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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31 金庸(现代)
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乾的姓名,听
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于是
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
南岳阳人。双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契。这
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自己孤身一人,实是凶险异常,
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
了精神,独自在前舱吟哦从前考秀才时的制艺八股,甚么
“先王之道,圣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越读声音越响,得意非常,一面却在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
伯乾听了他的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有疑心。吃
晚饭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乾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
余鱼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听了既然不懂,自是腻烦
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言伯乾探问三人进关来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
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
伯乾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
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
怕对方与红花会有甚么渊源。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
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爽快了。
这天逆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
船队便都停泊了。晚饭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自在前
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被内,二
更时分,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
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鱼同
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
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时便是
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
“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
“妈妈,妈妈!”
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听得又有另一
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
的儿子。”在女人惨叫与哀告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接
着听得两个女人呜呜呜的叫不出声,嘴巴已被人按住。
余鱼同气愤填膺,再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
边,听得哈合台道:“咱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
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倘若他们与红花会是一
路,咱们可先露了……”余鱼同不等他说完话,脚下使劲,已
纵到邻船后艄。关东三魔见这秀才居然一身轻功,甚是了得,
都吃了一惊,一打手势,跟了过去。这时言伯乾和彭三春也
已惊醒,见余鱼同等先后跃过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
上观看。
余鱼同见后艄无人,在船舷上缩身向舱内张去,只见舱
里蜡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子,正要施行
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死命搂住
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
衣箱打开着,到处散满了衣物银两。看情形显是清兵借运粮
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
余鱼同怒火上冲,正要跳进舱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
“老大,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这时,一
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在舱板上一摔,掷得脑
浆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时晕了过去。两名清兵哈哈大笑,将
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今日舍命
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
左脚踢出,右手一拳,将按住女子的两名清兵打翻,跟着揪
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随手夺过了刀,砍
断一名清兵右脚。其余清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使刀虽不
熟手,但只斗数合,又砍翻两名清兵。余下清兵纷向船头逃
去,只听扑通、扑通数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鱼同拉起两个女子,说道:“快上岸逃命。”两个女子
吓得呆了,这时邻船的兵士听得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
火把,站在船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
服佩服。”余鱼同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去,接着哈合台也带
了一个女子上来。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
断后。滕一雷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
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纷落水。余鱼同
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
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余鱼同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见清兵没有追来,停步
问那女人:“你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那女人惊魂未定,跪
在地下不住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眼下你已
脱险,躲在这里别动,等明天兵船开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
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
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
刚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
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后一步,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
正是死对头言伯乾,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
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余鱼同逃走。这时滕
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到,见言伯乾忽然出现,颇感
讶异。
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标
两人之间窜了过去。彭三春右膝略弯,当啷一声,三节棍出
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
三节棍,左脚在地上一点,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
节棍余势甚大,将要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
出,三节棍笔直的向余鱼同背心点来。余鱼同向前一扑,待
三节棍在头顶掠过,仍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
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乾的两个徒
弟宋天保、覃天丞赶到。
余鱼同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
笛,当当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击,在旁观看
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甚么好汉?”彭三春一
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一夺。彭三春
疾忙回夺,两人都没脱手。
彭三春欺进一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
然离手,弯过来打向哈合台左肩,这是他三节棍的救命变招,
叫做“毒蛇摆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觉棍端砸来,
忙向右避让,棍端已扫中他肩头,砰的一声,甚是疼痛。哈
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
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
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
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道:“别惹祸,快走!”言伯乾
叫道:“好哇,关东六魔原来投降了红花会。”顾金标转头怒
道:“你说甚么?”言伯乾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
这红花会的头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红花会的?”
言伯乾见两个徒弟被余鱼同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危急,不
暇回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
鱼同背心砸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
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听,想
起伤目之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从
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一压,只听得当的一声
猛响,两件兵器都被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乾手臂发麻,暗
暗心惊。
滕一雷道:“且莫混战,听兄弟一言。”转头问余鱼同道:
“阁下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着,也
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余
鱼同回身持笛一吹,飕的一声,一支短箭钉上了宋天保面颊,
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随后追来,黑暗中看不清
楚,又怕余鱼同吹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
对答了几句话,言伯乾说明了余鱼同的身分来历,各人四散
找寻。
余鱼同越逃越远,慢慢挨向河边,心想:还是混到清兵
粮船上最为太平,明天开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树丛中倾听
追兵声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两声女人惊叫,夹
着清兵的怒骂之声,原来救出来的那两个女人又给清兵找着
了。
他这时自身难保,顾不得旁人,缩身不动,但叫声越来
越惨厉,忍不住探头出去一张,只见一个清兵双手各拖一个
女人向河岸走去。两个女人不肯走,大声哭叫,却被清兵在
地上横拖倒曳而去。余鱼同心道:“贪生忘义,非丈夫也!”金
笛对准清兵后脑,用力一吹,短箭飞去,没入脑中,清兵狂
叫一声,登时毙命。余鱼同一箭吹出,随即向岸上疾奔。
这一箭终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数丈,顾金标斜刺里挺
猎虎叉前来拦住。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想打倒了他逃命,岂
料数招过后,只觉对方身手迅捷,竟是劲敌。顾金标一面打,
一面连连呼哨。余鱼同见远处黑影掩袭而来,不敢恋战,以
进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双指直点敌人胸前要穴。顾金
标虎叉横胸。余鱼同倒退跃开,但彭三春的三节棍已打了过
来。同时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围。
滕一雷叫道:“抛下兵器!”余鱼同不理,使笛如风,混
战中挺脚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挥铜人,呼的一声当头砸
了下来。余鱼同知道他力大异常,不敢挡架,纵身闪过。
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际仍十分灵活,
一砸不中,随即收势,“横扫千军”,向余鱼同腰里挥击过来。
余鱼同一低头,铜人在头顶飞过,立时猱身直进,欺到滕一
雷怀里,金笛向他“气俞穴”点去。滕一雷铜人竖起,欲待
震飞金笛。余鱼同忽然拔起,跃过宋天保头顶,落下时顺势
挺膝盖在他背心一顶。宋天保站脚不住,向滕一雷的铜人上
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骂道:“送死么?”滕一雷赞
了句余鱼同:“好俊身手!”这边彭三春和顾金标又已截住去
路。
哈合台在旁观战,见众人兵刃齐下,眼见余鱼同要血溅
当地,心中敬他救援妇孺的侠义心肠,忽地纵入战圈,叫道:
“老大、老二退开。”滕一雷和顾金标齐齐跃出。余鱼同力敌
数人,已累得浑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顾两
人刚跃开,言伯乾右手钢环已套住笛端,左手钢环猛力砸向
笛身,当的一声,金笛脱手飞出,钢环顺势又向余鱼同太阳
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鱼同向后一拉,避开这一击,同时使出
蒙古摔跤之法,右脚一勾,左手在他肩头一扳,余鱼同站立
不稳,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从空中落下,顾
金标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过余鱼同的苦头,奔过来要打。哈合
台道:“且慢!”撕下余鱼同长衫衣襟把他反手缚住,拉起来
站定,说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汉子,有话好好说,我们决
不难为你。”余鱼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道:“我姓
余名鱼同,江湖上人称金笛秀才,在红花会坐的是第十四把
交椅。”滕一雷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我
向你打听几个人。”余鱼同道:“你要问焦文期和阎氏兄弟的
下落,我老实告诉你,那不是我们红花会杀的。”
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现今你当然不认啦!”余鱼同
泼口大骂:“你这瞎眼贼,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的眼是我射
瞎的,怎么样?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汉。”宋天保大怒,举刀砍
来。哈合台把搁在余鱼同腿边的右脚一松,余鱼同双足顿得
自由,向左一偏头,让过这一刀,右腿飞起,踢在宋天保左
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单刀脱手,登时软麻在地。覃天承
忙抢过来扶起。
彭三春见师侄丢脸,举拳扑将过来。哈合台道:“要打架?
我放了他和你一对一打个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
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呛啷啷一抖三节棍。哈合台道:“想再
摔一跤么?”
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静观滕一雷如何处置。滕
一雷又问余鱼同道:“江湖上多说我们三个兄弟是红花会所
害,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老实说一句,这件事是何人指
使、何人动手,我们自会去找他算帐,你不必畏惧隐瞒。难
道我们还能把红花会几万人斩尽杀绝不成?”余鱼同道:“今
日落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你以为红花会怕你
们这几个人,那真是在做梦了。”哈合台道:“你是好汉子,我
是很佩服的,我只请问,我们三兄弟到底是谁害的。”余鱼同
道:“老实说,这三人是谁杀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
决不是红花会。”顾金标道:“那么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你。”
余鱼同道:“余某虽是无名小辈,既然身属红花会,岂能让人
威迫?杀死那三人的是谁,本来跟你们说了也不相干,他也
不会怕你们去寻仇。但你们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说。”顾金标
猎虎叉一抖,叉杆上三个铁环当啷啷一阵响,喝道:“你说不
说?”
余鱼同昂头也喝:“不说怎样?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给我一
叉。我们红花会兄弟给我报起仇来,可不会像你这么脓包,到
今天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顾金标气得只是抖叉,连连咒骂。
哈合台道:“你如认为我这朋友还可交交,那么请你告诉我。”
余鱼同见这几人中只有哈合台对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们
干么不去问韩文冲?不过他不在洛阳,现下和威震河朔王维
扬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当真?”余鱼同喝道:“我几时
说过假话?”
哈合台见他虽然被擒,反而越来越强项,对他更是敬佩,
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拉在一边,道:“再逼也无用,放了他吧。”
顾金标道:“咱们放他,江湖上还道关东六魔不敢惹红花会,
依我说,毙了算啦。”滕一雷道:“毙了也没好处,咱们就奔
杭州去找韩文冲,把他带着,在路上慢慢套问,总要问个水
落石出,再杀不迟。”顾金标道:“好,就是这样。”
滕一雷回来对余鱼同道:“我们把你带到杭州去和韩大哥
对质。要是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放你。”余鱼同心想:“这很
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总有脱身之策。”于是点头答允。滕
一雷向言伯乾一举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要走。
言伯乾纵上一步道:“慢来,慢来。这人是咱们一起擒住
的,就这样便宜的让你带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样?”言
伯乾自忖,己方虽有四人,但对方三人武功高强,自己虽然
还可对付,师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强不得取胜,说道:“他
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两只眼抵帐,人就让你们带走。”
滕一雷和顾金标心想,擒拿余鱼同,他确是也有功劳,他
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鱼同没了眼睛,带他上
路时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当下并不阻拦。言伯乾右手食
中两指“双龙抢珠”,向余鱼同双目截了过来。余鱼同退后一
步想避,顾金标执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弹不得。
陈家洛等一行沿黄河西上,只见遍地沙砾污泥,尽是大
水过后的遗迹,黄沙之中偶然还见到骷髅白骨,想像当日波
涛自天而降,众百姓挣扎逃命、终于葬身泽国的惨状,都不
禁恻然。陈家洛吟道:“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
剑,重来亲指画!”吟罢心想:“白乐天这几句诗忧国忧民,真
是气魄非凡。我们红花会现今提剑只是杀贼,那一日提剑指
画而治水,才是我们的心愿。”
不一日来到潼关,徐天宏和章进两人分头到各处街头墙
角查看,不见有余鱼同留下的记号,知他尚未到达,便在一
家客店中住了下来,等了三日,始终不见他到来。徐天宏和
章进到水陆两路码头查问,都说不见有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
第四日上,大家一计议,都觉事有蹊跷,只怕中途出了乱子。
潼关一带占码头的帮会是龙门帮,红花会和他们素无交
往,生怕余鱼同着了他们的道儿,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
去拜访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听得徐天宏来访,知他是红花会七当家、江湖
上有名的武诸葛,忙迎接出来。徐天宏说明来意。上官毅山
道:“久慕贵会仁义包天,只是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无
缘结交。要是早知贵会十四当家在黄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
待。我马上派人去查问。”当着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
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询,四人沿黄河两岸迎接下去,一
见到余十四当家,马上接待到潼关来。
徐天宏见他着力办事,十分义气,不住道谢。上官毅山
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来回拜。
陈家洛怕惊动了人,都回避不见,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当晚大排筵席,给徐天宏接风,遍邀当地武林
豪杰作陪。潼关武林人士识得周仲英的人很多,听说徐天宏
是名震西北的铁胆周之婿,更是倾心结纳。有些人私下议论,
武诸葛名闻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
相。众人见他谈吐豪爽,很够朋友,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访,说手下人并未找到
余鱼同,但得了一点线索:“据水路上弟兄报知,这几日征西
大军赶运军粮,黄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爷给粮运阻住了。”
徐天宏稍觉放心,道了劳。
到得晚间,上官毅山又亲来通知,说陆上弟兄报知,孟
津大街的醉仙楼上,十天前曾有一个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
架,把酒楼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惊道:“那就是余十四弟,
后来怎样?”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访的人还没回来,这
是他叫人带来的消息,详细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
官大哥如此尽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给你引见几位朋友。”
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周绮都请
过来和他相见。
上官毅山欣喜异常,双方互道仰慕。陈家洛道:“十四弟
为人精细,决不会使酒闹事,他既与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
家,咱们快去孟津。”文泰来道:“对,立刻就走。”
上官毅山道:“各位来到潼关,兄弟本应稍尽地主之谊,
现今既有急事,兄弟随伴各位同走一遭。”陈家洛见他重义,
也不客气推辞。上官毅山带了两名副手,众人乘马急奔孟津
而去。
文泰来骑了白马,越众当先。众人离孟津还有六十多里,
文泰来已回头迎上,说道:“我去醉仙楼打听。酒保说确有这
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个大绅士,叫甚么孙大善人,
还有几个衙门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孙大善人今年已
六十多岁,不会武功,一向对人客客气气,怎会和他打架?”
陈家洛道:“后来怎样?”文泰来道:“后来的事那酒保吞吞吐
吐的说不明白。”陈家洛道:“好,咱们快去。”
众人催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楼去找老板。那
老板见是龙门帮的龙头大哥,忙不迭的摆酒招待,丝毫不敢
隐瞒,但所说也和文泰来打听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着
栏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迹,说是那天打斗留下来的。
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鱼同双目,眼见他手指很将戳到,哈
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
数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声,击在哈合台
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
开架式便要放对。滕一雷抢到两人之间,铜人一摆,说道:
“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哈合台对言伯乾道:“你要报仇,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
你再去找他,我们谁也不帮。这时候你要胡来,那可不行。”
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说过了的话决不轻易变更,虽
然这么办不甚妥当,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间不能争辩,免
得给人笑话,当下不作一声。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胜,气
忿忿的收了双环,说道:“终有一日我取了他的双眼给你瞧
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见啦。”关东三魔押了余鱼同便
走。言伯乾给徒弟解开腿上被点穴道,心头很不服气,远远
跟在后面。
巳牌时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楼吃饭。那酒楼叫
做“醉仙酒楼”。滕一雷要了酒菜,与余鱼同同席而坐。刚吃
了几杯酒,只听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七八名捕快和一个衣饰
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请捕快。捕快和酒保
都叫他“孙老爷”,言下很是恭敬,看来这人是当地有面子的
缙绅。
过了一会,又上来四人,哈合台倏然变色,原来言伯乾
师徒竟也跟着到了。余鱼同装作不见,神色自若的饮酒。滕
一雷对哈合台道:“老四,咱们到关内来是给老三报仇,你怎
么反而尽护着仇家,老三他们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
台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
乱作贱。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顾金标
道:“这里到杭州路远着呢,他们……”说着向言伯乾等嘴一
努:“又不死心,阴魂不散,让他们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则路
上必出乱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来。
哈合台势孤,一向又是听大魔滕一雷指挥惯了的,拗不
过他们,气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
杭州等你们。这个人的事我不管啦!”饭也不吃,大踏步下楼
去了。顾金标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险险跌了一跤。哈合
台自幼熟习蒙古摔跤之技,随手一摔,都是劲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看住这个人。”
顾金标拔出匕首,翻转藏在腕底,低声对余鱼同道:“你要逃
走,我先给你几个透明窟窿。”余鱼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
言伯乾桌边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鱼同见哈合台一去,知道祸在眉睫,望见言伯乾脸有
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说了,让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时焦急
无计。这时酒保端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河鲤鱼羹,顾金标喝
了一口,叫道:“老大,鱼羹很鲜,快来喝吧。”余鱼同伸出
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时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热羹劈
面倒在顾金标脸上。
顾金标正在喜尝鱼羹美味,哪知变起俄顷,一碗热羹突
然飞来,眼上鼻上全是羹汤,痛得哇哇乱叫。余鱼同不等他
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顾金标睁不开眼,
哪能避让。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纵过救援。余鱼同又掀翻一
张桌子,阻住敌人来路,暗忖此时虽可脱逃,但逃不多远,势
必又会给追上了,唯有觅地躲避,以待外援,闹市之中,最
稳妥的躲避处莫过于官家监狱。
酒楼上登时大乱,酒客纷向楼下奔跑。余鱼同纵到那孙
老爷面前,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他个巴掌。那孙老爷只
觉眼前金星乱冒,坐倒在地。余鱼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来,
紧紧扭住。众捕快大惊,奔上救护。余鱼同抱住孙老爷不放,
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来啊,我得手啦,你们快来
把鹰爪孙赶开。”众捕快听得土匪要绑架孙大善人,抽出铁链
铁尺,连叫:“好大的胆子!”向滕一雷等奔来。
这几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
衙役一争斗,官兵马上就到。滕一雷暗骂余鱼同狡猾,踢倒
一名捕快,拉了顾金标飞身下楼。言伯乾大叫:“咱们是官兵,
来捉强盗的啊!”但混乱中又怎听得清楚?转眼间彭三春已打
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连连呼哨,招集同伴,远处当当当铜
锣响起,看来大队援兵便要赶到。言伯乾喝道:“彭师弟,快
走!”师徒四人冲下楼去,众捕快怎拦得住,只用铁链锁住了
余鱼同一人。
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个荒僻地方休息。彭
三春大骂余鱼同诡计多端。言伯乾阴沉沉的道:“谅这小小孟
津衙门,也不能庇护了他,咱们今晚就去劫狱,把这恶贼劫
出来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说要劫狱,很是踌躇,
可是师兄的话又不敢违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脸,向孟
津衙门奔来,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劲。言伯乾知他甚是
勉强,也不点破。将近官衙,忽见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
而过。言伯乾见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嘱:“小心!”忽然
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转过身来,见是滕一雷
和顾金标。滕一雷道:“大伙儿齐心来干,那更好啦。”顾金
标道:“咱们不能让这臭贼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让他
多受点儿罪。”他脸上给烫起了无数热泡,对余鱼同可恨入了
骨。当下六人越墙入内。
陈家洛和上官毅山细问醉仙楼的老板,再也问不出甚么
了,只知那秀才后来给捕快锁了去。陈家洛听说余鱼同被捕,
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来往,也得耽搁好久才
会处决,于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访孙大善人。
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他见上官
毅山和一个自称姓陆的公子来访,心中吓了一跳,打好了主
意,如果龙门帮要钱,只好舍财消灾。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
几句之后,口风转到那天在酒楼闹事的秀才身上,孙大善人
更是吃惊,连称:“兄弟年纪这么一大把,素来不敢得罪甚么
人,要是江湖上朋友们手头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为,决不
敢小气。”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点渊源,不
知为甚么和孙老爷打了起来。”孙大善人道:“我实在不知,看
他们神色,似乎要绑架兄弟。”于是说了当时情形。
陈家洛暗忖:“十四弟怎会约人来绑架他,中间一定另有
隐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难道此地另有
能人?”于是对上官毅山道:“那么请孙老爷引我们去监狱探
探这个秀才。”孙大善人忙道:“这秀才当晚就给人劫出狱去,
难道你们不知?”陈家洛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出使个眼色,告
辞出来,只见许多公差捕快乔装改扮了,在孙宅前后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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