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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53 金庸(现代)
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夺过了一
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动固然
不便,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极,但他早将生
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
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另一
之身上,两人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乔峰右肩头中枪,跟
着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
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
而上。乔峰奋起神威,右手斗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
“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
退开了几步。
玄寂要穴被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
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
要左臂一推,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了,不
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
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
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将
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罢!”
群雄面面相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
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
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
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
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
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
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
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
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悲愤难抑,斗然仰天大叫,声
音直似猛兽狂吼。
二十 悄立雁门 绝壁无余字
单正听到乔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脑中斗然一阵晕眩,脚
下踉跄,站立不定。群雄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单小山
自旁抢上,挺刀刺出。
眼见刀尖离乔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浑无抵御之意,丐
帮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
正好碰在单小山的钢刀之上。单小山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
下落。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空中又扑下一个人来,却是头
下脚上,一般的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盖对天灵盖,正
好撞中了单小山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防备
乔峰逃走的,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厅中登
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蓦地里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
道凶猛,向着众人的脑袋横扫过来,群雄纷举兵刃挡格。那
条长绳绳头斗转,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
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着阿朱的左手已无丝毫
力气,一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滚在地下。众人但见长绳彼
端是个黑衣大汉,站在屋顶,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
了两只眼睛。
那大汉左手将乔峰挟在胁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
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
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暗器都向乔峰和那
大汉身上射去。那黑衣大汉一拉长绳,悠悠飞起,往旗杆的
旗斗中落去。腾腾、拍拍、擦擦,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都
打在旗斗上。只见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
大树,那大汉挟着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
树,已在离旗杆十余丈处落地。他跟着又甩长绳,再绕远处
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渐驰渐远,再也追不
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
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
“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
挥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
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
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径向北行。那大
汉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乔峰三处伤口。乔峰流血过多,虚弱
之极。几次都欲晕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
便是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
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
横抱手中,下马向一座山峰上攀去。乔峰身子甚重,那大汉
抱着他却似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仍是纵跃如飞。到
得后来,几处险壁间都无容足之处,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山
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着
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谷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
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兄让乔峰
一见庐山真面。”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
晌,说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的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人无
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年纪不轻了。”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挥出,拍的一声,打
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
击打自己,二来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竟然没能避开。
那大汉第二记跟着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
一闪,乔峰有了这个余裕,却哪能再让他打中?但他是救命
恩人,不愿跟他对敌,而又无力闪身相避,于是左手食指伸
出,放在自己颊边,指着他的掌心。
这食指所向,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
来,手掌未及乔峰面颊,自己掌上要穴先得碰到手指。这大
汉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击去,这
一下变招奇速。乔峰也是迅速之极的转过手指,指尖对住了
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
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
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及时移指,指向他掌缘的“前
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下招式,乔
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
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
着了。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
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
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
功,怎地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
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
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
没细思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
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
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
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
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
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
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炒米、枣
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
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
口甘美,乃是上等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
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
个大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
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
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
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
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
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
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
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
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
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分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
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
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
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
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
到底是何等人样。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
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己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
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一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
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
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
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
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粱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
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
湖,也曾到过,不过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
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
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
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
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
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
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
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
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
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下有重兵驻守。
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
的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
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其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
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
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
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
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
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
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
定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
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
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
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
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
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
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
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
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
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
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
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
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
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
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
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
去。只听得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
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
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一掌的
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
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
兀自不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
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
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
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
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
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
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
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
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
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
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在
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
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
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
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
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
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
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
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
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
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
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
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春,
果真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老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
‘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
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他们可就什么也
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
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
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
不知,他们硬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
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
我编得最是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
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当真有趣不过。”说到这里,
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
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
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
的却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
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指证我说得不对,于是我的故事就越
编越希奇古怪,好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叹道:
“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
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竟会甘冒奇险,
从龙潭虎穴之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来
就是这样的。”
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
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
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阿朱见他神色凄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
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
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
林中,我弹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
若不还手,难道便胡里胡涂的让他们砍成十七廿八块吗?天
下没这个道理!”
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
好汉,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智
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
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
上的留字,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问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
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
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
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
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
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
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
扮人?却扮了谁?”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
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
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
而且只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
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
只好由我摆布。”
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
鬼头有诈。”
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
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
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
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
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嗯,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
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
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
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
半点不对。薛神医心里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
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
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笑着续道:“我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
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
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
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
是寻我不着。”
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想起在少林寺
菩提院的铜镜之中,又忽起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当日在少
林寺时更加强烈,沉吟道:“你转过身来,给我瞧瞧。”阿朱
不明他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
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
冷。”
乔峰见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
住了她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
来。”阿朱吃了一惊,颤声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
“你曾经假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
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在无锡赶去相救丐帮众兄弟,
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
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
是一般无异,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浑
不知为了何事。
他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脱险,人
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
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
种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常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
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
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
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
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瞒过丐帮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谁?
阿朱却毫不惊惶,格格一笑,说道:“好罢,我只好招认
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
说了。
乔峰放开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有甚么用
意?”
阿朱甚是惊奇,说道:“我只是开开玩笑。你从西夏人手
里救了我和阿碧,我两个都好生感激。我又见那些叫化子待
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了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
他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叹了口气,又道:“哪知他们在
聚贤庄上,仍然对你这般狠毒,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
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
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
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
杀了你师父?”
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
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
上布满了杀气,只要她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
有十个阿朱,也登时毙了。
阿朱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
自禁的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
乔峰厉声道:“站着,别动!”
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
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
怎能杀得了他?”
她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
知道是错怪了她,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抓住她肩头,拉着
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
是你杀的。”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
兄弟,武功造诣,已达当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
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
腑。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倘若她内力能
震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大金刚掌,也决不会震得她
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拍胸口,说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
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
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
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说道:“这些日子来,我
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说话
了。”随即收起笑容,柔声道:“乔大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
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怪你的。”
乔峰摇摇头,淡然道:“我虽然救过你,那也不必放在心
上。”皱起眉头,呆呆出神,忽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
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摇头道:
“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扮作别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
越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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