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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

_15 村上春树(日)
"凶多吉少?”
"非常地凶多吉少。"加纳克里他预言,声音低而透澈,犹如森林中的预言鸟。
 
奇鸟行状录
正确的名字、夏日清晨浇以色拉油的燃烧物、不正确的隐喻 
清晨,加纳克里他失去了名字。
天刚亮,加纳克里他悄悄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看窗帘缝儿泻进的晨光,又看旁边起身注视我的加纳克里他。她没穿睡衣,穿我一件旧T恤。那是她身上穿着的一切。小腹绒毛在晨光中淡淡地闪烁。
"喂冈田先生,我已经没了名字。"她说。她不再是娼妇,不再是灵媒,不再是加纳克里他。
"OK,你已经不是加纳克里他。"说着,我用指肚揉了揉眼睛,"祝贺你,你已成为新的人。但没了名字以后怎么叫你呢?从背后叫你时就不好办。"
她--直到昨夜还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摇了下头。"不知道。恐怕要找个什么新名字。我过去有真名,后来当了娼妇就再不愿叫出口,而为干那种事用了个假名。不做娼妇时加纳马尔他给作为灵媒的我取名叫加纳克里他。但我已不再是以往任何一个角色,我想有必要为新的我取个崭新的名字。您心里没有什么想得到的--适合给新的我作名字的什么?"
我想了会儿,但想不出合适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动脑吧。你往下就是独立自主的新的人,哪怕花些时间,肯定也还是自己物色好。"
"可这很难呀,很难为自己找到正确的名字。"
"当然不是容易事。毕竟名字这东西在某种场合代表一切。"我说,"或者最好我也像你那样在这里把名字整个弄没,我倒是觉得。"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从床上欠身伸手,用指尖抚摸我脸颊哪里应该有块婴儿手心大小的痣。
"要是您在这里失去名字,我怎么叫你好呢?"
"拧发条鸟。"我说,我起码还有个新名。
"拧发条鸟,"说毕,她将我的这个名字放飞到空中观望片刻。"名字是很漂亮,可到底是怎样一种鸟呢?"
"拧发条鸟是实际存在的鸟。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过叫声。拧发条鸟落在那边树枝上一点一点拧世界发条,'吱吱吱吱'拧个不停。如果它不抒发条,世界就不动了。但这点谁也不晓得。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一座远为堂皇和复杂的巨大装置在稳稳驱动世界。其实不然,而是拧发条鸟飞到各个地方,每到一处就一点点拧动小发条来驱动世界。发条很简单,和发条玩具上的差不多。只消拧发条即可。但那发条唯独拧发条鸟方能看到。"
"拧发条鸟,"她再次重复道,"拧世界发条的拧发条鸟!"
我抬头环视四周。早已习惯了的房间,四五年我一直在房间里睡觉。然而看上去房间竟又那般空荡那般宽敞,令人不可思议。"遗憾的是,不知抒发条鸟去了哪里,也不知那发条是何形状。"
她把手指放在我肩上,指尖画着小圆圈。
我仰面躺着,久久注视天花板上呈胃袋形状的小小污痕。污痕正对我枕头。我还是第一次注意污痕的存在。它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位置的呢?大概我们搬来之前就在那里的吧,在我和久美子一块儿躺在这床上时间里它始终屏息敛气正对我们伏在那里。这么着,一天早上我忽然注意到它的存在。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就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到她暖暖的呼气,可以嗅到她肉体温馨的气息。她继续在我肩头画小圆圈。可以的话,我想再抱她一次。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正确。上下左右关系过于复杂。我摈弃思考,兀自默默仰视天花板。稍顷,加纳马尔他的妹妹在我身上俯下身子,轻轻吻在我右脸颊。她柔软的嘴唇触到那块痣,我顿觉生出深深的麻痹感。
我闭上眼睛,谛听世界的声籁。鸽的叫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咕咕、咕咕、咕咕,鸽子极有耐性地叫着。叫声充满对世界的善意。那是在祝福复日的清晨,告诉人们一天的开始。但我觉得这样并不够,应该有谁在拧动发条才是!
"拧发条鸟,"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开口道,"我想你肯定会有一天找到那发条的。"
我仍闭着眼睛:"果真那样,果真能找到发条并且拧它的话,地道的生活就会重返我身边吗?"
她静静摇下头,眸子里漾出一丝凄寂,仿佛高空飘浮的一缕云絮。"我不知道。"她说。
"谁也不知道。"我说。
世上不知道为好的事情也是有的,间宫中尉说。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说想去美容院。她身无分文(不折不扣光身一人来我家的),我借钱给她。她穿上久美子的衬衫久美子的裙子久美子的鞋,前往车站附近一家美容院。久美子也常去那里来着。
加纳马尔他妹妹出门后,我在地板上开动吸尘器,把堆积的衣服投进洗衣机,已经好些天没这样做了。之后把自己桌子的抽屉全部拉出,将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纸壳箱,准备挑出有用的,其余全部烧掉。实际上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有的差不多全是无用之物:旧日记,想回而拖延本回的来信,往日写满日程的手册,排列着我人生途中擦肩而过的男女姓名的通讯录,变色的报纸杂志剪辑,过期的游泳会员证,磁带收录机说明书与保修单,半打已投入使用的圆珠笔和铅笔,记有某某人电话号码的便笺(现已想不出是何人的了)。接着,我把放人箱子保管在壁橱里的旧信烧个精光。信大约一半是久美子来的。婚前两人经常书来信往。信封上排列着久美子细小而工整的字迹。她的字迹7年来几乎一成未变,连墨水颜色都一脉相承。
我把纸箱拿到院里,浇上色拉油,擦燃火柴。纸箱烧得很来劲,但全部烧完意外花了不少时间。无风,白烟从地面笔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杰克与豆荚树》中高耸入云的巨木。顺其扶摇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过去,有大家欢聚的小小天地。我坐在院里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凝望烟的行踪。这是个燥热的夏日清晨,预示更热的午后的来临。T恤粘乎乎贴在我身上。沙俄小说中说信这东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炉中烧的,绝不至于夏天一大早在院子洒上色拉油来烧。但在我们这个很琐的现实世界里,人在夏日清晨热汗淋漓大烧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别无选择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大致烧尽,我拿水桶提来水,浇上去把火熄灭,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收拾好自己的,接着去久美子工作间打开她的桌子。久美子离家后我也没看过里面抽屉。我觉得那不大礼貌。但本人既已明确表明不再回来,打开抽屉久美子也不至于介意。
看样子离家前她已整理过,抽屉几乎空无一物。剩下来的,无非新信封信笺、装在盒里的纸夹、规尺和剪刀、圆珠笔和半打铅笔之类。想必早已为可以随时出走整理妥当,里面已没有任何可以感觉出久美子存在的东西。
可是,久美子把我的信弄哪儿去了呢?她应该拥有和我数量相同的信。那些信应该保存在哪里,但哪里也找不见。
接下去我走进浴室,把化妆品全部倒进纸盒。口红、洗面奶、香水、发卡、眉笔、棉扑儿、化妆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玩艺儿全给我倒进糕点盒中。量并不多。久美子对化妆不甚热心。久美子用的牙刷和齿垢刷扔了,淋浴喷头也扔了。
如此收拾完毕,也彻底累了。我坐在厨房椅上,满满喝了杯水。其他久美子留下来的,也就是相当于一个不大书架的书和衣服了。书捆起来卖给旧书店。问题是衣服。久美子信上叫我适当处理。说再不想穿第二次。但具体怎么算是"适当"处理她却未加指点。卖给旧衣店?装进塑料袋当垃圾扔掉?送给想要的人?捐给救世军?但哪种作法我都认为不够"适当"。不急,用不着急,眼下就那么放着算了。也许加纳克里他(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穿用,或者久美子改变主意回来取走也未可知。这种情况固然不会出现,可又有谁能一口否定呢!明天发生什么都无人知晓。至于后天大后天,更是无人知道。不,如此说来,就连今天下午发生什么都无可预料。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从美容院回来已快中午了。新发型惊人之短,最长部分也不过三四厘米,用发胶之类固定得服服贴贴。也许完全卸装的关系,乍看险些认不出来了。总之不再像杰克琳·肯尼迪了。
我夸奖了她的新发型:"这样要自然得多,青春得多。就是觉得有点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本来就成了另一个人嘛!"她笑道。
我问她一起吃午饭如何,她摇摇头,说往下有好多事要一个人去做。
"暧,冈田先生,拧发条鸟,"她对我说,"这回总算作为新的人迈出了最初一步。先回家跟姐姐好好谈谈,然后做去克里他岛的准备:拿护照,订机票,打点行装。这些事我完全外行,不知怎样做才好。毕竟以前一次也没出过远门,连东京都没离开过。"
"你仍然认为和我一起去克里他岛不碍事?"我试探道。
"还用问!"她说,"无论对我还是对您都是最佳选择,所以才请您也仔细考虑考虑。这可是件大事!"
"仔细考虑。"我应道。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离去后,我穿一件新港衫,蹬上长裤,并为掩饰那块德戴了副太阳镜,顶着炎炎烈日步行到车站,坐午后乘客寥寥的电车来到新宿。我在纪伊国书店买了两本希腊旅行指南,去伊势丹专卖皮箱的地方买了个中号旅行箱。买罢去最先看到的一家餐馆吃午饭。女侍应生甚是冷淡,满脸的不耐烦。我自以为对冷淡不耐烦的女待应生相当地见怪不怪,然而如此不耐烦的还是头一遭。无论我这个人还是我点的莱看来都百分之百不合她的意。我对着菜谱考虑吃什么的时间里,她以一种活像抽到一支凶签的眼神死死盯视我脸上的病。我脸颊一直粘着她的视线。本来我要的是小瓶啤酒,一会儿上来的却是大瓶。但我没有抱怨。就凭人家给拿来果然冒泡的冰镇啤酒这点,怕也应千恩万谢才是。量多,喝一半剩下即可。
菜上来前,我边喝啤酒边看旅行指南。克里他岛在希腊也是离非洲最近形状最为细长的岛。岛上无铁路,游客一般以公共汽车代步。最大的镇叫伊拉克里昂,附近有以迷宫著称的克诺索斯宫殿遗址。主要产业是橄榄种植,葡萄酒也颇有名。多数地方风大,到处是风车。由于种种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腊是最后从土耳其独立出来的。也许因此之故,风俗习惯也较希腊其他领土略有不同。尚武风气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顽强的抗德运动而闻名。加山扎基斯以克里他岛为舞台创作了长篇小说《希腊左巴》。我从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里他岛知识基本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里实际生活如何我几乎无从知晓。这也情有可原,旅行指南这类小册子说到底是为途经那里的过客写的,而并非以准备在那里落地生根的人为对象。
我想象自己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单独在希腊生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到底将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将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东西呢?早上起来后将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来打发一天时光呢?这些究竟将持续几个月以至几年呢?我脑海全然浮现不出任何堪称图像的场景。就希腊我知道的具体光是仅仅是《星期天不行》和《骑海豚的少年》等电影场面,且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
但无论情况怎样,我想我都可以就这样去克里地岛,可以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同去克里他岛生活,总之。我交相看一会儿桌面上的两本旅行指南和脚前新买的旅行箱。这是我付诸具体形体的可能性。为了将可能性这一概念变成可视形体我特意上街买了旅行指南和旅行箱,并且越看越觉得这可能性充满诱惑力。一切置之度外,只消提一个旅行箱立即离开这里即可,容易得很。
我留在日本所能做的,无非闷在家里静等久美子回来。而久美子基本回归无望。信上交待得很清楚,叫我别等她别找她。诚然,不管怎么说,继续等久美子的权利我是有的。可那一来我势必眼看着损耗下去,势必更为孤独更为一筹莫展更为软弱无力。问题在于这里任何人都不需要我!
或许应该从此同加纳马尔他妹妹一起去克里他岛,或许如她所说这对我对她都是最佳方案。我再一次盯视脚前放着的旅行箱,想象自己同加纳马尔他妹妹降落在伊拉克里昂机场(克里他岛机场名称),想象在一个村落里住下来生活、吃鱼、在碧蓝的大海里游泳。但是如此在脑海叠积明信片般想入非非的时间里,胸中固体云团样的东西渐次膨胀开来。我一只手握着新旅行箱,在挤满购物客的新宿街头行走。走着走着觉得胸闷,犹如气孔被什么堵塞了,手脚都好像运作不灵。
出得餐馆正在路上走着,手中旅行箱撞在对面大踏步跨来的一个男子腿上。是个大块头小伙子,灰T恤,一顶棒球相,耳朵塞着单放机耳塞。我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不料对方默默扶正帽子,一只胳膊直挺挺伸出猛地抓住我胸口一抡。事情完全始料未及,我脚步踉跄栽倒,头磕在大楼墙上。男子见我的确倒了,毫不动容地扬长而去。一瞬间本想追上前去,又转念作罢。追上去也是枉然。我爬起身,叹口气,拍去裤子上的土,持过旅行箱。有人拾起我掉的书递过,是一位头戴几乎无檐圆帽的小个子老妇人。帽子形状甚是奇特。递给我书时,老妇人一声不响轻摇下头。见得老妇人的帽子及其同情的眼神,我不期然想起拧发条马--那栖息在一片树林深处的拧发条鸟。
头疼了一阵子,好在没有磕破,只脑后鼓个小包。别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了,还是赶快回家为好,我想,还是返回那条宁静的胡同才是道理。
为使心情平静下来,我在车站售货亭买了份报纸和柠檬糖。从衣袋掏钱付罢正扶报纸往验票口走时,背后传来女子叫声:"喂,阿哥,"女子喊道,"那位脸上有痣的大个子阿哥!"
叫我!喊叫的是售货亭女孩。我不明所以地折回。
"忘拿找给您的钱了。"她说,然后把才刚1,000日元的余额递给我。我道谢接过。
"提了那块痣.别见怪,--她说,"想不出别的叫法,就顺嘴说出来了。"
我设法在脸上浮起微笑,摇下头,表示无所谓。
她看着我的脸,"汗出得那么厉害,不要紧?不大是滋味吧?"
"热,走路,就出了汗。谢谢了。"我说。
上电车打开报纸。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有好久没摸报纸了。我们没订报。久美子乘电车通勤路上想起来时就在车站售货亭买份晨报给我带回家来,于是翌日早晨我看前一天的晨报。看报只为看招聘广告。而久美子没了以后,买报回来的人也没了。
报纸上没有任何足以引起我兴趣的东西。眼睛从第一版扫到最后一版,我必须知道的消息一则也没有。但在叠起报纸依序看车上吊挂的周刊广告时,眼睛停在绵谷升三个字上。字相当大:"绵谷升团出马政界投石激浪"。我定定仰视这"绵谷升"好些时候。这小子端的动真格的了,端的要当政治家。我思忖,就为这一点我离开日本也是值得的。
我提着空旅行箱在电车站转乘公共汽车回到家。家虽如空壳,进家门还是舒了口气。歇息片刻,进浴室淋浴。浴室已没有了久美子气氛。牙刷也好喷头也好化妆品也好统统没了踪影。没有长筒袜和内衣挂在这里,没有她专用的洗发香波。
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身时,墓地心想该把报道绵谷升的周刊买回一本,很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些什么。继而又摇摇头。绵谷升想当政治家当去就是。这个国家谁想当政治家都有权利当。何况久美子已离我而去,我同绵谷升的关系实质上已一刀两断。那小子以后交何运气和我了不相干,正如我交何运气同他了不相干一样。妙哉!原本就该如此!
然而我很难把那周刊逐出脑海。整个午后我都在整理壁橱和厨房,但无论手脚怎么忙脑袋怎么考虑别的,"绵谷升"那吊挂广告上三个大大的铅字都在我眼前执拗地浮上浮下,就像从公寓邻室穿壁而来的遥远的电话铃声。无人理睬的铃声久久响个不停。我尽可能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权当它不存在,但就是不成。无奈,步行到附近一家小店买了那期周刊回来。
我坐在厨房椅上,边喝加冰红茶边看那报道。上面写道,作为经济学家和评论家声名鹊起的绵谷升氏正具体探讨下届众议院选举由新渴XX选区参加竞选的可能性。其详细履历赫然其上,学历、著述、几年来在舆论界的东杀西砍。伯父为新温XX选区众议院议员绵谷义孝氏。该氏日前以健康原因声明引退,但尚未物色到强有力的理想接班人。倘别无意外情况,舆论大多认为其使绵谷升氏可能继之由该选区出马。果真如此,以现职绵谷众议员地盘之强,绵谷升氏之知名度之年轻,其当选基本已成定局。报道遂引用当地"一位名流"谈话:"升君出马的可能性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细节问题当然有待协商,但关键是本人似已有意出马,水到自然渠成。"
绵谷升谈话也登在上面。话很长。现阶段尚未决意出马,他说,这件事的确是有,但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不可能一有人提出我就当场应允下来。自己希求于政界的同可能希求于己的二者之间,恐存在相当差距。所以、往下将一步步协商一点点协调。但若双方想法一致,决定参加众议院竞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力争当选。而一旦当选,就不甘心只当一名平庸的议院新手。自己才三十七岁,既然选择从政之路,便有漫长的路要走。自己有明晰的构想,也有能力就此争取人们的理解。自己将依据长期构想和战略开展活动。目标暂且以15年为期。在20世纪内,自己肯定可以作为政治家处于推动日本确立明确的国家同一性的位置。这是短期目标。而最终目的,是要使日本摆脱当今政治边缘状态,将其提升到堪称政治及文化楷模的地位。换言之,就是给日本这个国家脱胎换骨,就是抛弃伪善,确立哲理和道义。需要的不是模棱两可的词句,不是故弄虚直的修辞技巧,而是可触可见的鲜明形象。我们业已进入务必获得这一鲜明形象的历史时期,而作为政治家当务之急即是确立这种国民共识和国家共识。现在我们推行的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自己对侈谈理想和未来没有兴趣。我所说的仅仅是"必须做的事",而必须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的。对此我有具体的政策性方案,它将随着形势的发展而逐步变得一目了然。
周刊记者大体说来对绵谷升怀有好感。说绵谷升是精明强干的政治、经济评论家,雄辩之才早已人所共知。风华正茂,雄姿英发,仕途无可限量。在这个意义上,其口中的"长期战略"可谓亦非梦想而带有现实性。选民大多欢迎他出马。在较为保守的选区,离婚经历和独身多少有些问题,但年龄和能力的优势足以弥补而或过之。妇女选票当可拉到不少。"诚然,"报道开始以略带辛辣的笔触结束全文:"绵谷升直接承袭伯父选区出马这点,换个看法,亦不无搭乘其本人锋芒所指的'无理念政治'顺风车之嫌。其高迈的政见虽具一定说服力,但在现实政治活动中能否奏效,则只能拭目以待。"
 
看罢绵谷升报道,把周刊投进厨房垃圾篓。我先将去克里他岛所需衣服和杂物装进旅行箱。克里他岛冬天冷到什么程度我心中无数。从地图上看,克里地岛距非洲极近。但非洲有的地方冬天也是相当寒冷的。我拿出皮夹克放进旅行箱,接着是毛衣两件、长裤两条、长袖衫两件、半袖衫三件。再加上驼绒外套、T恤、短裤、袜子、内衣、帽子,以及太阳镜、游泳裤、毛巾、旅行牙具。不管怎么装,旅行箱也还是有一半空着,但必需品又想不出更多的来。
反正先把这些装进合上箱盖。旋即生出几分感慨:真的就要离开日本了!我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国家。我含着柠檬糖打量好一会崭新的旅行箱,不由想到久美子离家时连个旅行箱也没带。她只带一个小挎包,只提洗衣店打理过的一衫一裙,就那样在晴朗朗的夏日清晨离家远去。她带的东西比我箱里的还少。
接着我想到水母。绵谷升说:"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绵谷升他凑近观察过活生生的水母吗?恐不至于。我观察过。在水族馆陪久美子亲眼看了--尽管不情愿--地球上种种样样的水母。久美子站在一个个水槽前,真可谓忘乎所以地默默凝视水母们安详而又曲尽其妙的泳姿。初次约会便好像把身旁的我忘去九霄云外。
那里确实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水母。梳形水母、瓜形水母、带形水母、幽灵水母、透明水母……久美子给这些水母迷得如醉如痴,以致我事后买了本水母图鉴当礼物送给她。想必绵谷升有所不知,有的水母既有骨骸又有筋肉,且能吸入氧气,排泄也能,甚至精子卵子亦不在话下。它们挥舞触角和围盖游得满酒自如,并非飘飘摇摇随波逐流。我决不是为水母辩护,但它们自有它们的生命意志。
喂,绵谷升君,我说,你当政治家无所谓,那自然悉听尊便,不该由我说三道四。但有一点要告诉你:你用不正确的隐喻.侮辱水母则是错误的。
晚间9点多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半天没抓听筒。望着茶几上叫个不停的电话机,我猜想到底是谁呢?谁现在找我干什么呢?
我明白过来。是那个电话女郎。为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深信不疑。她从那个奇妙的黑房间需求我。那里至今仍荡漾着沉闷滞重的花瓣气息、仍有她排山倒海的性欲。"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包括您太太没为你做过的。"终归我没拿听筒。电话铃响了十几遍停下,又响了12遍,随后沉默下来。这沉默比电话铃响之前的沉默深重得多。心脏发出大大的声音。我久久盯视自己指尖,谁想心脏缓缓将我的血液转送到指尖的全过程。尔后双手静静捂住脸,长叹一声。
沉默中,唯有时钟"嗑嗑嗑"干涩的声音在房间回响。我走进卧室,坐在地板上又看一会儿旅行箱。克里他岛?对不起,我还是决定去克里他岛。我有些累了,不能再背负冈田亨这个名字在此生活下去。我将作为曾是冈田亨的男人,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人前往克里他岛--我这样实际说出口来。至于是向谁故意说这个,我也闹不明白。是向谁!
"嗑嗑嗑嗑嗑嗑",时钟踱着时间脚步。那声响仿佛同我的心跳连动起来。
奇鸟行状录
笠原May家发生的唯一不妙的事、笠原May关于烂泥式能源的考察
"暧,拧发条鸟,"女子说道。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觑一眼表,午后4点。电话铃响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睡得大汗淋漓。短暂的不快的睡眠。简直就像我正睡时有个人一屁股坐在我身上,那感触仍然挥之不去。而那个人趁我睡着赶来坐位,在我决醒时抬屁股不知去了哪里。
"喂喂,"女子嘟哝似地低声道,声音仿佛透过稀薄的空气传来。"我是笠原May呀。
"噢。"由于嘴巴肌肉不自如,不知对方听成了什么,反正我是"懊"了一声。纯粹听成一声呻吟也未可知。
"现在干什么呢?"'她试探似地问。
"什么也没干。"我回答,随后离开听筒清下嗓子。"什么也没干,睡午觉来着。"
"吵醒你了?"
""吵醒是吵醒了,无所谓,午睡罢了。"
笠原May有所迟疑似地停顿一下说道:"暧,拧发条鸟,方便的话,马上来我家一趟可好?"
我闭起眼睛。一闭眼,黑暗中飘来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光亮。
"去倒也可以。"
"我躺在院里做日光浴呢,随便从后们进来好么?"
"晓得了。"
"暧,拧发条鸟,还生我的气?"
"说不清。"我说,"反正马上淋浴换衣服,完了去你那儿就是,我也有话要说。"
先淋了一阵冷水让脑袋清醒过来,然后淋热水,最后又用冷水。如此眼睛自是醒过来了,身体的平衡感却仍未恢复。腿不时发颤,淋浴时不得不几次抓住毛巾挂,或坐在浴槽沿上。看来比自己原来想的要累。我一边冲洗还鼓着一个包的脑袋,一边回想新宿街头把我抢倒在地的那个年轻人。我想不通事情何以如此。什么原因使他出此举止呢?事情发生在昨天,却好像过去了一两个星期。
淋浴出来用毛巾擦罢身体,刷牙,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右脸颊那块青黑色的痣仍旧未褪。同此前相比,没变浓也没变淡,眼珠有道道血丝,眼窝发黑,两颗明显下陷,胡须有点过长。活像几天前重新缓过气从墓地扒上爬出的还魂新尸。
之后,我穿上新T恤和短裤,扣一顶帽子,戴上深色太阳镜走进胡同。炎热的白天尚未结束,地面大凡有生命有形体的东西全都气喘吁吁等待傍晚阵雨的降临,但天空哪里也找不见云影。风也没有,滞重的热气笼罩着胡同。一如平时,胡同里一个人也没碰见。大热的天,我可不愿意以这副狼狈相碰见任何人。
  空屋院里,石雕鸟依然翘着长嘴瞪视天空。鸟似乎比以前看时疲惫得多,脏兮兮的,视线也像透出更加急不可耐的神情。看样子鸟是在盯视空中漂浮的一幕十二分凄惨的光景。如果可能,鸟也想从那光景移开视线,但无法如愿。眼睛已被固定,不能不看。石雕鸟周围伸腰拔背的杂草们,宛如希腊悲剧合唱团中的领唱员纹丝不动,屏息等待神谕降下。屋顶电视天线在呛人的热气中无动于衷地伸着银色触手。暴烈的夏日阳光下,一切都已干涸都已筋疲力尽。
张望一会空屋院子后,走进笠原May家院子。橡树在地面投下凉丝丝的荫影,她却避开树阴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笠原May身穿小得不能再小的巧克力色比基尼泳衣,仰面躺在帆布椅上。泳衣不过是用几条细带把小布块连接起来,人是否真能穿这玩艺儿在水里游泳,我很有些怀疑。她戴一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太阳镜,脸庞滚着大粒汗珠。帆布椅下放着大大的白浴巾、日光浴油和几本杂志。两个"爽口"牌汽水空易拉罐滚在那里,一个看来被当烟灰缸用了。草坪上一条塑料引水软管仍如上次没形没样地扭着。
  见我走近,笠原May欠起身,伸手把收录机关了。她比上次见时晒黑好多。不是周末偶尔到海滩晒一次那种一般的黑。黑得十分均匀,全身上下真可谓从耳轮到趾尖统统黑得完美无缺。估计每天每日一味在这里晒太阳来看,我在井底那几天怕也不例外。我四下打量一番,院落光景同上次来时差不多少。剪割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舒展开去,放空水的水地干涸得一看都觉得嗓子冒烟。
我在她旁边的帆布椅坐下,从衣袋掏出柠檬糖。热,糖和包装纸全贴在了一起。
笠原May半天没有开口,只顾盯视我的脸。"暧,拧发条鸟,脸上那块痣到底怎么回事?是痣吧?"
"是啊,十有八九是痣,我想。你问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注意到时就已经那样子了。"
笠原May半支起身,往我脸上通规。她用指尖指去鼻侧的汗,往上顶了下眼镜梁。镜片颜色很深,几乎看不清里面眼睛。
"可有过什么感觉?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
"一点儿也没有。"
"半点也?"
"从井里出来不久往镜子里一看就这模样,就这么回事。"
"痛?"
"不痛,也不痒,只有点儿发热。"
"去医院了?"
我摇下头:"去怕也没用。"
"或许。"笠原May说,"我也讨厌大夫。"
我摘下帽子,拿开眼镜,掏手帕擦把额上的汗。灰T恤腋下已出汗出得发黑了。
"好漂亮的泳衣嘛。"我说。
"谢谢。"
"像是什么废物利用,最大限度利用有限能源。"
"家人不在时,上边也解掉来着。"
"呵"
"当然喽,怎么解也那么回事,反正下边没有像样的内容。"她辩解似地说。
她泳衣下凸现的乳房确乎很小,且没甚隆起。"就穿这玩艺儿游过?"我询问。
"没有。彻底的旱鸭子。你这拧发条鸟呢?"
"能游。"
"多远?"
我用舌尖翻转一下柠檬糖,说:"任凭多远。"
"10公里?"
"差不多。"我想象自己在克里他岛海滨游泳的光景。导游手册介绍说沙滩白得反正就是白,海水颜色浓得像葡萄酒。我想象不出颜色浓如葡萄酒是什么海。不过大约不坏。我再次擦把脸上的汗。
"家人现在不在?"
"昨天就去伊豆别墅了。周末,都去了。都去也不过父母和弟弟。"
"你不去?"
她做出略微耸肩的姿势。接着从浴巾里拿出短支"希望"和火柴,街在嘴上点燃。
"拧发条鸟,你脸怎么那么恶心啊?"
"在黑得要命的井底不吃不喝待了好几天嘛,脸当然要不成样子。"
笠原May摘下太阳镜,脸转向我。她眼旁仍有很深的疤痕。"暧,拧发条马,生我的气?"
"讲清楚。我觉得自己有一大堆事情要考虑,顾不上生你的气。"
"太太回来了?"
我摇头道:"最近来了封信,说再也不回来了。既然信上说再不回来,也就是说久美子是不回来了。"
"一旦定下决心,绝不轻易改变--是这样的人吧?"
"不改变的。"
"可怜的拧发条鸟,"笠原May说着直起身子,伸手轻碰我的膝盖。"可怜啊,拧发条鸟!暧,拧发条鸟,也许你不相信,我真的直到最后都打算把你好端端从井里救出来着,只不过想吓唬你让你受受罪,让你发抖让你喊叫罢了。想试验一下你到什么地步才能迷失自己才能惊慌失措。"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默点头。
"哎,以为我动真格的了?以为我真想让你死在那里?"
我手里揉搓一会柠檬糖纸。"说不清楚啊。你那时说的话,听起来既像是真格的,又像是仅仅吓唬我。井上井下两头说话,声波很是不可思议,表情也没办法判断准确。不过说到底,我想这已不是何是何非那种性质的东西了。明白么,现实这玩艺儿是由好几层复合成的。所以,在那层现实里或许你真要害我,而在这层现实里你也许没那个念头。我想问题在于你取哪层现实,我又取哪层现实。"
我把揉成团的柠檬糖纸扔进"清爽"空罐。
"暖拧发条鸟,有件事求你,"笠原May说着,指一下草坪上的引水软管,"用那软管往我身上喷点水好么?不常淋水,脑袋晒得要出毛病似的。"
我从帆布椅爬起,走到草坪那边拾起蓝色的塑料软管。软管热乎乎软乎乎的。我拧开树阴下的自来水龙头放水。一开始水在软管里升温,出来艄水眼开水差不多,不一会一点点变凉,最后成了冷水。我朝躺在草坪上的笠原May身上使劲儿喷去。
笠原May闭紧双眼,身体对着水帘。"凉丝丝的,舒服极了!你不也来点儿?"
"这可不是泳衣。"我说。不过眼看笠原May淋得真好像那么畅快淋漓,便觉很难再忍耐下去,毕竟赤日炎炎。于是我脱去汗水打湿的T恤,弯腰往头上浇水,又顺便掬到嘴里尝了尝,凉凉的满好喝。
"哎,是地下水吧?"我问。
"是啊,从地下泵上来的,冰凉凉的很舒坦是吧?可以喝的!前段时间请保健站的人化验过,说水质毫无问题,还说东京城里很难有这么好的水。化验的人都好像很意外。但没有饮用,总有点放心不下。这一带房子建得密密麻麻的,谁知道混进什么呢,对吧?"
"不过想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对面宫胁家干得滴水皆无,这里却有这么新鲜的水一个劲儿上蹿。一胡同之隔,怎么差得这么悬殊?"
"这--,什么道理呢?"笠原May歪头沉思。"大概水脉不巧有了点变化,结果那边并予了,这边并没干。具体因为什么我可不大清楚。"
"你家没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我试探道。
笠原May锁起眉,摇摇头道:'"这10年来,我家发生的唯一不妙的事,就是无聊、百无聊赖!"
笠原May由我往身上喷了一阵子水,然后边用毛巾擦身边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想喝。她从家里拿出两罐Heineken,她一罐,我一罐。
"拧发条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怎么办。"我说,"不过有可能离开这里,我想。或者离开日本也不一定。"
"离开日本去哪里?"
"克里地岛。"
"克里他岛?这可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和那个叫作什么克里他的女的?"
"有一点点。"
经原May想了一会说:"把你从井里救上来的也是那个叫作什么克里他的?"
"加纳克里他。"我说,"是的,是加纳克里地把我从井里救上来的。"
"你肯定朋友多。"
"也不是。总的说来以少闻名。"
"可加纳克里他怎么会晓得你在井底呢?下井的事你不是跟谁也没说的吗?那她怎么晓得你在那里呢?"
"不知道。"我说,"也请不出。"
"总之你是要去克里他岛?"
"还没想定。我是说有那种可能性。"
笠原May叼烟点燃,指尖碰下眼旁疤痕。
"暧,拧发条鸟,你在井底的时候,我基本倒在这儿做日光浴。从这里一边望那空屋院子,一边晒太阳想你来着--抒发条鸟就在那里,就在黑咕隆咚的井底忍饥挨饿,正一步步接近死亡,他不可能从那里出来,只我晓得他在那里。这么一想,我就可以非常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痛苦你的不安你的惶恐。嗯,知道么?这样我才觉得非常非常切近地接近了你拧发条马这个人。真的没打算害你哟,真的,不骗你。不过嘛,拧发条鸟,我是想再往前逼你几步来着,逼到最后一步,逼到你站都站不稳怕得不得了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我想这对我对你都是好事。"
"但我觉得,一旦你真的逼到最后一步,说不定就一直逼到底。这可能比你想的容易得多。因为逼到最后一步。只消再进一步就完事了。并且事后你会这样想:终归还是这样对我对你都好。"说罢,我喝口啤酒。
笠原M8y紧咬嘴唇沉思。"不是没有可能。"她停顿一下,"我也把握不住的。"
喝光最后一口啤酒、我欠身立起,戴上太阳镜,从头顶套上湿透汗的T恤。"谢谢你的啤酒。"
 暧,拧发条马,"笠原May说,"昨晚家人去别墅以后,我也下井来看。在井底待了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坐着。"
"那么说,绳梯是你解开拿走的喽?"
笠原May稍微皱下眉头,"不错,是我拿走的。"
我视线落在草坪上。吸足水的地面蒸起烟田般的热气。笠原May把烟头投进'情爽"罐熄掉。
"起始两三个小时没什么特别感觉。当然,黑得那么厉害,多少有点心慌,但还算不上害怕呀惊恐什么的,我不是一有点什么就吓得大嚷大叫那类女孩。心想不过黑点罢了,人家拧发条马不也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不还说什么危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吗!但两三小时过后,我开始渐渐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觉得一旦一个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身体就有什么不断鼓胀。就好像盆里的树根很快越长越大最后把盆胀裂似的,觉得那个什么在我体内一个劲变大很可能最后把我自身稀里哗啦地胀破。太阳光下好端端收敛在我身体里面的东西,而在黑暗中却像吸足特殊营养似地长得飞快,惊人地块。我很想控制,但就是控制不住。这么着,我一下子害怕得不行。那么怕生来还是头一次。整个人马上就要给我体内那白白的烂泥似的脂肪块样的东西取代!它要一口吞掉我!拧发条鸟,那烂泥似的东西一开始真的很小很小的哟!"
笠原May闭住嘴,以追忆当时感受的神情注视自己的手。"真的很怕,"她说,"肯定我是想让你也这么怕来着,想让你听见它味喀昨略啃你身体的声音来着。"
我在帆布椅坐下,看着笠原May泳衣包着的形体。她虽已十六,但看上去不过一十三四岁,乳房和腰波还没发育成熟。这使我想起用最少的线条栩栩如生勾勒出的图形。但同时她的肢体又好像有一种令人感到老成的东西。
"这以前你可有过被玷污的感觉?"我不由问道。
"被玷污?"她略略眯细眼睛看着我,"所谓被玷污,指身体?指给谁强奸了,是这个意思?"
"肉体上也好,或者精神上也好。"
笠原May视线落在自己身体上,尔后又折回我:"肉体上没有。我还是处女呢!胸部让男孩子摸过,隔衣服摸的。"
我默默点头。
"精神上如何我无法回答,不明白精神上被玷污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确切。那仅仅是有没有那种感觉的问题。如果你没那种感觉,那么你就没有被玷污,我想。"
"干吗问我这个?"
"因为我认识的人里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并且派生出许多复杂问题。还有一点想问:你为什么老是没完没了地考虑死呢?"
她衔支烟,一只手灵巧地擦燃火柴,戴上太阳镜。"你不怎么考虑死?"
"考虑当然也是考虑,但不经常。有时候。和世上一般人一样。"
"拧发条鸟,"笠原May说,"我是这么想的,人这东西肯定一生下来就在自己本体中心有着各自不同的东西,而那一个个不同的东西像能源似地从内里驱动每一个人,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我时常对自己不知所措。我很想把那东西在我体内随意一胀一缩摇撼自己时的感觉告诉别人,但没人理解。当然也有我表达方式不够好的问题。总之谁都不肯认真听我说下去。表面上在听,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所以我时常烦躁得不行,也才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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