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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130 金庸(现代)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
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
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
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
家如此对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
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
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甚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
不奉诏,国法存何?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
杀机,想他是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
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
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
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
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
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
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
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
和她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
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
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
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
“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
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
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
哭了出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甚么着
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玎珰,一个贵妇
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上最宠幸
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
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
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
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罢。”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
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
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
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
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
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
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
甚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
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
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
大王在库门上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
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
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都指挥来!”片
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
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
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
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
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间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
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甚么事?干么这等怒
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
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
的军国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
“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
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
“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
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
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赏。”
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
待我,我还贪图甚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
大呼小叫的奔来驰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
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
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
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点也没将我放
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
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左右足不住踢着地毡
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
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
妹,你在出甚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
阿紫听她说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
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
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
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
心,可着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甚是有
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
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
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
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
皇上回上京之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寺去求求那位高
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甚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
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得发个誓,决
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
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
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也重大,你再发一个重些的誓。”
阿紫道:“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
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
甜蜜。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
给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
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
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
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
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
紧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
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便
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
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
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
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
力揿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
也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
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
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担心这圣水落入
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
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
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去。嗒的
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然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
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
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
于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
奔向南院大王王府中。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
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
是老大的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你回来就好,我只
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
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甚么迟了就来不及?皇
上又为甚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
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
阿紫道:“干甚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
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
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南院
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
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
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紫,
咱们这就走罢,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不到我,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
“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
见那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待离了
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
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
若有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我去
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
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
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
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
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
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
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
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痴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
“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
们走罢!”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
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
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
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
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
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
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
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
见他缩身弯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
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
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把照耀之下,见阿紫
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称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
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去,
喝道:“你穿的甚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
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
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
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这二人乃是萧峰
和阿紫。两人冲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
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
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
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
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
些将士一见萧峰,心下先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
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远远的在后呐喊追赶。
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前密密麻麻
的排着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住去路。萧峰倘若冲杀过去,
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国
军士,左手一伸,将阿紫从马背上抱了过来,右足在镫上一
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着提了一口气,飞身便往城头扑
去。这一扑原不能跃上城头,但他早已有备,待身子向下沉
落,右手长矛已向城墙插去,一借力间,飞身上了城头。
向城外一望,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
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萧峰一声长啸,向城内朗声
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道萧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辞。
皇上大恩大德,萧峰永不敢忘。”
他揽住阿紫的腰,转过身来,只要一跳下城头,那就海
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
一阵剧痛,跟着双臂酸麻,揽在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
松开,接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
乱刺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夫,
你怎么了?”萧峰全身痉挛,牙关相击,说道:“我……我……
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
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哪知不
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
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萧峰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
千骑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全无知觉,知
道所中之毒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
快去罢,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转念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
她骗得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下,这哪里是圣水,其实是毒
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的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
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
道:“你为甚么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
我一瓶水,她骗我说,如给你喝了,你就永远永远的喜欢我,
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傻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
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着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
刀削割,身内身外同时剧痛,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
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
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数百名骑兵冲出北
门,呐喊布阵。一队队兵马自南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
城头,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还在蜿蜒北延,
回头南望,小半个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
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只听得城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
叫:“反贼萧峰,速速投降。”
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快设法逃
命去罢。”阿紫道:“我亲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
……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的
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无法动手而已。”
阿紫喜道:“当真?”转身将萧峰拉着伏到自己背上。可
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是特别魁伟,阿紫负着他站起身来,萧
峰仍是双足着地。便在此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来,一
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
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罢!”阿紫哭道:“不!
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便将他杀了。”萧峰道:“不可为我杀
人。假如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这个田
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甚么契丹男儿?同
我一起去见皇上。”
众武士一怔,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们奉旨
差遣,对大王无礼,尚请大王莫怪!”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时日
不多,但厚待部属,威望著于北地,契丹将士十分敬服。在
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反贼萧峰”,一到和他面面
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无礼了。
萧峰扶着阿紫的肩头,挣扎着站起身来,五脏六腑,却
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众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
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一见萧峰下来,不
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蓦地感
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
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
处死,那也是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
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
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着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
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然
拿到萧峰,算是立了大功,却殊无欢忭之意。但听得铁甲锵
锵,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却无半句欢呼之
声。
一行人经行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阿
紫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
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
最初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
佳,实是少见,连她父母都被瞒过了,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
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头却又怅怅,
大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
投河自尽?”
众将士听萧峰如此说,又见阿紫沉入水中之后不再冒起,
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皇帝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
也好,逃走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桥头稍立片刻,见
河中全无动静,又都随着萧峰前行。
五十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
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
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
他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
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
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
笼中,任他气力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
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
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
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干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无余暇
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
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
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
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
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
数不缺。萧峰放怀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
言相劝,说道皇上宽宏大度,顾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
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
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
弄陈腔滥调,翻来覆去的说个不停,说甚么“皇上待萧大王
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甚么“皇上神武,
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
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
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
妈妈地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
“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
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
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
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
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
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身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
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
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之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
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
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吗?”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
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
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
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
“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
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
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
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
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罢!”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
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
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
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
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
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
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睛一
看,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
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粘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
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
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的道:
“皇上的话,那永远是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
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
读上几遍罢。”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
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
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
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
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
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折扇,或举
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
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
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哪
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
昂首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
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
“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
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
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中的
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
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
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大人,是
否将萧大人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
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
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
长刀,威风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蛇掷向他的面门。那
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
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使“啊”的一声大叫,
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砍断了
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
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
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
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
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
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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