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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医师

_10 李林麒(当代)
他叹了口气,还是同一个回答:“不知道。”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这个沉默有点茫然。
正好护士长从楼下经过,我说道:“护士长真沉着,那天罗七闹事的时候,她脸上一丝惊慌都没有。”
“她是一名非常了不起的护士,她怀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家医院意外流产的。”萧白望着护士长的背影,忧伤地说道。
我愣了愣,他接着说道:“当时她刚怀上孩子四个月,还坚持上班。两个病人打架,她上去拦,就这样被病人一脚踢中了肚子……那年她才26岁。”
我又沉默了。
萧白望着护士长的背影,眼神中带着敬意,还有一丝忧伤,“其实精神病院里的护士比医生要辛苦得多,男护又奇缺,女护士们只能硬着头皮去做那些带风险的工作。她们大多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将自己的前程囚禁在这里。”
我望着护士长的背影,回想萧白说过的那句话:她们都是将自己囚禁在精神病院里的天使,她们有着最神圣的使命和最圣洁的灵魂。
所以请记住,无论你将来在什么情形下遇到一名精神科的护士,永远不要嘲笑她的工作,因为你不配!
“这么辛苦的工作,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问。
他摇了摇头,“有些事谁也不愿意去做,但总得有人去做。”
“做精神科医生会不会很有成就感?”我望向他问。
他苦笑一声,“成就感?恐怕各科医生中最不敢提成就感的就属我们精神科了。一名患者要经过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治疗,才能逐渐恢复过来。注意,我没有说痊愈,痊愈在我们精神科算是个奢侈的词,因为预后很难保证。”
“社会的不解和别人异样的眼光,比病毒还可怕。”我点了点头。
“其实精神病患者都很敏感,生活环境可以直接影响他们的情绪和病情,预后很难保证的根本原因就在这儿。还有一大关键就是患者出院后拒绝继续服药,家属很难达到医院里的监护水准。每次他们复发被送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挫败感。”萧白叹了口气,神色中尽是一片无奈。
我苦笑一声,“就像郝达维这样偏执型精神分裂,我估计出院后他也不肯服药。”
“他们最好的医生是自己,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是自己。其实如果每个精神病患者都能配合治疗自觉服药的话,大部分精神病的后期治疗都可以在家完成,省下一大笔住院护理费。”他深吸了一口烟,又带着烟雾从鼻息中叹出。
我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那个“大口罩”已经摘下,换了一小块防感染的薄纱,“郝达维当初下手要是再重点,估计你已经一命呜呼了。经历过这么多无妄之灾,你们真的一点都不生病人的气?”
他摇了摇头,“其实在我们眼中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家属将他们送到医院,我们就成了他们的监护人。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父母又何曾真的怪罪过自己的孩子呢?”
“没有荣誉,没有成就感,还要顶着别人的一堆误解,做着这样辛苦而又危险的工作……”我叹息道。
他笑了笑,“其实我最羡慕的就是外科医生,他们是在生命线上冲锋陷阵的战士,那种拯救生命的成就感是每一个医者梦寐以求的。而我们精神科就像炊事班的厨师一样,虽然同样是战士,我们却找不到那种荣耀和成就感。有时候我都会问自己,我真的算一名医生吗?我真的在救死扶伤吗?为什么精神病的复发率那么高?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根治精神病?”
“你已经治好了我,不是吗?”我安慰道。
他望向我,嘴角撇出一丝淡笑,“其实你的抑郁症不是我治好的,是雨默治愈了你。你属于反应性抑郁症,找到你心理冲突的真正原因才是治疗的关键。但你一再地回避和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我只能从你父母的口述中找到一点线索。”
“其实我对你主要进行的是药物躯体治疗,你的心理治疗从一开始就只能旁敲侧击,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真正病根在哪儿。但自从雨默入院后,你的病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三低’的漠不关心迅速转变成了极度关注,甚至去窃听我和马千里的谈话。”他嘴角的淡笑逐渐变成了贱笑。
我恶心地白了他一眼,“别用你的自以为是来揣测我。”
他大度地耸耸肩,“我当然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但有句话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能猜到雨默正是你心病的系铃人,雨默和你的抑郁症至少有大半关系。”
“你就继续瞎猜吧!”我强笑着讥讽道。
“你瞧,你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继续认真地说道:“我说过的,我是个医生,只负责治病。你不用这么警戒我,我有义务为你的一切个人隐私保密。这背后的故事你藏得这么深,自然有你的原因。你告不告诉我,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对于你和雨默来说,却有可能影响你们一生的命运。”
“我……”我踌躇了一下,继续回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差点就上当了,这个狡猾的萧白差点就让我和盘托出。还好最后我反应过来,将这个秘密稳稳地套回心底。
“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精神科前程吧,看看你还能走多远。”我岔开话题说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大度地微微一笑,看得出他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嗯,其实现在国家正对精神卫生行业进行初步的改革和完善,包括对精神病院的补贴和扶助也开始调整。虽然这行还是一如既往的艰辛,但我们总算是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抬起头,给蓝天一个微笑,“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那个非法医院就可以彻底关门了。”
“我要是有你一半的乐观,也不会得这个抑郁症。”我苦笑一声。
我确实羡慕他的乐观,萧白就是这么一个每天对着生活微笑的人。这个疯子永远无法被打倒,因为他的微笑无坚不摧。
“记住,我这个精神科医生没多少成就感的。你出院以后千万不要复发,当是我求你了。”他半开玩笑地恳求道。
我撇撇嘴点了点头,“我尽量吧。”
他接着望向对面的女病号楼,“你最近好像和雨默在闹情绪,这几天很少看见你们在一起啊。”
我白了他一眼,“你别那么三姑六婆行不,老管别人私事干什么呢!”
“不管不行啊,你们互助治愈,你们的病归我管啊!”他贱笑着答道。
然后他又沉吟了一下说道:“明天你和我陪雨默出院一趟,我要帮她完成最后的巩固治疗,要彻底断了她的病根才行。”
“哦。”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陪着雨默出院了一趟,回到那栋别墅里进行了催眠安慰治疗,这次萧白只用一枚硬币就催眠了雨默。治疗完成后天色已晚,萧白让我们一起去他家吃饭。
萧白说以前恢复的病人现在每天都会来家里帮忙,我们买点熟食回去就行。在市场逛了一圈,我们买了一只烧鸡,一盒杂锦菜,还有三斤红烧肉。就这么点东西一百多块出去了,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难怪萧白说他收治的病人最大的花销都在伙食上。
来到萧白家,天色已经渐晚。没几天工夫,萧白家里的病人又换了一批,都是生面孔,但一见到萧白都高兴地喊道:“萧医生回来了!”
萧白笑着点了点头,又介绍了一下我们,然后拎起熟菜走向厨房。厨房里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忙着做晚饭,和萧白搭了几句话,然后又手脚麻利地接过烧鸡切块。
我和雨默也过去帮忙洗碗,那男人冲着我笑了笑,“我叫王德财,叫我老王就行。你们歇着就行,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我也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碗洗好,和雨默去饭桌上摆碗筷。萧白在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也走到饭桌前介绍道:“老王就是我收治的第一个病人,他现在在一家饭店里当厨师,工资比我还高呢!”脸上是一股禁不住的得意劲和满足感,就像个炫耀自己成就的孩子。
我又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老王,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两年前发病时是什么样的。然后我又回望了一眼萧白家的大门,两年前的老王就躺在这门外瑟瑟发抖,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的叹息。
老王此时也刚好端着菜出来,笑道:“当年要不是遇到萧医生,我也没有今天,说不定我还在哪个垃圾堆里翻吃的呢。虽然萧医生比我年纪小,但说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一点也不过分。”
萧白不好意思了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开饭吧!”
我们刚坐下准备吃饭,萧白却自己打了一碗饭菜,走进另一个房间里给另一个病人喂饭。那个病人因为正处在关键治疗期,现在正出现暂时的锥外副反应。
老王走了过去,“萧医生,您先吃饭吧,我来就行。”
萧白笑了笑,“你忙了一天,先吃饭吧,我不饿。”
老王呵呵一笑,眼泪却下来了,“当年您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把我带回生活的轨道,我永远都记得,当时您也是这样给我喂饭的……”
然后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真没用,说着说着又流马尿了。”
“没事,这是开心的泪,吃饭吧。”萧白柔声说道。
老王点了点头,又转身对其他病人说道:“你们要配合治疗,别让萧医生的辛苦白费,好好记住这一辈子的恩人。”
其他病人也郑重地点了点头,看得出他们都是真心的,没有医院里病人的那种任性。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除了这个叫萧白的男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愿意管他们了,连家人都不愿意要他们。
萧白在给病人喂饭,我们就像一家人吃起饭来,老王时不时还给大家夹菜。这个小屋很温暖,就像家一样。原来一个人的爱也可以这么大,一个人的温暖也可以分享给这么多人。我看了一眼已经脱下了白大褂的萧白,我知道的,他依然还是萧医生。
就在我们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正好坐在门边就顺便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提着一个小旅行包。他看到我,眼神有点慌乱:“你……你好,你就是萧医生吗?我叫王大庆……”
“哐啷!”一声,是碗筷落地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老王整个人僵在那儿,碗筷已经摔碎在地。他瞪着门口,缓缓站起身子,门外的那个人也呆呆地望着他。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自觉地将门完全打开,然后闪到墙边,我知道这些事情只能他们自己解决。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好几分钟,那几分钟里没人说一句话,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心跳在敲打着我们的灵魂。
然后王大庆手中的旅行包也掉落在地,接着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左右开弓地拼命扇自己耳光,一下接着一下,一次比一次用劲……
“哥……”王德财终于出声喊道,但王大庆的手却没有停下,只是双手更用劲地往自己脸上扇去。
王德财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哥,别……别打了。”
“我对不住你,我是个畜生……”王大庆眼中涌出懊恼的泪水,咒骂着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哥,别说了……”王德财摇着头,絮絮叨叨地劝着。
两个老男人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老泪纵横……
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当这些病人的家属回来找他们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情形?病人应该会怒不可遏吧,或者无语背对。我没想到原来就这么简单,只是一句:别说了……
“别说了……”多简单的三个字,这三个字里又包含了多少辛酸苦涩。别说了,别说了,没办法说的,这东西没道理可讲,也没法解释。别说了,就这样吧,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又看了一眼其他的病人,他们眼中不是愤怒,也不是迷茫,而是羡慕。因为他们早已丧失了愤怒的权利,这是一种多么无助的羡慕。
萧白也走了过去打圆场,安慰了一下他们,然后邀请他们一起吃饭。
饭桌上王大庆还在不时地咒骂着自己,他说这两年来都在忍受着良心的苛责,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每次都梦到弟弟在街头流浪,在垃圾堆里翻吃的,被别人吐着口水驱赶……
确实,要是王德财没有遇见萧白,这些都是必然的现实。
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折磨,踏上了寻找弟弟的旅程。他下午刚下火车就赶到精神病院,萧白不在,他就问了萧白的家庭住址,一路找到这儿来。他是带着一丝希望来的,只是没想到萧白竟然真的留下了王德财这个病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大庆一下跪在萧白的面前,“萧医生,我不是人,我畜生不如!当年您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我还一直记得,我……我真是混账!”
萧白赶紧一把将他扶起,“都已经过去了,别说了……”
还是这三个字,别说了……
吃完饭,他们兄弟俩坐在一起叙旧,相互询问着这两年来的生活。王大庆一脸愧疚地问:“你不是知道我们住哪儿么,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呢?”
“我……我怕你们还是不肯要我,所以不敢回去。”王德财小声地回道。
然后王大庆懊恼的眼泪就下来了,伸手又要往自己脸上扇去,被王德财一把拦住:“哥,不怪你的,我知道三年前我是个多大的麻烦,闹得家里所有人都快疯了。对了,萧医生帮我找到工作了,当厨师,每月两千多块工资呢!”
“唉,真是多亏了萧医生,你以前就炒得一手好菜的。”
他们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其他的病人也这样羡慕地听着,看着。他们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也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圆满得不能再圆满的结局,就像不着边际的梦想一样美好。
八点多的时候萧白送我们出门,看来今晚他要忙的事不少,让我们自己回医院。
“你不怕我们半路跑了么?”我开玩笑地问道。
“求之不得!”他笑着回道,然后又抬头看了一下夜空,“这是个美好的夜晚,不是么?”
我和雨默都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这是个美好的夜晚。
“坐车还是走路回去?”我问雨默。
“走路吧,想走走。”雨默答,和我料想的答案一模一样。
“你看,可以看见星星呢,都市里的彩灯老是盖住它们的光芒。”雨默指着夜空说道。
我也仰望夜空,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现在看见的大部分星光,是它们几年前甚至是上百万年前发出的。它们距离地球有多少光年,我们看到的就是多少年前的星光。也就是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们的过去。”
“那如果我们想看到它们现在的样子,岂不是要等上几年甚至上百万年?”雨默问道。
我点了点头,“嗯,它们距离我们有多少光年,我们就要等上多少年才能看到他们现在的星光。”
“上百万年,没人能活那么久吧,人类和这一切比起来真渺小。”雨默叹声道。
我笑了笑,“人类总自大地认为自己是一切的主宰,却忘记了自己不过是浩瀚宇宙中一颗小行星上的一群小生命。”
雨默叹息一声,说道:“和它们比起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我们竟还不懂得珍惜如此短暂的生命,任意地挥霍时间。”
“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们要活得精彩。”刚说完我自己微微一愣,这话题我似乎和谁谈论过,就在精神病院的那个天台上。只是这次角色换了,我变成了指路的那一个。
“活得精彩不精彩有什么不同呢,生命是一样的短暂。”雨默突然望向我,问道。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生命是短暂的,但我们会一直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里,记忆中。我们的故事会流传给后人,我们的爱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有人愿意记住我们,爱着我们,留着对我们的记忆,就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据。”
“就像陶耀一样么?”雨默略带伤感地问道。
“不,就像星光一样。”我指了指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星,“你看,也许这颗星星早已经陨灭了,但它的光芒还留在那儿。它的光芒穿越了上百万光年来到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它过去的故事。爱就像这道光芒,在我们陨灭后还依然流传下去,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里。”
雨默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视着星空,嘴角绽开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第十二章 过去的原来
一周过后,萧白通知我可以出院了,让我准备一下。我告诉他我还想再多待一天,他笑了笑,“你还住院住上瘾了啊。”
我摇了摇头,“不,你不懂的,在这几个月里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萧白望着我,嘴角带着那一丝贱笑,“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真懂?”我微微一愣。
“正因为我懂,所以我只能假装不懂。”他丢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潇洒的白色背影。
听到这句话我明白了,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依然还是没能看透这个疯子。
你猜到了,我接下来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雨默。
我到雨默病房的时候,她正给窗台上的盆花浇水。她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有阳光的味道。
“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说。
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一小会儿,然后又继续绽开,望向我:“恭喜你啊!”
然后我们两个人就一起沉默了。
须臾,“谢谢你!”我和雨默同时开口,说出这三个字。
“谢我干什么?”又是异口同声,一字不差,甚至连语气都一样,真是可怕的默契。
我们对视了一眼,一起傻笑了起来。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唐平。”我突然说道。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雨默。你给我的感觉好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雨默默契地和我握了握手,问道。
我故作深沉地回忆了一番,“是啊,你给我的感觉也好熟悉,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谁?”她问。
“像我未来的女朋友。”我认真地答道。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微微一怔,紧接着突然转身背对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唐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好么?”
“什么秘密?”我惊呆了,难道雨默一直都知道那晚发生的事……这!
雨默深吸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地开口说道:“这个秘密就是:其实,我喜欢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发誓,快发誓!”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浮起了迷人的娇羞。
那一瞬我心里乐开了花,嘴角却带出一个坏坏的笑。
“发誓,快发誓!”
“我不,我就不!”
我在精神病院里四处逃窜着,雨默在后面撅着小嘴追着。
这是我们的新生,从我们那两句“初次见面”开始。从那一刻起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放下过去,用微笑迎接未来。
我的脚步突然停下,追在后面的雨默迎面撞到我怀里。“哎哟!”她轻哼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胸口,然后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你看那个疯子,他治愈了我们,却永远治不好他自己。他原谅了所有人,唯独无法宽恕自己。”我望着匆匆路过男病号楼走廊的萧白说道。
雨默轻轻叹了口气,“萧医生藏得太深了,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其实他才是这家精神病院里最需要治疗的那一个。”我说。
“有人能治好他吗?”雨默问。
“不知道,应该有吧。”我茫然地答道。
第二天我出院了,我让爸妈在家等我就行,我想一个人走出去。
逐一告别病友,送出一堆祝福,也收获了一堆祝福。你看,生活多像一面镜子,你对它微笑,它也对你微笑。你对它抱怨,它就会回赠你更多的挫折。心态决定命运,心有多大,眼中的世界就有多大。
再回头看看这些病友,他们都恢复得很快,据萧白说下个月海洛因和胖子也该出院了。我走出病房的时候,“僵尸”走了过来,向我伸出右手。只有他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不过他的行为说明他确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微微一笑,和他握手告别。
瘦子他们站在病房门口,我挨个拥抱了他们,“我在外面等你们出来,别让我等太久!”
他们都会意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刚走出男病号楼门口,我又折身回去,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走进刚入院时的102病房,来到我以前的床位边。果然,那段话还留在床头:若如死亡般安然,我们就不会再忧伤……
萧白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根白色粉笔,“我早看见了,就等着有一天你自己能回来擦掉它。”
我接过粉笔,将那段话抹白涂去。拍拍手,转身,想了想,又回到床头,掏出笔新写了一句话:你不能一直紧闭双眼,然后说你看到的这个世界只有黑暗。
萧白斜了我一眼,“你还不如写上:唐平到此一游!当我这个医生是死的是吧,敢在我的病房里信手涂鸦!”
我给了他一个贱贱的微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后折身去了女病号楼。
告别雨默的时候,我提了一个小小的过分要求,我要求亲她一下。
雨默双眼微闭,将左脸递给我。
我很坏地亲了她的小嘴,然后挨了一记耳光……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反感我这样跳跃式的记录,这就是生活,看起来很多很复杂,其实记起来就那么一点点。不信你现在试着写写今天发生过的特别的事,我估计不会超过几句话。
你试了吗?是不是这样?好,现在再让我们来记录过去一年里发生过的特别的事。怎么样,也就几句话就说完了吧。所以人家都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我们每天的生活周而复始,我们好像就是在今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偶尔有那么一点惊喜,或者挫折,然后很快就会过去,恢复平淡。
这就是生活,大部分都流逝在平淡的时间里。偶尔精彩,偶尔灰暗,只是偶尔,很快就会过去的。萧白教会了我怎么去做自己的旁观者,我经常看着生活中的那个我,在他得意忘形和灰心丧气的时候都轻轻告诉他一声:很快就会过去的。
然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虔诚地面对生活微笑,迎接待定的未来。
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每个人的命运也不同。这世间没有绝对的东西,就连最稳定的时间也可以在相对论中变慢,或者变快。所以你别去和“公平”这两个字较真,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但想有收获就必须先付出。少一点抱怨,多一点耐心,你才能找到你想要的公平。其实大部分的付出都有收获的,哪怕就是失败,你也收获了一次教训,至少你下次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有付出却完全没有收获的是什么人呢?嗯,就是那些受了挫折后怨天尤人,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那类人。只是发发火,抱怨几句也就罢了,最后竟然还很受伤地躲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深陷于自己创造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这类人最后大都去了同一个地方——精神病院。他们不仅付出后没有收获,还把自己也赔进去了,你说他们傻不傻?呵呵,你觉得他们很傻?嗯,我也这么觉得。那你呢,你是属于哪类的?
半年过后,我和雨默结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个好心态的原因,这半年来一切出奇的顺利,第一次面试就被聘用。上司很赏识我的工作劲头,破格提拔我到他身边。一次酒后还笑着和我说他快要升迁了,他会向上级全力推荐我来接替他的职位。
雨默没有拿陶耀的一分遗产,全交给了他的亲人,只留下陶耀以前送给她的东西作纪念。我们凑钱交了一套偏单小户型的首付,当起了幸福的房奴。我和雨默一起将这个小窝布置得漂漂亮亮,费尽心思将新房装满了喜悦。
萧白出席了我和雨默的婚礼,他的祝福是真诚的,但我也看见了他眼中那一丝隐藏着的顾虑。
故事到此结束该多好,我多想让故事就在这儿戛然而止,画上一个句号,然后和雨默从此就这么一直幸福快乐下去。
但生活还在继续,没人知道什么是最终结局。
命运的敲门声是我和雨默结婚后一个月响起的。
那天是周日,雨默正在厨房里准备丰盛的晚餐,我在旁边帮忙兼捣乱。
我不该开那个门的,但我明白那个门终有一天会开,或早或晚而已。
我过去打开门,是萧白,他手中捧着一叠文件。
他神情中带着一丝慌乱,我是第一次见到萧白的这个眼神。
“萧医生来了,正好,一会儿一起吃晚饭吧!”雨默看到萧白,高兴地喊道。
萧白看了雨默一眼,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拉着我进了主卧室。
他踌躇了半天,“唐平,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你这一切。”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说吧。”
是的,我准备好了。
从遇到雨默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萧白从那些文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当时雨默在催眠治疗时写下的话,这是在催眠状态下写出来的。”
我接过,上面只有一句话:任何人都别想伤害雨默!我会一直保护她!
“这……这代表着什么?”我愣道。
萧白略微沉吟了一下,回道:“复杂的我不说了,你肯定听说过多重人格吧?小说和影视作品里经常出现。但其实多重人格在临床上极为罕见,连我国外的老师和同行们都没有遇见过。我做梦都没想到在我的行医生涯中,会遇到一个多重人格病例。”
“你是说雨默具有多重人格?不可能!我和她相识到现在,从未见她出现过什么别的人格。”我急急地反驳道。
“你别急,听我说。多重人格并不是你印象中的那种无常转换,相反,多重人格的人格转换是应激性的。就好比变色龙一样,在什么环境下,它就会变成什么颜色来适应环境。转换后的人格持续时间也不同,从几分钟到几年不等。雨默应该就属于前者,这样的多重人格十分难察觉和诊断,这也是我漏诊的原因。但巧的是多重人格在催眠状态下,会因为潜意识的活跃而表现出来,这张纸上的话正是雨默另一个人格写的。”萧白一口气说道。
我看着那张纸,摇了摇头,“你不能凭这个就下诊断,这一句话又能说明什么?这句话的意思有很多,谁都会保护自己!”
“我当然没有凭这一句话就下诊断。”萧白望着我,认真地继续说道:“从看到这句话之后,我这半年来就一直在研究各种有关多重人格的文献,希望能找到治疗方法。我还暗中查访了雨默小时候的老师和同学,查访完后我才知道雨默那些关于影子的故事是真的。那并不是妄想泛化,这些事都真的发生过,而且就是雨默自己做的!她的家人为了她的未来,隐瞒了这一切,告诉我这些都是雨默的妄想。”
“不……”我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不是这样的。”
萧白叹了口气,“雨默小时候很孤独,她希望能有一个小伙伴来陪伴自己。就这样,强烈的心理意愿让她从人格中分裂出一个‘影子’朋友!一直到雨默上了中学,有了亲密朋友之后,影子才渐渐地从雨默的生活中消失。之前雨默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孤独都交给了影子,分裂出来的这个人格并不完整,这个人格只会凭本能欲望和喜好去行动。但有一个关键,这个‘影子人格’全心全意地照顾着雨默,保护着雨默。就像保护着雨默的哥哥或姐姐一样,但这个人格没有任何的理智,没有任何法律道德的观念约束。只要她察觉到有任何东西即将伤害到雨默,她就会应激出现,采取一切行动来阻止对雨默的伤害,包括……杀人!”
听到这儿,我反而冷静了下来,“你是说,雨默的前夫陶耀……”
萧白点了点头,“之前我以为是穿着一身黑的歹徒让雨默产生了妄想泛化,但我查访到这一切之后我明白了。当晚杀死陶耀的极有可能正是雨默自己的另一个人格,她的家人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一直隐瞒着我,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雨默的妄想。很巧合的,她的一切病症都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我也就信了。”
我努力镇定下来,问道:“雨默自己不知道这些事吗?”
萧白摇了摇头,“多重人格有两类情况,一类是各种人格有各自的记忆,每次转换之后将对前一种人格完全失忆,就好像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多个完全不认识对方的人。另一类就是像雨默这种,在她的主人格背后潜伏一个协同意识人格。这个协同意识人格可以察觉到雨默的一切,而且当雨默出现危险的时候就会瞬间转换出来采取行动来保护她。而雨默的主人格则对这个协同意识人格完全没有记忆,雨默并不知道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
萧白深吸了一口气,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但无论是什么人格,她们都有同一个大脑。雨默对协同意识人格没有记忆,但大脑的潜意识却可以通过影子的幻化形式来告诉她发生的一切。雨默自己都分不清这些到底是妄想还是真的发生过,所以我的治疗让她相信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的妄想。”
“多重人格可以治疗吗?”我问。
萧白摇了摇头,“我查了所有的文献,没有关于多重人格的确切治疗方法,只是提到多重人格有可能在某种情况下,互相吞噬抢夺主人格。当只剩下最后一种人格时,就是多重人格的最终结局。也有可能直到老死,这些人格一直并存着。多重人格是精神科里的一种传说病例,很多医生根本就不相信有这种病,大多认为这只是因为精神分裂症产生的人格转变。”
“那多重人格杀人该怎么判刑?”我继续问道。
萧白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将是中国第一例多重人格杀人案,按照中国的传统法案,只怕雨默会被当成一般杀人犯来判处。这其实不合情理,因为雨默兼有两种人格,其中某种人格犯错不应牵连到另一人格也受惩处。而多重人格又不属于无认知精神病的范畴,所以也不能通过精神病来减刑……”
萧白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没发现我的目光已经越来越迷茫,心中的某个念头却越来越坚定。
“你通知警方了吗?”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萧白摇了摇头,“没有,我先来通知你。让你先远离雨默,免得受到她协同意识人格的伤害,然后考虑报警的事。”
我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这精心装点过的新房,看了看那墙角还舍不得摘去的饰花。最后目光停在了书柜下的那个小铁锤上,那是我给雨默砸核桃用的小锤子……
半个小时后,我直起身子,转身走向房间的大门。就在我开门的刹那,一柄冰冷的小刀瞬间刺入我腹部。
是雨默,她正怒视着我。这是我第一次……不,是第三次见到她的这个表情。就如萧白所说,这是另一个雨默,一直潜伏在雨默身体里的那个“影子”!这就像雨默的一个防御机制,当雨默觉察到有危险时,这个“影子”就会被瞬间唤醒,代替雨默去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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