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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_4 大江健三郎(日)
  "你那样哭不也是白费么?死去的人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必须依靠活下来的人以乱七八糟去消除呀。"女学生在说大话,不过,那也是把"义士"之死带给她的恐惧用进攻的手法表现出来罢了。
  但是,森对此发出的无声的语言却通过他放在闭着眼睛的我的肋边的右手响彻了我的内心。"转换"前的森发出不能形成语言的呻吟时,他那肥胖的小指头一触摸我的身子,那里就通了电磁波,所有的意思就都理解了。
  "正像那样,乱七八糟,那可不行。你问为什么不行?因为像冰冻似的寂寞、还有恐怖,袭击我们。而且,那冰冻般的寂寞和恐怖,就像从地狱的斜坡上刮来的大风,吹打着我们!有的祷词说:隐藏在岩石后边,到达黄泉界者,将于上国生下不健全之子,然后又陷入灵魂的枯寂和恐惧。想想这位写祷词的上代的人,毕竟在他们的年代、世界上是冰冻一般的沉寂和恐怖的呀。而且,我们并没有生存在像他们那样的共同体生存着的时代和世界上。因为我们全都生存在被学术和遗传正在毁坏的时代和世界上啊。作为我们更切实的问题,乱七八糟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是能够重整那些乱七八糟、使所有的人苏醒过来的人啊!"
  "森的父亲,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为止啊?"那女学生说道。她把弄干净了的上衣盖在我身上。她即使这样做也不能和已经死了的人互通信息呀。
  我现在和生活在我身边不远的、用手触摸我的身子的森通了信息。我抬起身子,走下办公桌,虽然头痛影响得颈部像扭了筋似的不舒服,可是,关节的痛苦已经很快就消失了。毕竟是十八岁的身子呀,哈哈。我一边穿上衣,一边从开着的门往外看,在亮着电灯的幽暗的走廊里,有几名士兵站在墙边。他们变成了薄薄的纸人儿,贴在墙上了。我诧异地眨眨眼,明白了。原来是左边的上眼睑肿得遮住了眼睛,结果只有右眼能看,失去立体感了。
  "那么,我们大家怎么办?期待我能做些什么?……或者无所事事,甘当俘虏?"
  "因为森要作袭击'大人物A'的报告,就请你来转播吧。"
  "让我站在演台上,为那些踢打我的人们介绍森的讲话?这可是太了不起的工作啦!?……不过,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希望你们防止我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混入会场。如果不把她拒之门外,会场里大乱起来可就糟了。因为她是个不适合参加政治党派集会的女人,一眼便可看到她。"
  "就是那个在大学门口被官方看管起来还挣扎的那个人么?我现在就去和大会的组织人员打招呼。"女学生说完往走廊走去,她在向我们炫耀在我们中间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另一个条件是……"'志愿调解人"谨慎地问。
  "这并不是给森的思想的转播,而是要表明我的见解,我想首先讲一讲他们杀死的'义士',这位数学家、政治活动家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一说,曾说"义士"之死使他充满忧伤的"志愿调解人"马上表示了反对。
  "如果你一开头就讲那些,他们就不听森本人的讲话了。说不定把你我吊起来呢……不过,为什么必须在这里讲'义士'的事迹?你能说服他们把'义士'奉为伟大的人而不应该杀害么?而且是在杀害他的党派的大会上……因为我一向干的工作就是说服那些狂热的人们,珍惜每一个活跃分子的生命,所以,我根据失败的经验……"
  他这样一说,难道十八岁的不懂事的小鬼还能反对么?我发誓听从"志愿调解人"的劝告了。但是,对"义士"的情感并没有从呜咽的发泄之中有所减弱,因为"义士"以他的乱七八糟的死把他自己化作巨大的幻影的风筝悬在我们头上啊!如果把"义士"在世时所提倡的、而事实上又不大明了的朝着天皇一家开放的风洞的思想与幻影的风筝相重叠的话,好像就清楚了。而且,应该说"义士"就是为这离奇的思想搭上了生命的呀。我好像发现了解释"转换"的另外一种表现,我为短时间内摆脱不了幻影的风筝而打冷战了。而且,这也是由于"义士"的死太乱七八糟才造成的呀。
□ 作者:大江健三郎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第九章 "转换"的一对儿分析将来

  那天晚上,森演讲时,把我的肉体当做扩音器,反馈和扩大了森的精神发出的静电。那些人的"没有反对意见"、"开玩笑!"的吼声像地声似的沉闷地滚进来,袭击着我和森。我们用全身的力量抵挡着,森虽然在几乎是沉默的状态之下,向我送来微弱的电流,但是,森仍然以现实的演讲者姿态,让你记录,而具体记述的人却是始终沉默的你。后来,那天晚上,孤零零的、浑身关节疼痛的我一直叫喊到喉咙也疼得钻心,才随着因喊叫而失去的热能的总量一同消逝了。
  唉,那些事就由它去吧,因为这采用代笔作家的方法是我发明的呀。但是,只要是那晚演讲的事,即便是出自十八岁的自我表现的欲望,我也希望我的原声再响起来。因此,我才将演讲重新录音,把录音带送给你啊。请你把它记录下来,是按照我们过去的基本程序啊。
  代笔作家忠实地把森的父亲邮来的录音带用文字记述下来了,对含义不清的感叹词、以及类似克服人类单独面对录音机说话的羞涩而造成的重复、改口、说错等等,都用剪辑修正。在剪辑的过程当中,也许对代笔作家的文风产生了一些影响;但是,如果坚持要听那天晚上的原声的森的父亲挑剔,认为录音的演说的风格和这个记录的整体的风格过于一致而显得不自然的话,我想这样回答:那是因为森的父亲过去一直是接受代笔作家记录的每一章的复印,阅读以后再重新讲述,就在这样的作业当中,森的父亲本身就受到代笔作家的文风的影响了。如果要说有影响的话,那么在这个录音的演说里也会有所表现吧。反之,从我本身也能看出我在记述森的父亲的讲述时与记录的手相关联的精神和肉体上也受到了森的父亲的影响。
  录音带播放出来的声音的确是森的父亲"转换"后的声音,而且稚嫩得像不到十岁的孩子的唧唧喳喳的声音了。我简直怀疑"转换"是否还在进行,他已经回到变声期前后的年龄了。不过,那大概是由于录音时使用的机器的转速出现了异常所致吧。但是,身为技术人员的森的父亲,会犯如此粗浅的过失么?也许他想利用这唧唧喳喳的声音首先给代笔作者一个冲击吧?而且,那唧唧喳喳的声音本身在录音里就变化成两种声音了。为了准确地表达他表演的两种声音的演讲,代笔作家采用了楷体字和草体字①分别记述。
  ①即平假名和片假名,本译文采用普通仿宋体和楷体加以区别。
  向革命党派的、特别能战斗的所有的各位致敬!依类,除去特别能战斗的人以外,都是躯壳。我能向死了的躯壳致敬么?我们不希望对'无'致敬,我们只对生命体致以诚挚的敬意。希望得到敬意的要求从宇宙的各个角落集中到这颗行星上来,这是必然的。因为,只有这里才有战斗着的生命体。Salute!(致敬)但是,我们还不可能向宇宙致敬,因为我们尚未认识在那发出问候的宇宙的某处的战斗着的生命体。不能对诚挚的致敬还以同样诚挚的敬意,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我也向与你们对立的党派的特别能战斗的诸位致勒,Salute!我们致敬的根据,刚才已经说过了。
  胡闹!为什么?如果对你们的党派的致敬不是胡闹的话,那么向你们的反对党派致敬的根据也不是胡闹吧?作为根据的逻辑标准是共通的呀。如果对你们的敬意是胡闹,那么,把同样胡闹的敬意送给敌对党派又何必担心?像现在这样没有意义地起哄,这才是胡闹!是"志愿调解人"的调和主义的胡闹!我赞成批判调和主义,因为战斗是以最终的尖锐化为唯一的出路的!不过,把"志愿调解人"归结为调和主义,也有点不公平呢。他也有值得你们学习的地方啊!
  诸位,战斗吧!互相残杀吧!使用以宇宙的观点来看是非常有人性的武器--棍棒、钢管、铁棍!为了表现诸位和诸位的反对党派的真正的革命形象,你们会以内讧来象征;随着你们的相对接近,你们将更加彻底地相互残杀!如果屠杀了父母之后只能屠杀兄弟的话,改变一下顺序,在屠杀父母之前屠杀兄弟不是效率更高么?以宇宙的观点来看,这一点是明了的。兄弟残杀之后,幸存者必须留有进而屠杀父母的余力,因为如果被父母杀个回马枪,那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革命了。在兄弟残杀之中,被屠杀者的革命意志转移到了幸存者的身上,这也是幸存者对被自己击倒的人的义务!
  兄弟残杀和反革命流氓歼灭战有何不同?你们说兄弟残杀和杀敌不同?怎么不同?森所说的不是党派内部的审查啦、私刑啦、官僚主义的小里小气的暴行和杀人,而是以宇宙的观点透视人类生存方式的概括性的、典型性的分析。因为卓越的兄弟比任何人都卓越,所以,面向人类的未来差不多会执行相同的路线。但是,那兄弟既然是不同的两个人,生存在完全相同的路线之下又有何意义?为了改进典型,如果两者能够统一,那就只有将其肉体和精神各切一半,然后将各自的一半粘在一起。当克服了医学和生物学上的拒绝反应而手术成功时,"兄+弟"和"弟+兄"就各自成活。然而,假使他们真的要重新生活时,那就是新组成的兄弟残杀的继续了。这不是莫奈何么?如果他们是以人类终极的革命为目标的、能够经受刚才所说的手术的、真正被精选出来的兄弟的话。像那重新发生的兄弟残杀那样明确地表达了人类未来的象征行为,以宇宙的观点来看也不多见啊。而且,它既然是象征行为,那么,在古代也有同样的典型啊。各位,请你们想起出生在大火燃烧的产房里的兄弟①吧。然后,再请你们想起来火照命、火须照命和火远理命,他们兄弟当中真正革命的两个作为海佐知昆古和山佐知昆古而斗争的故事吧。他俩为什么互换了命运,是因为反对调和主义么?为什么弟弟必须丢失借来的鱼钩而迷失在海神的宫殿里大为兴叹?为什么海神赋予这位弟弟宇宙范围的力量啊?他的哥哥因为弟弟的强大而困于窘境,虽然心怀叵测进行了袭击,但是为什么又必须惨遭灭顶之灾呢?而其兄的子孙,也就是那些被称为隼人的人们,为什么又要永无休止地沿袭同样被溺的故事作为从古至今以至将来的象征行为呢!
  ①日本传说中的天神琼琼杵尊有妻名木花之开耶姬,临产时故火照亮产房,生出三个皇子、即火照命、火须照命、火远理命。海佐知昆古俗称海幸彦、山佐知昆古俗称山幸彦,弟弟山幸彦探海得宝、降服其兄。
  要使本来是兄弟残杀,而名正言顺了的革命成为人类的最终的革命,也就是杀了亲兄弟又杀了父亲的革命家要想不沦为天下一个被杀的父亲,现在不得不对整个宇宙来一次现况分析了。对于我们地球人来说,没有永远运动的革命时间了,也就是没有永远了!就连新斯大林主义和超越它的更新的革命,也没有时间了!曾经有过为了迎接革命的新阶段而等待斯大林之死的漫长的岁月啊!但是,各位在那场革命之后,就连文化大革命的时间也没有了。为了在短时间内,达到最终的革命,你们必须从地球范围的革命观中解放出来了。你们必须着眼宇宙范围的革命观了!因为我们是根据宇宙的精神"转换"了的人,我有义务宣传宇宙的革命观啊!
  假如各位再仔细想想,难道没接收过来自宇宙的震撼人心的启示么?譬如美国人乘登月火箭在月球上降落的时候?当卑鄙而又滑稽的离开总统席位的尼克松暝想世界和平与安宁、顺口说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世界史上最伟大的一周时,你没感受到一种疯狂么?如果登上月球的人们在月球表面上搭起圆形塑料帐篷,用氧气瓶中的氧气点燃篝火……,当篝火燃起时,到处的陨石坑没有点燃小小的火焰么?像病菌那样微小的月球生物似的火焰,作为他们向月球投掷了全部技术的答谢?趁着那大大小小的篝火交欢时,人类没有开始彻悟宇宙的一切么?地球人不是为了寻找到达宇宙范围的秩序的终极革命的机会而发射登月卫星的么?当卫星终于徒劳地降落在月球上那天,你们各位不曾有过这种预感么?因为你们是对真正的革命最敏感的人呀!关于月球……
  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诸位那种震撼大地的胡闹和赞成的喊叫,虽能相互助威,却对我不能传达任何信息。不过,在诸位之中确有一个人,他的尖声尖气的喊叫是我开始演讲以来最重要的反应呢。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这句话确实表达了发出这一言论的人的内心!森难道不是为了唤起诸位的这般叫喊才讲述月球的故事么?因为诸位的肉体和精神如果永远停滞在胡闹、赞成的吼叫上,让那喊声震撼大地,森说的话就永远也不能渗进诸位的内心啊!然而,只要诸位的肉体和精神能以微小的不安朝着宇宙上的东西打开,就会像从地面上凝冻出霜柱似地使蕴含在宇宙生物之中的诸位的内心的宇宙性的东西表露出来。所以,诸位没有忘记么?地球这颗行星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啊。仰起头来!眼望中天!那不是局促不安的、想要抬眼仰望的人的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叫喊么?我希望最少也要有一两个人再喊一遍,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如果那里没有宇宙性的交感现象,也就架不起来传达森的语言的含义的桥梁。不论和作为调解人如何奋斗,也不起作用。不要再讲月球的故事了!虽然这次你一边笑一边喊出来了,但是,你自己没看见你羞涩的笑容里带着对来自宇宙的事物的忧虑么?
  袭击"大人物A"是怎么回事?那次袭击是总体的第一阶段,仅仅是向"大人物A"表示了问题的存在。第一阶段的工作就是给"大人物A"一击,使他认识到死之将至而提出问题。由于死亡将近而慌了手脚,他大概要加快完成已经为之付出了毕生精力的"大人物A"的计划吧。于是,进入第二阶段。如果我们斗争顺利,"大人物A"的问题更可排除。什么是"大人物A"问题?那就是妄想统治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的人给全人类提出来的问题。一切"大人物A"问题都必须排除。
  你们说不要说得太简单啦?那么,诸位以为复杂的语言仅仅因其复杂就胜过简单的语言么?就连革命的诸位也如此认为么!?只有逾越了复杂,才能表现出简单的语言的力量啊。诸位能够嘲笑列宁和毛泽东的语言简单么?……难道在这人类世界,还有比人统治别人的关系更重大的问题么?粉碎人被人统治的体制不就是革命么?你们在自己的革命这个字眼儿里装进复杂的思想,就能避免不安么?莫非你们实际上惧怕革命这个简单的名词么?森摒弃了一切烦琐,只说最简单的话,而那简单的语言的直截了当的思想就是宇宙精神的感应的一种表现!
  "大人物A先生"以什么样的具体方法奠定了统治人的权柄啊?他是用原子弹。是用由两个少数人集团制造并且打算隐匿起来的两颗原子弹!"大人物A"分配给各位的党派的任务就是制造那些原子弹当中的一颗。在制造原子弹的期间两个党派最为烦恼的内讧,也是包含在"大人物A"的计划之内的行动啊。
  不,那不是内讧!在"大人物A"的计划里,要求诸位完成的任务,不论是制造原子弹、或是消灭对立党派,确实都已超越了内讧的界限了。你们党派里的秘密战斗队,自己规定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称呼,采用单独的情报网、单独的行动方法,寻找袭击的对象,盯梢,然后穷追不舍,直至杀害。你们已经杀了几十个人,重伤了几百人了。因为那是根据革命原理的兄弟残杀,对这事不作自我批评,请你们大大的促进杀伤技术的尖端化吧!而且你们和反对党正在大肆杀人之时,不但不想隐瞒,而且还要使劲儿宣传呢。大众传播的报道将它更加扩大了。就在诸位宣传杀害的合法性和缜密的计划、果敢的行动时,反对党却揭发了杀人的悲惨和残酷。VICE VERSA①因为不管是哪一个党派,都会把袭击的报告传达得天衣无缝啊。而且,透露给市民的也只有悲惨和残酷的程度的侧面而已!它在我们的社会上已经扩散和稳固下来了,直至成为大众歇斯底里的主要原因。我虽然不知道制造原子弹工程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但是,至少诸位的党派和反对党派已经完成了原子弹的恐怖的社会教育了!
  ①拉丁文"反过来也是一样!"
  于是,"大人物A"便对你们完成了的工作给了最高的评价!然后,就在东京的市?里,由私人集团造出了一个乃至两个原子弹,马上针对那原子弹开展宣传活动,也就是对普通市民开始了威胁活动。不论首先拥有核的党派是诸位的党派,或是对立的党派,或者是同时宣布两派拥有;党派的核战略·战术肯定在最初的宣传活动中要求东京及其周边的民众全部躲避。而且,这一要求由于你们已经建立了核恐怖的教育,也就是由于对你们是能够发挥任何凶恶的党派的先入为主的成见,更增加了可怕性。当地的民众一定会滚动着大众歇斯底里的大雪球,开始大规模疏散啦。因为你们已经进行了如此充分的事前宣传啦。当然,不到核爆炸难以避免的最后阶段,东京的市民是不会全部撤离的。特别是消防队是应该继续留在那里的呀。而且,如果留下不能移动的重病员,东京都也不能全都停电,否则无人的民宅会因为漏电事故而发生火灾呀。当然,警察也必须留下。因为一开始大疏散,自然有人要抢掠那些空房子了。警察必须巡逻大疏散以后的首都圈①。留下什么性质的、什么规模的警察机构呀?这一问题大概要由因为核威胁而占据了首都圈的作战总部和政府方面的应急总部磋商解决吧。一向制约你们示威游行的机动队会担任这份职务呢。但是,如果在机动队是因为首都圈到处都遗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外行人手制的原子弹,而不愿在拥有核弹的统治者手下维持秩序,接连不断地出现拒绝执行勤务的人,事情可就麻烦了。政府方面的应急总部会以此为借口,要求出动自卫队。举行驳回这一要求的谈判,将是这个核战略、战术总部初露锋芒的时候了。我奉劝诸位,要为此而训练语言的技巧。
  ①指东京市一百公里半径的地区。
  但是,如果核威慑者终于说服了政府方面的应急总部、使首都圈处于只留下消防低限度的警察机构以及与医院直接挂勾的运输单位的状态,恐怕也就是以右翼民间敢死队为首的带着各种打算的复杂的成群的敢死队混进首都圈的时候啊。恐怕就连年轻的不关心政治的暴走族①敢死队也要来了。还有,自卫队的突击部队也会装扮成核威慑者违反政府协定的别动队潜进来呀。虽然在表面上警察要取缔那些违反协定的人,但是,首先是你们怎样采取措施?到了那时,你们的积累了血腥战绩的战斗团,才会重振雄风啊!
  核威慑者的革命党派的以冷血闻名的战斗团驾驶着征用的汽车在首都圈巡逻。他们树起革命党派的大旗、标明核战略·战术总部登记的车号,遇到协议承认的消防、警察以及涂有红十字标记的运送车也不会出乱子。但是,如果碰上违反协议的非法敢死队,立刻就打起巷战了。在战斗当中,你们的党派和反对的党派从前创下的可怕的名声,大大动摇了对方的斗志。自从明治②以来,如果提起能够享有如此威风的民间团体,实际上也只有你们和你们的反对派的战斗团了!什么广大地区暴力团、流氓组织等等,简直是笑料啦。
  ①指驾驶摩托车高速行驶的流氓集团。
  ②一八六七--一九一二年。
  核威慑者像这样在事实上占据了首都圈过了三周之后,大疏散时撇下的各种猫、狗,以及在垃圾中找不到食的老鼠就全都来到面前了。它们会由于难忍的饥饿和能够判断有多少对手的本能而猖獗起来,对残留在首都圈的任何人都发动攻击。你们的党派和你们的反对党派的战斗团都不得不去反击小动物。其实,你们的党派以及反对你们的党派的战斗团,不但以小动物的名字来称呼你们残害的人,而且,那种虐待法和残杀法也和对待小动物是一样的。这种经验会在实际的小动物扫荡战里大显身手啦!像这一类的事,在"大人物A"的计划中也写进去了啊。

  我们怎能不去反抗"大人物A"的统治人的计划而心安理得呀?既然我们"转换"的一对儿的"转换"了的肉体和精神的最根本的志向是打倒"大人物A",那么,势必就要发生"大人物A"的计划和我们的"转换"的全过程的冲突了。因为对方的计划是要统治包括我们在内的全人类,那么,怎么还能避免冲突啊?纵然我们倒下来,我们作为以宇宙精神"转换"了的人,也必须充当破坏"大人物A"统治人类的计划的先锋。而且,我们能够做到!
  好啦?我刚才听你们改变了腔调喊叫宗教狂人呢。不过,我从你们今天的合唱里第二次得到了有价值的信息!"宗教狂人",一边写汉字、一边写日语注音,这种写法在日文版的俄国小说里不是司空见惯的么?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你们把我和森称为宗教狂人,所以一下子醒悟了。但也不能从前我就是在半睡状态里呐喊的呀。今天因为遭到太多的殴打和脚踢,所以站在这里传达森讲话也像浑身都感到困倦啊!
  虽然我刚才以为听到了"宗教狂人"而忽然猛醒,其实,我立刻就发现是我误解了。但是,就在听错了的那一瞬间,收到了发自宇宙精神的信号啦。心理学家和接受治疗的病人不是能在对方说错的话里发现表达真实意思的机会么?现在,我和森这个"转换"了的一对儿,也在宇宙的光芒之中看到我们和别人的关系了。作为"转换"了的我和森的狂热行动的一生,我们自始至终与诸位的革命志向是一致的。虽然诸位对我们现在的呐喊不认为是清醒的,但是,你们如果连我们的热情也否定的话,你们的革命前景可就令人担忧了!"转换"了的一对儿的当前扮演的角色,不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国城镇里的身受贱民待遇却又决不想抗争的宗教狂人么?现在,当你们也想把我和森拽下讲台用钢管痛打时,请你们想一想这也是宗教狂人说过的事而自律吧。哈哈!当然,我不会一边传达森的讲话而又一边怀疑他不是清醒的呀。这完全是站在你们一边看我们两个呀!
  在"大人物A"统治人的计划中,为了威胁隐匿在东京圈的政府,而把原子弹当作威慑武器,他怀着人类最大的野心要求威力最大的武器,也是很自然的。但是,作为私人集团制造原子弹威胁政府的当事人,"大人物A"根据什么理由选择了你们的革命党派和你们的敌对党派呀?为什么在使用金钱上总是合乎目的的"大人物A"对你们的革命党派以及你们的敌对党派肯于支付制造原子弹的筹备基金,并且作出了提供巨额资金的承诺?这首先应该说是诸位的科学实力得到了承认。不过,那也是相对的条件啊。因为世界上已经不是头一次研制原子弹,而且核燃料也是利用经过精炼的了。除此之外,诸位制造的原子弹不必是便携式的,而是用某地下工厂的整个厂房来容纳一颗原子弹啊。制造它所需要的科学和技术力量,各位在大学学潮中退出理学院的同学可能是具备的。而且,要在革命党派以外的地方召集那一类同学也是可能的,只要依靠"大人物A"的财力,便容易做到。所以,你们的革命党派和反对你们的党派被特意选中的真正的原因,正如刚才森的父亲所说,是你们两派通过大众传播已给普通市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认为你们能够干出包括爆炸原子弹在内的一切可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根据你们伤人和杀人的罄竹难书的累计呀。
  好啦,让我们来探讨一下由于私人集团制造和拥有原子弹而对政府和大城市居民造成威胁的可能性吧。我认为难以成为威胁的第一个理由是:被威胁的居民怀疑威胁者在原子弹爆炸之下是否有决心与大城市同归于尽。其二,是对实际的原子弹爆炸缺乏想象力,无视核威胁,以及对核威胁之下屈服了的政府应急总部的反感。如果这些人纠合在一起形成抗体的话,大城市居民的大疏散就组织不起来了。只有陷入大众歇斯底里的内在的力量出现雪崩现象时,大疏散才有可能。只有政府对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利用核威胁的机会组织起大流动表示出为难,然后才能有效地利用它作为与威胁者谈判的筹码。
  但是,被"大人物A"选为核威胁的两个党派,由于经过长期的赶尽杀绝的斗争,已经成为战胜了这些难题的存在了。对于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对事物漠不关心的阶层来说,你们和你们的反对党派干尽一切血腥的勾当、甚至不惜用原子弹自爆,这样恐怖的情报才最容易渗透!然而,从"大人物A"的角度来看,你们和你们的反对党派是为了巩固"大人物A"的统治人的计划的准备阶段而日以继夜地、被勇敢精神和畏缩恐怖交替折磨着,刻苦勤奋地杀敌,然后又反过来被杀或受伤啊。
  仔细想想吧?当然啦,这是有关年轻的死心眼儿的死伤者的大事呀。既是你们党派的,也是你们的反对党派的!就连我们"转换"了的一对儿,现在也有同志被杀啦,能视同儿戏么?我们没有谴责你们杀害我们的同志,是因为他的死也是"大人物A"的计划里的一环,所以只能遗憾他默认啦。不是么?!
  当私人集团制研和拥有了一个或两个原子弹,并且利用它进行核威胁取得了最初阶段的成功、首都圈纳入威胁者的一个或两个集团的权力之下以后,"大人物A"的统治人类的计划怎样进一步实施啊?"大人物A"的第一号电影脚本:在首都圈里完成和保存一两个原子弹是可以的。但是,如果由于事故而爆炸、或者由于核威胁者政治谈判的失利而自爆时,那岂不是在"大人物A"的计划当中造成无益的投资了么?不,核爆炸那样巨大的能量所引起的社会流动状态对"大人物A"是不可能没有利的。"大人物A"一定还记得上次大战我国的败北给他创造了有利的机会吧!在宣布私人集团拥有核以后,直至因为上述理由而发生爆炸之前,存在着能够及早排除事故的某种缓冲期,可是,突然面临这样的临界状态而不得不后退的首都圈居民和政府领导人又怎能灵活地利用那个缓冲期呀!
  然而,"大人物A"由于从前就掌握着情报,所以他能迅速而又准确地采取措施。他首先直接向政府高层领导通报这个核拥有宣言是真实的、并且说明炸弹的威力有多大。然后劝告他们迅速撤离。由于"大人物A"对大疏散以后如何保证政府职能的代行设施、首都圈居民的临时生活场地等等早已根据众多的报告列入他的计划,所以,"大人物A"就成为政府的得力的参谋了。然后是天皇一家的转移。在收到了天皇一家与首都圈居民一同避难的推动大疏散的效果的同时,天皇一家疏散了。随着就是核爆炸。像大战败北的乱世那样,在日本人经历的第三颗原子弹爆炸后出现的乱世当中,"大人物A"的新头衔儿大概就是天皇一家的实质上的捍卫者了!多年以来,我一提起我来,你们就以为我比你们年轻,说出这话有些奇怪。可是,"转换"前的中年人的我,可与"大人物A"长期打过交道的啊。但是,教给我"大人物A"与天皇一家的关系的实质的,却是被你们杀死的数学家、四国的反对核发电领袖啊。诸位大概在你们要杀害的人的面前想象过他可能想象的事、或者通过他的目光看到过包括袭击者本人在内的现实世界吧?胡说?怎么能这样连想一想也不肯就在口头上一味地自我表现、而且还大吵大嚷!不要哭!好吧,也许这才反映了你们要表达的真实思想。住嘴!那可办不到!因为我是把森的信息传达给你们的人。你们不是为了聆听森的报告才集会在这里的么?不听你的话?当然啦,因为需要森的讲话,我才替你们斡旋啊!
  第二脚本:如在尚未引起上述情况之前,核威胁者和政府之间仍在进行政治谈判,"大人物A"怎样将这一情况纳入他的计划呀?让我们把研制了一颗原子弹的情况和两个党派同时各自研制了一颗原子弹的情况区分开来加以探讨吧。不过,在现实当中,这两例之间仅在初期有明显的差异,到了后来,它们就趋于同样的发展了。当对立的两个党派同时完成了核拥有时,他们会共同宣布东京都内隐匿着原子弹,开始恫吓作战。然后,占领了包括原子弹在内的首都圈的两个党派,虽然没动用核炸弹,却挥舞着能够弄到手的一切武器,开始消灭对立的党派。不论从哪一方来看,这场最后的、革命与反革命的战争都将采取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巷战形式一直打到另一派崩溃为止!
  实际上,即使是一个党派成功的研制了原子弹,只要他们一宣布,另一个党派也会立刻声明他们也有核力量并由此转入革命与反革命的巷战。而且,不论是哪个党派,只要它在巷战中得胜,他们就会仗着自己的核弹、或者用缴获的核弹、或者用自己的核弹加上新缴获的一共两颗核弹,继续进行核威胁。在巷战的过程中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一派,很可能像已经探讨过的第一脚本那样觉得与其屈服、将来听任反革命党派的摆布倒不如共同一死而自我爆炸。事实上"大人物A"的介入是在第二脚本中指出的核炸弹被置于消灭了另外一派的党派的控制之下、核威胁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时才明显起来的。
  诸位所进行的、或者你们的反对党派所进行的使用核武器的革命战争已经不仅不是针对东京都知事①的战争,而且也不仅是针对日本政府的战争了。你们已经和那些与日本缔结军事同盟的美国、韩国为敌进行战争了。虽然你们选择日本政府为谈判对象是很自然的,但是,允许政界的后台、对美、韩都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A"介入,无疑对威胁者一方是有利的。也就是说,各方都在期待"大人物A"的出场。虽然仰仗核威慑的革命战争是这样开展的,但是,它的每一瞬间都由是"大人物A"精心操纵的,核爆炸的能量自不必提,就连你们创造的一切运动的能量也有掌握在"大人物A"的手心里的危险,所以,你们头须有思想准备呀。而且,就在那集结起来的力量的结构的顶点上,"大人物A"给它开了一个朝着天皇一家的风洞啊!因为与核武装的革命战争的理论相比,同样也是以核武器为依托的反革命战争、或者说是彻底反动的王政复古战争的路在全体日本人的范围里更容易造成大团圆的结局啊!你们应该认清我们和天皇一家的关系然后再开始革命战争!
  ①即东京市市长。
  暴动啊、民众起义啊!虽然你们带着天真的希望如此喊叫着,但是,在对反对党派实行恐怖主义的阶段里,你们不仅减少了党员的绝对数,而且把表示愿意共同斗争的组织全都抛弃了。所以,那些原来的左翼党派自不必说,就连工会也不会响应你们的号召而起来战斗了。即使你们掌握的一部分工会干一些分散的罢工,但是,既然在现实当中发生了使用核武器的革命战争,任何堕落的干部也会起来紧张防卫,所以,少数人的单独活动是不会引起连锁性的风浪的。那么,未经组织的民众自发的暴动又怎样了呢?超过一十五百万人的民众陷入了可能马上就被原子弹消灭的巨大的恐怖和愤怒之中,财产被放在充满辐射即将化为灰烬的地方了。对突然成为难民的一千五百万人必须供给足够的居住和食物,不论"大人物A"的建议有多么有效,地面上出现过规模如此巨大的难民营么?你们就是因此而期待"暴动啊、民众起义啊"的了。然而,纵使引起了那样的暴动,难道那能算是和你们的战争具有同样革命性质的暴动么?
  让我们来假定民众暴动这一自发性的起义引起了首都圈外围的大规模流动的状态吧。一旦暴动和起义扩大为运动,立刻就要在内部形成领导层。这个领导层也许能把大半个自卫队都纳入指挥系统之内;也许暴动、起义的领导层和自卫队内部叛乱势力的领袖们联合起来,成为向核威胁者的作战总部递交谈判提案的一股势力呢。现在就越过了政府方面的总部。但是,就当他们如此这般围坐在谈判桌前时,核威胁者的干部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新来的谈判对手却是"大人物A"的傀儡呀!在"大人物A"的统治人的计划中,已经采取这样具体的措施了。

  但是,谈判很可能在"大人物A"始终不出面的情况之下,在傀儡一级之间反复进行。等到会议达成协议时("大人物A"为之疏通之后,迟早要达成协议的),临时革命政府就在首都圈里建立起来。根据核威胁作战总部的要求,参加暴动、起义的民众代表命令民众迅速返回首都圈。当然,在这个阶段还不能撤走核弹。不过,民众得到了保证,在下次发出首都圈疏散命令之前,核威胁者不使用原子弹,而且精心管理。
  对于核威胁者来说,核武器的威力经过证实之后的民众自发的复归首都圈确实是一大胜利。因为他们已经向国内和国际表明了他们现在已经弄到了一千五百万人质。同时也是因为由于这一活动的开展,他们这些核威胁者在进行之中的革命里获得了整个国家的乃至国际性的公民权。
  革命的国际性的公民权?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你们这样说,是吧。不过,森所说的革命的国际性的公民权在现在可是迫切的事啊。首都圈被核武装集团占据,在居民从那里撤退的阶段,根据国际性的政治地理学,你们认为东京会出现什么现象?在日、美、韩共同防卫机构进行的形势讨论会上韩国代表会主张什么?如果东京的核威胁者真的完成了革命,韩国就要处于来自南北双方的共产主义者的夹击之中了。韩国代表在这种危机感的压力之下,怎么能不要求用核武器攻击东京啊?因为东京眼看就要变成比沙漠人口密度还低的巨大的废墟了,即使核威胁者诱发原子弹,核火星儿也溅不到朝鲜半岛啊。
  仔细一想,这就是核威胁者事业的全过程,也是最大的危机啊。但是,如果得知日、美、韩共同防卫机构朝着这条路线已经开始达成协议,那就要采用第三脚本了。"大人物A"向政府残留的自卫队通报他所熟知的原子弹隐匿地点,大概就不必使用战术核武器了。因为只须打一颗常规导弹,就能击中原子弹工厂了。那样一来,"大人物A"就成了全东京的救星了!
  且说,核威胁者和包括自卫队的叛军在内的民众起义、暴动领导层在会议上要求一千五百万居民回归首都圈时,"大人物A"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实际上,那时才是"大人物A"完成朝着天皇一家开放风洞的时候啊。而且是特别大号的风洞啊。"大人物A"只需去做一些需要复杂政治权术的疏通,并不抛头露面。如此这般"大人物A"所达到的不仅是只在他的安排之下才引出以后的事态,而且,一旦当它实现时又令人觉得那是非常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事,这就是他的巧妙安排。并且,如果这样实现了的话,核弹所引起的巨大的流动状态绝不会朝着革命的方向,而是整个儿地朝着"大人物A"的统治人类的计划的方向陷了进去。
  开玩笑?你们想在森申述他刚才所提示的问题的具体理由之前就全体一致地否决他么?!这可无法令我心悦诚服了。各位认真地研究过制造出原子弹时开始实施的革命计划了么?拥有核以后,你们并没考虑过自己希望创造什么样的革命,而把这类事委之于领袖们,你们只想当一名无私的战斗成员么?然而,你们将一切都依赖了的、掌握着具体的蓝图的领袖果真存在着么?就在这一瞬之间,诸位的党派的原子弹也在接近完成吧。那么,天真烂漫的诸位以后还想从领袖那里学习拥有核弹以后的路线么?我正是面对这样的你们,才想把你们刚才的吼叫原封不动地奉还呢。然而,对于那种令人不快的、一点儿也不可笑的玩笑,我还是讨厌的呀。
  "大人物A"的最终的事业是在核威胁者和民众起义的领导层建立临时政府期间,尽快从疏散地把天皇一家迎接回来。然后,不管大内的核掩避所有否使用,也要让天皇一家和回东京的难民一样迁回皇居,这将是"大人物A"平生最大的一场赌搏了。由于这个安排,他大概要和很多强敌较量啊,因为那是世界性的举措呀!甚至于政府和所有的保守势力都在计划把天皇一家不但要送到九州和四国,而且要送刻美国去呢。但是,终于排除了这种可能,在天皇一家决心和一千五百万难民一同与核炸弹共处的情况下,"大人物A"抛出了第四脚本!
  最后,虽然经历了核宣言造成的大疏散和重新归来的一千五百万人的流动状态终于平息,但是,那并不是你们奉戴的革命理想的实现,而是顺着为天皇一家开放的风洞冒出的特大气流的苦迭打呀!到了这个时候,"大人物A"才以经历了核威胁之下的大疏散、大回归,然后又组织了自卫队叛军苦迭打的全过程的策划者和推动者的面貌公开露面。他站在一切革命运动的梦想和实践的废墟上,在所有的民众起义和叛乱的恶棍们的簇拥之下,把从前私造的原子弹也置于他的管理之下,检阅苦迭打的自卫队。当他向天皇一家发出举枪敬礼的号令和一万只军号吹响的时候……
  胡说八道!这就是你们基于全体人员的意志,对森的启示的概括么?胡说八道!
  转换了的一对儿的演讲的经过森的父亲复制的录音带,把森的父亲这段虎头蛇尾的讲话当作挤满会场的几百人大喊大叫的回声,回荡着消逝了。也就是说,森=森的父亲的意见并没完全论述完毕,而是在"胡说八道"这一句泄气的反应使得"转换"的爷儿俩失去了继续演讲的勇气了,或者是?发生骚乱了。当然不是因为森和我遭到一声胡说八道的
  喊喝就哭哭啼啼所以才突然发生骚乱的。哈哈。骚动在"转换"了的一对儿的讲话开始的瞬间里就发生了。我们的演讲可以说是飘在骚乱的浪尖儿上完成的呀,不屈不挠地!甚至我们都不能始终站在讲台上呐喊,因为我们被各位听众给拽下台来,又推搡、又拉扯,挤来挤去才讲到现在。
  但是,当我面对臭气熏天的人墙包围中的移动演说和喝倒采大齐唱对抗赛的滑稽剧回敬了一句"胡说八道"时,立刻就转为赤裸裸的残酷的暴力场面了。就连刚才全体一致喝倒采向这边敞开了思想的人们,也把全身的毛孔眼儿都闭起来了。于是,整个会场里的党派成员可谓凶残的力量的物化,变做一堵耸立的拒绝的大墙了。当当当当,咣当!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那物化的声音却像听到了似的。
  ……紧接着,在我们和布满了杀伤用的钝器的党派成员之间,不知是涌出来的还是降下来的出现了六名中年男人。身材差不多的六个人紧紧地背靠我们围成一个防护圈,对那些直勾勾地瞪着眼睛挤过来的人们一一责问:
  "今天你们不是已经杀了一个么?你们除了杀人就不懂别的么?!"
  我在很近的地方,看见其中一个灼晒使他的皮肤显得更衰老的中年男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觉得他们才是今天杀了人的,而且,我知道那也是他们六个人的共通的想法。可是,这六名看上去非常没有劲儿的人却推挡着那些一盘散砂似的只顾哇哇怪叫的学生们,把我们从会场救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志愿调解人"也参加到那六个人当中,保护着森,在人群中小跑着。我发怵直接向救助的人道谢,向森这样说道:
  "我们能在眼前绝处逢生,不是证明了使我们转换的宇宙精神始终在观察我们的行为么?"
  森仍然愁眉苦脸地小跑着,斜眼看了看差一点儿咬着他的耳垂的我的牙齿,我在他那半启的嘴唇的动作上,和刚才演讲时一样接受了微弱的电磁波。
  "当然啦,我是经常受到观察的呀!所以才派我去救援'山女鱼'军团啊!"
□ 作者:大江健三郎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第十章 山女鱼军团奥德赛

  虽然它并不是每时每刻都缠绕着我的肉体和精神,但是,只要一想起来,就发现那山女鱼军团的幻影像死亡的念头一样从深深的冥冥之处一个劲儿向这边偷看。
  随着山女鱼军团救我们出来的手续的进行,我好像对刚刚甩开的那个集团更加害怕了。我看森和志愿调解人也是同感吧。而且,就连山女鱼军团的那六个人也是一样的呀!他们像初老的人陷入极大的恐怖之中那样喘息着,也感染了我们。虽说是初老、看上去山女鱼军团的人们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开外,但是,围着我们小跑时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被他们正面一吹就会闻到死亡的臭味儿呢。如此异常的老化,难道是他们在东北山区里"长征"的疲劳所致么?
  后来,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形成了正在逃走的步入老境的九个人,一个劲儿像叹气似地喘息着,从楼房之间穿过,又进了低低的拱门,走进了一座楼房的足有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下面。可是,那里忽然变成地道,到了尽头登上四五级台阶就来到夜幕之下的地面了。那里是大学校园的边缘,隔着铁门就看见大马路了。"山女鱼军团"的人们精疲力尽,蹲下来了;我和森以及"志愿调解人"也蹲下来调整一下呼吸。于是,恰如"转换"了的十八岁的肉体所应有的那样,第一个从喘息中恢复过来的我,向关闭着的校门的黑暗的门柱旁走去,从缠绕着长春藤的铁栅栏窥视街上。那些要抓获我们而抢先跑在前面的警察或者参加刚才那个集会的人以及他们的反对党派的人,不是正在那里守望么?
  简直是巧上加巧,就在眼前的空荡的马路上,一辆由于速度太快而简直像要瓦解成无数张扁扁的洋铁皮被风刮走似的雪铁龙飞驰过去。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戴着黑色盔帽,坐在车里直盯着前方!手握方向盘的是吸收了巨人族的血统的广告人。就在警察和革命党派以及反革命党派的警戒全都回家之后,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仍在激励她的弟弟警戒大学的周围。当我想到由于对我的敌视而如此穷追不舍地奔波竟夜的妻子,也就是前妻颇为可怜时,我忽然醒悟我和她以及森之间的紊乱不清的性关系,到了"转换"以后的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最近两年当中,我们在暗夜里做爱时,我妻子,也就是前妻,总是趾高气扬地问:好么?而我则像非常小的孩子似的回答她。我要完啦,一块儿完吧。哈哈。如果要解所谓紊乱的内容,那就是妻,也就是我的前妻,用森来代替我,要和森去做爱,而我也把自己变为森,而任凭森,也就是原来的我去和妻,也就是我的前妻去做爱了!
  且说,趁着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的雪铁龙开到大学那边U字形转弯时,我们看准了马路上空荡无人,赶紧跨过了铁栅栏,只把"山女鱼军团"当中的四个人留下。我们横穿马路,立刻快步向一旁的下坡走去。两名"山女鱼军团"的先导,虽然都十分瘦削,但是,经过休息以后,不论是跳栅栏还是走路,都相当敏捷有力,令人感到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了。
  那位高个子的,身穿一件特别洁净的登山甲克,漂亮潇洒,但是圆圆的脑袋却谢顶了。他直挺着脖子,像来视察核电站的官僚,也就是"干员式"的人物。另外一名穿着旧风衣,从领口望得见没扎领带的衬衫,没有油性的头发和没有油性的苍白的皮肤,大嘴、鼻子眼睛都像狗,也就是"狗脸儿"呀。
  "咱们这样慌慌张张地小跑,想去找什么吗?"我对那个人说。
  "嗯?"那个狗脸儿立刻转过脸来了。可是,我问的是那位"干员"啊。在他那半球型的额头上,眉间的肌肉微微抽搐,用中性的目光盯着我的头顶说道:
  "并不是想去找什么,而是为了能被人家发现才急急忙忙地小跑啊!"
  狗脸儿听了他的回答轻蔑地一笑,不过,笑得很天真,好像在夸耀他的同伴的才干。
  "我们在等待那些能给我们饭吃、让我们睡觉的同事们发现啊。""志愿调解人"解释道。
  "恐怕不等他们发现,就被'大人物A'的手下人发现啦。"
  "你好像把'大人物A'当做噩梦中的魔鬼一样害怕啊。"狗脸儿说道。
  "梦?"我叫了起来。"噩梦里的鬼……"
  事实上,我们"转换"了一对刚刚被那样严肃地提醒了对"大人物A"的威胁的注意,怎么反倒说那是噩梦和魔鬼呀?我真想牢骚一番。而且,这也是由于脊梁骨都发凉的焦躁,如果连"山女龟军团"的也做出如此反应,谁还能真正抵得住"老板"的超级暴力呀?我茫然了。
  这时,森转过来他那在暗夜的街光之下像铜像一般处在阴影里却又在颧骨和下巴上映出虚光的脸,给我发来信息。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转换'才是必要的呀。如果没有'转换'了的一对儿的识别,'大人物A'在地球上的任何人的眼里最多也不过是梦中之鬼,而当人们终于看穿他的真面目时就已为时过晚,是在被梦中之鬼吞食之后了。所以,我们才'转换'呀。作为如此不可缺少的'转换'的当事人,我们必须尽力奋斗啊!"
  "你看,车来啦!""志愿调解人"发出喜不自胜的呼声。一辆小面包车从背后慢慢驶来,我们一个个地从它那开在正当中的能折叠的窄门跳了上去。车子立刻恢复了速度向大马路的下坡驶去。原来驾驶那辆还在一个劲儿加速的小面包车的正是以善于过分地戏剧性开车著称的未来电影家!坐在她身边的乘务员小圆凳上的是作用子。
  "抓住扶手!我们要甩掉森的母亲的车!"
  我们来不及坐下,身子到处乱撞,好不容易才紧紧抓住座位的支架。
  "那辆飞速的车,现在开上逆行线啦!看它改变方向不?"
  "……一直开去啦。雪铁龙开起来也快极啦,趴在地面上像飞一样!"那位女学生仿佛身临任何战场也不畏惧,侧着身子向她报告。
  这时,麻生野把小面包车的速度降下一些,我们一直趴在过道上的几个才算爬上了座位。哈哈。
  "那么,往哪儿开呀?"
  "先随便开吧!"
  "OK,"未来电影家表示同意。

  我们的小面包车穿越了沿海工业区,上了东京市外的干线公路,向不远的港湾城市驶去。就在隐蔽在长途卡车的行列之后,每当有一辆车子追上来,或是超越过去,我都提心吊胆,想起戴黑盔帽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就缩脖子。"志愿调解人"对那车子的性能说了不少老实的恭维话。麻生野自然要反驳他,但是又给大家讲解这部车是为了赴非洲拍外景而加强了引擎,普通的轿车是不能与之比高低的。我再次为麻生野身为电影界人士以及处理事物的得当而赞叹了。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我经过漫长的一天的残酷折腾,当然肚皮是饿瘪的了,却没有食欲,只是一动也不动地任凭车子的震荡来按摩我转换得疲倦了的肉体和精神。我想森的心情和身体的状况也是一样的吧。虽然"志愿调解人"也不落人后地精疲力竭了,但是,他仍然不想放松半点对麻生野的关注。那两名"山女鱼军团"的人并排坐在车后尾,因为现在和对立党派的有名的运动家同乘一车,所以默默地对这边保持着警惕。
  我仍然沉默着,我注视开车的未来电影家,然后又眺望漆黑的天空,前面的沥青色的乌云裂开,望见了耸立在云隙里接受了月光的云塔。不过,那云隙立刻又闭合了……虽然那云的裂隙只出现了一刹那,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如森所说的,使我们"转换"的宇宙精神经常在看顾我们了。森是否也看见了?我刚要回头去看,只顾面向前方的麻生野却对我搭腔了。
  "你如果没睡,我希望你听着,森的父亲,……唉,你知道"义士"被杀了吧……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那样正直、温顺而又勤奋的人啊?那些法西斯强盗!即使他们是革命的,但是,杀死"义士"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合法化的。虽然他们能把杀死另外的成百上千的人合法化!"
  "虽然死了人是令人悲伤的事,可是,你怎么能够以此就把政治问题简单化了啊?怎么能单单把他一个人绝对起来,而把反对党派称之为法西斯呀?"
  "讨厌,小丫头!别胡扯!"
  "你这样大吼大叫,不正是法西斯作风么?你如果不去掉这臭架子,我可要谴责你,和你斗争了!在这车厢里的,森和我是实践当中的战友、"山女鱼军团"是我的党派的战斗队、"志愿调解人"对一切都会中立……所以,你只好看那两个头脑古怪的年轻伙伴共同战斗啦!"
  "讨厌,你这个崽子!又胡扯了!如果你说我们是法西斯的同伙,我就把车子开到逆行线上去,玉石俱焚吧!到那时你再用笨拙的小崽子头脑计算一下,到底谁的损失大!你愿意咣当一声撞上么?小崽子!"
  这样一来,刚才还大喊大叫仿佛要把驾驶席的靠背咬一口似的女学生忽然退缩了,只用蚊子似的声音说:
  "我也只能骂一声法西斯了。"她大概是被麻生野的驾驶术加上吼叫声吓的,不过,也许是由于义士的死给了她真正的悲哀。
  "……我的确听说了'义士'的事啦。……不过,你怎样得知'义士'的死讯的呀?你不是被警察拘留与外界的情报隔离了么?"
  至此,未来的电影家已不再单单是和我一问一答,而是向车里的每一个人报告她那里发生的事态了。她好像既受到悲哀的冲击、又处在忧郁症的最深部,而且还带几分醉意,简直是她在电视上和集会上表现的态度,和刚才蛮横的吼叫简直判若两人啦。
  "森的父亲刚刚跑进大学校园,我就把车开出来了。可是,立刻抛锚了!而且,偏偏摇摇晃晃地来到因为'义士'等人溜进了校园而急得跺脚的官方的面前不动了。就像顺从探着身子让我停车的警官的指挥似的!结果反倒给官方留下好印象啦。既然已经无法逃脱,我就对抛锚的事只字不提,打开了车门。忽然,从警官的身旁扑过来的皮肤僵硬得像戴了面具的森的母亲。嘴里喊道:"坏女人来啦!"我为了保护自己,关了车门。森的母亲钻进来的头部碰在车门上,昏死过去。警官刚刚抱住她,那个长得酷似森的母亲的瞪着双眼的大汉就把她接过去,抬到警车上,乱成了一团。我和森的母亲的个人对质就此结束了。可是,森的母亲为什么那时摘了黑色盔帽啊?年轻警官不知对这一幕是否可以发笑而不知所措,我却一边重新走下车一边哈哈大笑起来,警官这才放心地也捧腹大笑!那可不仅是一两个警官呀。于是,我佯装不知地讯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遭到了反问,跑进大学里去的是什么人。所以我就以实相告,"义士"是到反对核发电集会的斗殴当中进行非暴力抗议的,"志愿调解人"和十八岁的男孩是一旁掩护的。不过,我不知他姓氏名谁。因为我那里有形形色色的青年人帮我干不同的工作,我不能一一都打听他们的名字和学校啊。我把名片递给警官,递给在围拢我的警官当中最令我感到纯真的那位警官。不用问,他们是了解"义士"和"志愿调解人"的身分的。而且,我知道他们唯一弄不清来历的就是同情新左翼的那个孩子。因为他们一直在追寻那个第三个人,也就是中年的森的父亲啊。他和孩子没有关系。不仅他们现在看见那孩子跑动不会想到他就是中年男子,而且原来指控他就是森的父亲乔装的年青人的森的母亲也昏死过去不能争辩了。这时,大学校园里派来间谍联络,传来了"义士"和另外两个人都集团遮住惨遭毒打的消息。刚才还半信半疑地以为"义士"们参加了袭击报告会,现在也不必去想了。于是,我就说,只是想听一听作个参考,请喝茶吧,使氛围转为友好的了。不过,听说你们倒了霉,我当然放心不下,所以还是去了。可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接受我的名片的青年人还说他是我的电视形象的爱好者呢。这当儿,刚才照的远焦距照片显影了,照片上出现的不是中年人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我留神不与森的母亲相遇,把车开到咖啡店门前,才平安地摆脱出来。"
  "因为我们的党派的人对官方的一切都默不作声,所以,你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释放呀。"
  "讨厌,小丫头!不要胡扯!"
  麻生野一阵阵地表露出粗暴,摇头晃脑、骂骂咧咧。那是她在欧洲陪着长途卡车司机,在奔跑之中学来的表现啊。这时,"志愿调解人"想出了避免驾驶失误造成生命危险的方法。他毕恭毕敬地对女学生说:
  "你能坐在森的身旁照看他么?"
  "抛开私人情感而进行集体行动时,我单独到森身边去,不是不正经么?"
  "讨厌,你这个崽子!又胡扯啦?!"
  既然遭她如此痛斥,女学生也就毅然站起来,迳直来到森的身旁坐下了。当她走过在车子的摇晃中稳坐的我的身边时,她那被紧身裤裹着的丰满的大腿和熏人的体臭使我突然打了个冷战……那当然不是性感的臭味儿,而是和我被俘期间一直闻到的臭味儿一样的臭味儿。
  "那么,你是怎样得知'义士'被杀的呀?难道那个党派里的人一边逮捕我们,一边会见纪念屠杀的记者么?"
  "我们没干那样的事!""山女鱼军团"的"干员型"的那位扯大嗓门儿在背后答道。他和我以及"志愿调解人"不同,他的筋骨、肌肉都没有受苦,多大的声音也能发出来。
  "那是事故,是非常不幸的事故,不能把它当做战果啊。而且,这场事故是发生在党派的学生组织的级别上,是一定要被追究责任的。因为那是由于战术上的失败所引起的,所以,当它尚未被追究时,是不可能接见记者的。"
  "你们那边也肯承认由于自己在运动的战术上失败而引起事故么?当然,就算那些事遭到追究,死者也不能复生了。"
  "啊?""山女鱼军团"的两个人既正经而又不得已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干员型"的那个人说出了他们的共同意见。
  "我倒觉得我们总是主动承认战术上的失败,而且一直在作自我批评的。特别是当我们的战斗集团刚刚成立时,因失误而造成的事故层出不穷,好几个成员都倒了下去,所以,对战术上的失败所造成的事故的追究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少的了……
  "你所说的'我们的集团',是指山女鱼军团吧?关于山女鱼军团的事,我相信你的话。但是,关于整个学生革命党派,我可不相信他们会承认自己失败。"
  我这样说着,回过头去看了看他们听到山女鱼军团这一名词时是否受到震动。可是,我只看见那位女学生正在一心一意而又充满爱意地用手指抚弄着陷在座位里死盯盯朝前看的森的脑袋,我只好又把脸朝着前方。
  "……是啊。当然是指山女鱼军团啦。""干员型"的人犹豫了喘一两口气儿的工夫,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从活动初期频频出现的事故开始,直至现在的事故为止,我们一直都在追究战术上失败的责任……。当然,即使是在大方向和志趣相同的革命党派内部,要使我们的组织的"风格"完全和学生组织一致,是困难的。……正如今天所经历的那样,从现象上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能够如此不关痛痒的说呀?而且是在我们谈到被杀的'义士'的时候?!……那种事情不但在想象上,就是在本质上不是也绝对不可能么?……为什么那样诚挚而又聪明的孩子们一个又一个地就变成了法西斯?"麻生野焦躁地说道。于是,我重新理解到她对作用子横加训斥的异样的粗暴是来自她内心的莫大的悲哀了。"……到了夜里,警察按照我给他的名片上的地址打来电话了。他说'义士'从大学后边的悬崖上摔下去,又被国营电车轧过,死了两回,所以让我来认尸。至此,我的心已经滴血,给上山集训的孩子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义士'已被法西斯杀死。可是,他们的直接反应却是告诫我不要去找警察,尤其是不能单独去找警察。因为这一事件在党派的现况分析当中得到评价、在集团的上层拿出见解之前,像我这样重感情、爱冲动的人去见警察会惹麻烦的。还叮嘱我特别要避开新布尔乔亚。正说之间,好像重新考虑我们的方案似的,把喉头里的'哎'说成了'R',……为什么突然间每一个党派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法西斯了?这个国家里的青年们?!……我终于不顾一个个打电话来的劝说,前去辨认'义士'的尸体去了。……我在七零五散了的'义士'的遗体中只能清楚地辨识出两只胳膊。两只胳膊都在肘关节以上被齐刷刷地截断了,但是,两只手却牢牢地握在一起,仿佛是举重成功的选手把紧握的双手举过头顶向欢呼的群众致谢!当我看见那样紧握的手指时,我就坚信那一定是'义士'了。这时,我的喉头也像无休止要发出R似地,却是哎哎地哼哼着退了出去。前些时候的集会之前,'义士'利用被示威游行的日程涂黑了的手册上的空白,计算了一千万KW核电站一天的热水排放量呢。我还记得他那时握着小铅笔头儿的硬梆梆的手形呢……"
  麻生野一边哭诉,一边用力甩动头部,流下的泪水也就被甩了出来。但是,仍然甩不干净,她便把车停在路旁。停下车的未来电影家用语言再现"义士"之死时,支撑不住重新又膨胀起来了的哀伤,终于伏在方向盘上呜咽了。我们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听从彻底的务实性格的"干员型"的建议,架起抽抽嗒嗒哭个不停的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后排座位上,把车子开到恰好从那里望见了霓虹灯的为卡车司机昼夜营业的食堂去。小面包车开进了停车场,把她一个人留在车上,我们这些仍然想活下去的就吃饭去了。

  我们这些打扮奇特的人,尤其是我和"志愿调解人"以及头上缠着绷带的森,简直是奇形怪状地走进了食堂。眼下没有办法呀。如此奇形怪状的一行人走进去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这样的恐惧已被难耐的饥饿造成的一切都待吃完再议的违反逻辑的声音压下去了!
  刚一开门,强烈的声、光像要把我们推出去似的迎面而来,我们呆然伫立,马上就被先来的顾客们的目光包围了。可是,出纳的小姐好像早已看惯我们眼前的这种怪态了。
  "你们是从事故现场撤回来的?洗手间里有急救箱!情况很严重吧!?"
  "撤回来的?噢,撤回来的!是很严重?!"
  "志愿调解人"显示出灵活掌握情况的才能,痛得紧皱眉头,用公鸭嗓说道:"夜间交通新闻里,您看见我们的丑态了么?对方死了一个呢!"
  "志愿调解人"果然不愧为周到而又果断的人,像他那样久经实践的家伙,即使因为废话连篇的演讲而遭到殴打和推倒的实践,哈哈,反正是积累了在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的经验了。由于这一问一答,我们一行反而因为奇形怪状而在干线公路旁的食堂里成为得其所哉的客人了。就连先来的那群卡车司机,也没对围着女学生坐在屋角的我们吹一声口哨呢。他们对我们的负伤,好似肃然起敬,却又带着对弱者被暴力所凌辱的哀怜的目光旁观着。虽然和迎接顾客的小猫以及新胜寺护符摆在一起的表指着三点已过,可是,那些像丘比特玩偶一样满面红光的青年们依然呆在那里,并不饮酒……且说,好不容易才来到有东西可吃的地方,就以许久没吃到东西的久违的心情翻开了菜单,可是,遭到践踏的指关节像冻僵了似的,而那起毛的菜单就像雪球儿。
  "给我中式套餐吧。"在这种情形下这样说,大概是最稳妥的了。所以。"干员型"的就大大方方地说道。
  "我要蟹肉炒鸡蛋!"狗脸儿也积极地说道。女学生受到他的影响也争着说:
  "我也要一个蟹肉炒鸡蛋吧!"她不是也有可爱之处么?如此这般,我们围拢小圆桌等待着,"干员型"的毫无疏漏地取来茶水给大家斟上,麻生野表露了莫大的悲伤之后也不会轻易开口说话。有线广播播出无限留恋是月明!"干员型"的立刻眨了眨眼睛说:
  "蒙昧主义!"
  "是的,蒙昧主义!"狗脸儿依旧十分认真地答道。如果对流行歌曲的语言修辞也--评论起来,那还有休止么?哈哈。
  不料,"干员型"的向我眨着眼睛说:
  "'山女鱼军团'的存在,你是怎样知道的?"一下子抓住了核心。
  "'山女鱼军团'在群马县的熊川征收猎枪时,我恰巧在那附近钓山女鱼啦。所以,就那么和'山女鱼军团'擦肩而过啦。"
  "你说的是狩猎同乐会的征收啊。""干员型"的在他那因为谢顶而显得宽大的额头的原来的前额部分皱起小皱褶,眼睛瞪得更大,和狗脸儿互相一视,露出天真的笑容。
  但是,他们交换了与四十多岁的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烂漫的助威呐喊之后,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那时征收的一批枪,一个个的性能倒也不错,但是,既有旧式的、又有世界上最新式的,这就有问题了。学会了使用一种枪,可是另外一种枪又得从头学呀。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牺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啦。由于战术上的失败而造成的事故的牺牲者呀。那是我们最痛苦的时期呀。"
  "如果能把旧枪检修好的话,在一个团体里还是采用一种枪好。原理上和现象上都简单了。但是新枪一到手,就着了迷,不能冷静反思了。"
  "我常常琢磨'山女鱼军团'这个名称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刚才说的钓山女鱼的那个山女鱼吧。"那位女学生十分警惕地提出了问题。她的这句话,如果是革命家及其预备军尽人皆知的话的话,就会在遭到怜悯的嘲笑之前被顶回去了。
  "山女鱼是硬骨鱼目、鲑科淡水鱼。因为我们沿着钓渔人钓捕山女鱼的溪流移动,所以,岩手县的报上给我们取了个'山女鱼军团'的名字。……因为这一名称不大庄重,所以官方也就没加重视呢。如果那些人把它当作重要情报,沿着溪流像抓虱子似的严密搜查,我们可就陷入绝境了,说不定……"
  "'山女鱼军团'的公开的地图是名叫《溪流钓场集》的市面上出售的书,公安如果弄一本在手,他们就连抓虱子的麻烦也可以省去了。可是,我们可就没有比那再痛苦的了。一定。"
  狗脸儿已经把端上来的套餐风卷残云般地吞食下去,现在又急忙转向蟹肉炒鸡蛋,可是,我觉得是他这种书生式的吃法弄坏了胃口,所以他的脸色和目光才那副样子啊。
  "可是,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行军轨迹和'山女鱼军团'这一名称的明显的联系啦。譬如说'大人物A',他以溪流钓鱼基地小镇上的粮食店为眼线,早就来搜集情报了。"
  又是"大人物A"啊!
  "那么,我就想,最先向'大人物A'说起'山女鱼军团'的难道是我么?……可是,他怀着什么目的要向军团打开管道呀?"
  "'大人物A'要利用一切!要统治一切!"狗脸儿的唇边沾着蟹肉炒鸡蛋,扬起脸来说道。
  "可是,山女鱼军团既然策划沿着东北的溪流行军,通了管道又怎样利用啊?"
  "山女鱼军团确实是把它的核心放在溪流边上了。但是,既然是现代游击队,总要在城市民众之间活动的。"狗脸儿又夸夸其谈了。"山女鱼军团能够武装起来、生气勃勃地不断转移,存在于国家权力的势力范围之外,就是因为权力机构之中那些敏感的人们也是动荡的因素啊。然而,中国革命的长征和我们的长征自然是不同的了。其实那只是一种仪式。既然是象征性的仪式,属于山女鱼军团的士兵们就没有必要都去行军了。如果孤立地选择某一时地来看,山女鱼军团的行军人数是很少的。但是,就是那很少的人经常持续地举行仪式,所以,每个军团的战士们都坚信自己在军团里的身分,战士们随意下山潜入城市,然后根据机秘的情报在汇合地点返回军团。避入眼目是比较容易的,扮作孤独的溪流垂钓人,不论是天明之前或是日暮时分进山,都不会引起怀疑。山女鱼军团的经济之所以能够理想地动作,就是因为士兵们在山下劳动,把资金赚回来。也就是说,山女鱼军团是开放的游击队,所以,在心理上也和那种封闭的集团的拘禁的症状是不同的。
  "那么,为什么哪一家革命党派也不采取山女鱼军团的方式呀?"女学生不胜惊讶地问。因为狗脸儿不理睬她,所以"志愿调解人"就来回答她了。
  "一般来讲,如果守在山上的游击队派人下山,很可能立刻在组织的全体人员当中产生一种疑心,怀疑他会不会就此叛变。这种疑心和自己本身所有的逃亡的渴望配合起来,就会毒害组织的成员的心。我所从事的寻求所有的党派都要反省和和解的运动,就是要解除那种毒啊。因为游击队要扩散到民众中去,就必须面向民众,使游击队本身得到解放啊。"
  "你说的面向民众解放游击队,是什么样的游击战略、战术啊?"狗脸儿故意问"干员型"的,然后又淡淡地向志愿调解人提出了反论。"所谓的游击从在民众的海洋之中游泳,并不是说像洗衣粉那样扩散呀。如果那样,游击队就消灭了!……相反,由于向心力永远存在于游击队的核心里,而且每个成员都自觉地向心,那就没有必要在内部进行什么忠诚测验,而且也不会发生背叛了。这才是卓越的游击队的特点啊。山女鱼军团的向心力就是在人数很少的成员坚持不懈的行军当中产生出来的呀。"
  "可是,这个山女鱼军团也烟消云散了啊?"连那个闷声不响的志愿调解人也反问了。
  一听到这话,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立刻转过头来盯着提问的人,然后他俩又相互注视,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但是,还不满足,终于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如此目中无人,简直忘了我们的存在,并且又引起卡车司机等人的注意,空气紧张起来了。
  干员型的故意咳嗽了几声,好像要拦断那些人射向这边的挑衅的目光似的、大模大样地重新坐下。他用已经毫无笑意、扫兴了的小鸟似的圆眼睛看着志愿调解人回答道:
  "山女鱼军团并没有烟消云散,所以,现在仍然不能把他们行军的情况准确地告诉你。……现在,我们已经引起了那些人的好奇心,所以,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既然说过军团的经济政策实行得很顺利,这里就由我们付账啦。"他的同伙立刻订正道。
  麻生野樱麻已经站在出纳员面前,颇有气派地付账了。对于义士之死的悲伤,她已经得到排遣,她是想到为我们付账,所以才不失集团领袖的风度,走下车来的呀。

  我们站起来往外走,办事周到的干员型的向未来电影家致谢,她照例用话岔开了。她建议我和志愿调解人去洗脸和方便。
  "这种为司机服务的饭店,其实就是为了让他们利用那一类设备的地方呀!"出纳的小姐说出令人生气的话来。
  志愿调解人对麻生野的关照不由得产生了迷惘和仰慕,因为她连毛巾都准备啦,他向洗手间的镜子里的自己征求对他的赞赏的同意。那可不是向我发出的号召啊,因为我骑在便器上听见了外边的声音。大概他照在镜子里的脸和我的脸一样冷酷无情,所以,对他自己说的话也没有高高兴兴地表示同意吧。
  当我们走出洗手间时,森和作用子擦肩而过,一同进去了。那位女学生是怎样牺牲自己在帮助他在扮呀?三十分钟以后,她回到车上时,面带红晕了啊。虽说是"转换"成壮年男子了,森也相当能干呀!哈哈。
  不料,那位女学生用目光扫了一下只顾自己落坐的每一个人,然后选了一个位置,她的屁股坐在扶手上,用胳膊搂着靠背,忽然板起面孔,挑起争端。
  "我们现在去哪儿?你们当中只有几个人知道,别人却不作声,这不民主!从前我一直干联络工作,可是,关于我们的计划却什么也不告诉我。这不仅不民主而且还是大男子主义啊……你们俩是山女鱼军团派来监视森和她、还有志愿调解人的吧。那么,就不要把我也当作监视对像啦,因为我也是革命党派的人啊!如果想以参加运动的资历长短来排挤我,岂不是官僚主义么!?"
  这时,干员型的在意想不到的责难之下,为难地用善良而又迟疑的口气回答那女学生道:
  "你说我们向你刮官僚主义风?怎么会有这种事呀。如果考虑到革命的总的前途的话,从前干过多少革命运动并没有以后能把运动坚持多久更重要啊。也就是说,只有年轻的党派成员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既然尊重你,怎么还会排挤你呀。……而且,我们在这些人当中是少数,怎么能执行监视的任务呀!我们只是为了掩护森和森的父亲"转换"的一对儿的下一步行动而来的志愿兵啊。"
  "从前也罢、今后也罢,我们不是都要以森为核心进行活动的么?从最初的袭击就与森共同战斗的你,怎么会感到受排挤呀?"
  因为志愿调解人也这样说她,女学生就把目光转向林,向他救援。我也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一看,那位森已经蜷缩在座位上睡着了。和他"转换"前一样,仍然用臂肘保护着头顶,就像那块塑胶板还镶在上边似的。我看着森,虽然我已"转换"得比他年幼,但我毕竟是父亲,我感到有些事是必须说清楚的。于是,我把焦点定在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身上,向他们问道:
  "请问,你们为什么自愿来掩护森呀?因为按照你们的年纪似乎比别人更不会相信我和森的转换呀。究竟是什么原因啊?"
  "道理是十分清楚的呀?因为我们被森和你这一对儿刚才的讲话感动了啊。至于对你所谓的转换是否相信,可以另当别论嘛。在场的六名山女鱼军团成员,全都被你和森的一对儿的讲话感动了。而且赞成你们所表达的意见,自愿协助你啊。"
  虽然我仍然将信将疑,保留着判断的权力;可是,狗脸儿也想让我感到干员型的讲的话对他们具有重要意义,死盯盯地瞪着我,他劝道:
  "在那里,我们混在年轻人当中,却只有我们被你们的讲话深深打动,当然令人费解了。其实是因为我们赞成你们对'大人物A'统治人的计划的指责呀。我们是根据年轻人想不到的经验啊。'大人物A'在战败之前,用军用飞机把黄金、白银、钻石从上海运到广岛,后来就遭到了原子弹。虽然他的党羽全军覆没,只有财产和'大人物A'本人得救,但是,他也是饱尝了人类能够制造出来的最大限度的痛苦的幸存者了。他似乎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建造与他遭受的痛苦相等的特大机构进行报复,所以拟定了十分庞大的统治人的计划呀。我们觉得你和森发表的'大人物A'氏观,并非耸人听闻啊。"狗脸儿像他分析左翼运动家现状时常用的手法那样,明知对方知道那些事实,却为了履行试探共同基础的手续似的把那件事再表述一番,他就是利用这种手法讲起老板遭到辐射的事的。因为这是我过去从来未曾想过的条件,所以不禁茫然了。作用子却抓住我沉默的空当,提了一个颇有道理的问题。
  "如果说'大人物A'在广岛看到了最大限度的恶,那么,他为什么不去构思能够与之相抵的最大限度的善啊?"
  "按照形式逻辑,倒是这样的。"干员型的拦住了她的话。
  "而且,正是这样才有可能到了最后要肯定'大人物A'实现了最大的善呢。如果森在演讲中叙述的'大人物A'的脚本能够实现,把它视为最大的善也并不过分啊。而且从脚本的各方面来看,诺贝尔和平奖都是稳拿的了。不过,这个善的实现就是'大人物A'完成了对人的统治啊……。然而,对那些被统治也不感痛痒的人来说,'大人物A'确实是庞大的善的机构的创始人和管理人了。而且,当他走向衰老乃至寿终正寝以后,只剩下他的庞大的机构留给后世时,他也就不再是统治者了。不过……"
  "不过!"狗脸儿车轮战似的接过话头儿。"不过,不能因此就短路地认为'大人物A'开始就想完成巨大的善呀。其实,那大概像《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并没有谋划了那样巨大的恶就完成了巨大的善呀。他在自己希望实现的统治人的机构中没加进论理的因素啊。如果把话扯回到那件遭受辐射的经历上来的话,'大人物A'并没有把形势的动荡当作恶呀。当然,他也不是把那当作善事的老好人啦。'大人物A'把原子弹引起的一切当作人类所能完成的事业的范围的扩大了。既然别人能干那样规模大得吓人的事,我也能达到与之相当的规模,因为同样都是人干的事呀。一经如此浅显地解释,我豁然了。遭到过原子弹袭击而产生如此反应的人,以后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任何事情都会去干啦。如果干大规模的事业能与核爆炸相等的话,恐怕所有的人类的行当就都囊括在内了。如果说还有未包括在内的,那就一定是超过地球规模的了。我不是说'大人物A'也把野心扩大到宇宙去了,他只想统治地球上的人,他还没装进思考宇宙现象的思想。"就在狗脸儿那样说时,我看见睡熟的森痛苦地扭动身子。我理解,那是寻求自我表现的折腾,睡着了的森的血、肉、膜、筋和骨,全都要表现它们所支持的精神的声音而蠕动着。这时,在我的心里,听到了与他那无声的呐喊发生了共振的声音。
  是么?那么,既然我们的转换来自宇宙精神和力量,我们就内含着超越"大人物A"的野心的超群的力量!
  像这样理解了他的内心呼喊的意思的我像这样,我理解了他的内心呼喊的用意,也理解了转换之后立刻就决心要袭击老板的森的行动的意义。如此说来,我重新又是森的难以动摇的同志了。既然有了这种自信,对身经百战的山女鱼军团老战士们志愿掩护森和我这转换了的一对儿的怀疑也就消失了。而且,到了这时我才发现把一向局限于我和森之间的转换变为向全人类开放的首批同志已经出现了。因此,我毫不踌躇,立刻明朗地开始了战略战术的探讨。
  "我从前主要负责给老板提供国外核情报。也提供过有关广岛和长崎的资料。但是,他连一次也没说过他自己受到辐射的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对今后的斗争具有什么意义?"
  "就连我和他建立关系以后,'大人物A'也从未提过他自己遭到辐射的任何情况啊。"狗脸儿答道。听别人说,他从战败到美军占领期间似乎也宣扬过遭受辐射的情况。因为我也见到过常常因为回忆起那件事而讲出来的美国人啊。在有关广岛、长崎的报道受到管制的那个时期,也许他是受人指使,要利用这些在国际专利的交易中先发制人呢。不久,他就更加明目张胆地以遭受过辐射这个条件作为运动的动力,打算干一番轰动世界的事业了。虽然我仅仅是以翻译的身份列席了那时和"大人物A"保持来往的美国人和"大人物A"重开有关专利等问题的谈判时听到一些忆旧的话。
  "他是日本屈指可数的会说英语的人,给'大人物A'当翻译,常常住在美国呢。"干员型的补充道。他们又都露出满面微笑。作为山女鱼军团的士兵,利用沿着溪流武装行军的间歇到外国去当翻译,真有这样的成员啊。当然,'大人物A'知道你是属于山女鱼军团的啦。你和'大人物A'去亚特兰大时,不是通过你和黑豹党取得联系了么?"
  "和他们的关系,根本不起作用,因为他们太不勤奋啦……,据我所知,'大人物A'在媾和前后的计划,好像要以广岛和长崎为自由贸易港口,从世界各地招来瑞士模式的银行呢。因为既然已经在那里投掷了原子弹,这两个城市就不会成为第二次核攻击的目标了吧?在核时代,把钱存在广岛、长崎的银行里,也许要比瑞士银行安全呢。所以在预备谈判时,出现了不明国际的飞机马上要对瑞士进行核攻击的威胁,于是,那位美国人就问,你是在现实当中经历过原子弹的人,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暗示又要使用核武器呀。听说大人物的回答是:不,因此才不!"
  "虽然计划本身失败了,但是,它现在还有影响,那就是瑞士银行的预防核攻击的特大体系啊。"干员型的说道。
  "'大人物A'要干的事好像都半途而废了,其实,一个计划的中途消失就是隐秘在背后的大交易的成功啊。"
  "你充当翻译的老板和美方的谈判是什么内容?"
  "谈判的流产不过也是私下里交易的掩护啊。譬如进口私人住宅用的防核设备生产线。"
  "那也许和我提供的情报有直接关系呢。"
  "事实上是的。而且,我和你之间是被'大人物A'硬给分开的。如此各自孤立地为'大人物A'效力的人们,很难追踪调查他在总体上想干什么或者已经干了什么。"
  "我在大学里的朋友替老板在欧洲当联络员,然而,他在古巴危机发生后不久就自杀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友,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为老板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所以,真正的事……"
  "我们知道,他的事!他想在欧洲建立山女鱼军团的根据地。"
  我们感到老板的影子作为新的、更大的威胁,正在向我们逼近。我们每一个人都默默不语,玩味着刚刚弄清楚的老板的为人。
  一边开车一边倾听我们说话的未来电影家这时插话道:
  "森的父亲,你如果真想和森一起活动的话,森睡觉的时候你也应该睡呀。……刚才你也许为了在山女鱼军团面前保护森而硬挺着,但是,现在既然相互都是为了掩护森而战斗的人了,也就没有必要睁着眼睛警戒啦。"
  "是呀。大家都睡吧!可是,在哪儿睡?我们呆在这面包车里能开进汽车旅馆么?"就连志愿调解人也困得晕头转向的了。
  "就睡在车里不好么?像森那样,把行李架上的毛毯盖上。不要吵醒森,放倒靠背,给他也盖上毛毯吧。……为了暖车,我一直这样开,可是,我也困了,太危险。所以,不要暖气了,把车停在那边吧。"
  于是,我们窸窸窣窣地收拾,准备睡觉,女学生给睡着的森裹上毛毯,然后回到驾驶席旁,好像为了从一旁协助驾驶,如果发现她打盹儿就替她开车!这样的小姑娘也具备干实际工作的人的基本素质,我不禁为之感动了。我一边仿佛旋转着陷入睡眠,一边可怜而又不安地思忖着:我曾经肩负过那样的净化世界的使命么?今后能靠自己的力量肩负起来么……

  后来,我做梦啦。梦?你也许怀疑怎么那样巧。可是,真的做梦了。而且,在那梦里,隐喻了转换后的我和森生活着的现实世界与超越了它的宇宙精神的关系。如此重要的梦,现在没必要再隐瞒了吧?因为我过去也向你梦啊梦啊地讲个没完啊。哈哈!即使这样笑出声来,你也不要误会,以为我想散发笑料吧。因为在我包括转换在内的双重生涯里,越是努力工作时,就越想把那梦说出来,简直无法控制,就只有哈哈大笑了。虽然我讲的完全是梦幻的内容,但我希望你认真地记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森在梦中生活的世界里是轮廓鲜明的,也能够准确地掌握我们生活的实质。也就是说,不论我还是森,都是山女鱼军团的战士。而且,当时正走在沿着溪流的长征路上。虽然我们都穿着涂了迷彩的野战服、戴着银色的防水眼镜,一副军人打扮;但是,并非穿上迷彩服就使我们易于隐蔽在树木草丛之中,而是要使我们从日常的埋没之中崭露头角了。那迷彩是由覆盖着乳白色薄膜的黑灰色和渗到表面的粉红色斑纹构成的,简直像在波光潋滟的急流中一下子甩出来的山女鱼军团的狭窄的前胸的颜色。那就是我们的绝妙的战斗服。环顾周围,到处都是迷彩服的大军团,不禁令人想起根钏平原,大河里的水下摄影所拍摄的盛开的樱花似的山女鱼的鱼影啊。
  身穿山女鱼迷彩野战服的战士们,从溪流的两岸向稀疏的桦树林一带扩张,敏捷而又坚定地行进,他们边走边发出比小溪流水声稍稍大一点的哩、哩、哩的歌声。那歌声既是对同伙的亲切的勉励,而且也是为了暗自夸耀。这哩哩哩的声歌,和我醉心于业余棒球的少年时期、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孤独的垒上听到的那哩哩哩的呐喊是根本不同的呀!仅仅听到这新颖的哩哩哩的唱和,新加入的我和森就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山女鱼军团里集聚了非常理想的一群人了。而且,我们也自情不自禁地发出哩哩哩的声音行军了。过了一会儿,我和森在一同行军的战士当中,一个一个认出了我们在一生当中曾经遇到过的各种各样的人。"啊,你也来啦!"这种惊奇与"你也是山女鱼军团战士啦!"的深一层的认识重叠了。因为队伍好像映在我们的四面八方的银幕上的立体影像那样流动,我和森就在那些战士当中不断地发现了旧相识。
  而且,那些令人怀念的人们--战士们,不但充实和镇定了我的灵魂,而且也是生机勃勃的解放的转机。寓于他们存在的角落里的我的过去的一片一片的回忆,都在鼓舞梦中的我:"不,我过去的生活,并不是一无是处啊!"当然,这种情感是和梦中的森共有的了。
  我和森雄赳赳地、但并不粗野地走着。我相信只要用眼睛向立体影像的更深、更深的内里望去,就一定能在樱花的花影般的鱼群似的山女鱼军团当中找到奋勇向前的我和森的未来的幻影。
  在梦中的山女鱼军团立体全影画面上,缢死在巴黎的那位朋友,像温驯的马似的向一旁伸着缠着扁桃腺敷药绷带的脖颈。他低头走着,当他踏着浅滩上茂密的水田芥时,侧斜的脸上露出燃烧的紫色火花一样的眼睛。他的法国妻子像国际志愿女护士似地在身边伺候着。也许那些朋友们是要替她采摘水田芥的。虽然这位妻子已经知道他死了,却非常奇怪,像一点儿也不知道似的。
  义士也参加行军啦。虽然由于处置他那七零五散了的躯体的医师的笨拙,义士能动弹的关节都像用木钉钉住的偶人,但是,他的双手仍和从前一样紧紧地握在胸前。我看他那样子,就像一边解数学新题,一边参加长征。麻生野樱麻佯装没看见义士眼里的紫色火花,不辞辛苦地护理他。如果没有她的服侍,说不定这位刚刚能走路的、步入老境的偶人战士,会猝然扑倒呢。不过,那位义士一听到歇息的号令,立刻就想躲到垂柳背后,稳稳当当地性交一场了。哈哈。
  如果做梦的人清醒而又理智地回顾一下的话,就会知道那场万次闪光灯照射下拍摄的慢镜头喜剧电影似的集会上的混乱,也是揭发和反对老板在各个领域进行大规模统治人的阴谋的山女鱼军团制造的大混战啊。请你回想一下把假牙当作响板来战斗的义士的英姿吧!
  但是,现在已不再是象征性的战斗了,山女鱼军团已经转入现实的进攻了。他们哩哩哩地呐喊着,要打倒最强大、最凶恶的敌人--老板。
  可是,我啊地大叫一声醒了。因为当我和森的灵魂得到解放的梦将要结尾时,突然撞在死胡同的墙上我被吓醒了。可怕的噩梦像荆刺一样扎进我醒来的肉体和精神,造成从梦中走向现实的痛苦的创伤。难道使我和森转换的宇宙精神也发自被山女鱼军团定为攻击目标的老板那里么?如果他就是给我和森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的话,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寒冷和击穿我的全身的冲击,使紧闭双眼的我震颤起来。一会儿,我感觉到我的面颊挨在被玻璃窗上的水滴沾湿的窗帘上,我才意识到现在我并不是站在宇宙的地狱面前,而是和森一同呆在小面包车里。从窗帘的边角上往外一看,远远的横滨港映入眼里,我们正在丘陵小区的拆毁了的一片旧房子的工地上。即将黎明的天空像遮着那层乳膜似的昏暗。在远远的海港上空,虽然也遮着乳膜,却已渗出了淡淡的红晕。那隆隆的地声似的声响,大概是因为丘陵背后通着公路吧。虽然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和她那位巨人弟弟的车子快速地穿过长途卡车的行列,在我的意识中一闪而过,但是,我用指尖把窗帘塞进窗框,又恢复了寒冷的暗夜。我静听着睡眠中的森的气息,也听着现在都属于我们的同伙的在小面包车里的假寐者的呼吸……。虽然我忘说了,可是,在那场梦中的山女鱼军团的长征里,你和你儿子都英勇地参加了呢。哈哈。
□ 作者:大江健三郎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第十一章 丑角集团晋京

  但是,我也不能总是按照这样的做法一直拘泥在我经历过的细节上讲述了。虽然我觉得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可是,如果就在把那一切都务求详尽地谈论和记述的过程中现实的我和森以最大的速度恢复了对转换后的社会的认识而一下子闭住向你报告的嘴,恐怕你也沉不住气了吧。
  而且,我也不指望你把我说的话,一句不拉地、逐字逐句都写下来呀。我所想像的是,你应该把我拉拉杂杂的杂木林似的语言,适当地砍伐通风,使它成为具有文采的词林,那才是我的叙述和你的记录的关系呀。正因为如此,我为了预防你不要漏掉认真记述之后才发现的有意义的细节,所以才把一切经过全都不问巨细地说给你了。可是,你居然不做任何选择推敲,把我说过的话全都记下来啦。如果照此下去,要写到我和森的转换这一辉煌宇宙的行为时,恐怕还得几万字吧。就在我的讲述和你的记述的进展当中,也许没等达到最终目的就流产了。因为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儿的真实性,现在只能在你的记述上得到证实啊!
  虽然已经叙述过一遍,但是,代笔作家仍然认为在记述森的父亲的固执己见的讲述当中受到了他的影响。同样,森的父亲也认为他在这场记述当中受到的影响也越来越深。臂如森的父亲所表现的对语言的关心,那是从事有关语言的工作的人才会在经验当中养成的这种品质啊。
  总而言之,重新认定了我们对如此写下来的事共同负责的关系是有效的。大概代笔作家在他能够固执己见地宣称森的父亲和森的转换的真正的意义已经实现之前,是不会结束这个记述的吧。代笔作家要求森的父亲在他固执己见地声称已经实现了他们转换的真实意义之前保证不封口。如果森的父亲敢于单方面断绝联络,代笔作家就得千方百计地找到森的父亲,强迫他张口说出转换赋予他的使命怎样了,这大概就是代笔作家的新义务了。
  我这样约定了。不过,我也想出了一个当我终于说不出话时的代替的方案。既然你现在自发地要求共同承担写下来了的语言的世界,那么,当我说不出话来时,后边的话就得你自己听你自发的声音、自己去记述了。大概只能这样在记述中体现我和森的转换的真实的意义了。当我被监禁或者遭到杀戮而在最近的将来不能发言时,其原因就在于我和森的现实的行为。因为我们的行踪去止一定有所报道,所以,你根据那些来代替我发言并且记述,不是并不困难么?而且,你早已为了应付这些经过锤炼了啊。哈哈。
  且说,当我重又醒来时,外边的人群围着小面包车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地一片喧嚣。如此令人发懵的喧嚣,我居然能睡着!大客车旁安装着移动发电机,大概是与那家伙接通了的凿岩机正在挖掘混凝土地基。
  虽然如此,说起我醒来的直接原因,恐怕并不是由于那喧嚣,而是由于乘客中涌出来的另外一种声音,使将要醒来的我感到窒息。那不是别的,正是志愿调解人的专心致志的可怜的、嘟嘟囔囔的祈祷声。虽然如此,我这个转换了的年轻的肉体,还比在客车里的任何一位乘客都在那声音中睡得时间更长。那些人都比我先醒,却在志愿调解人的祈祷声中连身子也不敢动一动。
  我睁开眼睛,在叮当叮当、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吵闹之下开始探索祈祷的含义,一想到此人有那么多忧虑,我这颗转换了的年轻的心也为之吃惊了,对那个泰然地被推倒、泰然地被拳打脚踢又泰然地大声呻吟的志愿调解人。其实,那不像祈祷而更像倾诉。他好像发自内心地请求宇宙法院的审判长选择审判人类的证人时要多加小心。众所周知的那个元件--地球向最终的结构冲去的日子不远了,人类最少也得请求延长四、五千年,然后再进入最高审判,而那个从宇宙的远方出差来的法官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只从地球人当中叫了一名证人。既然是这种情况,那就只有祈祷千万不要选上志愿调解人了。请不要选错呀!请不要选错充当宇宙法院证人的人呀!而且也不要错选电视女主持人一类的人啊!"扑嗤!"麻生野忍不住大笑,小面包车里的人们从祈祷的咒语中解脱出来了。
  "……我对你祈祷的内容本身是同情的呀。不过,你列举的不希望选中的人类代表的实例,可是越来越是古怪的人啦,嘻嘻!对不起,因为我认识几个如被选上就坏了事的电视女主持人啊!嘻嘻,哈哈哈哈!"
  "……外边的声音那样大,我以为我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呢。"志愿调解人表示惶恐和惭愧。
  "反正,我不该笑,抱歉!……那么,现在,大家起床吧!今早的报纸上出了有关'大人物A'的奇闻报道了。"
  "大家不要打开窗帘!"坐在助手位置上的作用子急忙制止大家。"在车子开出去之前……"
  虽然不知那是为了什么,但是好像是恰当的警告,我们便咕咕容容地服从了。在黑乎乎的车里发动引擎了,实践证明总是仔细周到的未来电影家,连续发动了一会引擎,女学生一下子打开前窗,让汽车开起来了。激烈地摇荡的汽车简直要翻车似的,我在其中却开阔了眼界,万里晴空中耸立着油画儿似的壮丽的富士山。如此绚丽的风光加上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的噪声,我好像只是为了泄气似地"嘻"地笑了一声。小面包车迅速地改正了路线,驶上了公路。可是,那些工作人员不是踏着混凝土的废墟,从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的土地上小跑着追来了么?
  麻生野好似暴风雨中乘风破浪的舵手,忽左忽右地摆动她的肩膀,终于把车子驶上了公路,一下子加速了。然后,一边勇敢地驾车,一边扭过头来,露出胜利的笑脸叫道:
  "因为今天一大早来施工的人们说要把我们的车从栅栏中弄出来,我就耍弄了一点小策略!我说,女演员在车里休息一下就要拍在瓦砾上裸体奔跑的场面!于是,工棚的洗手间允许我们使用了,他们说报纸也可以带进来了,对我们非常亲切啦。他们为了让女演员快些醒来才把施工的噪声加大了呢!
  "从推土机上跳下两个戴安全帽的家伙,还带着照像机哪!"志愿调解人也顺着未来电影家的话说道。
  然而,尽管那位女学生常常协助麻生野,却绝对不肯迎合,总之,她是个总有点原则性的姑娘。
  "虽然你在栅栏中继续停车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要说什么拍摄裸体女演员奔跑就好了。不但嘲弄工地上的工人是小资产阶级作风,而且提出女性的裸体本身就是向大男子主义谄媚呀。"
  "算啦,事情已经过去啦……,那么,你们大家看报吧,当真登了稀奇古怪的报道呢!"
  立刻响应的是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女学生毫不犹豫地从通道上走过来,把报纸递给森。而且,好像她俩之间立刻产生了默契,这报纸应该让森首先看。
  低头看报的森的脸上,已经不仅是没刮胡子,而是定了型的络腮胡子,十足地表现了壮年人的性格,令人觉得那面孔不是转瞬之间的转换所形成的了。如果按照艾里克森①的说法,那就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亲身经历的危机"之后,才开始不偏不倚地掌握自己为什么来到这尘世之上,终于想要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的既稳重而又苍凉的一副面孔了。
  ①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二-?)美国精神分析学家,思想家。
  过了一会儿,那个森抬起头来,直视他看得有点畏怯,可是,森的目光似乎在鼓励我。但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稍微带一点忧伤的带茶褐色虹彩里的瞳孔里涌出欢快的情绪来。虽然好像发生了某种严重的事,但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机,其中的有趣之处不是也足可享乐么?那就是这样的眼神。在转换之前,正是具有这种眼神的森,曾经掉进热水浴桶、被大狗咬过、也从树枝上坠落过。我看着他的目光立刻对自己说:森想从那样宁静的、预感到了悲哀的内心深处捞出欢乐的希望,然后向它挑战,这一次我也要和他一同冒这个风险了!我从森手里接过报纸,把那篇报道读给大家听。
  "老板住进医院啦。到那里来的有他的地方性的根据地的农民、林业工人以及其他,一共五十来人呢。当然是来探视老板的病情的了。听说那些人都装扮成丑角,坐在医院门前。写下这一幕的记者确实很有讽刺性,他嘲笑那些人既有扎根于民间传说的装扮、也有二流子戏剧的戏装和假发,甚至还有卓别林和高濑实乘,而且这喜剧演员都是两人扮一对的。不料,这一群丑角现在正在转化为难民集团了。虽然医院方面想排除他们,老板却借口那是当地的"吉祥"而让他们继续坐下去。"单从小照片上看,那就是相当混乱的'吉祥'啦。哈哈!"我笑道。但是,刚才在森的眼神是明白表示的行动的号召,却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了。

  且说,那女学生把报纸传了一圈儿之后,重新仔细看着报道上的照片,叹息道:
  "为什么日本农民的觉悟如此低下,而且表现得如此粗野啊?不但愁眉苦脸,而且一副穷相,还在那里吵吵闹闹,太糟糕啦!实在距离革命农民的形象太远了!"
  "嗯?!"除了她以外,谁也无言可答了。
  "啊?不是嘛!弄这种无聊的打扮、打算干什么,在那种地方?"
  "也许正因为是那种地方,所以才乔装的呢。"干员型的俨然以大学预料或者短期大学讲师的神态,向她指教。"我认为农民的乔装越是粗野越好。如果单看这张照片,的确他们都是愁眉苦脸的。但是,我想,他们只要拿出精神来开始活动,就会以快活的喧闹使观众哈哈大笑,他们自己也会连笑带叫给大家看呢。这是土著的丑角集团啊。据报上记载在'大人物A'的本地,每逢祭祀、庆典的祈神活动,都有这样的化装舞蹈。从那些成员来看,他们就是当地的最大保护人的临时救场员,所以应该出场去祈神消灾啦。"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写着他们像难民似地坐着吧。可是并没写他们又跳舞又祈神啊……,即使是举行那种仪式--当然驱鬼并不科学,我看只在那时化装就行啦。报上写的是他们如同疯子一样化了装坐新干线到东京来了。哈哈,一行五十人啊!这里边有什么必然性?"
  "显然,他们是出于恐惧啊。如果不化装成丑角,以本来面目是不能接近'大人物A'那样可怕的人物的。而且,他们对晋京和乘坐新干线这样的事情本身就害怕呀。所以,他们为了鼓励自己,才利用化装来寻求和现实世界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啊。"
  "我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可是,也没有落后到残存着这种风俗的地步啊。"
  "一个地方是否落后,并不一定能从表面上看得出来啊。"干员型的回过头去看看狗脸儿,他这次扑哧笑,弄得谢了顶的秃头通红。"你没想起那个么?咱们称之为嘉鱼式的那个?"
  "我们是从山女鱼军团当作行军地图的《溪流钓鱼场大全》一书中学来嘉鱼式的。写那本书的是一个把钓鱼的写走了形的独特的文学家,他的想法也很独特。他说,在所有的溪流下边或者旁边,都有一条地下暗河。连接两条河的是名叫勾娄的通道。嘉鱼在地下河里产卵、成长,而且最后也死在那里。地面的河水里只允许嘉鱼社会的标准数的嘉鱼从地下钻出来。作为它的证明,就是山上的砂土埋住了溪流,也会流出水来,并且能钓到嘉鱼,据说那就是生于地下河的嘉鱼钻到地表上来了。"
  "因此,在某一时期,我们要在现实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制造另一个社会,而把山女鱼军团定义为从那里通过勾娄来到这个社会的游击队……,不过,革命是社会内部产生的,所以,游击队就是它的起爆装置啊。由此观之,嘉鱼式的山女鱼军团理论就是参照这个才战胜的呀。"
  "如果在这里援引那种想法,我看这个丑角集团正是嘉鱼式的了。他们不是在当地的小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经营着地下暗河的另外的社会么?而且,恰在'大人物A'负伤时,他们不是就从勾娄里大批钻出来了么?大概平常从他们当地的勾娄里钻出一两个就够所需的丑角数目了,也许就是一村一个吧。像东京这样表面社会已被现代化的砂土所掩埋,已经到了丑角绝迹的时代;但是,在它的地下暗河的社会里,仍然存在着嘉鱼式的丑角的诞生、成长和死亡的地方啊。'大人物A'明知如此,可是却由他亲自召集了那一伙呀。因为要大批地从地下钻出来,首先就得花钱啊。"
  "他为了什么?!"女学生急不可待地叫起来。
  "我和森都认为是山女鱼军团所说的那样!"
  我不得不打断作用子了。"难道老板召集丑角集团不是对转换了的我和森的默默的召唤么?不论是转换为二十八岁的森还是十八岁的我,仍然和自然年龄的人有所不同吧。所以,只有让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也加入这个丑角集团,才能和周围谐调一致啊。既然有了召唤,我们就加入,然后等待接近老板的机会吧。"
  女学生刚刚要向我反驳,森只用微微的动作,立刻就封住了她的嘴。莫非是他希望我把刚才涌上心头的行动计划向大家发表么?我获得了力量,于是开始了说明。
  "老板"当然是实力派了,这所医院也是受他支配的医院,所以,要向大众传播隐瞒他的病情是很容易的了。而且,虽然这话在任何地方也没出现过,但是,我总觉得在作用子和森的袭击之下,老板已经是垂死的了。他明知如此,却要利用我和森转换的力量进行最后的一场大赌博呀。像老板那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人,在袭击他的森的身上,不会感觉不到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如果对照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在大吵大嚷之中透露的情况,好像老板的第六感也起了作用啊。因此,他可能早已预料到我和森发生的是足以使这个世界的秩序颠倒的事情了。也许他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我和森的奇怪的情况在此时是可以利用的,而且也是他的第六感告诉他的。总而言之,我感觉到,老板一直在等待我们。"
  "虽然他确实可能等待过,但是,他是做好了抓捕你和森的圈套而等待呢。"未来电影家显示了她的冷静。
  "如果仅仅是替警察下圈套的话,还有必要在那种地方大动干戈召来丑角集团么?我看老板不是那种人。而且,不管那是圈套也罢,或是别的什么也罢,我和森都感到现在受到转换的所带来的精神的驱使,非要钻进那里不可啊……如果老板要把我们的转换利用在他的计划之中,我们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顺势反击,挫败老板最后的统治人的野心。何况现在处于斗争刚刚开始的阶段,从转换了的我俩最为熟知的角度来看,这一点可能对我们最有利了。"
  "是呀。"狗脸儿露出和什么人争辩似的神情和口吻说道:
  "如果你们的转换的力量陷于被对方抓住、利用的地步,你们会采取自爆来消灭那力量的!'大人物A'不会轻易取胜的呀!"
  "……从前我就想过,革命党派中的那伙人是强硬的,他们如果真的相信森和森的父亲的转换,两派就都想把那一对儿弄到自己手中。而当他们办不到时,就会设法消灭他也不让敌人得到。志愿调解人也这样说过。所以,我认为森和森父亲应该尽快按照使命开始他们份内的工作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我赞成你们混进这个丑角集团去和'大人物A'当面对质。"
  森逐渐被活力燃烧起来,虽然沉默不语,却一个劲儿微笑,而且在微笑中带出"如此一来,我们的行动终于得到认可了!"的神态。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连进行掩护活动的余地也没有啦。"干员型的和预料我和森能采取自爆的狗脸儿恰恰相反,冷淡地、有些失望地说道。
  "不,如果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紧随我们身后出现在医院里,我希望你们即使使用暴力也要排除她,那将是对我们的最好的掩护。那家伙如果戴上黑盔帽来,说不定会被误认为化装的丑角,她能够畅通无阻地混进丑角集团呢。"
  这时,除了森以外,大家都笑了。我并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这样说的。我真担心……
  "森和森的父亲这副样子还不像丑角,还不够夸张,你们得化装得很像才行啊。我去电视摄影棚去筹办些服装来……,趁你们为了潜入而吃饭和休息的当儿。我刚才设计了一下化装演出的计划,不过,现在森和森的父亲都往自己转换了的方向,也就是向着年轻了的和年长了的方向,细心琢磨琢磨吧?!"

  三个小时以后,我和森来到了丑角集团群集的医院门前,我们已经从未来电影家的想象力那里得到启示,彻底地经化装过了!
  森在他转换了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百岁,化装成超级老人了。垂到脚跟上的肮脏的黄白相间的头发,同样颜色的胡须,再加上用两条兔尾做的眉毛。森本人的痕迹只剩下闪耀在含着忧郁的虹彩的眸子里的快活的眼神了。而且他还穿了灰色毛毯缝成的长袍,拄着扭劲儿的榕树气根似的金属手杖,脚蹬着帆布鞋上绑着木片的仿制木鞋!
  至于我,简直装扮成袋鼠那样大的洋娃娃了!因为我把原来可能是肉色而脏成灰色了的大洋娃娃的服装整个套在身上了。头上戴着粉红色带褶儿的帽子,遗憾的是露不出年轻美貌的脸面来呀。哈哈。
  静坐在医院大楼旁的丑角集团的那一伙,自然也化装得千奇百怪,却被在医院对面下了公共汽车正在横过马路的我和森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可见我们化装得十分彻底了。
  我隔着马路看了最初的一眼,立刻就感觉到他们由于受到外界的压力而被迫向内里紧缩似地聚集着。从那静坐的一堆人里,为了对付我和森的出现,立刻蹦出两名警备人员似的家伙摆起架势。他们一身漆黑的橡皮衣,戴着防毒面具,装备着火焰喷射器似的武器。因为防毒面具的眼镜容易呵气,他俩都挺着脖子想往这边看得更真切些。哈哈。
  我和森穿过车队的缝隙,刚刚横过了马路的一半就停住了。我们无奈地远远地望着丑角集团。超级老人穿着仿制的木鞋当然难以行走,为了让别人看上去像个大娃娃而穿的服装本身就否定了身体的灵活,简直是不堪重负了。哈哈。虽然是早春天气,森和我却已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喘气,等待着汽车的行列过去。那些驾车驶过的人们,当然要被超级老人和袋鼠似的大娃娃弄得瞠目结舌了。他们乍一看见,怪模怪样的残疾人似的我们,又困惑又生气,可是,一会儿就松驰下来露出轻蔑的微笑向四下里张望,原来他们以为是在拍摄被人们称为"让你吓一跳"的电视节目了。
  当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横穿马路的机会,脚底下蹒蹒跚跚地向那一群丑角小跑过去时,这才看清了身穿撒农药用的橡皮服的两名卫士的面前,出来了那一伙人的外交人员。仓促之间以为是大脑袋的孩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步入老境的满面忧愁的男人和站在那里还在从塑料杯子里抓出食品吃的胖女人。他俩虽然不曾化装,但是,一个是侏儒、一个是病态的肥胖,单凭这些在当地就足够被当作丑角的了。因为像那样身体残废的本身,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那就是降低标准、是次品,所以也就够上丑角的条件啦。化装自不必说,如果连言谈举止也不需要另加丑化的话,他们就能既不愧于丑角的身份,而且又能担任外交负责人了。
  "喂,喂、你们俩!"那个侏儒汉子拿出发言人的架子,仰着脸,泰然自若地说道。"喂、喂,你俩,打扮成那副样子想干什么?"
  我,笑了!由于一下子笑得太过火,那件娃娃衣更加难受,紧紧绷在身上,我边蹦带跳地还在笑!森也摆动着遮遍全身的帘子似的白发,胡须下边的嘴像泥鳅似的吭嗤吭嗤地笑着。因为转换前的我和森,就常常这样捧腹大笑啊……
  穿褐色西服的侏儒发言人,用圆圆溜溜的手指正了正领带,注视着笑而不答的我俩,忽然满脸皱褶,打了个喷嚏。原来那一声就是凝聚了极大能量的、忍俊不住的大笑的开始啊!我们反而目瞪口呆,消失了笑意。这时笑得满脸发紫的侏儒发言人,消逝在静坐的后边了。那是因为他觉察到自己的台词儿太滑稽了。这位丑角的聪明才智不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了么?
  留在后边的胖女人,用手指在贴在山峰似的胸部的杯子里搅和,然后捏出来什么,一口吞了下去。我看很像是带杯子的干面,用那里的自来水冲得软了,捏成团儿吃呢。可是,她仍然瞪着鳄鱼眼,我和森的笑已经平息,她还在责备我们非礼似的看着我们。我留心一看,所有的丑角集团成员都默不做声,对这边似看非看。
  这时,胖女人把刚才用来吃东西的三个指头在锃亮的肩头上像沾刷子似地抹了抹,把杯子盖上盖子又揣进了怀里了!然后,她大声喊道:
  "喏,先请坐吧!"
  用她那三四层的下颚,傲慢地指着应该坐的地方。
  如此这般,我俩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丑角集团。森和我挤进战后业余棒球兴盛时每到夜晚复员青年们就着迷的赌徒戏中的国定忠治①和他的干儿子、恶代官②以及陪酒女郎等扮相密集的地方,森的木鞋踩了那个穿日光圆藏草鞋的人的脚,他仅仅摇晃了一下油漆过的剃光的前额。其实,闷闷不乐、垂头丧气的可不是他一个呀。
  ①国定忠治,日本江户时期的赌徒,原名长冈忠次郎,为人侠义。
  ②代宦,指江户时期代替大名管辖一方的官员。
  我想那大概是老板的秘书关照过的,我们刚刚盘腿坐在铺在混凝土上的泡沫苯乙烯板上、我和森就和全身扎绷带的男女丑角挤在一起了。他们的绷带缝隙里耷拉下废毛线头儿来,使我想起吴①造船厂遭受辐射的强制工回林时因为烧伤而浑身缠着绷带。当母亲给他解开时,肥大的蛆虫掉下来一大堆……。这一对男女化装的大概和我们村的那个人一样,是当地祭灵活动中的瘟疫或者病虫害的变种--原子弹死者的冤魂吧。再留神一看,我们周围的那些装扮的丑角中,既有战死在南洋群岛的步兵和扎头带的特工队员、也有淹死的水兵,他们都坦然地和卓别林、马克思等人呆在一起。还有浑身涂了炭黑、光头上戴着半个足球的在空袭中烧死的亡灵……。我对那些乔装的人看得入神,可是,不知不觉之中,那个身缠绷带的人轻轻地甩开了我的曾经扯下过毛线上的蛆的手。虽然他的动作表明他在暗暗生气,但是也不仅是他一人这样啊。这个沉默的集团是一个疲惫而又焦躁、不愉快到了超饱和状态的集团啊。尽管如此,也没有谁打算从那里掉队。因为既然这样化装过了,如果在卸装之前不干点儿什么热闹,也不甘心,他们就是怀着这种心情静坐的。
  ①吴是日本广岛县的海港,曾长期充当军港。
  虽然我很快就受到了那种氛围的影响,森却依然悠然自得,他把被风乱的头发拢在胸前,以免妨碍周围,被胡须掩蔽了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朝着天空。我重新感到森的存在是值得信赖的,只要我这样陪伴着森等待机会,我相信森和我这转换了的一对儿,一定能按照使命自然而然地走向行动的顶点!
  且说,现在包括我们在内的丑角集团所坐的地方,就是形成医院主体的长横加突起的短竖的T字型楼房的那个镶满玻璃的短竖的左侧的里边。和我们这些稀奇古怪、脏里巴唧的打扮相反,在玻璃隔墙的另一面,聚集着等待着按顺序挂号的孩子们,他们早已等得厌倦了。这时,我发现了含义很深的举动,有人正以众多的孩子为隐身草,一个劲儿地为我们丑角集团拍照。他们用的是波拉一步摄影机,必须由两个人操纵,其中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把胶片一张一张地抽出来!他们肯定是老板的秘书,而且,他们的工作也一定是每隔一定时间就给丑角集团拍照,然后用它和以前的照片对照核实。那么,他们肯定会在这次拍摄到的新照片中发现决定性的变化。老板办公室里的画符号的红铅笔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在我俩的影像上划上圆圈儿!森混进丑角集团充满信心的等待,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呀!

  就在这当儿,我们周围的丑角集团发生变化了。刚才还是分散得乱七八糟的丑角们的心理状态,现在出现了团结集中的苗头。没想到和我刚才发现和推测的完全相反!就连森也把老迈的黄白胡须和眉毛正面朝着那边儿了。
  在丑角集团的前边又出现了我们来时已经告一段落了的对外来人的讯问仪式,但是,好像问题并不在于从外边来,而是在于从这个集团去过什么地方而又回来了。焦点就是那两个戴鬼脸面具的丑角奄力拉来的花车①。在现在的东京已经罕见的自行车拖车上,架起比拖车大两倍的木台,在台上安装了一个又大又蠢的狮子头,组成了这部花车。隔着花车和戴鬼脸儿的那两个争论得热烈的,是打扮成现役消防队员和丑角中的管理人员的人。我觉得他们化装得实在逼真,没想到那两个真是从消防队来的呢。哈哈。和刚才一样,侏儒发言人和胖女人也率领穿黑色橡胶服的守卫参加了争论。
  这一切又引起我这个年轻人的好奇心,我从丑角集团中踏开一条路走了出去,但是,半路上来听,一下子弄不清楚他们争论的原因。我一边设法找到那事情的脉络,一边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引起问题的花车。如果仅就狮子头的外观来说,那是相当排场的啦。但它令人觉得有点别扭的,是整个下颚都掉了,而且,仰面朝天了。把金漆脱落了的狮子头固定成那种姿势的是一大堆剥光了的偶人--从涂了白胡粉肚子的金太郎②到裸露出鳗鱼身子的偶人,当然,丘比特本来就是裸身的啊。哈哈。除了那引进旧式的偶人之外,还有最新产品的机器人,杂七杂八的裸体的偶人塞满了狮子嘴,当然要从它的下颚里冒出来了。而且,在狮子头的周围还挂满了地藏庙里悬挂的那类破布幡和五色纸旗,地上乱堆着偶人身上剥下的衣服和小被褥。
  ①祭祀时焚烧的花车。
  ②日本童话中的大力士。
  且说,那场争论依然,谈不拢,争论的人本身也焦躁起来,戴着木雕鬼脸儿的那两位把它往棕树皮似的头发上一扬,露出了大汁淋漓的农民的脸。至此,虽然说话利落了,但是论点依旧模模糊糊。
  "本来,像这样国家规模的欺骗是应该报告先生的!可是,我不想因为这点琐事就去打扰重病的先生!"
  "胡说!先生、先生,你说了多少遍,你说出那个病人先生的名字嘛!"
  "可是,我们是正式选举出来的町议会议员,难道是欺骗?是孩子们派来的?"
  "不要那样说嘛!你们这副样子来到东京,哪里是什么町议会议员?竟说什么胡说!议程开始!一类的正经话。不要走上岔道嘛!
  "我们祖祖辈辈烧花车烧了几百年啦,如果悄悄儿地烧也就没事了,嘛!因为有人特意嘱咐我们去当地消防队请求批准,我们就拉着花车去了,可是,不批准嘛!这不是欺骗么?既然不批准,为什么还叫我们去请求批准,你先给我讲明白。"
  "这就是你胡说啦!不批准也是可能的。如果没有不批准而是全部都批准,那还有什么必要去请求批准?你们大老远来的,别丢人嘛!"
  "是啊,你看,不是么?"消防队的管理人员何明智派的那个鬼脸儿靠近。不料,那个鬼脸儿说:
  "所以嘛!我们不是说不批准就不批准,自由烧花车嘛!"
  "你在说什么呀?你什么也没听懂啊!"消防队的管理人员气愤得不可名状了。哈哈。
  "依我们看,你也是什么都不懂!你在说什么呀?"侏儒发言人也插进来了。
  "我们,都是我们这边的!"胖女人补充说。
  "可是,在东京生活着一千万不是你们那边的人啊。请你们想一想啊。从一千万那边来看,你们就是反常的啦。你们如此奇形怪状的聚众闹事,而且还要点火烧花车,普通人会感到这不是小事啊。你们承认保护上千万的普通人是我们的任务吧。"
  "我们也是为了保护上千万的普通人才干这些事的呀!"
  "你们不是祈祷A先生康复的么?"
  "不管那人是谁,仅仅为了祈求一个人的健康,能有如此众多的人、打扮成这副样子、蒙受这种羞辱么?你应该用你的良知仔细想想啊!"
  "你如果如此大言不惭,我也要回敬几句了。我们站在上千万人的一边,谢绝你的关照!"
  "你难道可以这样说么?"侏儒一下子就把他镇住了。"我们既然拿来了向地狱张嘴的狮子头,我们就一定要在东京焚烧它!而且要在上千万人的火环境当中的正当中!"
  "我不是说过不能在街上焚烧花车么?"
  "你在说什么呀?"刚才一直没说话的消火员把大型盔帽向上推了推,给管理人员帮了腔。
  因为消防队的两个人越是表现得兴奋,侏儒发言人就越把对方当做醉鬼似的注视着,造成了格调悬殊的印象。这时,头上顶着鬼脸儿的那个疑似明智派接过他的话茬儿说道:
  "仅仅焚烧如此微小的一点玩艺儿嘛!说什么上千万人会发生恐惧?"他越说越生气。
  于是,刚才向他骂不绝口的另一名鬼脸儿,不知是出于逞强还是破罐子破摔,啪地一下打开了棕树皮蓑衣,那不是露出携带式燃油桶了么?带着ESSO红色标记的!
  "撒上煤油烧嘛!只要用旺火烧十分钟,就烧完了嘛!"
  "啥、啥、啥,你说啥?没收煤油!"
  随着管理人员一声吼叫,消火夫立刻扑了上去,鬼脸儿一边躲闪,一边把面具重新戴好,掏出带疙瘩的花椒木研磨棒梆当梆当地敲打身上的燃油桶、一边在那里转着圈儿乱跑!……可是,一直不知隐蔽在哪里的一排机动队忽然冒了出来,先头的那家伙只用盾牌一触,那个绕圈儿跑的鬼脸儿就倒在混凝土地上了。给他卸下了绑在身上的燃油桶,他的棕树皮蓑衣也就被剥了下去,只穿着内衣躺在那里了。虽然他双手抱着头掩护着,但是,从时间看得见他那晒得黝黑的脸已经苍白了。
  丑角集团立刻哄然了!我本以为那是愤怒和抗议的表现,可是,当我回头去看时,原来他们是连笑带哄啊?!我目瞪口呆地想探询森的眼神,却发现在那位远离喧闹的丑角集团站在玻璃墙壁面前的超役老人身旁出现了老板的秘书。
□ 作者:大江健三郎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第十二章 转换了的一对儿互相争执

   老板的秘书看见小跑而来的我的婴儿形象,好像有点儿耀眼似的避开视线,好像他夸耀他的务实的能力似地说道:
  "我很快就知道你们参加这个疯狂集团了。"我每次送交文摘时,他都是那副样子。"老板说把你俩带到病房去呢。虽然医院里到处都有警察监视,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因为,老板已经好多次把疯子们的代表带进病房,给他表演神乐了。你们这副打扮跟着我走,他们就会以为是另一伙神乐啦。"秘书说罢,也不等回答就往与门厅相反的方向走去。化装了的我和森艰难地走着,当然,转换了的内心是不胜喜悦的!
  "蒙蔽了警察把我们带进去,以后会惹麻烦吧?"我也说起奉承的话了。
  "我只是忠实地执行老板的命令啊……至于对于老板会产生什么后果,那就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啦!老板已经不行啦!他好像被后退的空想缠住了,那个不屈的、万能的、务实的老板,早已不存在了!他居然去关怀那些发疯似的农民百姓……,谁看见也不会认为他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吧?"
  "对于如此不正常的老人,你们以何等心态和他打交道啊。?"
  "好奇心!"秘书回答时朝着向他顶嘴的我瞥了一眼,我只觉得他令人作呕。
  我们离开玻璃墙壁,拐了个弯儿,向里边的病房走去。病房的对面、在栅栏外边有一条通道,过了通道又是另外的病房,大概从那里俯视的住院病人还没看见医院前边的丑角集团,所以对我和森特别注目,好像在责怪:我们正在为病痛的苦恼,为什么你们还到我们面前胡闹?直到钻进了病房的角门,我才松了一口气。从那儿开始才来到了关键的地方,走进老板的病室之前受到了三个警官的盘问。
  且说我们进了那间大病室,满脑袋缠着绷带的老人躺在五米开外的床上,脸朝天,只把惺忪睡眼向这边转了转,仿佛要把化了装的我和森纳入他的眼帘。那个洋味十足的老板,虽然相貌堂堂,却是一副明治时代的老女人面孔。我刚一看见那位老板,就以内心的感应向森传递了消息:这是一个怀孕了的老太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和森不得不原地止步了,床上的老板已把眼珠子转到了极限,盯着我们。引导我们进来的秘书和留在病室里的另一位秘书、好像老板不说话他们就不会自发地处理任何事务似的。这时,呼噜噜噜地好像有一条狗发出非常响的鼻响,原来有一个人在低低的位置上,躲在老板臃肿的肚子后边,托着谢了顶却很结实的大脑袋,蹲在那里观察老板是否有痰或者发生别的症状。我对那颗大脑袋很眼熟,他在日本是数一数二的油轮船主,企业家,他和老板都是战后政企界黑洞洞的领域里暴发了的宠儿。他撇着大嘴,一边抬头看我和森,一边打鼻响。
  于是,那鼻响像暗号使老板知道了我和森的到来。他先是漏气似的笑了笑,然后出乎意料地用沙哑的声音而不是平时那强有力的声音说道:
  "嘶、嘶、嘶,你可真异想天开呀。我非常认真地想了又想,结果,嘶、嘶、嘶,你是个罕见的人啊。我看你是不久以前来打我的那个人,现在化装了,嘶、嘶、嘶,你们真行啊,化装得如此奇特、而且来了一对儿,这让我想到真的发生了异想天开的事、或者是你们创造了超出自然的事了。上次来的是你或者不是你?把我弄胡涂啦。嘶、嘶、嘶。不要站得那么远,走过来好么?因我这样费劲儿看你们的奇装异服,太累眼睛啦。不过,你们手里的长杖最好处理掉,我担心又来打我啊,嘶、嘶、嘶。"
  虽然老板像蚊子叫似的只说了几句话,可是,他疲乏得睡衣领子里露出的酱紫色皮肤已经抽搐了。当他的话音落地时,那位油轮主立刻敏捷地大步绕过床边走来,不论是他从脖颈到肩膀上的隆起的肌肉,或者红润的肤色,都显出他与老板不同,是个健壮的中年人。他从森手中接过手杖形的铁棍,紧咬嘴唇,仔细而又仔细地审视着。他那令人觉得连秃顶都十分结实的大脑袋和大脸盘上,充满了忧虑。这当儿,秘书们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把两条腿儿的椅子靠在老板的床沿上,他们好像犹豫不决,放在这儿太近、放在那儿太远、而且,让他们如此接近不会出问题么?与那位企业家相比,他们的动作太没有效率了。
  "好吧,你,坐过来吧"老板说道完,看着我和森坐下,闭上眼睛,用发白的舌尖舔了舔上部的假牙。也就是说,我坐在了能够看见他的牙膛的位置上了。我看他嘶、嘶、嘶地发出声音时那样痛苦,心想他倒不如做一个和语言无关的人,一直沉默到死呢,可是,总该说几句结束语吧,他想说什么呀,"嘶、嘶、嘶,我一生当中,最早说过的、表达了意思的话是什么呀?因为父母兄弟都已去世很久,无从查号啦。嘶、嘶、嘶。"
  老板的充血的眼睛里好像有一股热气要从轻轻阖住的眼睑缝儿里冒出来,但是立刻就涌出泪来浸在乌龟的眼睑似的皱褶上了。忽然从我和森的头顶上伸过来磨得发亮、连一根毛也没长的瘦骨嶙峋的一只手,敏捷迅速地用药布替他擦拭眼泪。间不容发,又换了一块新药布,擦去从他张开的口腔里吐出来的蜘蛛网似的痰。因为这位干练的护理人是一遇到可疑的情况就出现的要员,所以也不足为怪了。虽然这只不常见的巨大的粉红色手给人以力士的手、而且是宦官力士的手的印象,但是确实动作迅速、敏捷而又准确。如果不论是我或森显露出一点加害老板的迹象,那双手大概就从背后立刻扭断我们的颈骨了。一想到此处,整个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就打嗓子眼儿一直窜到睾丸上去啦,哈哈。
  "我不久就要死啦,不过,那并不是因为被你或者被你的搭档打了脑袋,而是因此反而被医生查出了癌症罢了。如果不耽搁,好像反而有利呢,嘶、嘶、嘶。"老板用较为清晰一点儿的声音说完,睁开一只眼看看我,却呆滞地向森流露出得意的目光。"……虽说遭受原子弹灾害的老人得癌症的居多,可是我的肺癌扩散了,转移到脊髓里,现在只能用吗啡来减痛了。这种疼痛从很早以前就有……"老板说至此处,又挤出点儿眼泪,那位油轮主迅速为他擦试,又匆忙准确地替他取痰,然后这位守护人就大大地打起鼻响,在那里等待。
  "……我作为将死的老人,检阅了我自己的里里外外,但是,所看到的都是丑恶和残酷啊。……我对即将如此死去的老年的自我是无比厌恶的呀。无所期望、也无可分辩,……这样生活了多年不是太可怕了么?嘶、嘶、嘶。"老板又发出漏气声,不过,他现在是哽咽了!
  我和森一言不发地坐着,静观在我们头顶上伸来伸去的油轮主的动作,可是,那些秘书们,连刚才说话带刺的那家伙也陪着哭起来了。
  "嘶、嘶、嘶,……这太可怕啦。我真想打翻这令人憎恨的、丑恶的癌症啊。……当然,癌就是癌,而且是晚期的癌,我已经没救了……。我真想创造一种机制,让这可恨的丑恶的因癌而死化作辉煌灿烂的焰火陪衬的壮丽的场面啊。而且,我想起你的事了。因为我相信是由于你化装来袭击我,才使我发现了癌啊。……嘶、嘶、嘶。今天看见你和你的搭档一同来此,我就越发对你们异想天开的作法抱希望了。……你们那种打扮也罢、什么的什么也罢,都是些什么呀?你们当中发生什么啦?嘶、嘶、嘶。……首先,你,或者是你的搭档像你的化身似的以你的声音和体形来到这里,不顾一切地殴打我,那是为什么?是为了通知我有了癌症么?嘶、嘶、嘶。……你们,发生了什么……或者相信发生了什么,你们才,嘶、嘶、嘶,开始干那些异想天开的事?……与坐在医院门口的我的那些乡下伙伴相比,你们才是专职的祈神消灾人啊。嘶、嘶、嘶,这到底是怎么啦?这不是比你送来的任何情报文摘都更有趣么?嘶、嘶、嘶……怎么一回事啊?……你们想干什么呀?……"
  就在老板沙哑的问话突然断绝了的一刹那,我的脊梁骨就像泼上了强酸似地受到了恐怖的灼烫!森忽然声称:"我们就是干这个来了!"要向老板扑去,我为了不让等在背后的巨掌扭断他的颈骨,按住了这个超级老人的长袍的前襟,刻不容缓地说道:
  "我和儿子森是转换了的。那一天早晨,也就是熬过了那个难熬的夜晚,天一亮,我们就转换了。我原是三十八岁的中年人,一夜之间就年轻二十岁,变成十八岁的小伙子啦!那不但照镜子可以看见、摸一摸自己的肉体也能知道。我的生命支撑着那个肉体,而在肉体的内里,我更清楚地感觉到我是十八岁的人了。因为我是在生活当中曾经经历过十八岁的人,是有实际经验的呀。而且,肉体一旦变成十八岁,在感觉上自不必说,就连思想也朝那个方向洗脑,朝着十八岁的灵魂!不过,思想上仍有残余的记忆,所以转换的效果也有达不到的时候,有时过了头、有时又倒退……然而,重要的是我儿子森也同时向反方向转换了!虽然他本来只有八岁而且弱智,但是,一下子就连精神带肉体都变成二十八岁的壮年啦!我认为这是以我们爷儿俩的紧密的相互关系为杠杆的转换啊。
  老板一点点、一点点地把脑袋转过来啦,用他那好像蒙着红色的迷雾似的半睁的眼睛,观察口若悬河的我。然后,好像用他那脑细胞的能量已被发烧和药物溶化了的大脑,开始选择语言了。而且进行得很不顺利,他烦躁地皱起眉头。如果他所想的话能和他那微弱的笑声一同从干枯发紫的嘴唇里迸发出来,大概就是这样的罗!
  "你的太太,噢,因为离婚了,应该称为原夫人啦。据她向秘书报告,你只是乔装打扮成年轻的、而你儿子是伪装成长者的。而且是你袭击了我。现在,你们既然化装成这样,我也无法当场辩认啦。你太太,也就是原夫人说你害怕遭到她的兄弟的毒打,所以把儿子乔装成同伴到处躲避呀。即使像她的报告那样是你乔装之后袭击了我,可是,她说不出你的动机呀!"
  "我和森是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转换的驱使而盲目地活动啊。……我说的盲目,仅仅指的就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的我呀!转换成壮年男子的森,不但早就知道造成转换的宇宙精神的存在,而且也非常了解转换了的人所应完成的使命。森转换之后立刻来震击你,显然他是依照宇宙精神的命令要去实现转换的使命的!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硬说是我乔装打扮殴打了你,而且你也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是森向我隐瞒了宇宙精神发给他的命令,袭击了你的。如果我把这些告诉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她肯定会说我打算把暴动行为的罪责推卸给弱智的孩子,而且把孩子乔装得和自己一样一同逃跑的!她事实上已经那样想,并且和她的兄弟组织了自卫团,对我紧追不舍呀。但是,事实并非那样。转换之后,如果森马上把宇宙精神下达的命令告诉我的话,我无疑也来袭击了……但是,森认为那是刚刚转换就开始的作战行动,出于长者之心,要庇护刚刚变为小伙子的我,所以没让我参加袭击。那不是变成壮年男子的森的一颗慈父之心么?而事实上的父亲却变成受庇护的小伙子了……嘶、嘶、嘶,老板又发出微弱的笑声了。而且,满是皱褶的眼睑下的红眼睛也在笑。莫非老板接受的药物产生了兴奋和抑郁的循环?现在他恢复了一点儿进攻的力量,大概想这样说吧:
  "嘶、嘶、嘶。你说起在宇宙精神支配下的转换,但是,你不但不谈宇宙性的动机,反而只顾唠叨家务事啊。你所说的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要下令打我?我起码拥有询问的权利吧?嘶、嘶、嘶。"
  "我是这样想的,那就是给我们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一个接连一个地向森的壮年的肉体和精神传递命令,而且森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命令来源于宇宙精神。我只要在他行动时在场,给予协助就行了。与其由于我这个年轻人的鲁莽而误解宇宙精神、或者弄错命令,倒不如对具体的事一无所知,相信宇宙精神的存在,服从森的行动更好。就像我现在这样,不知道行动计划,只是跟随森前来!"
  然而,我是知道森和宇宙精神有明确的互感关系才随同他行动的。可也不是说我和森就是任凭宇宙精神随意摆布的呀。因为从根本上来讲森是自由的,而我毕竟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既然从来没有征询过我们的意愿和是否方便就让我们转换,宇宙精神还一个劲儿地下命令,岂不是蛮不讲理么?不论是对我、对森,这种无礼我是不能允许的!……如果有人问我,你说不允许,可是你有办法向宇宙精神表示反抗么?就回答说,有办法。我和森能钻宇宙精神的空子,我们可以使为了使我们转换而驱动的宇宙工程的电脑成果变为废物!那就是我和森自杀,用在我们身上的宇宙投资就全部白费了!
  正当我说得振振有词时,我的左手腕忽然被按得疼痛,我差一点儿叫起来!是谁在按我?不是别人,正是森用他右手施加了可怕的握力。森掐着我的手腕,他的力量一级一级地自动升级,最开始掐我是在我假设了宇宙精神的存在并且埋怨它强加给我们命令,不讲道理的时候,那时我只不过"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我的左手腕放在转换之后肌肉坚硬的森的大腿上,虽然他的右手用劲儿掐着,我却是半喜半羞呢。我仍然不介意地和老板继续交谈。一会儿,显然太疼了,我"唔"地叫了一声,想甩开森的手,但是,没有力气的十八岁的我,怎么也敌不过他。当我说到可以钻宇宙精神的空子采取自杀时,就已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我疼得一个劲儿流汗,只好闭口不语了。我愤恨地望着森,可是,他的脸被化装的黄白胡须遮掩着,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我刚一停止饶舌,掐我手的虎钳立刻就松开了。然后,森的手就在我刚才被掐痛的地方无比温柔地抚慰着。这时我才明白,森的右手的动作,就是对我的讲话的批评。
  "森转换后立刻采取袭击你的行动,无疑是具有宇宙性的意义的,因为那是冒着使转换的成果立刻化为泡影的危险的袭击呀!而且,森还可能受到你的警卫的攻击或杀戮,甚至逮捕。"
  对于森来说,遭到逮捕是最可怕的事了。森也许能够得到警察的授意保持沉默,行使箴默权。但是,万一官方开始推断森的肉体年龄和生活经历并且调查他的身份,那么,越是查验得确切、越是进行得科学,也就越加不能证明森就是原来的那个森了!因为他是转换了的新人,在地球范围里是无法调查他的身份的。即使我申明我是父亲,为他担保,可是,官方怎么能相信十八岁的小伙子是壮年犯人的父亲呢?然而,对我来说,如果森被杀或被捕,和我彻底断了沟通,我们转换的使命又将如何呀?本来只有通过森才能听到使我们转换的宇宙精神的召唤呀。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宇宙范围里的一无所知的弃儿啦!刚刚转换了的十八岁的弃儿的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应该成为什么人?我将为了要求这个答案而彷徨在宇宙的边缘上啦。也许是当人类的一切危急命运都系于我们转换了的一对儿的身上的时候。
  我这样就罢,内心涌起的深深的不安使我没词儿了。老板嘶、嘶、嘶地笑,油轮主仍然莫名其妙地打鼻响。秘书们早已停止了跟着人家哭泣,好像怜悯地笑我饶舌。可是,森的右手表现了多么温柔而又坦率地鼓励呀。它向我十八岁的肉体和精神传递了像那次梦中那样的哩、哩、哩的最动听的声音!因此,我重新有了自信,坚定了只有转换之下的我和森才是被选为人类救场跑垒员的关键人物的信心。在那些向我们笑着、或是打鼻响的所有的外人面前!我们有什么资格被选为救场跑垒员,根本不必自问。因为如果我们是比别人强的选手的话,就应该每次都成为正式选手参加挽救人类的竞赛呀。而且也不应该时至今日还对我们的能力丧失信心、犹豫不决了。因为我们已经被选为救场跑垒员、站在机会之垒上了。我和森必须一边接受宇宙精神的指导一边决定现在就起跑或是警戒片刻、在那里等待时机。并且,最后要靠自己的第六感来抉择,还要我们亲自去跑啊!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我作为一名共同从事同一工作却又互不相识的合作伙伴之一,为你工作很长时间了!在这期间,我并没想过我所做的事与现实的阴谋有什么瓜葛。因为你不会使大家想到那些事。但是,我所从事的琐碎的事和别人的工作的积累相加,就带来具体的果实了!而且与那些合作者对人类社会所抱的希望是背道而驰的!……你就是这样利用我们不断地构成你的统治人的机构,而且你的做法很巧妙。譬如,你唆使学生革命党派研制核武器,给他们经费,因为即使,这事公开化,你也会说私人集团在造原子弹?""可笑的左倾幼稚病!"如此一来,也就没人会认真对待了。而当原子弹真的制造出来时,人人愕然失色,也就不得不承认情况的严重了。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中介入这个计划了。宇宙精神就是针对你这个制造统治人的机构的人提出抗议的。既然在地球上没有能够消灭你的阴谋的力量,宇宙精神就只好直接来处置了……然而,这里出现了我不理解的事,对你这个已经身患癌症的人,不理睬你也会死去的人,何必大动干戈去袭击你呀?宇宙精神要消灭你的统治人的机构,满可以不做任何事情,只消等待就行啦!为什么让我们转换、把我们指派为你的抗议者啊?这样的安排不是没有意义的么?
  "不,那并不是没有意义?"老板靠自己的力量咳出卡在嗓子里的痰,用今天最清晰的声音说道:"因为我就要在如此悲惨的状况之下死去了,现在再也不能和你探讨有关宇宙范围的问题的情报了。嘶、嘶、嘶。我能解释的仅有一条,那就是宇宙精神安排了转换,而且矛头是指向我的。可是,怎样应付啊!宇宙精神是历来存在的呀,为什么偏偏对着我?我这样思忖着,但是,那不是得不出任何结论的么?为什么在众多的宇宙之中,我偏偏生在这个宇宙的这颗行星的地球上啊?你提出这类问题来试试看,能够得到回答么?嘶、嘶、嘶。在这种情况下,我既然在此处如此下生,那也只有去思考以后怎么办了。因此,如你所说,我既然成为宇宙精神派来的人的抗议对象,我也只能考虑以后如何处置了。嘶、嘶、嘶。现在,你或者是你的儿子,像你所说的转换之后的人,马上就来袭击我了。说老实话,我觉得你发疯了,以发疯得那样杰出的化装来袭击我了。嘶、嘶、嘶……结果,当我的头部遭到殴打而昏迷不省时,我的医师们在检查中发现了晚期的癌症。就是那些从我前胸部或背部疼痛时除了注射止痛药从来不碰我的身子的医师们!嘶、嘶、嘶--老板哭了--。因此,我啊,我想,如果像你所说,存在着宇宙精神,而且是选择了我来开展工作的话,那么也好,我就把它当做通知我的一生到了最后结束的时刻的信号吧。嘶、嘶、嘶。--他又笑起来了。而转换了的你和森,就是为了完成这个最后结束而来助我一臂之力的了。的确,如果没有宇宙精神的引导,地球上的人类就难以想象了。嘶、嘶、嘶。
  只要是站在我一边看问题,就不会说那是没有意义的呀。不是正当我想到了最后的结束,做了准备、并且正在选择将这一事业委托给他的人选时,你和你的儿子就从那边儿出现啦么?不,这一切的一切,绝非没有意义呀!"
  这时,女护士来给老板洗肠了。我想回避而站起身,背后的大汉按住了我的肩膀。好像人脑袋那样又重又硬的东西咕咚一声猛烈地撞来。大概是为了警惕我攻击老板而打来的预防的一击吧。女护士虽然瞥了一眼我和森的化妆而消除了紧张,但是,当她把目光移到我们身旁时,又吓得她要哭了。在她走出去之前,再也没看我们和油轮主。
  "我大概脱肛啦?你们告诉医院在我排泄之后把手指弄湿、按回肛门了么?"
  油轮主在我和森的身后晃了晃大脑袋,那就是对秘书的指示,一位秘书立刻战战兢兢地、但又不发出脚步声地、走出了病室。大概不到三分钟、医院的全体女护士都把右手的两个指头沾湿了。哈哈。
  且说,片刻之后,只听见许多人从前边向病房旁的过道走个不停。然而,过道似乎是个死胡同人们走不出去,只能堵塞在里头。因此,已经有相当多的人,虽然没有大吵大嚷或者发出什么响动,但确实聚集在里边了。尽量压低了声音的集体,反而形成更加刺耳的嘈杂。当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时,刚才对外边的声响毫不关心的老板的严肃的老太婆脸上像发烧似地一下子露出暴躁来了。但在他那因病而极为疲惫的眼角上,却带出一丝畏怯来。当然,油轮主马上看在眼里了。可是,他既然要监视我和森,就不能站起来,所以他只是吼叫着,晃着大脑袋,指派留在屋里的另一名秘书去窗外侦察。
  "从先生的家乡来的志愿者们,移到和新病房搭界的过道上来啦,他们想在那里干什么吗?……好像要和看热闹的人们一起呆下去呢。想办法让他们离开么?……因为先生指示过对他们可以放任不管,可是,他们却得意忘形,干出这种事……"
  对那位秘书常常在自己被追究责任之前对别的弱者说些带感情的话之类的作法,老板并不在意,所以,他才以事到如今非我不能解决的口吻说出这些话。不管它的可靠性如何,离开了刚才谈论的脉络,我的心情就轻松一些,转换了的十八岁的青年毕竟是天真的呀,哈哈。
  "他们想干什么?现在正在干什么?你不能具体地向我报告么?那些化装了的人们所做的事,有些是你能够了解得更详细的呀。嘶、嘶、嘶。"
  我溜过保持警惕、歪着身子的油轮主身旁,俯视着冒出豆儿大的汗珠的他的大脑袋,向面有愧色的秘书走去。不料,眼前出现的情景却令我抑制不住向森发出无声的呼喊了。
  "啊,如此令人怀恋的情景我曾经见过呀!那是画在加州研究所餐厅的墙面上的大壁画呀!就是那位墨西哥来的画家绘制的大壁画!那画面上把古来的加州印第安人生活、寻觅黄金王国的征服者、以及美国人称霸的全部历史都展现出来了。那幅壁画引起的思念、以及由它引起的超越了壁画的更深、更远的思念,如果现在有足够的时间的话,我是能够把这思念向森详尽述说的……"
  使我感到这是墨西哥壁画运动所开辟的风格的情景的原因,是直接和那景物的构图本身有关的。虽然老板的特别室的窗子被水泥围墙围着,但是,在那被围墙框住了的视野里,挤满了人群。顺着栅栏笔直地横在视野里的马路上,丑角集团的人们围着花车站着,看热闹的在两旁挤得水泄不通。就连我们也是兴致勃勃的,要参加马上开始的祭典看热闹的观众啊。在人群的头顶上,对面病房的每一个窗口都堵满了往下看的病人和护理员,在栅栏前的草坪上,机动队员排成队,后脊梁朝着这边正在待命。所以说,在这狭长的整个视野里看到了塞满人群的里贝拉①式的壁画,也不算夸大其词吧。就在那花车前边,侏儒发言人和胖女人重振雄风,面朝着这边,他俩的两旁由浑身黑衣的卫士守护着,那两名卫士好像也十分紧张呢。显然,马上就要在代表领导层权威的侏儒发言人和胖女人的主持之下举行宣布祭典开始的大会程序了。化妆了的每一个人都一反刚才的沉闷,变得生气勃勃、干劲十足,一个劲儿挺腰板儿了。当我这样隔着一定的距离俯视他们时,就想起我混在他们中间时曾把他们看做杂七杂八的丑角的拼凑,现在看来,他们在浑沌之中却也表现出某种构思,也就是令人感觉到他们以多变的化装再现了当地的整个历史。而且,不仅仅是当地的历史,它甚至要表现全人类的历史呢。也就是如我所说,那仿佛就是深远的思念的直接源头啊。
  ①里贝拉,Ribera Jusepe de(大约一五九一--一六五二)西班牙画家。
  "那些化装了的农民、林业工人们,促似地向正在咳痰的老板报告。
  "刚才我们参加时,在那些以战时和战后的受灾群众为主的化装人物当中还有赌王国定易治和卓别林;现在再去看,连高个子小鼻子的打路鬼和多福丑女神、文官、武将都出来啦。虽然那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化装。但是,他们毕竟是要再现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的全部历史啊。既有《古风土记》①里的形象,也有明治天皇,就连爱因斯坦也上场了呢。"
  ①日本古代地方志似的作品,有《古风土记》和《延长风土记》两种版本。
  "那是包括《古风土记和爱因斯坦在内彻底,他们祭祀的效果能达到的范围就相当广啦,嘶、嘶、嘶。"
  我的话被老板打断了,但同时又有了新的发现。我在围拢丑角集团的人群中看见了黑领子上围着红围巾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的苍白的脸,也看见了因为追踪而憔悴的巨人般的弟弟。而且,在能够监视到她们的地方,身穿黄色大衣的麻生野樱麻正在拥挤之中大摇大摆地走着。作用子和两名山女鱼军团的人站在她身旁,向这边的病房仰视,大概在寻找森吧。现在发现了她们,就感觉到参加那次以混乱告终的反对核发电大会的两派都又重新集结了。如果事实如此,机动队也不得不振奋精神等待命令啦。哈哈。
  虽然没发现志愿调解人,但是,我认为像他这种人在这种时刻肯定到场,我东张西望,忽然瞥见了浅褐色直领上衣的可能要惹出大麻烦的一张小脸,那就是特别死心眼的义士!
  森说义士死了的消息是误传了,如果这里再发生乱斗,那位刚刚步入老境的数学家一定会远距离操纵他的假牙、勇敢地大打出手啦。噢,就在那儿!
  我的内心又在呼喊了。可是,义士的身影忽然又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见他了。
  "难道他们的祭祀能控制癌病毒么?嘶、嘶、嘶。你通过亲自化装的切身体会,觉得他们在为谁祈祷?可不要把我当作害虫送到远方关起来呢。嘶、嘶、嘶。"
  "不知道他们在祈祷什么,而且,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呢。虽然他们声称要保佑一千万人。不过,有一点也很清楚的,那就是围在花车周围的人,已经用他们的化装在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小宇宙……,我甚至因此产生一种想法,如果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儿也参加进去,他们会变成更加团结的集体呢。而且,你也参加的话!"我这样说时,总算忍住,没说"你得继续扮成那个怀孕的老太婆啊。"
  "你清楚什么啦?愚蠢,我现在被癌症折腾得要死,还能去扮丑角么?"老板生气了,那是自然的啦。哈哈。
  这时,我已无法再一次证实那个人是否就是义士,我绕过床边走回去了。但是,老板的不高兴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他已经看透和口若悬河地畅谈梦想的我唠叨下去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务实地抓住了这个向转换的一对儿提出建议的机会。他看我在油轮主的监视之下刚刚把屁股坐稳,立刻就这样说道:
  "那么,你和你儿子,想听我的事业的总计划么?不想听?如果不听就想回去的话,那可要和上次的袭击纠缠在一起,陷入你们自己刚才所说的面临警察的困境了。如果转换是事实的话,嘶、嘶、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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