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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51 金庸(现代)
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
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
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
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
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
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
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契丹狗种,还是堂堂汉人,
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
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这臭王八蛋。你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罗里罗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
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刷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
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贤客,冲着游某的面子,不
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
顾全本帮的声名。”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
位人物,声名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
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了?”“是哪一个混帐王
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
是谁。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语的讥刺了两句,都是十分
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
第一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
上流人物,有的喝呼叫,有的更连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
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
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
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刀光
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
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刃,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
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
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
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
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
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
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也顿时变色。这般一
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
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
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
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
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
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
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
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
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
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
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
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设英雄大宴,乔某不齿于中原
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
得冒昧,还望怨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
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悄悄从两旁溜了出去,察看庄
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事要
在下效劳?”
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
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个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
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
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
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
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人质,却没一个料得到
车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
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原来
阿朱想起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医倘若得知
自己的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因此在许家集镇上买了衣衫,
在大车之中改了容貌,但医生要搭脉看伤,要装成男子或老
年婆婆,却是不成。
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
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
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
共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
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
“莫非这小弟娘是他的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
父都下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
的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
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两人,一
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
无骨肉关连。他微一沉吟,问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
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
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
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
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
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鬟。”薛神医道:“阁
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爱?”
乔峰摇头:“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
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
行使什么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
他作下了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分,多半不会公然撒
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
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
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
灵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
刚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相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
“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
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他
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掌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
“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
内,这大金刚掌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
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
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
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练成这
门掌法。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
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
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
这可是大大的不敬,转头向乔峰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寺,害
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掌大金刚掌。我方丈
师兄那一掌,若是打在这小姑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
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己
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
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乔峰心道:“我掳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
前。”说道:“大师硬栽在下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请问那位
高僧是谁?”
玄寂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昨晚
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乔峰,被他脱身而去,明明
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
也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
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
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非我所害,我昨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
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
不明白。”
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
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
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
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坚决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
伤,那再好没有。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
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当下顺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
方丈慈悲为怀,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
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掩骗,胡乱出手伤人。”
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然
奸恶,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
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
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
神医等,又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
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了。此
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
娘才不致当场毙命。此人掌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
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掌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
消去了大半掌力。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
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
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
“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刚掌掌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
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你的是谁?你
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在何处?”他顾念少林派声名,又想
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
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
“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
“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
纪。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
别说举世无双,甚且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
怕天上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道听到
过多少称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
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他听了忍不住
拈须微笑。乔峰却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
开河。”
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既有了这位薛神医,大
伙儿也不用学什么武功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
‘打死了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
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
可不是白累么了?’”
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在重伤之余,又学了青城派
那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话说来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
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
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
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
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
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
我隔着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
大吃一惊……”
玄寂问道:“他就伸手挡架么?”
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
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
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
喀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那
位公子说的满口是软绵绵的苏州话,哪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
也不软绵绵了。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
端里一样,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
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
不会手足无措了。’”
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金刚掌来打伤玄慈
大师。”
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
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
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谁也不知阿朱为
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迟早与少林寺会有一番纠葛,是
以胡吹一番,先行吓对方一吓,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
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
骗,打伤了这姑娘。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青年公子。到
底是谁的话对?”
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
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
她自知谎话中露出破绽,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
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
峰和阿朱看看。
乔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乔峰日后不敢忘了
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
日你还想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着出去也
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
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
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
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动先生的恻隐之心。”
薛神医道:“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给她医治。哼,
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
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
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了我而到这里来冒险啦。”乔峰
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
乔某一人,跟这个小姑娘丝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
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
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
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刀分尸,祭
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
便自行了断罢!”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
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
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
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
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一次般孤身陷入重围,还
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
中实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
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们跟我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
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
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死
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
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
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他一见之下,登时激发了雄心
豪气,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
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哈哈一笑,说道:
“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
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
只是他挤在人丛中,说得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
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
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
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晌,点了点头,不加理
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
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
第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
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
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
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寒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
“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
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说不了是什么胁迫。”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
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酱,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
……”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
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鸣,心跳加剧。
人丛中一条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
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
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
不可遏,齐声喝骂,心中却也均栗栗危惧。原来那日西夏赫
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自己“悲酥清风”之毒,
尽数为丐帮所擒。不久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
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一品堂众高手所中毒质,群起反戈而
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群丐对段延庆又恼且惧,均觉丐帮
中既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是
难以抗拒。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
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
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只是断断
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
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
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
遇上了功力比他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
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
将进来?”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
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相隔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
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动却是快
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闪身
抢过。大厅上不少人认得,此人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厅,抓起谭青,疾
向薛神医冲来。厅上众人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
抢上相护。哪知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击
西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好手着实不少,真实功夫胜得过云中鹤的,没
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占了先机,谁都猝不
及防。加之他轻功极高,一上了墙头,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
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
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乔峰喝道:“留下罢!”挥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
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鹤背心。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有如
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跄踉向东,忽而蹒跚
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谁
也没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俱失,
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
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
有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
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可是
找不到认头之人,气了也只是白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
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几
乎便要出声喝采,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
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
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
日的威风了。”
只见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吐
一口血。群雄见他伤重,谁也不再难为他,均想:“此人骂我
们是‘狗熊之会’,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乔峰出手,给大
伙儿出了这口恶气。”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
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要喝酒,都是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
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
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
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
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
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
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
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
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
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
“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算。他这劈空神拳击将出来,如
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马
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双手捧起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
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
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着将
碗中酒水都泼在地下。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
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闪烁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
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
默然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
他斟酒。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着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
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老过来喝后,跟着执法长老
白世镜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酒,乔峰道:“且慢!”白世
镜道:“乔兄有何吩时?”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语气竟也
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而已。
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
头。”白世镜眼中泪珠滚动,说道:“乔兄身世之事,在下早
有所闻,当时便杀了我头,也不能信,岂知……岂知果然如
此。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
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
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
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帮众
位兄弟,若念乔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劳,请照护这个姑娘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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