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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_42 金庸(现代)
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
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
“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甚么好
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
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
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
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是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
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
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
虽然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通,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
臂关节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这才觉得彻骨之痛。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
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
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
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
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
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
“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
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
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
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是更无怀疑,齐声大
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
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
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
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
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
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
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
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但
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
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
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
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
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
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
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
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
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
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
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
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甚么规矩?”
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小
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王家说甚么也不敢得
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
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
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你
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
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
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甚么?”
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
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
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哈
哈!”
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
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
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
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
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甚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
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
“师娘!”
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
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
等大笑话。”
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
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
也是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
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甚么人会
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
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
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
《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
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
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
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
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
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
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
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
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
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
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
……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
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
微,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
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
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
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
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
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无法在箫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
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
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
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
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实在是高明得
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
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
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
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
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
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
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尽晓,
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
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
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
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
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
人明白了。”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
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
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
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
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
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
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
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
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
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
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
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头,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
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
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
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
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
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
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
何?”
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
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
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
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
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
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
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
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
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
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
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
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竹翁
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
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
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
甚?咱们不如回去罢!”
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
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
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
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
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
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
亡曲在,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
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
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
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
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
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
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
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
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
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
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
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
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
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
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
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
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
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
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
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
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
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
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
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
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
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
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
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
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
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
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
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
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
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
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
于万籁俱寂。
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
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
魄一般。
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
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
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
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
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
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夫人
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
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
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
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
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
世上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
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
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
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
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
“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
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罪了!”
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
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
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
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
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
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深
夜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
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
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
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
了。
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
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
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
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
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
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
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
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
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翁
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
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
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
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
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
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
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道:
“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
来,请进来!”
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
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
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
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
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
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曲谱交
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
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
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哪里再找得到
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
命不久长,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
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
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
之时,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
闻。”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
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
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
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
不肯收。”
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
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
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
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
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
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
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
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
索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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