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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15 金庸(现代)
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
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
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
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
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
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
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
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
“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
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千
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
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
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
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
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
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
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
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
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
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
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
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
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
去还是不劈?
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
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
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
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
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
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
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
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
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于李自成之死,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
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
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三
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
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
是《吴三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
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奏章中说:“为闯死确
有证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奏事……道阻音绝,无复
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于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
……”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
的奏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
缢死,尸朽莫辨。”尸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志》全文如下:
“何《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
《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
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
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
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
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复以屋,
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
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
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
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
和尚卒于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于野拂,
彼时幼,不与闻。寺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
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
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
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
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死之自成,亦云:‘我
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其西音又足异
也。”
所请“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
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只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
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征,但那老僧描述奉天玉
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以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
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
《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
轻就熟’的,何况‘成则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
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
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
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
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
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
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未免自由得过了分。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
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
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
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
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
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
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
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
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
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
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
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
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
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
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
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
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鸳鸯刀
金庸著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
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
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
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
着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
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
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
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
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凸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
半寸,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
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
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是没将
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
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
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
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
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
惊人、满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
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
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
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支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
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
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银子的也保过,金银财物,那
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
包袱中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
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
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
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
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
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作‘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
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
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
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
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查,始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
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
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
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
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
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
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哪有什么藏着
“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哪知道川陕总督刘大人
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
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
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
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
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
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
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启程的前一天,
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
“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
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
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
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
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齐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倘若
在道中有甚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
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
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
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
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护送宝
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
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
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
山小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
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
将就着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
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
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做上官,周大
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
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哪有赔银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
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
甚是失礼,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够不动
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些难斗!江湖上有言道:‘小心
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
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嵋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
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么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
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信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
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上有言道:‘善者不来,来
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于是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
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
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
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
‘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
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
‘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
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
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
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位?”那
瘦子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
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
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
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如此罗里罗唆
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
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
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
壮汉掌力沉雄,这白脸汉子流星锤功夫有独到的造诣,那
‘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分。
‘太岳四侠’的名头倒没听见过,但既称得上一个‘侠’字,
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
于是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节,便
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
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
周威信道:“什么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
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知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善罢,这“太
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
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
是厉害杀着。”当下缓缓抽出双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
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哪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
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些
绿林盗贼,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江
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
主意:“让他们跟四侠接战,我却是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
京才是上策。江湖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剑盖七省,斗斗你的铁
鞭拜八方。咱哥儿俩打一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着身形
一晃,抢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一格,使一招
“桃园夺槊”,将他峨嵋刺格在外档,双腿一挟,骑马窜了出
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扯呼!”周威信转头叫
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
剑影流星锤飞出,径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
“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
内力也是平平,一转头,但见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
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围在垓心,竟是丝毫不动声
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得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
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
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一瞥眼间,猛
见逍遥子右手一扬,叫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
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啪的一响,那暗器竟粘在
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是高手,连
所使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
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
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粘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
满了泥污的破鞋,烂泥湿腻,是以粘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他这
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
意,该当纵马奔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
的大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
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
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
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
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
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
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哪有这么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
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
镖头,点子走啦,脓包得紧,全不济事。”周威信惊喜交集,
道:“当真?”趟子手道:“大伙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
病鬼给张镖师一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
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中,说道:“林外有
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
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
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来,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太岳四侠,原来
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
下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哎哟、
哎哟”的呻吟之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
风般奔了过去。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
四下散开,登时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
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手一扬,啪的一
声,一支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
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
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
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
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
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
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
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么?”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
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么。”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
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
一鸣道:“这批浑人胡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
名居然不退,那有什么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
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
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听得林外脚步声
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
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
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得弄
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
“双掌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
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
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哪个死人晦气,死后不积德,撞上
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
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婆娘,这么横,当真要杀
人么?”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
背上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
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挡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
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
盖一鸣一声唿哨,四人齐从大树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
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
手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
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
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
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
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
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
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
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
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
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
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
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
任飞燕被四人这么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
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
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
佳,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
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林玉龙遥遥
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回合,用弹弓赶人,
算什么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
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么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
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
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
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
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
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
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
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莽,但瞧
她武功,确是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
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
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
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折扇,缓步入林,
后面跟着一个书童,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
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里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
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
“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吵得大爷们头昏
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
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
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
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不用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
“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
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
“仁兄比皇上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
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
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
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行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
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
把推开那书童,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
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
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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