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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49 金庸(现代)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
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掀。乔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
行的“梦”字上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
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
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
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
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
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
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
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
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急于
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
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
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
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
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
的前门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
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
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
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
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
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
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到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
故。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
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
前门逃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
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
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
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
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
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渊师兄他
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
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
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
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
“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
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
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
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
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
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见达摩院首座,参见龙树院首
座。”
只声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
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
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突然纵跃声起,骂
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
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
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
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
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
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
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止清。乔
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
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
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貌如此相
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
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
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
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
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
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止湛讲述之时,
止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
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止清无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
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
“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
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
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
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首座玄寂问道:“止湛,那止清和你
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
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
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
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
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
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名其妙
的着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
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
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
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十,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
高僧所着阐扬被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
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裨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
尊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
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
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止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
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
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
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
不同方位齐向乔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踪迹,更
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
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确
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
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
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
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
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
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
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
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
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
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
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懂,却也不
欲和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
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
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
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
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
护住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
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
掌,便声若破锣。
乔锋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
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
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
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
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
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
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
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
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
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
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
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
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
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
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
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
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
海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
峰接了这一招,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
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
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
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
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
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
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
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削的窄
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
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罢!可别想逃走。”不料止
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
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
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
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
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
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
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
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着止清后心拉了起来,
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
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
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
就此死去。”当下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
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
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
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便致死,心下稍
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
止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
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
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显然不是生人
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
的假脚,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
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
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
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脸上,再
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
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凝
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
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
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
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
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
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
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
凸腹,更用面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
连与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
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
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认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
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
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
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
然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是做梦也
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
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倘
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
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发劈空掌击来,自己以铜镜
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提着她,这凌厉
之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想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
“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
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
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
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
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疗。”阿朱道:
“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
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锁片上锈着两行小字:“天上
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
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
极具灵效,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
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
可仰,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
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做许家集。
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
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道:“姑娘的病是
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写了
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
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
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
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
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乔
峰听她说话的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
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
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
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
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
“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
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哪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守
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
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
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
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
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
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
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
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
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
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
玩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
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
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
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
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
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
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
去歇一会儿罢。”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
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
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
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
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
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
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
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
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
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
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
“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
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
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
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
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骇,处处感舒服。她微一
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
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
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
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
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
“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不
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
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
“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
‘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
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
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
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
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
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
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
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
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
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
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
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儿唱歌给我听。只
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
妈妈,可不容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
妈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你唱几
支歌儿给我听罢。”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
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
“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
“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
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
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
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
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
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
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
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
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罢!你讲几个故
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
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
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
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
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
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
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
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
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
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
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
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
一个罢。”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
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罢。”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
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
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
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
……”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
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
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
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
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
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
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
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
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
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
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
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
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
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
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在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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