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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_2 村上春树(日)
  "嗯,是啊。白天总我一个人在这儿。早晨和傍晚有个帮忙搞家务的老婆婆来,剩下时间就我一个。你,不喝点什么冷饮?啤酒也有的。"
  "不,不必了。"
  "真的,用不着客气。"
  我摇摇头,"你不去上学?"
  "你不去工作?"
  "去也没工作。"
  "失业?"
  "算是吧,最近辞了。"
  "辞之前做什么来着?"
  "给律师跑腿学舌。"我说,"或去市里和中央部门收集各类文件,或整理资料,或核对案例,或办理法院事务性手续,尽一些杂事。"
  "干吗不做了?"
  "这个嘛……"
  "太太工作?"
  "工作。"我说。
  对面房顶鸣叫的鸽子不知何时去了哪里。注意到时,已陷入沉寂----大约是沉寂。
  "猫常从那里经过。"女孩手指草坪的那一端说,"看得见瀑布家院墙后面的焚烧炉吧?就从那旁边冒头,一直顺着这草坪走来,再钻过栅栏门,朝那边院子走去。路线就这一条。对了,那位瀑布先生,是位有名的插图画家呢,叫托尼瀑布。"
  "托尼瀑布?"
  女孩向我介绍起托尼瀑布来:本名叫瀑布托尼,专门画工笔插图,太太死于交通事故,只一人住在房子里,几乎闭门不出,同附近任何人都不往来。
  "不是坏人,"女孩说,"话是没说过。"
  女孩把太阳镜推上额头,眯细眼睛打量四周,又拉下太阳镜,吐了口烟。移开太阳镜时,见她左眼旁有条2厘米长的伤疤。很深,恐怕一生都难以平复。想必是为掩饰伤疤才戴眼镜的。脸形并不特别漂亮,但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大概来源于活泼的眼神和有特征的嘴唇。
  "晓得宫胁先生?"
  "不晓得。"我说。
  "在那空屋里住过的,是所谓地地道道的人。两个女儿,都在一所有名的私立女校上学。户主经营两三家适合全家人聚餐的饭馆来着。"
  "为什么人没了?"
  女孩摄了撅嘴,像是说不晓得。
  "怕是负债什么的吧。夜逃似的手忙脚乱地不见了,有一年了。杂草长得发疯,猫又多,怪吓人的,妈常发牢骚。"
  "有那么多猫?"
  女孩口叼香烟仰脸望天。
  "好多种咧,秃毛的,单眼的……眼珠掉了,那儿成了个肉块。不得了吧?"
  我点头。
  "亲戚里还有六只指头的呢。是个比我年龄大点儿的女孩,小指旁又生出一只指头来,活像婴儿指头。不过平时总是灵巧地燃起,不细心发现不了。好漂亮的女孩呢!"
  "晤"
  "那东西你说可是遗传?怎么说呢……血统上。"
  我说不大明白遗传上的事。
  她默然良久。我一边含柠檬糖,一边盯盯注视猫的通道。猫一只也没露面。
  "暧,你真的不喝点什么?我可要喝可乐喽。"女孩说。
  我说不要。
  女孩从帆布椅起身,轻轻拽着腿消失在树阴里。我拿起脚下一本杂志啪啪啦啦翻了翻。出乎意料,居然是以男人为对象的月刊。中间一幅摄影图片上,一个只穿三角裤隐约可见隐秘处形状和毛丛的女子坐在凳子上以造作的姿势大大张开两腿。罢了罢了!我把杂志放回原处,双臂抱在胸前,目光重新对准猫通道。
  过了好些时间,女孩才拿可乐杯返回。这是个炎热的午后。如此在帆布椅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脑袋不觉昏昏沉沉,懒得再去思考什么了。
  "暖,要是你晓得自己喜欢的女孩有六只手指。你怎么办?"女孩继续刚才的话题。
  "卖给马戏团!"我说。
  "当真?"
  "说着玩嘛,"我笑道,'哦想大概不会介意。"
  "即使有遗传给后代的可能?"
  我略一沉吟,"我想不至于介意。手指多一只也碍不了什么。"
  "乳房要是有四个呢?"
  我就此亦沉吟一番。"不知道。"我说。乳房有四个?看样子她还要絮絮不止,于是我转变话题:"你十几?"
  "十六岁。"女孩道,"刚刚十六岁。高一。"
  "一直没去上学?"
  "走远了脚疼,况且眼旁又弄出块伤疤。学校可烦人着呢,要是知道是从摩托车掉下摔的,又要给人编排个没完……所以嘛,就请了病假。休学一年无所谓,又不是急着上高二。话又说回来,你是说同六指女孩结婚没什么要紧,但讨厌有四个乳房的,对吧?"
  "我没说讨厌,是说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呢?"
  "想象不好嘛。"
  "六只手指就能想象得好?"
  "总可以的。"
  "能有什么差别?六只手指和四个乳房?"
  我想了想,但想不出合适的说法。
  "哦,我是不是问多了?"
  "给人这么说过?"
  "有时候。"
  我把视线收回猫通道。我在这里算干什么呢?我想。猫岂非一只也未出现!我双手叉在胸前,闭目20~30秒。紧紧合起眼睛,觉得身体没一个部位不在冒汗。太阳光带着奇异的重量倾泻在我的身上。女孩晃了下玻璃杯,冰块发出牧铃般的响声。
  "困了你就睡。有猫来我叫你。"女孩小声道。
  我仍闭着眼睛,默默点头。
  没有风,四下万籁俱寂。鸽子大概早已远走高飞。我想起那个电话女郎。莫不是我真的认识她?从语声和语气都无从印证。而女郎却对我一清二楚。活像基里柯(意大利画家Giofgio de Chirico,1888-1978)画中的情景。女子唯独身影穿过马路朝我长长伸来,而实体却远在我意识之外。电话铃声在我耳畔响个不停。
  "喂,睡过去了?"女孩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
  "再靠近点可以?还是小声说话觉得轻松。"
  "没关系的。"我一直闭着眼睛。
  女孩把自己的帆布椅横向移过,像是紧贴在我的椅上,"哐"一声发出木框相碰的干响。奇怪!睁眼听得的女孩声调同闭眼听得的竟全然不同。
  "稍说点什么好么?"女孩道,"用极小的声音说,你不应声也可以,听着听着睡过去也不怪你。"
  "好的。"
  "人死是很妙的吧?"
  女孩在我耳旁说,话语连同温暖湿润的气息静静沁入我的肌体。
  "什么意思?"我问。
  女孩一只手指放在我唇上,像要封住我的嘴。
  "别问,"她说,"也别睁眼睛,明白?"
  女孩手指从我嘴唇移开,这回放在我腕上。
  "我很想用手术刀切开看看。不是死尸,是死那样的块体。那东西应该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像软式棒球一样钝钝的、软软的,神经是麻痹的。我很想把它从死去的人身上取出切开看个究竟。里边什么样子呢,我常这样想。就像牙膏在软管里变硬,那里头会不会有什么变得硬邦邦的?你不这样认为?不用回答,不用。外围软乎乎的,只有那东西越往里越硬。所以,我想先将表皮切开,取出里面软乎乎的东西,再用手术刀和刮刀样的刀片把软乎乎的东西剥开。这么着,那软乎乎的东西越往里去越硬,最后变成一个小硬芯,像滚珠轴承的滚珠一样小,可硬着呢!你不这样觉得?"
  我低声咳了两三下。
  "最近我时常这么想,肯定每天闲着没事的关系。什么事都没得做,思想就一下子跑得很远很远。远得不着边际,从后面追都追不上。"
  女孩把放在我腕上的手移开,拿杯子喝剩下的可乐。从冰块声响可以知道杯已经空了。
  "猫给你好好看着呢,放心。绵谷升一亮相就马上报告,只管照样闭眼就是。这工夫,绵谷升肯定在这附近散步呢,一会儿保准出现。绵谷升穿过草地,钻过篱笆,时不时停下来嗅嗅花香,正步步朝这边走来;就这样想象一下。"
  可我想象出来的猫,终不过是逆光照片般极为模糊的图像。一来太阳光透过眼睑将眼前的黑暗弄得摇摇颤颤,二来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准确地想出猫之形象。想出来的话像一幅画得一塌糊涂的肖像画,不伦不类,面目全非。特征虽不离谱,关键部位却相去甚远,甚至走路姿态也无从记起。
  女孩将手指再次放回我手腕,在上面画着变换不定的图形。而这样一来,一种和刚才不同种类的黑暗和图形与之呼应似地潜入我的意识。大概是自己昏昏欲睡的缘故,我思忖。我不想睡,又不能不睡。在这庭园的帆布椅上,我觉得自己身体重得出奇,如他人的死尸。
  如此黑暗中,唯见绵谷升的四条腿浮现出来。那是四条安静的褐毛腿,脚底板软绵绵厚墩墩的。便是这样的脚无声无息地踩着某处的地面。
  何处的地面?
  只需10分钟!电话女郎说。不止,我想,10分钟并非10分钟,而可以伸缩,这骗不过我。
  睁眼醒来,只剩找一人。旁边紧靠的帆布椅上已不见了女孩。毛巾、香烟和杂志倒是原样,可乐杯和收录机则消失了。
  太阳略微西斜,橡树枝影探到了我的膝部。手表是4时15分。我从椅上欠身打量四周:舒展的草坪、无水的水池、石雕鸟、长茎草、电视天线。无猫,亦无女孩。
  我仍坐在帆布椅上,眼盯猫通道,等女孩回来。10分钟过去了,猫和女孩均无动静。周围一切都静止了。睡过去的时间里,我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我站起身,朝正房那边望去。同样一片沉寂,唯独凸窗玻璃在西斜阳光下闪闪耀眼。无奈,我穿过草坪,走进胡同,返回家来。猫没觅得,但觅的努力我已尽了。
  
回到家,马上把晾的衣物收回,为晚饭做了下准备。5时30分电话铃响了几次,我没拿听筒。铃声止后,余韵仍如尘埃在房间淡淡的晚照中游移。座钟则以其坚硬的指甲尖"嗑嗑嗑"击着浮于空间的透明板。
  蓦地,我想不妨写一首关于拧发条鸟的诗。然最初一节怎么也抓挠不出。何况女高中生们不至于欢喜什么拧发条鸟诗。
  
久美子回来是7时30分。近一个月来,她回家时间一天迟于一天。时过8点已不足为奇,10点以后亦曾有过。也可能因为有我在家准备饭食而不急于返回。她解释说,原本人手不足,一个同事近来又时常请病假。
  "对不起,工作者是谈不完。"妻说,"来帮工的女孩根本不管用。"
  我进厨房做了黄油烤鱼、色拉和酱汤。这时间里妻坐在厨房桌前发呆。
  "噢,5点30分时你可出去了?"妻问,"打电话来着,想告诉你晚点回家。"
  "黄油设了买去了。"我说谎道。
  "顺便到银行了?"
  "当然。"我回答。
  "猫呢?"
  "没找到。你说的那家空屋也去了,连个猫影也没摸着。怕是跑远了吧。"
  久美子再没表示什么。
  饭后我洗完澡出来,见久美子在熄掉灯的客厅黑暗中孤单单地坐着。穿灰色衬衫的她如此在黑暗中静静缩起身子,仿佛被扔错地方的一件行李。
  我拿浴巾擦头发,在久美子对面沙发坐下。
  "猫肯定没命了。"久美子小声道。
  "不至于吧,"我说,"在哪里得意地游逛呢!肚子饿了就会回来的。以前不也同样有过一次吗?在高圆寺住时就……"
  "这次不同,这次不是那样的,我知道的。猫已经死了,正在哪片草丛里腐烂。空屋院里的草丛可找过了?"
  "喂喂,屋子再空也是人家的,怎么好随便进去呢!"
  "那你到底找什么地方了?"妻说,"你根本就没心思找,所以才找不到!"
  我叹了口气,又拿浴巾擦头。我想说点什么,知久美子哭了,逐作罢。也难怪,我想,这只猫是一结婚就开始养的,她一直很疼爱。我把浴巾扔进浴室农篓,进厨房从冰箱拿啤酒喝着。一塌糊涂的一天,一塌糊涂的年度中一塌糊涂的月份里一塌糊涂的一天。
  绵谷升啊,你这家伙在哪呢?拧发条鸟已不再拧你的发条了不成?
  简直是一首诗:
   绵谷·升啊,
   你这家伙在哪呢?
   拧发条鸟已不再拧
   你的发条了不成?
  啤酒喝到一半,电话铃响了。
  "接呀!"我对着客厅里的黑暗喊。
  "不嘛,你接嘛!"久美子说。
  "懒得动。"我说。奇鸟行状录
满月与日食、仓房中死去的马们
一个人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果真是可能的吗?
也就是说,为了解某某人而旷日持久地连续付出实实在在的努力,其结果能使我们在何种程度上触及对方的本质呢?我们对我们深以为充分了解的对象,难道真的知道其关键事情吗?
我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大约是从辞去法律事务所工作一周后开始的。而在此之前的人生旅途中,一次都未曾真正痛切地怀有此类疑问。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维持生计这一作业本身已足以使自己焦头烂额,而无暇考虑自身。
如同世上所有重要事物的开端无不大抵如此,使我怀有此类疑问的起因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久美子匆匆吃罢早餐出门之后,我把要洗的东西放进洗衣机。洗衣时整理床铺,刷盘洗碗,给地板吸尘。接下来便是和猫坐在檐廊里翻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和减价商品广告。时至中午,随便弄一个人的午餐吃了,就去自选商场采购。买罢晚餐用料,在减价商品专柜买洗衣粉,买纸巾和卫生纸。然后回家为晚饭做好准备,便倒在沙发上边看书边等妻回来。
那还是刚失业不久的时候,那样的生活对我莫如说是新鲜的。再也不必挤电车去事务所上班,也不必见不想见的人。既无须接受某某的命令,也无须命令某某。用不着和同事一起在附近拥挤的餐馆吃什么份饭,用不着被迫听昨晚棒球比赛如何如何。读卖巨人队4号击球手二死满垒本打也罢三打也罢,早已与我了无干系。这委实令人惬意。更无比惬意的是可以在自己中意的时候着自己中意的书。至于这样的时光能维持多久我自是不知,反正一周来随心所欲的生活正合吾意,而尽可能不去考虑将来。这好比是自己人生当中的一种休假,迟早结束。但结束之前不妨尽情受用。
不管怎么说,纯粹出于自身兴趣看书尤其看小说是久违的享受了。这些年来看的书,不是法律方面的,便是通勤电车中可草草读毕的小开本,别无其他。倒也不是有人做出规定,但法律事务所里的人如若手捧多少有点看头的小说,纵然不被说成品行不端,亦被视为不宜之举。一旦此类书在自己公文包或抽屉中给人发现,人们势必视我如生癞的狗,并且无疑要说什么"嗬嗬,你喜欢小说,我也喜欢来着,年轻那阵子常看。"对他们来说,小说那东西是年轻时看的,犹如春天摘苹果秋季收葡萄。
然而,那天傍晚我却无法像往常那样沉浸在读书的愉悦中;久美子没有回来。她回家一般最晚不超过6点30分。若再推迟;即使推迟10分钟;必定先打招呼。这类事情上她一向循规蹈矩得甚至不无迂腐。不料这天7点都过了也没回来,且连个电话都没有。晚饭准备我早已做好,以便久美子一回来即可下锅。其实也没什么太麻烦的东西:将薄牛肉片和元葱青椒豆芽推进中国式铁锅用猛火混炒,再洒上细盐胡椒粉浇上酱油,最后淋上啤酒即可。独身时代常这样做。饭已煮好,酱汤热过,菜已整齐分列盘中只等下锅。可久美子就是不回来。我肚子饿了,很想做了自己那份光吃,却又不知何故提不起兴致。特殊根据自然没有,但总觉得此举不够光明正大。
我坐在餐桌前,喝了啤酒,嚼了几片餐橱残存的发潮的成苏打饼干。之后便茫然看着座钟,看钟的短针慢慢指向7时30分,又划过7时对分。
久美子回来9点都已过了。她满脸倦容,眼睛发红,充血一般。征兆不妙。她眼睛红时,必有糟糕事发生。我提醒自己:冷静些,多余的话一句别说,静静地,自然地,别刺激她!
"对不起,工作怎么也做不完。也想打个电话来着,结果这个那个没打成。"
"没关系,不要紧,别介意。"我若无其事地说。实际上我也没怎么心生不快。我也有过几次这样的体验。外出工作并不那么好玩,不如摘一朵院子里开得最鲜艳的蔷薇将其送至两路之隔的感冒卧床的老婆婆枕边从而度过一天那般平和那般美妙。有时还不得不同不地道的家伙一起干不地道的勾当。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往家里打电话机会的时候也是有的。"今天晚些回去"这样的电话30秒足矣,电话也无所不在,然而有时偏偏无可奈何。
我开始做饭。给煤气打火,往锅里倒油。久美子从冰箱取出啤酒,从餐橱拿下玻璃杯,检查一遍马上下锅的材料,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餐桌前喝啤酒。从其神情看,啤酒大概不甚可口。
"你先吃就好了!"她说。
"无所谓,又不是很饿。"我说。
我炒菜时,久美子起身进了卫生间,传来在洗漱台洗脸刷牙的响动。稍顷出来时,两手拿着件什么。原来是我白天在自选商场买的纸巾和卫生纸。
"怎么买这东西回来?"她声音疲惫地问。
我手端铁锅看久美子的脸,看她手里的纸巾盒和卫生纸卷。我揣度不出她想说什么。
"不明白,"我说,"不就是纸巾和卫生纸吗?没有了不好办吧?存货倒还有一点儿,可多一些也不至于腐烂嘛!"
"买纸巾和卫生纸是一点儿也不碍事的,还用说!我问的是为什么买蓝色的纸巾和带花纹的卫生纸。"
"我还是不明白,"我耐住性子,"不错,蓝色的纸巾和带花纹的卫生纸是我买的。两种都是便宜货。用蓝纸巾擦鼻子鼻子也不至于变蓝,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不好嘛!我讨厌蓝纸巾和花纹卫生纸。不知道?"
"不知道。"我说,"讨厌可有理由?"
"理由不理由我也不清楚。"她说,"你不也是讨厌什么电话机罩什么花纹保温瓶什么带铆钉的喇叭筒牛仔裤么?我又不是讨厌染指甲,如何能一一道出理由,纯属个人好恶罢了。"
我自是可以阐释个中理由,当然我没阐释。"明白了,仅仅是你的好恶,完全明白了。不过,婚后六年时间难道就一次也没买过蓝色的纸巾和带花纹的卫生纸?”
"没有。"久美子一口咬定。
"真的?"
"真的。"久美子道,"我买的纸巾或是白色或是黄色,非白即黄;我买的卫生纸绝对不带花纹。你同我生活这么久就没注意到,怪事!"
对我也是怪事。六年时间里我居然一次也未用过蓝纸巾和花纹卫生纸!
"还有一点要说,"妻继续道,"我顶顶讨厌青椒炒牛肉,可知道?”
"不知道。"
"反正就是讨厌,别问理由。理由我也不知道。总之两样东西炒在一个锅里味道受不了。"
"这六年从来就没青椒牛肉一起炒过?"
妻摇头道:"青椒色拉我吃,牛肉元葱可以一起炒,但青椒炒牛肉一次也没有过。"
"得了。"我说。
"你就一次也没纳问过?"
"根本就没留意嘛。"我说。我开始回想婚后至今是否吃过青椒炒牛肉,但想不起来。
"你人和我一起生活,可实际上几乎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不是吗?你活着每天只想你自己,肯定。"妻说。
我关上煤气,锅放回煤气灶。"喂喂,慢着漫着,别那么把所有东西都搅和在一起。不错,或许我没注意纸巾和卫生纸,没注意牛肉和青椒的关系。这点我承认。但我想这并不等于说我始终没把你放在心上。事实上纸巾色调之类我全无所谓。当然,要是一团黑纸巾放在桌上是会让人吓一跳。而白的还是蓝的,我则没有兴趣。牛肉和青椒也如此。对我来说,牛肉和青椒一起炒也罢分开炒也罢,怎么都没关系。即使青椒炒牛肉这一搭配从世界上永久消失,我也毫不理会。因为这同你这个人本质基本没有关系,不是吗?"
久美子再没开口,两口喝干杯里剩的啤酒,然后默然看着桌面的空瓶。
我将锅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牛肉、青椒、元葱和豆芽就势蜷缩在那里。不可思议,刚刚还是食品来着,现在却成了垃圾,普通垃圾。我打开啤酒瓶盖,对着瓶嘴便喝。
"怎么扔了?"妻问。
"你讨厌嘛。"
"你吃不就行了?"
"不想吃,"我说,"再也不想吃什么青椒炒牛肉!"
妻缩缩脖子,道了声"请便"。
之后,妻把双臂放在桌上,脸伏在上面,如此静止不动。既非哭,亦非打盹。我望着煤气灶上空空的锅,望着妻,将所剩啤酒一饮而尽。乖乖,我想,这算怎么回事,不就是纸巾和卫生纸吗!
我还是走到妻身旁,手放在她肩上。"好了,明白了,再不买蓝色的纸巾和带花纹的卫生纸了,一言为定。已买回来的明天去商店换成别的就是。不给换就在院子里烧掉,灰扔到大海里去。青椒和牛肉已做了处理。味道或许还有一点,那也马上消失干净。所以,全都忘掉好了!"
妻仍旧一声不吭。我想她若出门散步一小时回来心情完全好转该有多妙。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是零。这是必须由我亲手解决的问题。
"你累了。"我说,"无休息一下,然后去附近小店吃比萨饼什么的,好久没吃了。海虾和元葱馅的,一人一半。偶尔到外面吃一次也遭不了什么报应的。"
然而久美子还是闷声不响,只管一动不动伏着脸。
我再无话可说,坐在餐桌对面,注视妻的头。短短的黑发间闪出耳朵。耳垂坠着我不曾见过的耳环,金的,小小的,鱼状。久美子何时在何处买的呢?我想吸烟。戒烟还不出一个月。我想象自己从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把一支过滤嘴香烟衔在嘴上点燃的情景。我大大往胸里吸了口气。混有青椒元葱炒牛肉的闷乎乎气味儿的空气直刺鼻孔。老实说,我肚子已彻底瘪了。
接下去,目光不由落在墙壁挂历上。挂历上有月亮圆缺标记。眼下正向满月过渡。这么说,妻怕是快来月经了,我想。
实在说来,结婚后我才得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属于居住在地球这个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人类一员。我住在地球上,地球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我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事情永远(相对于自己生命的长度而言,这里使用永远一词恐怕并无不可)如此。我的这一认识,始自妻大约每隔29天必来一次的月经,且其来临同月亮的圆缺巧妙地遥相呼应。妻的月经很厉害,来前几天精神便极不稳定,动辄极不耐烦。而对于我,虽是间接的,亦属相当重要的周期。我必须有所准备地处理妥当,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龈龋。结婚前我几乎未曾留神过月的圆缺。攀然看天偶尔也是有的,但月亮呈何形状同我毫不相干。而婚后,我脑海里基本印有月亮的形状。
婚前我同几个女孩有过交往,当然她们也分别受困于月经。或重,或轻,或三天退潮了事,或整整折腾一周,或按部就班该来即来,或姗姗来迟10天之久弄得我胆战心惊。既有极度烦躁的女孩,也有几乎不当回事的。但在同久美子结婚之前,我一次也没和女性共同生活过。对我而言,所谓自然周期无非季节的周而复始。冬天来了拿出大衣,夏天到了拿出拖鞋,如此而已。然而结婚却使我不得不和同居人一起面对月之圆缺这一新的周期概念。妻有好几个月没了周期性,那期间她怀了孕。
"原谅我,"久美子抬起脸道,"不是我存心跟你发火,只是有点儿累,心烦意乱的。"
"没事儿,"我说,"别介意。累的时候最好找人发发火,发出去就畅快了。"
久美子缓缓吸气,憋在肺里好一会儿,然后徐徐吐出。
"你怎么样?"她问。
"什么我怎么样?"
"你累的时候也不对谁发火是吧?发火的好像全是我,怎么回事呢?"
我摇下头:"这我倒没注意。"
"你身上怕是有一眼敞开盖的深井什么的吧,只消朝里面喊一声'国王的耳朵是驴的耳朵',就一切烟消云散了。"
我就她的话想了想,"或许。"我说。
久美子再次看起空瓶子来。看标签,看瓶口,捏着瓶颈来回转动。
"我,快来月经了,所以才心烦意乱的,我想。"
"知道的。"我说,"不用介意。受此困扰的也不就你一个。马也是每逢满月就死好多好多的。"
久美子把手从啤酒瓶拿开,张嘴看我的脸。"什么,你说?怎么突然冒出马来了?"
"近来看报看到的。一直想跟你说来看,忘了。是一个兽医接受采访时说的。说马是爱月亮圆缺影响非常大的动物,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随着满月的;临近,马的精神波变得异常紊乱,肉体也出现各种各样的障碍。每到满月之夜,必有许多马得病,死马的数量也远在平时之上。至于何以至此,谁也弄不明白。但统计数字确是这样显示的。专门医马的兽医一到满月那天就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
妻"唔"了一声。
"不过,比满月更糟的是日食。日食之日马们的处境更是悲剧性的。日全食那天有多少匹马死去,我想你肯定估算不出。总之我想说的是:此时此刻也有马在世界什么地方一匹接一匹死去。与此相比,你冲谁发发火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种事用不着往心里去。想想死去的马好了:满月的夜晚在仓房稻草上横躺竖卧口吐白沫,痛苦地喘着粗气……"
她就仓房中死去的马们思索良久。"你的话的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她甘拜下风似地说,"无法不承认这点。"
"那好,换上衣服到外面吃比萨饼去!”我说。
  
夜里,我在熄了灯的卧室里躺在久美子身旁,看着天花板暗问自己对这个女子究竟了解多少。时钟已指向后半夜两点。久美子睡得正酣。我在黑暗中思考蓝色的纸巾、带花纹的卫生纸和青椒炒牛肉。我始终不知晓她忍受不了这种种物体。事情本身委实琐碎得不值一提,按理可以一笑置之,不值得大吵大闹。大概不出几天我们就会把这场无聊的口角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我对这件事甚是耿耿于怀。就像扎在喉头的小鱼刺使我浑身不自在。说不定这乃是致命之事,这是可以成为致命之事的。有可能这实际上不过是更为重大更为致命事件的开端。这仅仅是个人口而已。人口里面说不定横亘着我尚不知晓的仅仅属于久美子一个人的世界。这使我在想象中推出一个漆黑巨大的空间,我手里摸着小小的打火机置身其间。借打火机光所能看见的,只是房间小得可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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