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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14 金庸(现代)
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
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
未有如此刻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
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
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
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
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
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
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
前去投奔。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
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
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
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
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
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
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
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
杂着呼喝叱骂。只是声音极沉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
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
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
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
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
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
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
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
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
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
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
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
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
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
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
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
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
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
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
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
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
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
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
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
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
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
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
站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
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
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
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这是他苦练十
余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
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
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
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
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
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
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
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
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
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
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着
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
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
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
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
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
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
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
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
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
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
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
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
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
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
得自己正处于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
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宝
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
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
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
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
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
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
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
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哪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
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
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
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
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
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
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
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
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
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
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
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没见你
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
已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
然流畅,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却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
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
的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
两人这样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
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
蝉,黄雀在后,另有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着苗若兰不
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逃,显然便是雪
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
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
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
人后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
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
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
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
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
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
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
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着绳
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着足底加
劲,抱着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
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
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着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
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
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
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以外,但
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确是已所莫及,不
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
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
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
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
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
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
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
里面一件不少,你收着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
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
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余年
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
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
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
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
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
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沉着声音道:“跟我
来!”说着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凤沉默寡言,素来不
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
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
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
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着向右
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
险峻巍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
这里等着。”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胡斐道:“别说
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
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
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
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
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
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
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
“好,我答应你了。”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
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的在苗
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着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
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
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
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
来着。”于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
出的石上,身形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的老树,正
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
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沉着嗓子说道:“好,你有种
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着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
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
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
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余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
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
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
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
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
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
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
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来从未遇到
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
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
闪避开,但身子连晃几晃,险险堕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
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
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
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
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
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
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
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
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崖峭壁之
处,实是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
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
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
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
无过,虽守得紧密,却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
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不能
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
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
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
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
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极是柔软,这
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
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
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
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着山壁,招
招逼迫对手硬接硬架。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
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
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
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
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
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拳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
一晃,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
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
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
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
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将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
借着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
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晃,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盘之稳,
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
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却不能使他右足
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
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
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
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
“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
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
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
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堕。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
孤苦,可是临死之前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
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
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
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着站在一
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
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
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
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
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臂面就是一
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
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
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余
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
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
么?”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
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
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
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
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
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
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
着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
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
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
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
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手法。苗人凤一怔,心道:
“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
着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思索迟疑的余裕,但见胡斐树
刀格过,跟着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
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着父亲
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
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
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
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
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
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
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拚就是胜了。因此都
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
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
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左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
“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左
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
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熔化,他剑势向前,全
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着
冰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
伸手去拉。只是苗人凤一堕之势着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
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
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
“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
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
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
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
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
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
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
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
了二人重量,沙石夹冰纷纷下堕,巨岩越晃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
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
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
“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
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
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
命之望。”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
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
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
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
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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