰如其分地讲给别人。我没有办法加以论证,恰如同不具实体的幽灵较量拳击,无论怎样出手都只能扑空。因为那里压根儿就没有实实在在的对手。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即使相当博学多识的人亦受其蛊惑。我为之不可思议为之坐立不安。
如此一来二去,绵谷升得以被视为最有才气的人物之一。对世人来说,连贯性那东西大约早已变得可有可无。人们追逐的是电视画面上展开的学识性击剑比赛,人们想看的是那上面灿然流动的鲜血。纵令同一人星期一和星期四所云牛头不对马嘴,恐也无人理会。
  
我同绵谷升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和久美子决定结婚的时候。我打算见她父亲之前见一次绵谷升。因我以为儿子自然比父亲同自己年龄接近,事先疏通一下,说不定能为我们周旋一二。
"我看还是别指望他好,"久美子有些难以启齿地说,"说我是说不好,总之他那人不是那种类型。"
"反正早晚得见面的吧?"我说。
"那倒是,倒的确是那样的……"久美子道。
"那就不妨试试,凡事试在先嘛!"
"怕也是,也许真的可行。"
打电话过去,绵谷升似乎对同我见面不大感兴趣。但还是说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见,30分钟左右总可抽得出来。于是我们约定在御茶水站附近一家咖啡馆碰头。当时他还是没写出什么书的大学普通助教,衣着也不怎么光鲜。茄克口袋因长期插手而胀鼓鼓地平不下去,头发也长了两个星期的生长量。荠茉色港衫配蓝灰色苏格兰花呢茄克,颜色根本不谐调,完全是哪所大学都有的年轻助教那副寒酸相。大约他一大早就在图书馆查阅资料而现在稍稍抽身出来,眼睛似有些倦意。但仔细看去,眼底深处则透出锐利而冷峻的光。
自我介绍后,我说不久打算同久美子结婚。我尽可能坦诚地告诉他:自己时下在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准确说来这并不符合自己的理想,尚处于自身摸索阶段。我这样的人要同久美子结婚也许近乎非分之想,但我爱她,自以为可以使她幸福,我们可以相互安慰,相互鼓励。
然而我的话似乎几乎未被绵谷升所理解。他抱着胳膊,不声不响听我叙说,我说完他也良久一动未动,仿佛在沉思其它什么。
在他面前,一开始我就感到甚不舒坦。想必是自己所处位置的关系。实际上对着初次见面之人开口就说想同你妹妹结婚也的确不可能令人心里舒坦。但在同他面对面时间里,我渐渐越过不舒坦之感而变得不快起来,一如释放酸臭气味儿的异物一点点沉积在胃底。并不是说他的言行举止刺激了我,我厌恶的是绵谷升这个人的这张脸。当时我直观地觉得此人脸上蒙着一层别的什么。脸出了差错,不是他真正的脸,我觉得。
可能的话,很想当下离席而去。但既然话已开头,便不能如此不了了之。于是我呷着凉了的咖啡,就此打住,等他开口。
"直率地说,"他以严然节约能源般低小的声音开腔了,"对你刚才所说的,我觉得一不很理解,二不太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种类不同的东西。但我想你恐怕又不理解也不感兴趣。从结论上简而言之,既然你想同久美子结婚,久美子想同你结婚,那么我对此既无反对的权利,又无反对的理由。所以不反对。也无须考虑。但希望此后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待,不要再剥夺我个人的时间---这对我是再重要不过的。"
旋即他觑了眼表,欠身立起。也许他说法上多少有所不同,我未能连具体词句也一一记住。但毫无疑问,这是他当时发言的核心,十分简明扼要。没有多余部分,没有欠缺之处。对他要表达的我已豁然领悟,对他对我这个人有怎样的印象也大致了然。
我们就此告别。
同久美子结婚使我成了此人的妹夫,自然此后亦有几次同绵谷升交谈的机会。其实那也算不上交谈。两人之间确如他所说不存在共同基盘。所以不论怎么谈也不成其为交谈。我们似乎分别用完全不同的语种说话。较之我们的所谓交谈,Eric Dolphy用低音单簧管音色的变化来向行将就木的达赖喇嘛讲解选择汽车发动机油的重要性或许多少有益且有效一些。
因同某人交往而情绪长期遭受干扰的情况在我几乎是没有的。由于心情不快而为某人感到气愤或焦躁当然也有,但都时间不长。我有能力(我想不妨称为能力。非我自吹,这绝不是轻易之举)将自身与他人作为分属截然不同领域的存在区别开来。就是说,当自己心生不快或焦躁不安之时,便将对方暂且移往同自己个人没有关系的另一领域。继而作如是想:好咧!今天我是不愉快不释然来着,但其原因已不在这里而打发去了别处,等以后慢慢查证慢慢处理好了!从而得以将自己的情绪暂时冻结起来。事后解冻慢慢查证过程中,情绪的确还有时受其困扰。但这已近乎例外。经过一定时间之后,大多东西都会挥发掉毒气而成为无害物,我自然迟早将其忘去脑后。
在已然过往的人生途中,我运用这种情感处理方式避免了许许多多不必要的麻烦,使我自身世界得以处于较为安详稳定的状态。以致我对自己拥有如此有效的方式感到不无自豪。
然而用在绵谷升身上,这一方式可以说全不奏效。我无法将绵谷升其人一举打入"与已无关的领域",甚至适得其反,而由绵谷升将自己本身轻易打入"与己无关的领域"。这一现实使我焦躁不安。不错,久美子父亲是傲慢是令人不快,但他终归是固守单一信念的视野狭隘的小人物,所以我可以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但绵谷升不同。他清楚地觉悟自己是怎样的存在,并且可能对我这个人的内涵亦有相当精确的了解。若他有意甚至足以把我打得体无完肤。他之所以未这样做,不外乎由于他对我毫无兴趣。我之于他,乃是个不值得他花费时间和精力打击的对手。我想我对绵谷升感到无奈和不安的原因即在这里。本质上他是卑鄙的小人,是个华而不实的利己主义者,然而显然比我本领高强。
同他见面之后好一段时间我都排遣不掉一种作呕感,就像嘴里硬是被人塞进一团催人反胃的毛毛虫。虫固然吐了,但感触仍留在口中。一连数日我一直在想这个绵谷升。努力去想别的也还是非转回他身上不可。我去听音乐会,去看电影,和单位同事一起去看棒球比赛,喝酒,看一直想看而留着没看的书,然而绵谷升仍旧赖在我的脑海里。他抱着双臂,以泥沼样粘滞不祥的目光看着我。这使我烦躁不安,使我立足的地基剧烈地震荡。
其后见久美子时,久美子问我对她哥哥感觉如何。但我不可能直言相告。我很想向久美子问个水落石出,问他无疑罩在脸上的假面具,问其藏在假面具后面的扭曲变形的什么东西。我恨不得一吐为快,吐出心中的块垒和迷乱。但归终只字未吐。因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说不明白的,况且即使说得明白,恐也不宜对她说。
"的确有点和一般人不同。"我说。我本想再适当补充一句,却未想出。久美子也没有再问,只是默然点头。
我对于绵谷升的心情,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至今仍对他感到一如当初的无奈和不安,犹如低烧不肯退去。我家里没有电视机。但奇怪的是,每当我在什么场所无意中看一眼电视,里面未尝不有正在侃侃而谈的绵谷升;每当在哪里的休息室拿本杂志一翻,上面未尝不有绵谷升的照片不有绵谷升的文章。简直就像绵谷升埋伏在世界各个拐角处等着我,我甚至觉得。
OK,让我老实承认吧:或许我憎恶绵谷升。
奇鸟行状录
幸福的洗衣店、加纳克里他的出现
我将久美子的衬衫和裙子拿去站前的洗衣店。平时我是把要洗的东西送往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并非出于偏爱,只是因为离家近。而站前的洗衣店妻上班路上时常利用。上班途中交出,回家路上捎回。她说价钱虽贵一点儿,但工夫比家附近的考究。于是大凡自己珍惜的衣服,即使麻烦些她也拿去站前。所以这天我才决定专门骑自行车跑一次站前。料想她对我把她衣服送去那里是乐意的。
我穿上薄些的绿色棉布裤,蹬上网球鞋,套上久美子从哪里拿回来的为唱片公司做广告用的巴·海伦黄色T恤,抱起衬衫裙子走出家门。洗衣店的主人仍用上次那般大的音量听JVC收录机。今早听的是安迪·威廉斯的磁带。我推开门时《夏威夷婚曲》刚完,正接着放《加拿大落日》。店主一边用圆珠笔往本子上一个劲写着什么,一边合着旋律很幸福地吹口哨。货架上堆积的盒式音乐磁带中可以看清部分曲名,如《塞吉奥·梅迪斯人《贝尔特·肯裴飞》和《101弦乐》。他大概是轻音乐的狂热爱好者。我不由心想,难道真有Albert Ayler、Don cherry和Cecil Taylor的热烈追随者成为站前商业街洗衣店主人这类故事吗?有也未可知。只是他们恐怕不大可能成为幸福的洗衣店主。
我把绿花衬衫和鼠尾草色喇叭裙放在柜台上。他马上打开粗粗看了一遍,以工整的字体在传票写上衬裙字样。我喜欢字迹工  整的洗衣店主。此外若再爱好安迪·威廉斯,简直无可挑剔。
"是冈田先生吧?"他问。我说是的。他写上我的名字,把复写的那张撕下递给我。"下周二来取,这回请别忘取哟。"他说,"太太的衣服?"
"嗯。"我应道。
"蛮漂亮的颜色嘛。"他说。
天空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有雨。现在9时30分都过了,仍有拿着公文包和折叠伞上班的人朝车站楼梯快步赶路。怕是上班时间迟些的工薪阶层吧。早晨就很闷热,但他们对此无动于衷,全都煞有介事地裹着西装,煞有介事地扎着领带,煞有介事地穿着黑皮鞋。我见到不少同我年龄相仿的职员模样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身穿巴·海伦T恤。他们西装领上别着公司徽章,腋下挟着《日本经济新闻》。月台铃响了,几个人跑上楼梯。我已经好久没目睹这类人的身影了。想来,这一个星期我只在家和自选商场和图书馆和附近区营游泳池之间走来走去。这星期我所见到的,全是主妇和老人和孩子和若干店主。我在这里站立片刻,怔怔打量穿西装扎领带的人们。
好容易出来一次,我思忖是否该进站前的咖啡馆受用一杯早咖啡什么的,又嫌嚷嚷作罢。其实也并非很想喝咖啡。我看了看自己映在花店橱窗里的姿影,T恤下襟不知什么时候染了番茄汁上去。
骑自行车回家途中,我情不自禁地用口哨吹起了《加拿大落日》。
 
11时,加纳马尔他打来电话。
"喂喂。"我拿起听筒。
"喂喂,"加纳马尔他道,"是冈田先生府上吗?"
"是的,我是冈田亨。"第一声就听出打来电话的是加纳马尔他。
"我叫加纳马尔他,上次失礼了。访问,您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我说没有。如候鸟没有用来抵押的资产,我也没有所谓安排。
"'那样的话,今天1点我妹妹加纳克里他去府上拜访。"
"加纳克里他?"我以干涩的声音问。
"我妹妹,前几天给您看过照片的,我想。"
"呢,你妹妹我倒是记得。不过……"
"加纳克里他是我妹妹的名字。妹妹作为我的代理前往拜访,1点钟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那就这样吧。"加纳马尔他放下电话。
加纳克里他?
我拿出吸尘器吸地板,整理房间。把报纸归在一处,用绳子捆了扔进壁橱。将散乱的音乐磁带放到架上排列好。在厨房把要洗的东西洗了。然后淋浴,洗头,换上新衣服。又新煮了咖啡,吃了奶油三明治和煮鸡蛋。吃罢坐在沙发上翻看《生活指南》,考虑做何晚餐。我在"羊栖菜·豆腐色拉"那里划了个记号,在采购备忘录上写下所需材料。打开调频收音机,迈克尔·杰克逊正在唱正在《比利·金》。我开始想加纳马尔地,想加纳克里他。见鬼,这不简直成了相声搭档!加纳马尔他、加纳克里他。
毫无疑问,我的人生是在朝奇妙的方向发展。猫跑了。莫名其妙的女郎打来莫名其妙的电话。同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相识并开始在胡同一座空屋进进出出。绵谷升强奸了加纳克里他。加纳马尔他预言领带失而复得。妻告诉我不工作也未尝不可。
我关掉收音机,把《生活指南》放回书架,又喝了杯咖啡。
 
一时整,加纳克里他按响门铃。果然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个儿不高,年纪大约不超过二十五岁,样子很文静,而且一看即知她惟妙惟肖地保持着60年代初期打扮。如果以日本为舞台拍摄《美国怀旧》,加纳克里他想必可以凭这副打扮被评选为特约演员。她一如照片上那样头发蓬蓬松松,发端略微上翘。脑后的头发被紧紧拽往脑后,卡了一把闪烁光辉的发夹。黑色的眉毛用眉笔勾勒得跃然脸上,染睫毛油渲染出不无神秘意味的眼影,口红也恰到好处地再现当时的流行色。若让她拿起麦克风,很可能径自唱起《安琪儿乔尼》。
当然,她的衣着要比其化妆简朴得多普通得多,甚至可以说是事务性的。上身是式样简单的白衬衫,下身是同样简单的绿色紧身裙,饰物之类一概没有。腋下一个白色的漆皮包,脚上是白色的尖头船形鞋。是小号的,后跟尖尖细细如铅笔芯,同玩具鞋无异。我不由大为折服:穿这样的东西居然也能走到这里来。
较之照片,真人远为漂亮,漂亮得说是模特都不为夸张。看见她,恍若在看往日的东宝电影:加山雄三和星由里子出场了,汤本九郎扮演送外销饭的伙计,这当儿戈吉拉扑上前来……
不管怎样,我把克里他让进家中,请她在客厅沙发坐下,热了咖啡端上。我问她吃了午饭没有。因看上去她总好像还空着肚子。她说还没吃。
"不必介意,"她慌忙补充道,"不用管我的,午间一般只吃一点点"
"真的?"'我说,"做三明治不费什么事,用不着客气。这类小东西我早已做惯了,手到擒来。"
她轻轻摇了好几下头,说:"谢谢您的好意。真的没有关系,请别再张罗。咖啡就足可以了。"
但我还是在碟子里装了巧克力小甜饼端出来。加纳克里他吃了四个,看上去吃得很香。我也吃了两个,喝了咖啡。
吃罢饼干喝完咖啡,她多少显得舒缓下来。
"令天我是代替姐姐来的。"她说,"我自忖加纳克里他,加纳马尔他的妹妹。当然这不是我的原名,原名叫加细节于。现在的名字是给姐姐当帮手之后才启用的。怎么说呢,算是职业用名吧,和克里他岛没什么关系,也没去过克里他岛。只是姐姐用了马尔他那个名字,就适当选了个相关的称呼。克里他这个名字是马尔他给选的。对了,冈田先生您去过克里地岛吗?"
很遗憾,没去过,我回答。没去过,短时间也没有去的打算。
"克里他岛迟早要去一次。"她说,旋即以甚为一本正经的神情点了下头。"克里他是希腊距非洲最近的海岛,是个大岛,古代文明很发达。姐姐马尔他也到了克里他岛,说那里好极了。风大,蜂蜜特别香甜。我特别喜欢蜂蜜。"
我点头。我不怎么喜欢蜂蜜。
"今天来有一事相求,"加纳克里他说,"请允许取一点府上的水。"
"水?"我问,"你是说自来水?"
"自来水就行。此外如果这附近有井,也想取一点井水。"
"我想附近没有井。但在别人家院子里倒是有一眼,不过干了出不来水。"
加纳克里他以颇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并真的出不来水么?的确是那样的?"
我想起女孩往井里扔砖块时那"砰"一声干巴巴的声响,说:"的确干涸了,没错儿。"
"也罢。那就取府上自来水好了。"
我领她走进厨房。她从白漆皮包里拿出两个小瓶样的容器,往一个里装满自来水,小心翼翼拧紧盖子。然后她说想去浴室。我把她领进浴室。浴室晾满妻的内衣裤和长筒袜,加纳克里他并不介意,拧开水龙头往另一瓶里灌了水。拧好瓶盖。倒迹素看是否漏水。两个瓶盖颜色不同,以区别浴室水和厨房水。装辑室水那个是蓝色,装厨房水那个是绿色。
折回客厅,她把两个小药瓶塞进小小的塑料冷藏盒,封好拉链式盒盖,很珍贵似地收入白漆皮包。随着"咋"一声脆响,皮包卡口合上。看那手势,不难知道同样作业她不知重复过多少次。
"这就行了?"我问。
"嗯,现在这就行了。"说罢,加纳克里他理一下裙摆,做出要挟包从沙发立起的姿态。
"等等,"我说,我全然没料到她将如此唐突地离去,很有点狼狈,"请等一下,猫的下落那以后怎么样了?老婆很想知道。不见都快两个星期了,要是有一点点线索,务请指点才好……"
加纳克里他生怕人抢走似地挟着漆皮包注视我的脸,随后微微点了几下头。一点头,下端卷起的头发像60年代初期流行的那样蓬蓬松松地摇摇颤颤。而一眨眼,又黑又长的假睫毛便如黑奴手上的长柄扇慢慢一上一下。
"直言相告,姐姐说这话讲起来恐怕比眼睛看到的还要长。"
"比眼睛看到的还要长?"
"还要长"这一说法,使我联想起一望无际且一无所有的旷野上唯一高高耸立的木桩。随着太阳的西斜,桩影迅速伸长,前端早已肉眼看不见了。
"是的。因为这不仅仅限于猫的失踪。"
我有些困惑。"可我只是希望弄清猫的下落。仅此一点。猫找到就可以了。如果死了,我想核实一下。这怎么会变得还要长呢?我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说着,她把手放在头上闪闪发光的发夹上,稍稍往后推了推。"但请你相信我姐姐。当然不是说姐姐无所不知。不过既然姐姐说'讲起来话长',那么那里边就的确应有'讲起来话长'的情由。"
我默然颔首,再无话可说。
"您现在忙吗?往下可有什么安排?"加纳克里他以郑重其事的语调问。
"一点也不忙,什么安排也没有。"我说。犹如切根虫夫妇不具有避孕知识,我也不具有什么安排。不错,我是打算在妻回来之前去附近自选商场买几样东西,做"羊栖菜·豆腐色拉"和里加托尼虾番茄酱。但一来时间绰绰有余,二来并不是非做不可。
"那么,就稍说说我自身的事好么?"加纳克里他道。她把手里的白漆皮包放在沙发上,手交叉置于绿色紧身裙的膝部,两手的指甲染成好看的粉红色。戒指则一个也没戴。
就请说吧,我说。于是我的人生---加纳克里他按门铃时我便已充分预料到了---愈发朝奇妙的方向伸展下去。
奇鸟行状录
加纳克里他的长话、关于痛苦的考察
"我生于5月29日。"加纳克里他开始讲述,"二十岁生日的晚上,我决心中断自己的生命。"
我把换上新咖啡的咖啡杯放在她面前。她往里放进牛奶,用羹匙缓缓搅拌,没加糖。我像平日那样不加糖也不放奶,干喝一口。座钟发出"嗑嗑嗑"干涩的声音叩击时间的墙壁。
加纳克里他目不转睛地逼视我说:"还是按顺序从更早一点讲起吧,也就是从我的出生地、家庭环境讲起,好吗?"
"请随便讲好了。无拘无束地、水到渠成地。"
"我们兄妹三人,我是老三。"加纳克里他说,"姐姐马尔他上边有个哥哥。父亲在神奈川县开一家医院。家庭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一个普普通通的随处可见的家庭。父母崇尚勤劳,做人十分认真。对我们管教虽严,但在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情况下,小事情上我觉得还是允许我们有一定自主性的。经济上比较宽裕,但父母的方针是不铺张浪费,不给孩子不必要的钱,过的是莫如说更接近简朴的生活。
"姐姐马尔他比我大五岁,她从很小时候就多少有与人不同的地方。她可以说中很多事情:刚才几点几点病房有患者去世啦,不见了的钱包掉在哪里哪里啦,简直百发百中。起始大家觉得有趣,如获至宝似的,但不久就渐渐有点害怕起来。父母告诉她不可在别人面前说(那种没有确切根据的事)。况且父亲身为医院的院长,从这个角度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女儿具有这种超自然能力。从那以来马尔他就紧紧闭上了嘴巴,不仅不说(那种没有确切根据的事),就连家常话也几乎不参与了。
"只是,马尔他对我这个妹妹畅所欲言。我们姐妹很要好。她先说千万别跟别人说哟,然后悄悄告诉我什么附近不久会有火灾啦,住在世田谷的婶母病情要不妙啦等等。实际上也给她说中了。我还是个孩子,觉得好玩得不得了,根本就没感觉什么不是滋味什么不寒而栗。从我刚一懂事,就一直跟马尔他形影不离,一直听她的(预言)。
"马尔他这种特殊能力,伴随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但她不懂得如何对待自己身上的这种能力,不懂得如何发挥,始终为此感到烦恼。她不能找人商量,不能请人指教。在这个意义上,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她是个非常孤独的人。马尔他必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这一切,必须自己一个人找出所有答案。在我们家里,马尔他生活得绝不幸福,心情一刻也松弛不下来。她必须抑制自己的能力,躲开别人的注意。正像一棵总想往大长的植物被按在小花盆里栽培。这是不自然的,错误的。马尔他只明白一点,就是自己必须尽早尽快脱离这个家。她开始认为世界某处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正常天地,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过他必须乖乖忍到高中毕业。
"走出高中,马尔他没上大学。她决心单独去外国另辟新路。但我的父母过的都是极其常规的人生,不可能轻易答应她。于是马尔他千方百计攒钱,瞒着父母偷偷远走高飞。她先到夏威夷,在考爱岛住了两年。因为她从一本书上得知考爱岛北海岸有个水较好的地方。马尔他从那时就对水怀有极浓的兴趣。她坚信水的成份对人的存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决定在考爱岛生活。考爱岛里边当时还有个不大的嬉皮士团体,她就作为团体的一员生活在那里。那里的水给马尔他的灵性很大的影响。她可以将水纳入体内从而使肉体与灵性'更加融合起来'。她写信告诉我那里实在妙不可言,我读了也十分高兴。但过了不久,她就不很满足于那个地方了。那里确实美丽而平和,人们摈除物欲追求精神的恬适。然而人们又过于依赖致幻剂和性的放纵。而这是加纳马尔他所不需要的。于是两年后她离开了考爱岛。
"接着她到了加拿大,在美洲北部各处转了转,然后去了欧洲大陆。她每到一地都喝那里的水,发现好几处出水极好的地方。但都不是完全的水。马尔他就这样不断旅行。钱用完了,就占卜算卦,从失物和寻人的人手里取得酬金。她并不喜欢拿取酬金。将天赋能力换为物质决不是好事。但当时她别无谋生手段。马尔他的卜算在哪里都得到好评,弄钱没费多少时间。在英国还帮了警察的忙,找出埋藏一个失踪小女孩尸体的场所,还在那附近找到犯人掉下的手套。结果犯人被捕,很快招供,还上了报纸呢!下次有机会给您看看那块剪报。就这样她在欧洲四处流浪,最后来到马尔他岛。到马尔他已是她离开日本第五个年头了。那是她找水的最后一站。那儿的情况您一定听马尔他讲过了吧?"
我点下头。
"马尔地流浪期间给我写信---因故写不成的时候除外---一般每星期都写一封长信来。写她现在哪里干什么。我们是对十分要好的姐妹。虽说天各一方,但信使我们息息相通,在某种程度上。信写得真好,您读了也会了解到马尔他是何等难得可贵的好人。我通过她的信了解了世界的丰富多彩,知道了形形色色有趣的人物。姐姐的信就是这样给我以鼓励,帮助我成长。在这点我深深感谢姐姐,不想否认。不过,信总归是信。在我一二十岁最艰难的阶段最需要姐姐在身边的时候,姐姐始终远在天边。伸手摸哪里也没有姐姐。在家中我孤零零一人。我的人生是孤独的。我送走了充满痛苦的---这痛苦一会儿再细说--青春时代,没有人可以商量。在这个意义上我和姐姐同样孤独。假定那时有马尔他在旁边,我想我的人生肯定同现在多少有所不同。她会提供中肯的建议,把我救出困境,可现在再怎么说也是没用的了。正如马尔地必须自己一个人寻求自己的出路,我也必须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的归宿。二十岁时我决心自杀。"
加纳克里他拿起咖啡杯,喝里边剩的咖啡。
"好香的咖啡嘛!"她说。
"谢谢。"我装作不经意地说,"有刚煮好的鸡蛋,可以的话,尝尝好么?"
她略一迟疑,说那就吃一个吧。我从厨房拿来煮蛋和盐末,往杯里倒咖啡。我和加纳克里他慢慢剥鸡蛋吃,喝着咖啡。这时间电话铃响了,我没接。响了15或16次后蓦然而止。加纳克里他看上去根本就没意识到电话铃响。
吃罢鸡蛋,加纳克里他从白色的漆皮包里掏出小手帕拭下嘴角,还拉了拉裙摆。
"下决心死后,我准备写遗书。我在桌前坐了一个多小时,想写下自己寻死的原因。我要留下话说自己的死不怪任何人,完全由于我自身的缘故。我不希望自己死后有人误以为是自己的责任。
"然而我没能把遗书写完。我反复改写了好多次。但无论怎么改写,都觉得十分滑稽好笑。甚至越是认真地写,越觉得滑稽。最终,决定什么也不写。考虑死后如何又有什么用呢!我把写坏的遗书统统撕得粉碎。
这其实很简单,我想,不外乎因为自己对人生失望罢了。我无法继续忍受自己的人生持续施与自己的种种样样的痛苦。20年时间里我始终遭受这些痛苦。我的所谓人生,无非长达20年痛苦的连续。而在那之前我一直努力忍受痛苦。对努力我绝对怀有自信,我可以拍着胸口在这里断言:我努力的程度敢和任何人相比。就是说我没有轻易放弃抗争。可是在迎来20岁生日那天我终于这样想道:实际上人生并不具有我付出如此努力的价值,20年简直活得一文不值,这些痛苦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她一时沉默下来,摆正膝上白手帕的四个角。垂头时,黑黑的假睫毛便在她脸上投下安详的阴影。
我清清嗓子,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遂默然不语。远处传来拧发条鸟的鸣声。
"我决心死完全由于痛苦。由于疼痛。"加纳克里他说,"但我所说的痛不是精神上的痛,不是比喻性质的痛,我说的痛纯粹是肉体上的痛,单纯的、日常的、直接的、物理的、因而实实在在的痛。具体说来,有头痛、牙痛、月经痛、腰痛、肩酸、发烧、筋肉痛、烫伤、冻伤、扭伤、骨折、跌伤……就是这类痛。我远比别人频繁而强烈得多地体验这种种痛苦。例如,我的牙似乎生来就有毛病,一年到头总有地方痛。即使刷得再仔细次数再多再少吃甜东西,也还是无济于事。无论怎么预防都必得虫牙。加之我又属于麻醉药不大见效的体质,看牙医对我真就像是噩梦。那实在是无可形容的痛苦,是恐怖!此外月经痛也非同小可。我的月经极端地重,整整一个星期下腹部都像有锥子往里钻似地痛。还有头痛。您恐怕很难明白,那实在痛得叫人掉泪。每个月都有一个星期遭受这严刑拷打般的痛苦。
"坐飞机时,气压的变化总是把脑袋弄得像要裂开似的。医生说大概是耳朵结构的问题,说如果内耳结构对气压变化敏感,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乘电梯也经常如此。所以即使上很高的楼我也不乘电梯。一乘脑袋就痛得像要四分五裂像血要从里边喷出。另外,一周还至少有一次胃痛,一绞一绞地痛,早上简直起不来床。去医院查了几次,都查不出原因。医生说可能是精神因素造成的。不管什么原因,反正痛是照样痛。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坚持上学。因为要是一痛就不上学,差不多就别想上学了。
"撞上什么东西,身体必定留下痕迹。每次对浴室镜子照自己身体时,都恨不得哭上一场,身上就像开始腐烂的苹果,到处黑一块紫一块。所以我不愿意在人前穿游泳衣,懂事后就几乎没去游过水。脚的大小左右不一样,每次买新鞋都伤透脑筋,很难买到左右差那么多的。
"这么着,我极少参加体育活动。上初中时一次硬给别人拉去溜了一次冰,结果滑倒跌伤了腰,那以来每到冬天那个部位就一剜一剜地痛得厉害,就像一根粗针猛扎进去一样。从椅子起立都跌倒好几次。
"还严重便秘,三四天排一次,除了痛苦没别的。肩酸也非比一般。酸起来肩简直硬成一块石头,站都站不稳,可躺下也还是受不了。过去从什么书上得知中国有一种刑罚,把人好几年关在狭窄的木笼里。我想那个痛苦大概就是这种滋味。肩酸最厉害时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此外不知还能举出多少自己感受过的痛苦。不过没完没了尽说这个您怕也觉得枯燥,还是适可而止吧。我想告诉您的是:我的身体百分之百是一部痛苦记录簿。所有所有的痛苦都降落在我头上。我想自己是在被什么诅咒。无论谁怎么说,我都认为人生是不公平不公正的。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同我一样背负痛苦活着,我也未尝不能忍受。可是并非如此。痛是非常不公平的东西。关于痛我问过很多很多人,但谁都不晓得真正的痛是怎么回事。世上大多数人平时都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得知这点(明确认识到是在刚上初中的时候)我悲伤得差点儿落泪。为什么单单我一个人非得背负如此残酷的重荷活下去不可呢?可能的话,真想一死了之。
"但同时我也这么想来着:不怕,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肯定哪天早上醒来时痛苦会不告而辞地突然消失,而开始无忧无虚无苦无痛的全新的人生,可我毕竟对此没有足够的信心。
"我一咬牙如实告诉了姐姐。说自己不情愿活得这么辛苦,问到底怎么办才好。马尔他想了一会,对我这样说道:我也觉得你确实出了什么差错。至于错在哪里,我还弄不清楚,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还不具有做出那种判断的能力。我能说的只是--无论如何你都最好等到二十岁,熬到二十岁再决定各种事情。'
"这样,我就决定死活熬到二十岁再说。可好几年过去,情况半点也不见好转。不但不好转,反而痛得变本加厉。我明白过来的只有一点,就是'伴随身体的长大,痛苦的量也相应增大'。但8年时间我都挺过来了,我尽量注意去发掘人生美好的一面。我已不再对任何人发牢骚,再痛苦我也总是努力面带微笑。哪怕痛得站立不稳我也迫使自己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正哭也罢发牢骚也罢都减轻不了痛苦,而徒然使自己更加窝囊委屈。通过这样的努力,我开始受到很多人喜欢。人们认为我是个老实和气的姑娘。比我大的人信赖我,同年龄的人不少和我成了朋友。要是没有痛苦,我的人生我的青春真可能充满阳光。可惜痛苦总跟着我,就像我的影子。每当我稍稍开始忘记的时候,痛苦就马上赶来猛击我身体某个部位。
"上大学后我有了个恋人,大学一年级时失去了处女的贞洁。但那对我---当然在预料之中---彻头彻尾是一种痛苦。有过体验的女友告诉我忍耐一段时间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痛了,不要紧。然而事实上忍耐多久痛苦都不肯离去。每次和恋人睡我都痛得直流泪,对性交也就完全没了兴致。一天我对恋人说我固然喜欢你,但这种痛我再不想遭受第二次了。他大为意外,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肯定是你精神上有什么问题,'他说,'放松一点就行了,痛就没有了,甚至觉得舒坦。大家不都在干么,怎么可能就你干不了呢!你努力不够,说到底是太姑息自己了。你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疼痛。呷噱这个强调那个又顶什么用呢!'
"听他这么说,以前的忍耐一下子山洪暴发:'开什么玩笑!'我说,'你懂得什么叫痛苦!我感到的痛可不是一般的痛,我知道大凡所有种类的痛。我说痛时就真正地痛!接着我一古脑儿说了以前自己体验过的所有的痛。但他似乎一样也理解不了。真正的痛这东西,没有体验的人是绝对理解不了的。就这样我们分了手。
"随后我迎来了20岁生日。我苦苦忍耐了20年,总以为会有一个根本上的光辉转折,然而不存在那样的奇迹。我彻底绝望了,后悔不如早死!我不过绕着弯路延长自己的痛苦罢了。"
一气说到这里,加纳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她面前放着蛋壳盘子,和喝光了的咖啡杯。裙子膝部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陡然想起似地觑了眼搁板上的座钟。
"抱歉,"加纳克里他用低涩的声音说,"话比预想的长多了。再占用时间恐怕您也为难。废话连篇,不知怎么道歉才好……"
说着,她抓起白漆皮包带,从沙发站起。
"请等等,"我慌忙劝阻。不管怎样,我不愿意她这么有头无尾地就此结束,"如果介意我的时间,没有那个必要。反正今天下午空闲,既然说到这里了,就请最后说完如何?还有很长没说吗?"
"当然很长。"加纳克里他站着俯视我道。她双手紧授包带。"不妨说,这还只算是序言吧。"
我请她稍等一下,走进厨房。对着洗碗池做两次深呼吸,从餐橱拿出两个玻璃杯,放冰块进去,斟上冰箱里的橙汁,将两个林放到小托盘上,端起折回客厅。这些动作是慢慢花时间进行的。但折回时见加纳克里他仍凝然仁立未动。当我把橙汁杯放在跟前时,她这才转变主意似地在沙发坐下,皮包放在旁边。
"真的不要紧吗?"她确认似地问,"把话彻底讲完?"
"当然。"我说。
加纳克里他把橙汁喝了一半,开始继续下文。
"不用说,我没有死成。我想您也知道,要是死成了,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坐在这里喝橙汁。"说罢,加纳克里他盯视我的眼睛。我微笑表示同意。她继续说:"我要是按计划死去,问题也就最后解决了。死了,永远没了意识,也就再感觉不出疼痛了,而这正是我希望的。不幸的是我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5月29日晚上9点,我去哥哥房间提出借车用一下。刚买的新车,哥哥脸色不大好看。我没管那么多。买车时他也向我借了钱,没办法拒绝。我接过车钥匙,钻进那辆闪闪发光的丰田MRZ,开车跑了30分钟。新车,才跑1,800公里。轻快,一踩
加速板忽地冲上前去,正合我意。快到多摩川大堤的时候,我物色到一堵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石墙。那是一座公寓楼的外墙,又碰巧位于丁字路口的横头。为了加速,我保持足够的距离,而后将加速板一踩到底,驱车一头扎向墙壁。我想时速应有150公里。车头撞墙的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然而对我不幸的是,墙壁远比外表酥软得多。大概工匠偷工减料没打好墙基,墙壁倒塌,车头一下成了馅饼。但仅此而已。墙壁不够硬,承受不住车撞。而且,也许我脑袋乱套了---竟忘了解安全带。
"这样,我剩了条命。不光命剩了,身上还几乎完好无损。更奇怪的是,痛也几乎没有感到。真有点儿鬼使神差。我被送去医院,折断的一条肋骨很快接好了。警察来医院调查,我说什么也不记得。只是说也许把加速板错当刹车板踩了。警察对我的话全部信以为真。毕竟我才二十岁,拿驾驶执照还不过半年。再说表面上我怎么也不像想自杀那种类型,何况根本就没有系着安全带自杀的。
"但出院后有几个伤脑筋的现实问题等着我。首先我必须代还那辆报废MRZ车的分期付款。糟糕的是由于同保险公司在手续上有一点出入,车还没进保险范围。
"早知如此,借保险手续完备的外租车就好了!但当时没想到什么保险,更不至于想到哥哥找辆傻车没人保险而自己又自杀未遂。毕竟以150公里时速冲向石墙,能这么活下来已很是不可思议。
"不久,公寓管理协会来单讨修墙费。付款通知单上写着1,364,294日元。这个我必须支付,须用现金马上支付。无奈,我向父亲借钱付了。但父亲这人在金钱上一丝不苟,叫我分期偿还。他说事故说到底是你惹出来的,钱要一元不少地好好还回!实际上父亲也没什么钱。医院当时扩建,他也正为筹款伤脑筋。
"我再次考虑去死,这回一定死得利利索索。我打算从大学主楼15层跳下,死保准不成问题。我查看了好几次,找准一个可以下跳的窗口。说实话,我真险些从那儿跳下。
"但当时有什么把我制止了,有什么发生变异,有什么爬上心头。'有什么'在紧急关头恰如从后面拦腰抱住我似地将我制止。但我意识到这'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却花了相当长时间。
"疼痛没有了。"
"自那次事故住院以来,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事情一个接一个,一时天昏地暗,致使我未能觉察到。但疼痛那东西的确认我身上不翼而飞了,头痛没有了,胃痛也没有了。连折断的肋骨也差不多感觉不出痛。我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总之所有疼痛都消失了。
"于是我想暂且活着试试。我来了兴致,想多少体味一下没有疼痛的人生是怎么一码事。死反正随时可死。
"但对我来说,活着不死也就意味着还债。债款总共超过300万日元。这样,为还债我当了妓女。"
"当妓女?"我愕然。
"是的,"加纳克里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要在短时间内搞到钱。我想尽快还清债款,而此外我又别无立竿见影的弄钱手段。这完全没有什么好踌躇的。我认真地想死过,而且迟早也还是要死。那时也无非是对于没有疼痛的人生的好奇心使我暂且活着。同死相比,出卖肉体算不得什么。"
"那倒也是。"
加纳克里他用吸管搅拌着冰已溶化的橙汁,呷了一小口。
"问个问题可以吗?"我问。
"可以,清说好了。"
"你没有就此跟姐姐商量过么?"
"马尔他那时一直在马尔他岛修行。修行期间姐姐绝对不告诉我她的地址,怕分散注意力,妨碍修行。所以,姐姐在马尔他三年时间,我几乎没能给她写信。"
"是这样。"我说,"不再喝点咖啡?"
"谢谢。"加纳克里他说。
我去厨房热咖啡。这时间我望着排气扇,做了几次深呼吸。咖啡热好后,倒进杯子,同装有巧克力饼干的碟子一起放在盘上端回客厅。我们吃饼干喝了会咖啡。
"你想自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问。
"20岁时,距今6年前,也就是1978年5月的事。"加纳克里他回答。
1978年5月是我们结婚的月份。其时正值加纳克里他要自杀,加纳马尔他在马尔他岛修行。
"我到热闹场所跟合适的男人打招呼,谈好价,就去附近旅馆上床。"加纳克里他说,"对性交我再也感觉不到任何肉体痛苦。不痛了,不像以前。快感也丝毫没有,但痛苦没有了,只是肉体的动作罢了。我为钱性交,对此没有任何负罪感。我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感笼罩着。
"进款非常可观。第一个月我就存了差不多100万。如此持续三四个月,应该绰绰有余还完债。大学上课回来,傍晚上街,最迟不超过10点干完回到家里。对父母我说是在饭馆当女侍。谁也没有怀疑我。一次还钱太多难免惹人生疑,我就1个月只还10万,其余存入银行。
"不料一天晚上,我仍像往常那样在车站附近正要向男人打招呼时,胳膊突然从背后被两个男的抓住。我以为是警察。但细看之下,原来是这一带的地痞。他们把我拉进小胡同亮出匕首样的东西,直接把我带到附近事务所。他们将我推进里边一个房间,扒光绑了,然后慢慢花时间强奸我,并把整个过程用摄像机录下来。那时间里我紧闭眼睛,尽量什么也不想。这不难做到。因为既无痛感又无快感。
"之后,他们给我看了录像,说若我怕被公开,就得加入他们团伙。他们没收我钱包里的学生证,说要是说个不字,就把录像带拷贝寄到我父母那儿,把钱统统榨干。我别无选择。我说无所谓,照你们说的做就是。当时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错,加入到我们团伙里边做,或许到手的钱少些',他们说,'因为我们拿进款的七成。但你省去拉客时间,也不用担心给警察抓走,还给你找品质好些的客人。像你这样没个分晓地向男人打招呼,早晚要给人勒死在旅馆里!'
"我再不用站街头了。只消傍晚到他们事务所报到,按他们说的去指定旅馆就行。他们给我找的确实是上等客。为什么不晓得,反正我受到特殊对待。外表上我看上去怯生生的,还似乎比其他女孩有教养。想必有不少客人喜欢我这种类型。别的女孩一天一般至少接三个客,我一天一两个也可以的。别的女孩手袋里装有BP机,一听事务所叫必须急忙赶到哪里一座低档旅馆,同来路不明的男人上床。而我大体上都是事先约好了的,场所也基本上是一流旅馆。也有时去哪座公寓一个套间。对象大多是中年人,个别时候也有年轻人。
"每星期去事务所领一次钱。款额是没有以前多,但若加上客人单独给的小费,也还是够可以的。提出格要求的客人当然有,但我什么都不在乎。要求越是出格,他们给的小费就越多。有几个客人好几次指名要我。他们通常都是出手大方的人。我把钱分存在几家银行里。实际上那时候钞票已不在话下了,不过是数字的罗列罢了。我大约只是为确认自己的麻木感而一天天活着。
"早上醒来,躺在床上确认自己身上是否有可以称为疼痛的感觉。我睁开眼睛,慢慢集中注意力,从头顶到脚尖依序确认自己肉体的感觉。哪里也不再痛。至于是疼痛不存在,还是疼痛本身存在而我感觉不到,我无由判断。但不管怎样,疼痛消失了。不仅痛感,任何种类的感觉都荡然无存。确认完起床,去卫生间刷牙。我脱掉睡衣,光身用热水淋浴。我觉得身体轻得很,轻飘飘的,感觉不出是自己的身体。就好像自己的灵魂寄生于不属于自己的肉体。我对着镜子照了照,但照在里边的人仿佛距自己很远很远。
"没有疼痛的生活---这是长期梦寐以求的。然而实现之后,我却不能够在新的无痛生活中很好找到自己的位置。里边有一种类似错位---显然是错位---的东西。这使我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这个人好像同世界的任何场所都格格不久。以前我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日甚一日地憎恶它的不公平不公正。然而至少在那里边我是我,世界是世界。可现在呢,世界甚至不成其为世界,我也甚至不成其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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