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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52 金庸(现代)
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
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
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
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
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
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
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
了!”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
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
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
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见陈家洛与香
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
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
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
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
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
陈家洛瞧也不瞧,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
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
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第二十回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陈家洛带了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怔不宁,渐渐
天色大明,又眼见太阳从东方升到头顶,太监开上御膳来,虽
是山珍海味,却食不下咽。这天他也不朝见百官,整日坐起
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卫出去打探消息,直到
天色全黑,月亮从宫墙上升起,还是没一个侍卫回报。
他在宝月楼上十分焦急,只得尽往好处去想,向着壁上
的“汉宫春晓图”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这妮子既然喜欢
他,定也喜欢汉装。待会他们回宫,他定已劝服她从我。我
何不穿上汉装,叫她惊喜一番?”于是命太监取明人的衣冠。
可是深宫之中,哪里来的明人衣冠?还是一名小太监聪明,奔
到戏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戏服来,服侍他穿了。乾隆大喜,对
镜一照,自觉十分风流潇洒,忽见鬓旁有几茎白发,急令小
太监拿小钳子来钳去。
正低了头让小太监钳发,忽听背后轻轻的脚步之声,一
名太监低声喝道:“皇太后慈驾到!”乾隆吃了一惊,抬起头
来,镜中果然现出太后,只见她铁青了脸,满是怒容。乾隆
疾忙转身道:“太后还不安息么?”扶着她在炕上坐下。太后
挥挥手,众太监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阵,太后沉声说道:“奴才们说你今天不舒服,
没上朝,也没吃饭。我瞧你来啦!”乾隆道:“儿子现下好了。
只是吃了油腻有点儿不爽快,没甚么,不敢惊动太后。”太后
哼了一声,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腻呢,还是汉人的油腻呀?”
乾隆一惊,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
们的满洲菜呀,嗯,你做满洲人做厌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问:“那个回子女人在哪里?”乾
隆道:“她性子不好,儿子叫人带出去训导去了。”太后道:
“她随身带剑,死也不肯从你。叫人训导,有甚么用?是要谁
去开导她?”乾隆见她愈问愈紧,只得道:“是个老年的侍卫
头儿,姓白的。”
太后抬起了头,好半天不作声,冷笑了几下,阴森森的
道:“你现今四十多岁啦,还要娘做甚么?”乾隆大惊,忙道:
“太后请勿动怒,儿子有过,请太后教导。”太后道:“你是皇
帝,是天下之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撒甚么谎就撒甚么
谎。”乾隆知道太后耳目众多,这事多半已瞒她不过,低声说
道:“开导那女子的,还有一个是儿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这
人才学很好……”太后厉声道:“是海宁陈家的是不是?”
乾隆低下了头,哪里还敢做声。太后道:“怪不得你穿起
汉人衣衫来啦!干么你还不杀我?”说这句话时,已然声色俱
厉。乾隆大吃一惊,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儿子若有
不孝之心,天诛地灭!”
太后一拂衣袖,走下楼去。乾隆忙随后跟去,走得几步,
想起自己身上穿着明人衣冠,给人见了可不成体统,匆匆忙
忙的换过了,一问太监,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于是加
快脚步进殿,说道:“太后息怒,儿子有不是的地方,请太后
教诲。”
太后冷冷的问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甚么?在海
宁又干了些甚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厉声喝道:“你真
要恢复汉家衣冠么?要把我们满洲人灭尽杀绝么?”乾隆颤声
道:“太后别听小人胡言,儿子哪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陈
的你待怎样处置?”乾隆道:“他党羽众多,手下有不少武功
高强的亡命之徒,儿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乃是要找个良机,
把他们一网打尽,以免斩草不除根,终成后患。”太后听了容
色稍霁,问道:“这话可真?”
乾隆听得太后此言,知已泄机,更无抉择余地,心一狠,
决意一鼓诛灭红花会群雄,答道:“三日之内,就要叫那姓陈
的身首异处。”太后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好,这
才不坏了祖宗的遗训。”顿了一顿,道:“嘿,你跟我来。”站
起身来,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过去。
太后走近殿门,太监一声吆喝,殿门大开。只见殿中灯
烛辉煌,执事太监排成两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驾,太后与乾
隆走到殿上两张椅中坐下。乾隆向下看时,见那八名王公都
是皇室贵族,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亲王弘昼。此外是庄亲王
允禄、履亲王允祹、怡亲王弘晓、果亲王弘瞻、裕亲王广禄、
显亲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室的近亲。乾隆心神
不定,不知太后这番布置主何吉凶。
太后缓缓说道:“先帝崩驾之时,遗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
人分统,只是这些时候来边疆连年用兵,先帝的遗命一直没
能遵办。眼下赖祖宗福荫,今上圣明,回疆已然削平,从今
日起,八旗旗兵归你们八人分带,务须用心办事,以报皇上
的恩典。”八人忙磕头谢恩。
乾隆心想:“原来她还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权。”太
后道:“请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这次大大落了下风,反
正已不想举事,暂时分散兵权也是无妨。眼看她部署周密,我
若是不允,她定然另有对付之策。”于是把正黄、镶黄、正白、
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八旗旗兵分派给了八王统领。
八名王公暗暗纳罕,均想:按照本朝开国遗规,正黄、镶
黄、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将,称为上三旗,余下五旗称为下
五旗。每一旗由满洲都统统率。此时太后分给八王统领,却
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规矩了,摆明是削弱皇帝权力之意,眼见
太后懿旨严峻,不敢推辞,当下磕头谢恩,有的心想:“明日
还是上折归还兵权为是,免惹杀身之祸。”
太后手一挥,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前跪下,盘中铺着一
块黄绫,上放铁盒。太后拿起铁盒,揭开盒盖,拿出一个小
小的卷轴来。乾隆侧头看去,见卷轴外是雍王亲笔所书“遗
诏”两字,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
开拆。”乾隆登时脸色大变,心想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机密
泄漏,如自己敢于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
定命八旗亲王废他而另立新君。他随即镇定,说道:“先帝深
远谋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上先帝万一,太后就不必
再为儿子操心了。”
太后把遗诏交给和亲王,道:“你把先皇遗诏恭送到雍和
宫绥成殿,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顿了一顿,又道:“就
是有今上御旨,也不能离开一步。”和亲王领了慈旨,把遗诏
送到雍和宫去了。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本是雍正未
登位时的贝勒府。雍正死后,乾隆追念父皇,将之扩建成为
一座喇嘛庙。
太后布置已毕,这才安心,打了个呵欠,叹道:“这万世
的基业,可要好好看着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已
送娘娘回宫,娘娘在宝月楼候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
到门口,回头问道:“路上有甚么事吗?”白振道:“奴才等曾
遇见红花会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没出甚么事。”
乾隆到了宝月楼上,果见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
城好玩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
再来问你。”走到邻室,命召福康安进宫。
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骁骑营军士到
雍和宫各殿埋伏,密嘱了好一阵子,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隆
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内外埋伏,安排已定,说道:
“明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红花会所有的头
脑和党羽齐来领宴。”白振听了这话,才知是要把红花会一网
打尽,心想那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
忽道:“慢着!”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
音克!”
待呼音克进来磕见,乾隆问道:“你来京里有几年了?”呼
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
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达赖和班
禅两个活佛,干么没第三个?”呼音克道:“回皇上,这是向
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要
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呼
音克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说道:“圣皇降恩,臣粉身难报。”
乾隆道:“现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亲信喇嘛,预备
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
又道:“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
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遗物
很多,臣不敢……”乾隆厉声道:“你敢违旨么?”呼音克吓
得遍体冷汗,颤声道:“臣……臣……臣遵旨办理。”乾隆道:
“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和宫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
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
了,到时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
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惊又喜,谢了恩和白
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
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
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史
明五弄”,弹不数句,铿铿锵锵,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
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
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得脚步声,寒光一闪,又拔
出了短剑。
乾隆眉头一皱,远离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去,
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你。”乾隆道:
“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乾隆
又喜又妒,道:“那么你为甚么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
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来你要如
此挟制于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
集,强笑道:“我现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
多人,你……你是恶极了。”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
竟在琴韵中泄漏了出来,灵机一动,说道:“不错,我是要杀
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已给我抓住了。你从了我,我瞧在你面
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香
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了
脸道:“他甚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
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
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罢,恶
皇帝也罢,你总是永远见不着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
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厉声道:“我爱怎样就
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
流露了出来。
霎时之间,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
“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何必回来?”一时悔恨达
于极点,险些晕倒。
乾隆见她脸上突然间全无血色,自悔适才神态太过粗暴,
说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难为他,还会给他大
官做,教他一世荣华富贵。”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从没给人如此厉害的欺骗过,她本
来还只见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知道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
想:“皇帝这么坏,定要想法子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
可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须得让他明白,好
教他不会上了皇帝的当。可是怎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见她皱
眉沉思,稚气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
增华瞻,不觉瞧得呆了。
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谁能给我送信?
事情紧急,只有这么办。”说道:“那么你答应不害他?”乾隆
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见他说得没半
分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皇宫中住得多日,也
已学会了怎样对付敌人,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
到清真礼拜堂去,向真神祈祷之后,才能从你。”乾隆大喜,
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又道:“宫里也有清真礼拜
堂,我特地给你起的。再过得几天,等一切布置就绪,以后
你就不用再出宫去做礼拜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写了一封信给
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幻,请
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
住,白纸上用回文写道:“请速送交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她
想回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崇仰,在
礼拜堂中只要俟机交给任何一个回人,谁都会设法送到。
她写了信后,心神一宽,想到皇帝背盟为恶,反使自己
与情郎有重聚的机会,陈家洛无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宫,自
非难事,想到此处,心头登觉甜蜜无比,整日劳顿之后,靠
在床上便睡着了。
朦胧间听得宫中钟声响动,睁开眼来,天已微明,忙起
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知她不许别人近身,只是在旁边瞧着,
见她神采焕发,都代她欢喜。香香公主把书信暗藏在袖,走
下楼来。抬轿的太监已在楼下侍候,众侍卫前后拥卫,将她
送到了西长安街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
是欢喜又是难受,俯首走进教堂,只见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
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
在手里的书信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迟疑,缓
缓缩回了手。那人虽是回人装束,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
族人模样,又向左边那人一望,也似有异。她低声问道:“你
们是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回语,那两人果然不懂,
都随意点了点头。
她一阵失望,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又跟着八名回人装束
的皇宫侍卫,真正回人都被隔得远远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长
走近,说道:“这信无论如何请你送去。”那教长一愕,香香
公主将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间一名侍卫抢上前来,从教长手
中将信夺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长一个踉跄,险些跌
倒。众人愕然相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教长怒道:“你们干甚么?”那侍卫在他耳边低声喝道:
“别多管闲事!我们是宫里当差的。”那教长一吓,不敢多言,
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
香香公主也跪了下来,泪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极,这时
只剩下一个念头:“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
也得让他知道提防。”
“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脑中:“我在这里
死了,消息就会传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旁的法子!”
但立即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要自杀。阿
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严禁,我要
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
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
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
这样说:“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
中。”可是如果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全身冷得厉害,但
听众人喃喃诵经,教长正在大声讲着乐园中的永恒和喜悦,讲
着堕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
没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爱情
胜过了最大的恐惧。她低声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
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没有别的法
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于是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
的砖块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
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
红花会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蒋四根刚从广东回来,正
与众人谈论南方各地英豪近况,忽报白振来拜,陈家洛单独
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红花会
众位香主一齐赴宴,皇上亲自与会,因怕太后和满洲亲贵疑
虑,是以特地在宫外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想喀丝丽定
是勉为其难,从了皇帝,是以他对兴汉大业加倍热心起来,心
中说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别白振后与群雄说了。众人听得皇
帝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很兴奋。无尘、陆菲青、
赵半山、文泰来等人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
来不大相信,这时见大事进行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
是总舵主的亲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陈家洛为了兴复大
业,割舍对香香公主之情,都为他难过。
陈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伤痛,冷了大家的豪兴,当下强
打精神,和群雄纵论世事,后来谈到了武艺。无尘说道:“总
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学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
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证请教,只怕有许多
精微之处没悟出来。”向余鱼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
鱼同道:“好!”
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把金笛取了出来。骆冰笑道:
“好啊,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
自那日李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一路上余鱼同对她细
加呵护,由怜生爱,由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
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自是芳心大慰。
两人这一日谈到那天在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
沅芷说很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师父不肯传她
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
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
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么我倒错怪师父
了。”余鱼同笑道:“要我传你点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
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呸,你想么?”从那日起,余鱼同
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来练
习,因此这些日子来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边。
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围观参详。无尘笑道:
“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用剑给你过过招怎
样?”说着仗剑下场。陈家洛道:“好,来吧!”挥拳向他肩头
拍去。无尘一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攻到、径攻对方腰
眼。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攻他后心。无尘更不回头,倒
转剑尖,向后便刺,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
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子一侧,翻掌拿他手腕。
无尘明知这一剑刺不中,但没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
点,向前窜出三步,手腕一抖,长剑又已递出。旁观群雄,齐
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却也丝毫不让,单剑斜走,双
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
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漫长凄凉的歌声。群
雄也不在意,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
切异常,令人闻之堕泪。
心砚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
打听,过了一会从外面回来,脸色灰白,脚步踉跄,走近陈
家洛身边,颤声叫道:“少爷!”
无尘收剑跃开。陈家洛回头问道:“甚么?”心砚道:“香
……香……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齐都变色。陈家洛只觉眼前
一黑,俯伏摔了下去。无尘忙掷剑在地,伸手拉住他臂膀。
骆冰忙问:“怎么死的?”心砚道:“我问一个回人大哥,
他说是在清真礼拜堂里祈祷之时,香香公主用剑自杀。”骆冰
又问:“那些回人唱些甚么?”心砚道:“他们说:皇太后不许
她遗体入官,交给了清真寺。他们刚才将她安葬了,回来时
大家唱歌哀悼。”
众人大骂皇帝残忍无道,逼死了这样一位善良纯洁的少
女。骆冰一阵心酸,流下泪来。陈家洛却一语不发。众人防
他心伤过甚,正想劝慰,陈家洛忽道:“道长,我学的掌法还
没使完,咱们再来。”缓步走到场子中心,众人不禁愕然。
无尘心想:“让他分心一下以免过悲,也是好的。”于是
拾起剑来,两人又斗。群雄见陈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
乎对刚才这讯息并不动心,互相悄悄议论。李沅芷低声在余
鱼同耳边道:“男人家多没良心,为了国家大事,心爱的人死
了一点也不在乎。”余鱼同吹着笛子,心想:“总舵主好忍得
下,倘若是我,只怕当场就要疯了。”
无尘顾念陈家洛遭此巨变,心神不能镇慑,不敢再使险
招。两人本来棋逢敌手,功力悉匹,无尘一有顾忌,两招稍
缓,立处下风。只见剑光掌影中,无尘不住后退,他一招不
敢疾刺,收剑微迟,陈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两
人肌肤一碰,同时跳开。无尘叫道:“好,好,妙极!”
陈家洛笑道:“道长有意相让。”笑声未毕,忽然一张口,
喷出两口鲜血。群雄尽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陈家洛凄然一
笑,道:“不要紧!”靠在心砚肩上,进内堂去了。
陈家洛回房睡了一个多时辰,想起今晚还要会见皇帝,正
有许多大事要干,如何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惨死,
却不由得伤痛欲绝。又想:“喀丝丽明明已答应从他,怎么忽
又自杀,难道是思前想后,终究割舍不下对我的恩情?她知
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无变故,决不至于今日自杀,内中必定
别有隐情。”思索了一回,疑虑莫决,于是取出从回部带来的
回人衣服,穿着起来,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见香香公主时
所穿,再用淡墨将脸颊涂得黝黑,对心砚道:“我出去一会儿
就回来。”心砚待要阻拦,知道无用,但总是不放心,悄悄跟
随在后。陈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声喧阗,车马杂沓,陈家洛眼中看出来却是一
片萧索。他来到西长安街清真礼拜寺,径行入内,走到大堂,
俯伏在地,默默祷祝:“喀丝丽,你在天上等着我。我答应你
皈依伊斯兰教,决不让你等一场空。”抬起头来,忽见前面半
丈外地下青砖上隐隐约约的刻得有字,仔细一看,是用刀尖
在砖块上划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红之色。陈
家洛一惊,低头细看,见砖块上有一片地方的颜色较深,突
然想到:“难道这是喀丝丽的血?”俯身闻时,果有鲜血气息,
不禁大恸,泪如泉涌,伏在地下嚎哭起来。
哭了一阵,忽然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他吃了一惊,立
即纵身跃起,左掌微扬待敌,一看之下又惊又喜,跟着却又
流下泪来。那人穿着回人的男子装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
波,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原来她今日刚随天山双鹰赶来北
京,要设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同族回人,惊闻妹子已死,匆
匆到礼拜寺来为妹子祷告,见一个回人伏地大哭,叫着喀丝
丽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询,却遇见了陈家洛。
正要互谈别来情由,陈家洛突见两名清宫侍卫走了进来,
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并肩伏地。两名侍卫走到陈家洛身边,
喝道:“起来!”两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听得叮当声响,
两名侍卫将划着字迹的砖块用铁锹撬起,拿出礼拜寺,上马
而去。
霍青桐问道:“那是甚么?”陈家洛垂泪道:“要是我迟来
一步,喀丝丽牺牲了性命,用鲜血写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
霍青桐问道:“甚么警示?”陈家洛道:“这里耳目众多,我们
还是伏在地下,再对你说。”于是重行伏下,陈家洛轻声把情
由择要说了。
霍青桐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涂,
竟会去相信皇帝?”陈家洛惭愧无地,道:“我只道他是汉人,
又是我的亲哥哥。”霍青桐道:“汉人就怎样?难道汉人就不
做坏事么?做了皇帝,还有甚么手足之情?”陈家洛哽咽道:
“是我害了喀丝丽!我……我恨不得即刻随她而去。”
霍青桐觉得责他太重,心想他本已伤心无比,于是柔声
安慰道:“你是为了要救天下苍生,却也难怪。”过了一会,问
道:“今晚雍和宫之宴,还去不去?”陈家洛切齿道:“皇帝也
要赴宴,我去刺杀他,为喀丝丽报仇。”霍青桐道:“对,也
为我爹爹、哥哥,和我无数同胞报仇。”
陈家洛问道:“你在清兵夜袭时怎能逃出来?”霍青桐道:
“那时我正病得厉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队卫士舍命
恶斗,把我救到了师父那里。”陈家洛叹道:“喀丝丽曾对我
说,我们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你。”霍青桐禁不住泪如雨
下。
两人走出礼拜堂,心砚迎了上来,他见了霍青桐,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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