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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36 金庸(现代)
‘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来到江南,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带
同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去查查。”
王语嫣道:“我自然跟你们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
也要跟咱们为难吗?对头可越来越多了。”说着微微皱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对头,不过他们来到江南,总不会
是为了游山玩水,烧香拜佛。好久没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帮,
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这一次可热闹了。”说着眉飞色
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
王语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还写些什么。包不同将信
递了给她。王语嫣见信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清雅,颇有劲
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读过的书着
实不少,这般文字却是第一次看到,皱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这是公冶二哥想出来的古怪玩意,是从诗
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
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我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
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王语嫣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
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会我跟你
说便是了。”王语嫣登时现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听说,西夏‘一品堂’搜罗的好手着实
不少,中原西域什么门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
得几眼,就清楚了他们的底细。这件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去
河南,跟公子爷取齐。”
王语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极,好极。我也去。”
阿碧道:“咱们尽快办好这里的事,赶去河南,不要公子
爷却又回来,路上错过了。还有那个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
边捣乱得怎么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过,那
和尚已经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帮你打这和尚。”段誉心
道:“三哥是说什么也打不过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
哥就该谢天谢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们,王夫人下次见到我,
非狠狠骂我一顿不可……”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你老
是在旁听着,我说话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这就请便罢。
我们谈论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来加上一双耳朵,一张嘴
巴。我们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观战喝采。”
段誉明知在这里旁听,不免惹人之厌,这时包不同更公
然逐客,而且言语十分无礼,虽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
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
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王语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
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儿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她言语中虽是留客,但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
已飞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没趣。他是
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
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
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
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是天上凤凰一般。什么少林派、
丐帮、西夏‘一品堂’,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盼望尽快
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须借我一船一
桨,我自己会划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罢。小心
别又撞上那个和尚。”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还是赶紧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为
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过给他烧了。我又不是你们的
表兄表弟,公子少爷,何劳关怀?”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厅门。
只听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来历,也得查个明
白。”王语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见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誉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将来你和我
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我们公子爷是挺
爱结交朋友的。”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高攀不上。”阿碧听
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
高兴?可是我们相待太过简慢么?”阿朱道:“我们包三哥向
来是这般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
罪啦。”说着笑嘻嘻的行下礼去,阿碧跟着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踏入一艘小
船,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只觉胸中郁闷难当,到底为
了什么原因,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
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听得阿碧说道:
“阿朱姊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今晚咱两个赶着一人
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真细心,想得周到。”
十四 剧饮千杯男儿事
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
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陀山庄当花匠种花,所经历
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香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
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既不如对付诸保昆那么断臂
伤肩,也不如对付姚伯当那么踢得他滚了出去。王语嫣出口
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
便是说不出的郁闷。
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菱叶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
恨谁才好,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这样气恼。当日木婉清、南
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
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为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
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
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
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
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
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
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
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
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便人人
耸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
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
子而生。
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荡舟湖
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
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
寒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不
觉得可耻可笑吗?”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
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
的烦恶郁闷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只
见北方迷蒙云雾中裹着一座小小山峰。他约略辨认方位,听
香水榭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只须向北划去,便不会重回旧
地。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
想到,小舟向北驶出一尺,便离王语嫣远了一尺。
将近午时,划到了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这山叫做
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他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
名的一座大城。当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划,申牌时分,到了
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
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
混着热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几个时辰的
船,早已甚是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
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
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
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喝
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
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干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
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
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
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
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
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
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
勃勃’四字!”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
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
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
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菜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
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
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
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
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
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
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
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
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
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
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
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
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
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
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
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
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
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
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
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
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
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陪笑道:“爷台,
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
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
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
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
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
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
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
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
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
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
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
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
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
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
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
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鸩
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
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
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
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
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
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
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
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
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
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
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
极为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入大椎
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
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让这真气
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掌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
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
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
“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小指
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
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
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但过不多时,便即
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
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
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
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眼前
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
的栏干之上,从小指甲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干流到了楼下
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
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了出来。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
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
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
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要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
灶下的厨子、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
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
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
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
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
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
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
“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
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
已喝了四十碗罢?”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
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
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兄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怀中,
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
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誉被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
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
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携
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罢!”
段誉心中喜欢,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难以交结什
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却以无中生有
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
着大路急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
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却也丝毫不感心跳
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
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
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
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
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
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倒退
而过。
段誉学那“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
这时如箭在弦,不能不发,只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
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没有。他只是按照所学步法,加上浑厚
无比的内力,一步步的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
全然的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
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便即追了上来。那大汉斜眼
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步伐中浑没半
分霸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
誉不久又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
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
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他
哈哈一笑,停步说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
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
“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
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
名,实是仰慕得紧,只是至今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
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想到这
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
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
誉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
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
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如
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鬟等情,极简略
的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
丑事,又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
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
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
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今晚订下
了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
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然真的丝毫不会武功,不
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
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今晚的会斗,也
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
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哥嘱咐。”乔峰笑道:“此刻天
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
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
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
“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
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
“兄弟,你……你这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
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
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剑’的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
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
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
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
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
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今晚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
好的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
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极是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
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
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
有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
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
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
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
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
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
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
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两个多月前死于非命,人家都说
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乔峰道:“不错。我这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以他本人的
成名绝技所施。”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顿了一
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
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
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
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
行事又极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
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
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
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哥约定明朝相会的强
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只见大路上两个衣
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
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眼前,一齐躬身,一人说道:“启禀
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
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
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
“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一帮之主。”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
“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
理。”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把细了,对方只不过
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
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乔峰笑了笑,道:“好罢,我去瞧瞧。”
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
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
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极肥沃的良田,到处河港交
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
音从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
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
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
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
“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王姑娘跟着他一起来了?不
是说还有三个女子吗?”又想:“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难道
我今日竟和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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