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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一哥王阳明

_4 吕峥(当代)
由此可见,心能自觉地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由此推彼,叶落知秋,归纳意义,贯通一切。
瓦特将蒸汽变成了蒸汽机,奥本海默将核裂变变成了原子弹,这些发明之前都不存在,之所以诞生,只源于科学家能尽量扩展其所见的当前事物的意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看见春水不断地流,永远无尽。便把它的“永远无尽”抽离出来,同自己绵绵无期的愁思结合起来。于是,一江春水从此成了愁思无尽的象征。
因此,王阳明曰: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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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场悟道(1)
当年,我来到这个最喧闹的城市里最喧闹的一所大学念书,面对纷纷扰扰的环境,错综复杂的关系,杂七杂八的价值体系,我时常感到无力,感到惶然无计。
有人信仰崩塌如癫似狂,有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有人守着虚幻的追求醉生梦死,有人左冲右突将池水弄得更加混浊……
大学生的脸上烙着一个时代最简略的缩影。
我辞去学生会的职务,远离人群,回到书斋,只想保持一份独立的思考。
然而,读书已不能使我心静。我终于明白,古往今来,无数英才,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的那个“道”,并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罢了,俗到极致,无非《秋菊打官司》里的一句台词:饿(我)就是要个说法儿。
人生弹指一瞬间,不能啥也没整明白就没了不是?
此心安处是吾家。
给漂泊的心灵找一处归宿,给活着寻找一个意义。
记得那时,我经常在京通高速的天桥上驻足,举目四望。
桥下是飞驰过往的汽车,以及呼啸而来又绝尘而去的城铁列车。
风很大,可以平添悲凉。
我想起了电影《死亡诗社》,想起了梭罗的诗句: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
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的确,生命的价值在于它能够拒绝庸俗,能够灿烂奔放,但也可以在随波逐流中丧失任何意义,成为行尸走肉。
人之不同,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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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我之前的置身人群和之后的置身人群截然不同一样。
在我思想最痛苦,无路可走的时候,五百年前早已有过同样心路历程的王阳明给我指明了方向。
我的困境很典型,逮书就看,遇人就侃,企图遍览群籍,无所不知。
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你可能不知道英特尔和AMD这么多年来每一次竞争的内幕,你可能不了解那么优秀的游戏制作小组黑岛和汉堂为什么说解散就解散。你穷其一生也读不完国家图书馆1/10的馆藏,你再了解王阳明我手上也有一本你可能连见都没见过的书——民国三十五年正中书局出版的《王阳明之生平及其学说》(王禹卿编著)。
于是,我尝试着去向内心探索。
当我的心回过头来认识它自己时,我发现心中有许多活动,精彩纷呈,波澜壮阔。这是个率真的世界,爱到神思恍惚、恨到咬牙切齿、笑到花枝乱颤、哭到草木含悲。
我爱写作,同时又觉得这种爱非常可贵,不是吗?夸张一点,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意义非凡,如何不爱?
同理,我恨上天不公,贫富不均,却又觉得这种仇恨使我烦恼,很想摆脱这种恨,恨此恨。
我笑,我可以笑我自己为何笑得这么无聊,皮笑肉不笑。
我哭,我可以哭我自己即使哭死也无人理会,哭破嗓门无人知。
我明白了,我的心可以以它自己的活动为对象,离开自己原来的活动,重新展开一个新的活动,加诸于它自己原来的活动之上。
多么奇妙!
举一反三,我可以思考我的思考,可以思考我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以下根据智商高低各自略去N个“思考”)。
于是,我发现内心的活动是由一点发轫,逐渐扩大充实,生长不息,终成参天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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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场悟道(2)
然而奇怪的是,我似乎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真正的主观在哪里。当我反省主观时,主观已成客观;当我反省(vt)我的反省(n)时,反省(n)已成客观。于是,我觉得那个客观的自我,是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观流出的,它的源头永远也无法追溯,却像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地延展,绘制着你内心的图谱。
心能肯定它自己,然后又否定它自己,接着再肯定另一个自己。
因此,它能将内在无穷的意念归纳整合为几种简单的概念;
它能不局限于当前所感觉的事物,而是领悟并扩充其意义;
它能联系过去,畅想未来,不囿一身,运筹千里。
心无极限。
意识到这一点,你就可以说:我不是有限的存在了。
而且,你绝对相信自己不仅仅是物质。物质只能是它自己,而不能自觉(自我觉察)它自己。但你,却有着无穷无尽的自觉。
你不仅自觉自己,而且自觉万物。你的心就像海绵,就像黑洞,一加自觉,外在的一切都将无可避免地被吸收、同化。
但你仍不敢确信,而是深感在无穷的空间中,无尽的时间中,自我的渺小。
何以陆九渊就敢妄称“我心即宇宙”?
因为事实就是:宇宙无穷无尽,心亦无穷无尽。
即使你弯腰驼背,歪瓜裂枣,你的身体也不仅仅是你在镜中所看到的那副猥琐模样。
你一呼吸,你的身体就成了天地之气循环往来的枢纽。
而充满你肺泡的那些气体搞不好就来自几十万光年以外;你呼出的一些二氧化碳分子几千年后将被一个倒霉的美女吸入。
因此,你再恶心再龌龊再卑鄙无耻下流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你也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亘古未有,不可复制的。
宇宙没有你,就不是如斯的宇宙,这种缺失,永远无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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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和科学家各执一词,解释宇宙。
是上帝创造了宇宙还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出来的?
是末日审判世界毁灭还是热力学定律注定了宇宙歇菜玩完的宿命?
从哪来的,到哪里去?你不能理解宇宙就像有时候不能理解自己。
因为追问“为什么”,所以产生痛苦。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将“现在的自己”作为手段,将“未来的自己”作为目的,憧憬未来,盘算未来,尽失现在的意义。
你可知最终的未来只有一个——死亡。
更麻烦的是,你的手段行为在现在,人所共见。你的目的在将来,只有你知。
人人皆是如此,他人的手段行为我能看见,他人所怀的目的我一无所知。
街上行人如织,每人都有一颗心。
然而,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身,他们的心对我而言都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猜疑、不安、隔膜、逃避、孤独。
经典五段式,往复循环。
于是我们辗转努力,寻求答案:书刊、报纸、电视、网络。可惜你不知道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清楚那段影像拍摄时导演受到了哪些情绪的左右,你跟着外界的信息亦步亦趋,直到忘记自我,忘记存在,忘记需求,泯然众人矣。
请闭上双眼,扣开心扉,任选一个命题,溯流而上,倾听内心,尊重需要。如此,你便找到了内圣之门。
王阳明悟出“心即理”后,为了验证,抛开一切书籍,只凭记忆和深思写成了《五经臆说》。
须知当时“吃五经饭”的人比现在吃马克思饭的人还多,这个心情好了解一下《诗经》,那个郁闷了批一下《春秋》,书摊上的书端的是良莠不齐。
让这些书都见鬼去吧!
摒弃一切说法,摆脱所有窠臼,直抒“胸臆之见”,不必尽合于先贤而成的《五经臆说》,反而更合五经原旨,并且新见迭出。
不是吗?所有的经典不过是对“我心”的记载,是各人的心路历程。因此对它不能当作教条来顶礼膜拜,而是取其益者用之。
95
我醒了。那一刻,我站在天桥上,对着远方大喊大叫,引来无数侧目。
路人别再笑我,不是疯了,只是拨云见日,欣喜若狂。
大学里有哲学系,社科院有哲学研究所,我不知道吃阳明饭的人有多少,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心,与阳明之心,离得比谁都近。
五百年前的那个午夜,万籁俱静,阳明的仆人早已入睡,忽听得主人叫喊,都从梦中惊醒。众人跑到石棺跟前,但见主人欢呼雀跃,不禁面面相觑。
96
贵州讲学
雪莱说,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随着正德三年冬季的离去,阳明度过了龙场最艰难的岁月。
正德四年的春天,贵州提学副使(贵州省教育厅副厅长)席书来到龙冈书院考察。
席书,弘治三年进士。正嘉之际的风云人物。
风云人物咋给扔到这穷乡僻壤来搞希望工程了呢?
原来,小席同志比较正直,当年在户部员外郎(财政部副司长)任上时,云南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灾情严重,人心惶惶。
朝廷派南京刑部侍郎樊莹到云南巡视,樊莹调研的结果是,当地政府荒于政事,救灾不力,导致天灾酿成人祸,于是上疏朝廷,请求罢免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员。
对此,席书同志有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云南发生天灾,责任不在云南,而在朝廷。整个国家犹如一个人体,朝廷是元气,地方是四肢,元气受到损害必将从四肢散发出来。此刻四肢出了问题,不从元气上找原因,只把四肢砍掉,是本末倒置。
小席啊小席,人家小樊同志才找好替罪羊,你就把台给人拆了,这不是给领导添乱吗?一看就是基础没打牢,建议回家温习温习《左传》,领会一下什么叫“多难兴邦”。
于是,小席同志带着一套具有极高收藏价值的精装版《左传》向贵州进发。
到了贵州,小席深感当地的文化教育非常落后。俗话说,没文化真可怕,要改变严峻的现状,还是得从提高居民的文化素质抓起。
问题是贵州这地方一穷二白,哪个老师愿意到这来教书?
话说伤害人的东西有三样:烦恼,争吵,空钱包。其中最伤人的是空钱包。
席书欲哭无泪:官场不好混,办学无经费。顿时感到念了十几年书,还是幼儿园比较好混!
天上掉下个王阳明。
97
席书当年在京城时就知道王阳明,也知道他和湛若水一帮人天天切磋学问,撺掇着怎么成圣。感觉这帮人弄不好哪天就集体羽化登仙了,因此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而且他听说王阳明一直对官方立为取材标准的朱子之学颇有微词,怕请他讲学会带坏小朋友。
可不请王阳明后果更严重,与其让小朋友被当地的小混混带坏,不如让王阳明带坏,至少还能做一个有文化的流氓。
于是,席书带着疑虑和希望,来到了龙场,见到了王阳明。
二人当年在京城时也是同僚,虽说只是见面打招呼的那种,但在这里相遇,还是倍感欷歔。
稍事寒暄,席书就直奔主题,请教朱陆异同。
席书知道王阳明推崇陆九渊,排斥朱熹,这么问说明他还是懂一些的。
他望着王阳明,等待他的黄钟大吕,侃侃而谈。
王阳明只有一句话: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必外求。
席书目瞪口呆:圣人可以不学自成?
邱如白“爱”上梅兰芳还有一个过程呢,席书一时半会又如何领悟王阳明早已思索了三十年的问题?
于是,似是而非的席书回去消化、反思。
第二天再来,王阳明举了禹和稷的事例,席书又带着感悟和迷惘回去琢磨。
如此往复四五次,席书终于豁然通达,成为阳明悟道之后第一个受教之人。
对阳明五体投地的席书从此成了“祥林嫂”,逢人便激动地说:圣人之道,重见于今!
回到贵阳,席书和毛应奎一道,建立了贵阳书院,广择学子,延请阳明设席讲学。
王阳明的时代到了。
当年阳明在京城讲学,风头完全被李梦阳那一帮文艺青年盖过,门可罗雀。而此刻,自己却在贵阳重放异彩。人生真是福祸相依,如果不是上疏营救戴铣,便不会贬谪贵州,不贬谪贵州,便不会在这贵阳书院讲学,更不可能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千古妙得。
文章憎命达,想赢得最多必须先学会怎么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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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撰写一篇获奖感言,便是感谢CCTV,感谢MTV,哦不,应该是感谢刘瑾,你打了我三十廷杖;感谢吏部文选司的同僚,你们废寝忘食,群策群力为我挑了龙场这块蛮荒之地。没有你们,我不可能悟道。
谁毁了王阳明的孤单,谁就毁了王阳明。
当然,最应该感谢的还是席书,他的知遇之恩成就了王阳明。
不要被历史故事所欺骗,伯乐相马这样的美谈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正是因为它极其少见,事实的真相只有一个——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去读读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体会一下他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的措辞,你就能明白,一个有才华的人,想要得到大人物的赏识,甚至是接见,都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从这个意义上说,官阶比王阳明高十几级的席书不简单,功莫大焉!
在贵阳书院的日子里,阳明以其贯通儒释道三家的学识,深刻的思想,独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莘莘学子,也使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在贵州一带渐行流传。
阳明天生就是教育家,他的教学方式是轻松活泼的,带着学生游山玩水,随处所得,随处指教,教学相长,乐在其中。
但同时,他对学生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
在龙冈书院时,他就要求学生务必做到: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如今,又将这四条带到了贵阳书院。
王阳明认为,不立志就不可能勤学,不勤学志也无法成就。为人处世,不可能无过,但应有过必改。你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但你应尽量让更多的人满意。同时,不仅自己向善,还要帮助他人向善。但责人向善必须注意方法,使人乐于接受,否则便会适得其反。
在龙冈书院和贵阳书院拜阳明为师的弟子(包括席书)可以统称为“王门一期”。
99
千古奇文《瘗旅文》
夏去秋来,阳明在自己的舞台上春风化雨,一点一滴地影响着贵州的学子,早已忘了自己身处化外之地。
这天,一个来自京师的吏目,带着一仆一子途径龙场,去远方赴任。
吏目是官府中帮忙处理公文的从九品的小官,放到现在就是一个小科员。
这帮人工作压力大,工资也不高,到网上喊喊冤立刻就会遭到网友的围剿,总之是一个可悲的小角色。
而这个吏目则尤其可悲,头天晚上还在当地一个苗民家借宿,第二天中午继续赶路时就挂了,死在道旁。
吏目的儿子守在父亲尸体旁边又悲又急,无可奈何,到了傍晚也挂了。
第三天,有人回报阳明说,发现吏目的仆人也死在了山坡下面,队伍全灭。
可惜生活不是RPG,死了可以读档,可以“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阳明得知后倍感忧伤,命两名童子去将三具尸体掩埋。
童子面露难色,不想去。
阳明感慨道:“你我三人,和吏目三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啊!”
两个童子想了想,不禁潸然泪下,转身出门,去掩埋尸体。
阳明触景生情,诗兴顿起,写下了感人肺腑的千古名篇《瘗旅文》。
瘗,音同“义”,意为“埋葬”。
《古文观止》里的文章,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不过使我感动,张溥的《五人墓碑记》无非让我眼眶湿润。而当年只身来到北京求学,第一次体味北漂的滋味时,读罢《瘗旅文》,我失声痛哭。
文言会有隔膜,然而这篇却字字泣血,读来身临其境,直刺人心。
好的文章,是穿越时空的:
100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查探)之,已行矣(已经离开了)。薄午(将近中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挖运泥土的器具)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盛事物的容器),嗟吁涕洟(鼻涕眼泪)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这是)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你的家乡),尔乌为乎(为什么)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不轻易离开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我是因为流放才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忧愁)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长途跋涉,劳心劳力,如何能够免于一死)?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悲伤)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即使我不埋你),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你虽已无知觉,我却无法安心)?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今天忽然如此悲伤,是因为你的缘故)
试想一个情景,你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为了勉强糊口的工资,四处奔波,独自一人出差在外。
夜晚,凄风苦雨,你又疲倦又孤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你爬了起来,读到如泣如诉的《瘗旅文》,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金圣叹评:作之者固为多情,读之者能无泪下?
王阳明饱含热泪,问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吏:我因为得罪了小人、触怒了天子才被贬至此,你跋山涉水到这蛮荒之地,曝尸荒野,却是为何?你的官位不过是小小吏目,俸不过五斗,却要矮下你七尺男儿之躯,并且丢开妻儿累及家仆,你何所求?何所图?
读到这,你心慌意乱,仿佛阳明是在问自己。
你无法回答,你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为何停留,在哪里终止。
叶的飘零看似凄凉,但它至少还有落下的方向和归宿。像你这样无根的浮萍,人生将要如何收场,如何谢幕?
101
故乡,大概也早已忘记了你这个游子的面容。
你现在的处所呢?不,这不是你的家,在这里,你不过是个过客。
你熟知这个城市的广场和道路,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你心中向往的地方,那里有终年皑皑的白雪,有辽阔的原野。只有在那里,你才可以大口地呼吸,纵情地高喊,疯狂地奔跑,和羚羊一起分享落日的瑰丽与雪夜的宁静。
然而你知道,你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梦想,回去的,大概只是那夜夜不肯入睡的魂魄罢了。
你就是那个旅人。
来龙场的路上,王阳明遇到了遭丈夫抛弃的妇人,为她作《去妇叹》,诗中只有同病相怜的悲悯。
此刻,阳明为死者作了一首挽歌,不仅有视人若己的仁人之心,更有悟道之后万物一体的博大胸襟。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绵绵的山峰连接着天边,远离家乡的游子真想家啊,不知家乡在西还是在东。不知西东啊,只有苍天相同。这异地和家乡不一样啊,但仍在四海的怀抱之中。达观而想得通的人到处是家啊,又何必只守在家乡的室宫?
102
别了!龙场
这年年底,一道吏部的公文下到贵州,擢阳明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刘瑾这个死太监良心发现,洗心革面了?
写在纸上的历史总是寄托着文人幼稚的想法,并不可靠。
真实的历史是,阳明贬谪龙场这段时间,没少寄诗给京城的故交,乔宇和储瓘。
诗,可以用来抒情,也可以用来自救。
乔宇是在任的户部侍郎,储罐是退休的户部侍郎、理学大师。
虽然湛若水和王阳明的关系更近,但作为一名翰林院编修,学问是有的,权力是没有的。
而两位户部侍郎官虽不小(从二品),却仍离权力中枢有一段距离。不过放心,乔宇和一个重量级人物很熟。
吏部尚书杨一清。
此人是除掉刘瑾的幕后推手,成化朝就步入政坛的老政客。
杨一清和刘健、谢迁一干老愤青不同,和李东阳倒是有某些共性。
幼稚的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去送死,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而隐忍。
同为刘瑾犯罪集团把持朝政期间的“超级忍者”,李东阳选择的是守势,保护了一批中老年干部,使其免受死太监的打击。而杨一清选择的是攻势,他认准时机,果断出击,并且一击毙命,彻底扭转了朝局。
而此刻,他扭转了王阳明的人生。
这一刻来的还是太过突然,阳明历经生死,虽已悟道,却也不胜欷歔。
西辞了让他痛苦、让他愤怒、让他潜思、让他顿悟、让他百感交集的龙场,阳明乘坐轻舟,伴着两岸欢快的猿声,摆舸而东。
武侠小说里,习武者打通任督二脉便可天下无敌。而此刻,悟道之后的阳明脱胎换骨,再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难倒他、击败他,因为他的心如同一个具有灵魂的不倒翁,可以随着外力的作用左摇右晃,却终究无法使之偏离最初的位置。
103
于是,江湖中开始流传一句暗语:不要去惹王阳明。
船行至湖南辰州,几个以前书院里湖广籍的学生,由冀元亨带队,前来迎接老师。
冀元亨,王阳明一生的隐痛。此刻暂且不表。
学生们跟着老师,继续前行,来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这是屈原跳水的地方,是贾谊流放的地方,总之,这是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然而此刻,阳明想到的却是范仲淹,是《岳阳楼记》,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的主题始终是入世的,他早已用出世之道,修成了无往不利的入世之术。
阳明屹立船头,望着流水,凝神细思。
冀元亨走出船舱,向老师请教“心即理”。
阳明笑而不答,唤书童取来一本《战国策》,翻开第一页。
是一张战国时期的详细地图。
阳明将地图扯了下来,并将它撕成一张一张的纸片,递给冀元亨,让他重新拼好。
冀元亨不明就里,接过纸片,开始玩拼图游戏。
不是那么好拼的。这是一张战国初年的地图,囊括的国家如下:秦、魏、韩、燕、赵、齐、楚、宋、卫、中山、鲁、滕、邹,还有一众少数民族小国分布四周,拼吧。
冀元亨搜肠刮肚,动用一切知识,也只能将战国七雄和几个大国的位置关系理顺、摆好,却整死拼不出来地图,最终无奈地望着阳明。
阳明笑了笑,让他将纸片交给书童。
冀元亨依他所言,却很不以为然:我都拼不出来,区区书童如何能够?
但见书童不去思索各国的位置关系,只将纸片翻了过来,笑着对冀元亨道:“冀先生,这地图背面是刘向(《战国策》编纂者)的画像,你将画像拼成,地图自然就拼好了。”
冀元亨恍然大悟:如果一个人对了,他的世界肯定就对了,何需向外界去求?
一行人日夜赶路,终于到了江西吉安。
这是个诡异的地方。
104
作为江西版的名人制造基地,这个赛区曾成功推出过欧阳修、文天祥、解缙、杨士奇等众多牛人。
由于文化过于发达,民风好讼,历任的地方官开始抓狂了。
有多好讼呢?这么说吧,当年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娱乐活动比较匮乏,稍穷点的晚上连灯都点不起,总不能太阳一落山就让人呆在家里制造人类吧?于是,精力旺盛的老百姓就开始告状。
古代告状程序比较简单,基本不用成本,加之吉安地区人文荟萃,屁大点事状子能写几千字,上追尧舜,下接孔孟,好像知县不向着他判就成了人民公敌,千古罪人,搞得地方官不胜其烦。
之前有个叫许聪的吉安知府,上书朝廷说,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不喜欢种地,就喜欢告状和互相争斗。目前,我每天要接到八九百起诉讼,告到省里的更是达三四千起。倒是逮捕了一些屡次生事的,但这些人呆在狱中居然很享受,占着不走,赶都赶不动。
苦不堪言的许聪要求朝廷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效法一下汉朝的酷吏,整治民风。可这位许知府没“酷”多久,就让越级上访、告到京城的当地乡绅给告倒了,下狱论罪。
可惜当年没有城管,不然许聪也不用那么费劲八百了,只需上书江西布政使,写上“与我三千城管,必能治理吉安”就行了。
105
安民于庐陵,传道于京师
吉安府是一块烫手的山芋,阳明赴任的庐陵县更是山芋中的山芋。
于是,他决定先礼后兵。
可恨之县必有可怜之处,庐陵县天天上演山寨版《一号法庭》,终于激起了江西政坛的“官愤”:告状对我省而言实属正常,但不事生产,全民告状,这也欺官太甚了吧!
于是,大家团结一心,贯彻实施给庐陵县穿小鞋的方针政策:朝廷每年对吉安府的摊派,庐陵都得出大头,经年累计,已成为一笔沉重的负担。
王阳明清楚以暴制暴、以黑吃黑只会激化官民矛盾,不利于树立政府正面形象,不利于解决实际问题,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整个一“三个不利于”,便向吉安知府和江西布政使提交了一封《庐陵县为乞蠲免以苏民困事》,摆事实讲道理,并承诺自己可以解决好庐陵县民乱告状的问题。
两个长官本来就没指望对庐陵县的巨额摊派能收上来,主要目的还是想通过威慑迫使县民本分务农,别没事告来告去。再加上他们明白阳明也是一号人物,何不卖个面子给他?倘若真能治理得当,倒也不失为两全之策,便减免了庐陵县多余的摊派。
县民开始觉得这个新县官还是挺够意思的,但且慢,够意思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剥夺我们最大的人生乐趣——告状。俗话说得好,犯贱是普遍真理,你我只是其中之一。县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告声依旧。
这日,阳明劳累了一天,下班回家,没走两步,就望见一大群县民哭爹喊娘,如丧考妣地簇拥着向县衙走来。
阳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车辚辚马萧萧,整个一明朝版《兵车行》!
阳明不敢怠慢,赶紧将县民请进了县衙。
众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呈递各自的状子。
定睛一看,都是诸如张三偷了李四家两个鸡蛋,某甲在网上注册了一堆马甲攻击某乙这类屁事。
阳明还没表态,冀元亨已然怒了:靠,XP不发威,你当我是DOS啊!
阳明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为一切皆在其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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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查县志,庐陵人拿告状当饭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朱元璋时期,应对这一顽症就曾出台过措施:地方官挑选民间德高望重的老人,方圆一里设一人,呼为“里老”,由他们来仲裁纠纷,并有权鞭挞顽劣之徒。不服管教,擅自越级告状者,将受严惩。
看来,大家早已淡忘了这条祖训。
但阳明认为,事情应该回到它本来的状态。
于是,这天傍晚,收了摊的小商贩,下了学的小朋友,打完太极的老大爷,都在县城各处看到了由王阳明亲笔撰写的公告:
庐陵县自古就是出文人的礼仪之县,现在却变成了讼棍的乐园,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本县身体不好,反应也没你们快,所以跟你们约定好,今后除了人命关天,非讼不可的大事,不要动不动就跑来告状,一般纠纷去找“里老”解决。讼书也要有个规范,字数不能超过六十,讲清事实即可,不要扯东扯西,表达欲望确实强烈的,可以考虑去当网络写手。从今往后,再有瞎告一气的,本县从重处罚决不姑息。话说回来,我这也是为你们谋划,到底是因为一时之怒与人争讼,破败其家,遗祸子孙好呢,还是大家伙踏实务农,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好?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
由于举措得当,阳明软硬兼施的策略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几个月后,庐陵的讼风果然平息了不少。
就在阳明任庐陵知县期间,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杨一清借刀杀人,利用安化王之乱,借张永之手除掉了刘瑾。
阳明的仕途,也随之出现了转机。
根据明朝的制度,地方官每三年要进京一次,朝见皇帝,同时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
由于朝觐是统一行动,所以只当了六个月知县的阳明还是参加了正德六年的朝觐。
有人的地方就有变数,有变数就有机会,从而可以推导出:人越多的地方机会越多。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行哪业,哪朝哪代,大家都爱往京城扎堆的原因。
阳明不是扎堆,只是要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四年前的上疏使他在仕途上转了一个圈。没有这个圈子,《明史》上无非多了一个成熟的政客;有了这个圈子,才有了一个足以彪炳史册的伟人。
在湛若水等人的安排下,吏部的委任书下达了:南京刑部四川司主事。
这不是养老吗?还没有刚考上进士时的职务大。不要着急,中国人的智慧是事缓则圆,一切都得慢慢来。
果然,尚未赴任,新的任命就下达了,吏部验封司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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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为六部之首,下设四个司:文选,验封,稽勋和考功(排名要分先后)。
验封司就是管封爵和褒赏的,有实权,大肥差,所以排名第二,不过别急,还没到头。
当年十月,阳明又升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这就相当于中组部负责官员升迁和调动的副司长了。
人生的际遇就像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最后一句话:还没完,完不了。
没过几个月,又升吏部考功司郎中,成了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正厅级官员了。
步步高升,故友重逢,阳明心情舒畅,却总感觉还缺点什么。
讲学传道。
还是湛若水了解阳明,安排了大兴隆寺作场馆。阳明开始了他在京师的布道生涯。
于是,另一个重量级王门弟子出现了。
黄绾,阳明的“子路”。(子路,孔子大弟子,正直勇敢。)绾字音同“晚”。
现在去大街上随机采访,十个里九个不认识此人,剩下的一个可能认识,对不起,第二字不会念。
但在正德嘉靖年间,这绝对是个惹不起的狠角色。
此君精力旺盛,上蹿下跳,且天赋极高,一贯认为自己在牛A与牛C之间徘徊,很有主见。
很有主见的表现是,绝对不服权威。
但他却服了王阳明。
不过,黄绾同学履历表上最抢眼的事件恐怕不是作为王门弟子到处与人辩论,而是在嘉靖初年“大议礼”中的精彩表现。
由于好与人争论,黄绾后来在南京礼部侍郎任上被人参劾。小黄极力辩白,说自己从小就景仰岳飞,办事一心为公,背上还刺着“精忠报国”四个字。嘉靖一听乐了,让司法部门进行验证,结果什么字都没有,从此传为天下笑谈。
黄绾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让他服膺谁比杀了他还难。但就在大兴隆寺听阳明讲学的日子里,他成为坚定的“明矾”。
“明矾”黄绾以结识王阳明为荣,经常写一些《阳明先生与我的二三事》、《初识阳明》、《在大兴隆寺的岁月里》之类的回忆录,在《阳明先生行状》里,更是洋洋自夸,把湛若水也扯了进来,说与他二人“饮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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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中原“王旋风”
引爆重磅炸弹
这期间,之前找过杨一清搭救王阳明的户部侍郎乔宇迁往南京任礼部尚书。临行前,乔宇向阳明请教,进行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王阳明:学贵专。
乔宇:Yes,我小的时候学下棋,废寝忘食,目不窥园。于是三年之内无敌手,嗯,学贵专。
王阳明:学贵精。
乔宇:Yes,我长大以后学文辞,字雕句琢,博采众长,现在不喜欢韩柳的文章了,改攻汉魏的大赋,嗯,学贵精。
王阳明:学贵正。
乔宇:Yeah,我中年以后想学学人生哲学,为圣之道,开始后悔以前学的那些雕虫小技占满了心灵,没有多余的空间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王阳明:学下棋,学写文章,学修道,都被称作学问。然而,由这三件事所导向的终点,差异却很大。“道”就是指大路。离开大路,就充满着荆棘,很难到达目的地。因此专精于道,才能被称作真正的“专精”。如果只是专精于下棋,却没有同时专精于道,那这个专精就是沉溺。如果只是专精于写文章,却没有同时专精于道,那这个专精就会流于怪癖。道宽广博大,能由里面发展出文辞与技能。不去求道,而以文辞技能为主,那就离道很远,背道而驰了。
你我都被限制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大脑因为工作的需要不断地重复着相应的区域,直至僵化。你可知学问除了专业的知识,更有为人处世之道,涵养心性之道,知进知退之道?工作不能与“道”结合起来,终究只能流于平庸,人生也将毫无意义。
乔宇走了,更多的人来了,因为京城兴起了一股“阳明热”,这要得益于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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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湛若水。湛同学和他的名字一样,高风亮节,人缘很好,再加上是陈白沙的高徒,名气很大。
第二:黄绾。黄同学不去搞媒体可惜了,尤其适合去凤凰卫视当时事评论员,由于他太能折腾,太会宣扬,几下就把阳明的学说给炒成热点事件了。
公众人物王阳明吸引了大量的官员、学子,大兴隆寺俨然成了山寨版国子监,门庭若市。各行各业的“明矾”凑到一块,济济一堂。
“明矾”郑一初,职业:御史;身体状况:卧病在床。小郑估计平时骂人太勤,操劳过度,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家人请了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李时珍要等十年后才出生。正准备放弃时,小郑接触到了阳明之学。
据仆人反映,郑老爷当时的行为可以用元稹的一句诗来形容: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大为振奋,药也不吃了,掀开被子就往大兴隆寺赶,在人头攒动的寺门外找黄牛党买高价票进去听讲,如痴如醉。
小学究方献夫。此人遍读儒家经典,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方献夫虽然年纪比阳明小,却是阳明在吏部的领导。方领导不耻下问,阳明对他而言亦师亦友,两人打得火热。
可惜,世上的逻辑分两种,一种是逻辑,一种是中国逻辑。
中国逻辑告诉我们,明朝政府不可能容忍王阳明在天子脚下开坛布道,不要问我为什么,除非你不是中国人。
还没等“思想警察”来掀摊子,王阳明的两个弟子就跳了出来。
王舆庵和徐成之。
这两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在本剧中的任务就是跳出来吵一架,然后推动剧情往下发展,然后消失掉。
为什么吵?很简单。
王舆庵认为陆九渊是对的,徐成之认为朱熹是对的,二人相持不下,谁也搞不定对方,就吵到了王阳明跟前。
尊朱乎?尊陆乎?这在当年实在是个异常尖锐,异常敏感,异常具有炒作价值的话题。这么好的选题,不上《一虎一席谈》简直可惜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回绕不过去了。
问题是当年的脑残一点不比现在少,试想一下,让非主流们不玩网游集体改看《尤利西斯》的难度有多大,你就知道让明朝人放弃信仰了几百年的朱熹,改信陆九渊有多么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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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阳明得试试水。
我一直怀疑王舆庵和徐成之唱的这出是王阳明授意的。
王阳明知道京城的各大媒体正聚焦于大兴隆寺,自己出言稍有不慎,就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于是,裁决结果如下:以朱学为是,陆学为非,是天下由来已久的定论,就是徐成之不去辩驳,王舆庵也不可能改变。
打了个太极。
有人开始不满了,主要是一些参加过“大兴隆寺培训学校”的人,他们早就感觉王学是“非朱是陆”的,是与官方意识形态相对的,怎么自己视为精神领袖的王阳明转眼间就变了立场呢?
于是大兴隆寺门房里的意见簿上多了很多留言:
坐等楼主被砸,楼下的保持队形;
五毛已寄出,请注意查收;
楼主,该吃脑残片了。
看来陆九渊的群众基础也不差嘛,王阳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既如此,那么就该下结论了,王阳明绕开了评判谁对谁错这个思路,只说:朱熹和陆九渊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二人的学说也有互相渗透的地方,没有必要片面地打倒一个树立一个。但是,朱学早已风行天下,再去讨论没有意义,而陆学蒙受不白之冤已有四百年,是该为它平反了。
此旗一祭,朝野哗然。
阳明这个结论看似不偏不倚,但明眼人都知道,归根结底四个字——非朱是陆。
请注意,这不是在争袁崇焕是不是汉奸的问题,而是在争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即使当权者可以容忍,一堆吃朱熹饭的人也饶不了他。
顿时,王阳明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攻击他的文章汇编成册可以出本36开的杂志,日刊。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代表人物的朱熹被人当板砖扔来扔去,而作为学术思想的朱熹倒也有人笃信不疑,穷极一生去研究。
汪抑之、崔子钟、储瓘三个王阳明昔日的至交好友就是搞理学的专家。
于是,这三个人再也无法理解王阳明,或痛心疾首,或致书断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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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子捅大了。
据路边社报道,以王阳明为首的大兴隆寺狂徒集团张口闭口就说当今朝野上下都不讲学,只以记诵辞章为乐,还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程朱的学问连佛老都不如,简直荒谬!
倒王中的实干派开始采取行动,着手拆散王阳明、湛若水、黄绾的“邪恶轴心”,先是湛若水被调去出使安南(越南),次年,黄绾因为被人参劾,告病归浙。
阳明在京城的第一次讲学以失败告终,在他送别湛若水的诗里最后一句贴切地反映了他此刻的心情:
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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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才是《大学》
正德七年十二月,“升”王阳明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太仆寺是管马的,少卿是副职——明显是“杯具”了。
年底,王阳明由首徒徐爱陪同,前往南京赴任。
徐同学正德三年中进士后,先在河北祁州干了几年知州,任满后回吏部述职,给了个从五品南京工部员外郎的官,正好同阳明一道前往南京。
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二人决定先回余姚老家转转,就给朝廷打了报告,一路南下。
望着亦步亦趋、敦厚好学的徐爱,阳明心下感慨万千。
在王阳明被刘瑾追杀,亡命天涯,朝不保夕的时候,徐爱义无反顾地拜他为师。这么多年来,除了给他写过一封推荐书外,从未尽到当老师的责任。如今既同船而归,正好将这几年悟道的心得传授与他。
阳明站在船头,回顾徐爱,笑道:“一别五年,不知你学问可有长进,倒要考你一考。”
徐爱嘿嘿一笑,道:“弟子自知愚钝,故在读书上未敢偷懒。”
阳明道:“那你且将《大学》背诵一遍。”
“《大学》?”徐爱愣了:我靠,你咋不让我背勾股定理?《大学》位列《四书》之首,标准的启蒙读物,这是明朝人都知道的,背不过《大学》连秀才都考不上,这家人扈从的都在跟前,以自己的身份背这本少儿读物很没面子的。
但一看阳明脸色,不似在开玩笑,徐爱只得硬着头皮开始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Stop!”
徐爱:“什么?”
王阳明:“你读错了。”
徐爱愕然:错了?Impossible,《大学》我至少看过十种版本,除非所有的版本都错了!
王阳明知他不信,道:“你是错了,但错不在你,而在程颐、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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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朱子错了?”
王阳明:“原句当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亲民’,不是‘新民’。程颐将‘亲’改为‘新’,曲解了曾子的意思,朱熹沿袭了程颐的错误,将后人引入歧途。以后读书当以旧本为正,不必尽信朱熹之言。”
徐爱不服,与阳明理论。
阳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番耐心解释,徐爱信了。
徐同学顿感五雷轰顶,只觉纯良的内心被万恶的教育体制深深地欺骗了。想想也是,作为一名三好学生,一直对朱子之言深信不疑,老师此番的一通解释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价值观,这太可怕了。
两种解释,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究竟谁对?
其实,曾参两千年前到底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搞不好人说这话的时候凑巧打了个嗝,“新”字就被做笔记的弟子记成了“亲”。
问题的关键是,王阳明为什么要翻案?还拿四书之首《大学》来开刀?
对比一下两种翻译。
朱熹版:《大学》的宗旨在于领悟正大光明的德性,方法是弃旧图新。
阳明版:《大学》的宗旨在于领悟正大光明的德性,在于亲近造福百姓。
仔细品品不难发现,按照朱熹的解释,明德是本,是致知;新民是末,是格物。前者是目的,后者是达成目的的方法,与他那套格物致知的理论一脉相承。
而按照王阳明的解释,明德就是亲民,亲民就是明德,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行合一,万物一体。
于是有人要抗议了:难道王阳明就不是借《大学》之酒杯,浇自己家的花园?
第一,我说过,曾参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第二,看效果。
朱熹版《大学》归纳为一句话就是:修己而后安百姓。
王阳明版《大学》则是:修己和安民并行不悖。
朱版是生硬的反腐材料,王版是生动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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