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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54 金庸(现代)
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
“既然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到这个人来,拷打逼
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这
个人,实在艰难之极。多半他也跟你一样,也有乔装易容的
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
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
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师,问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但
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我才罢休。”阿朱沉吟道:“智光
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软逼,只怕都不管用。还
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
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要对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
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
几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别
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
丹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
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人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
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
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便得将他尸
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
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
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
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
庄上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
了我的命么?”
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很多
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
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要是有怪物,那最
好不过了,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
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
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
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
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所
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
契丹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
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结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
烦。回到原处,拉着阿珠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之
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汪帮主、
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半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埋伏,如
此瞧着契丹众武士驰上岭岩。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
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所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
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
音。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
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
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
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大
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阿珠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
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
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
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
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
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
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
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些,再去抢些来。”一个士
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
得等两三个月。”
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
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盗贼更有不如。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
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儿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
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
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
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
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
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
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
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
号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
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
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
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
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
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
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
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
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
汉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
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
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
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
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
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
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
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
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
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
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
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
愤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的狂叫。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
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
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
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
刀的契丹老汉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身
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
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
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
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毛茸
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乃是青郁郁的
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契丹老汉时,见他
胸口也是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
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
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
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
来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
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
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
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
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
自己的一模一样,自是不胜骇异。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
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
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
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
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
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
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
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实是苦恼之极。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
去。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他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
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节凸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
他并肩而坐。
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
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
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来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乔
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
是魔鬼猛兽,她也不愿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
须得对他好好劝解宽慰。”柔声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契
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乔大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
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
我全无分别。”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
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
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罢。”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
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站起
身来,说道:“乔大爷,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这山谷之
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
低三下四的丫鬟贱人,我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胡
虏,普天下的汉人自是个个避若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
仍是一般无异,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
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会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
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着乔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
不像,眼光中满是顽皮的神色。
乔峰哈哈大笑,他于失意潦倒之际,得有这样一位聪明
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不由得烦恼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不是卖
身给他的。只因我从小没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
凌,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
家的丫鬟。其实慕容公子也并不真当我是丫鬟,他还买了几
个丫鬟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过她是她爹爹送
她到燕子坞慕容老爷家里来避难的。慕容老爷和夫人当年曾
说,哪一天我和阿碧想离开燕子坞,他慕容家欢欢喜喜的给
我们送行……”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原来当年慕容夫
人说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
慕容家全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
分别。”顿了一顿,又对乔峰道:“今后我服侍你,做你的丫
鬟,慕容公子决计不会见怪。”
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
什么丫鬟?你在江南富贵人家住得惯了,跟着我漂泊吃苦,有
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等粗野汉子,也配受你服侍么?”
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罢,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
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你不开心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乔
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朱
道:“当然你只轻轻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
说道:“轻轻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
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奴仆,有什么
不可?你瞧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
乔峰默然不语。阿珠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是阴郁,担
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
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
……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从,不再以契丹人为
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这个郁结,很是欢
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也有坏。胡
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朱,我爹爹
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非报不可。”
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她知道这轻描淡写
的“此仇非报不可”六字之中,势必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
血和性命。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
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
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我
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
竟然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
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
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
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
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
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
又道:“这个带头大哥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
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
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
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
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
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
他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
然是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
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
够了,饶了他全家罢。”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
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不定,要找
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
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
去找他了。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
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
和你同行。”
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梦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
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
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
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
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
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
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
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
徐长老望风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
敌人愈来愈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
什么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
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
夜赶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
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
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
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是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
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
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
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向你多瞧一
眼。”
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罢。”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墨胶,
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隐
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
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
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
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
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具惨,前胸
后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
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帮中长老、
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
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
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
“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
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
你的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
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
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有的
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
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
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
是敌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口,便知徐长老的灵
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猪
头三牲,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
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血恨。灵堂中
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身周尽是帮中首
脑人物,生怕给人瞧出破绽,不愿多耽,当即辞出,和阿朱
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可
就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
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
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着又是一人闪了过去,也是轻功
极佳,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这
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
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本来不喜多管
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
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
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了
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
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
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
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篷,将耳朵贴
在篷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
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
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后悔也已来不及啦。我
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
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
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
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
谭婆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
会,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
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
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
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
峰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
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说道:“一个轻荡无形,勾引有
夫之妇,一个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
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
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后发先
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高手,满拟
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
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
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
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
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
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在地。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
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
评一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
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
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么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
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犯
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
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
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
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
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
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
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
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
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
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
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
老子决不能说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
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
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
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
“好,我跟你说,那人是……”
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
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
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
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
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
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
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
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
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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