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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

_6 村上春树(日)
  “你一个人去。这样讲定的。”
  “讲定?”
  他把烟头扔在脚下草丛里,小心踩灭:“是的。说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离去时把灯关上。”
  空气一点点凉下来。泥土特有的凉气拥裹了我们。
  “见仓库主人了?”
  “见了。”少顷,他回答。
   “怎样一个人物?”
  讲师耸耸肩,从衣袋掏出手帕摄了下鼻:“也没什么特征,至少没有肉眼看得见的。”
  “干嘛收藏弹子球机达50台之多呢?”
  “这个嘛,大干世界无奇不有,如此而已,对吧?”
  我觉得并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讲师道谢离开,独自沿铁丝网前行。并非如此而已。弹子球帆收藏50台同标签收藏50张情况有所不同。
  看上去仓库俨然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密密麻麻。拨地而起的墙壁一扇宙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建筑。对开铁门上大约是养鸡场名称的字迹上厚厚压了一层白漆。
  我从相距十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一会这座建筑。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好的想法浮上心头。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开冰凉冰凉的铁门。f1无声地开了,另一种类的黑暗在我眼前张开。
22
  我摸黑按下贴墙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交相闪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100支。仓库比外面看时的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限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来。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见弹子球机齐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78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好几遍。78,没错。机以同一朝向编成8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78个死和78个沉默。我条件反射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编进这兽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鸡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5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讨厌的汗。我从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3蹼‘宇宙飞船’—我不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78台弹子球机将312只脚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随着交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荡开来,回荡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冷库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吹下面四小节,又吹四小节。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踏脚。但我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语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扳,又雾一样旋转落回地面。我叼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气同鸡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土,拍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   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78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78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洞的洞。墙壁比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鸡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地底涌起般的低吼顿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78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着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干个“o”,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充满78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绘出各自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阅兵一般从78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有几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思的“友谊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谁的?格列?……六十年代韧。巴里的“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刮得潇洒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
  盖世英雄、怪兽、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昆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玛格莉特、奥留丽·苏本、玛利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乳房——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们永远保持乳房的形状,而色调却已退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动似的一闪一灭。78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3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扳面。留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闪露的牙齿。呈星形叠积的10个柠檬黄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3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   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阿,好像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1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鸡味儿。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得出奇的梦。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时间,尔后消失,犹蜡烛吹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简单。某个周日晚上不再打电话给她即可。也许她等电话等到半夜。想到这点鼠很不好受。几次朝电话机伸出手,又都忍住没打。他藏上耳机,调高音量听唱片。他知道女方会打电话过来,但还是不愿意听见电话铃响。
  等到11点她会死心的吧。之后他洗脸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电话过来,熄灯睡觉。结果周六早上电话也没响。她打开窗,做早餐,给盆栽植物浇水,然后等到偏午。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随即笑笑——那种像是对着镜子边刷牙边练习几次的笑。结局理应如此,他想。
  鼠在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眼望墙上电子挂钟过了这许多时间。房间空气凝然不动。虚浅的睡眠几次滑过他的身体。时针已毫无意义。无非黑之浓淡的几度反复罢了。鼠静静忍耐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他想,自己如此经过了多少小时、到底多少小时了呢?眼前的白墙随着他的呼吸而徐徐摇晃。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侵蚀他的肢体。鼠测定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胧中刮须,然后擦干身体,喝电冰箱里的橙汁,重换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结,他想。沉沉的睡意袭来,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6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结,店里所有的烟灰缸一支烟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放在浅盘里。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   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   “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声地剥开小碟里的花生,把满身皱纹的壳扔在姻灰缸里。打过蜡的吧台护扳上积了几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纸巾揩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恩……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杰一边用抹布擦壁橱上排列的洒杯,一边频频点头,“一旦过去,都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这么认识到。”
  杰停了一会,笑道:“是啊,我时常忘记和你相差20岁。”
   鼠把瓶里剩的啤酒往杯里倒空,慢慢喝着。啤酒喝这么慢还是头一遭。
  “再来一瓶?”
  鼠摇一下头:“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杰笑了:“迟早要相见的。”
  “下次见时说不定认不出来了。”
  “闻味儿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干净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进衣袋,拿纸巾擦擦嘴,然后欠身立起。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风微微摇颤头上的树枝,有规则地将叶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车顶的叶子发出干巴巴的声响彷徨一会,之后顺着前车窗玻璃,积在挡泥板上。
  鼠一个人在灵园树林里舍弃所有话语,兀自透过车前玻璃望着远处。车前几米远的地面被齐整整切去,而横亘着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体前倾,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盯视空中的某一点。夹在指尖的没有点火的香烟,其端头在空间不断勾勒若干复杂而又无意义的图形。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25年时间只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风又多少加大了。风将人们种种活动聚敛的些许温暖带往某个辽远的世界,而留下凉浸浸的黑暗,让无数星辰在黑暗深处熠熠闪光。鼠从方向盘撤下双手,在唇间转动一会香烟,而后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机点燃。
  头略略作痛,较之痛,更接近被冰凉的指尖按压两侧太阳穴的奇异感,鼠摇头驱赶纷坛的思绪。总之结束了。
  他从小格箱里取出全国公路行车图,慢慢翻动图页,依序朗读几个镇的名称。镇很小,几乎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沿路绵绵不断。读了几页,几天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消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时,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
  这样,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镇都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算了,什么都别想了,什么都已经……
25
  弹子球机的呼唤从我的生活焕然远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当然,“大团圆”不至于因此像“亚萨王和圆桌骑土”那样到来。那是更以后的事。马倦、剑折、盔甲生锈之时,我躺在长满狗尾草的草原上静听风声好了。哪里都可以——水库底也好养鸡场也好冷库也好——我走我应走的路就是。
  对我来说,这短时的尾声只不过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双胞胎在超市买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装在盒里。每次我洗澡出来!双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时掏两侧的耳朵。两人耳朵掏得着实够水平。我闭目合限,边喝啤酒边在耳里听两支棉球棒的动静。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时我打了个喷嚏。这一来,两耳一下子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听得见我的声音?”右侧说。
  “一丁点儿。”我说。自己的声音是用鼻侧听到的。
  “这边呢?”左侧说。
  “同样。”
  “打喷嚏打的。”
  “傻小子。”
  我叹息一声。简直就像从保龄球道的一头,听7号瓶和10号瓶说话一样。
  “喝水会好的吧?”一个问。
  “何至于!”我气恼地吼道。
  然而双胞胎还是让我喝了一铁桶分量的水,结果无非弄得肚子不适罢了。痛并不痛,肯定是订喷嚏时把耳屎捅到里头去了,只能这样认为。我从抽屉构出两支手电简,让两人查看。两人像窥视风洞似的把光射进耳内,看了好几分钟。
  “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
  “一尘不染。”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又一次吼道。
  “过期失效了。”
  “聋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开电话薄,给最近处的耳鼻科医院打电话。电话声听起来甚是吃力。也许这个原因,护士似乎多少有点同情。说一会儿开门,叫马上过去。我们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街走去。
  医生是个五十上下的女医生,发型虽如一团乱铁丝,但给人的感觉不错。她打开候诊室门,“啪啪”拍了两下手示意双胞胎别出声。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不无冷漠地问怎么了。
  我讲完情况,她说明白了,叫我别再吼了。接着拿出没带针头的大号注射器,满满抽了糖稀色液体进去,递我一个白铁皮喇叭简样的玩艺儿,让贴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液体在耳孔中如斑马群一股狂奔乱跳,又从耳朵淌出落进喇叭简。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医生用细棉球棒往耳孔深处捅了捅。两耳弄完时,我的听力恢复如初。
  “听见了。”我说。
  “耳垢。”她言辞简洁。像在做接尾令语言游戏。
  ‘可刚才看不见的啊。”
  “弯的。”
  “你的耳道比别人的弯曲得多。”
  医生在火柴盒背面画出我的耳道。形状像是桌角钉的拐角铁。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过这个角,任谁怎么呼唤都回不来了。”
  我哼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时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别人弯这点,不会带来别的什么影响?”
  “别的影响?”
  “例如。—“精神上的。”
  “不会。”她说。
  我们绕弯从高尔夫球场穿行15分钟,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狗后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让我想起棉球棒。还有,遮挡月亮的云使我想起B52轰炸机的编队,西边郁郁葱葱的树林让我想起鱼形镇纸,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发霉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总之耳朵在无比敏锐地分辨着全世界的动静,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层面纱。数公里远处夜鸟在鸣叫,数公里远处人在关窗,数公里远处有人在卿卿我我。
  “这下好了。”一个说。
  “太好了。”另一个说。
  田纳西·威廉斯这样写道: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而未来则是“或许”。
  然而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暗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辩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而这也无非与我们擦肩而过。
  送行双胞胎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体是这样的东西。穿过高尔夫球场往西站远的汽车站行走之间,我一直默不作声。时值星期天早上7点,天空蓝得掉底一般。脚下的结缕草已充分预感到开春前那短暂的死。大概很快就要下霜要积雪,它们将在澄澈的晨光中闪烁清辉。泛白的结缕草在我们脚下讽枫作响。
  “想什么呢7”双胞胎中的一个向。
  “没想什么。”我说。
  她们身穿我送给的毛衣,腋下夹个纸袋,纸袋里装着运动衫和一点点替换衣服。
  “去哪里?”我问。
  “原来的地方。”
  “只是回去。”
  我们穿过球场的沙坑,走过8号洞笔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扶梯。数量多得惊人的小鸟从草坪从铁丝网上注视我们。
   “倒表达不好,”我说,“你们走了,我非常寂寞。”
  “我们也是。”
  “寂寞啊。”
  “可还是走吧?”
  两人点头。
  “真有地方可回?”
  “当然。”一个说。
  “没有就不回去了。”另一个说。
  我们翻过高尔夫球场铁丝网,穿过树林,坐在汽车站长凳上等车。周日早晨的汽车站静得那般令人惬意,铺满恬适的阳光。我们在阳光中玩接尾令文字游戏。玩了5分钟,公共汽车来了,我把车票钱递给两人。
  “在哪里再会吧。”我说。
  “再会。”一个说。
  “再会!”另一个说。
   声音如空谷足音在我心中回荡。
  车门“啪”一声关上,双胞胎从车窗招手。一切周而复始……我一个人沿原路走回,在秋光流溢的房间里听双胞胎留下的《胶底鞋》,煮咖啡,一整天望着窗外飘逝的11月的这个星期日,这个一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静静的11月的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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