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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30 金庸(现代)
“总舵主早已请陆老前辈守护十四弟,请赵三哥守护文四哥,
怕他们身上有伤,受了暗算。要是没人守着四哥,四嫂还有
心情来跟你们开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过咱们还是去
看一看吧,只怕这贼不是冲着四哥,便是冲着十四弟而来。”
陈家洛道:“七哥说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来房中,房中烛光明亮,文泰来和赵半山
正在下象棋,对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闻。众人又到余鱼同房
去。陆菲青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上星斗,见群雄过来,站
起身来,说道:“这里没甚么动静。”这一群英雄好汉连皇帝
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个毛贼,都是又气恼又奇怪。
徐天宏忽见窗孔中一点细微的火星一爆而隐,显是房中
刚吹熄蜡烛,心头起疑,说道:“咱们去瞧瞧十四弟吧。”陆
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骆冰道:“咱们快到
别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还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
手拿着火把,左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却是虚掩着的,见
床上的人一动,似乎翻了个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点燃蜡烛,一时竟点不着,移近火把一
看,原来烛芯已被打烂,陷入烛里,显然烛火是用暗器打灭
的。他吃了一惊,生怕余鱼同遭逢不测,快步走到床前,叫
道:“十四弟,你好么?”
余鱼同慢慢转过身来,似是睡梦刚醒,脸上仍是蒙着帕
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
来啦?”徐天宏见他没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烛边看时,
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箭头还染有烛油烟煤。他认得这
箭是余鱼同的金笛所发,更是大感不解:他为甚么见到大伙
过来就赶紧弄熄烛火?又是这般紧急,来不及起身吹熄,迫
得要用暗器?
这时陈家洛等都已进房。余鱼同道:“啊哟,各位哥哥都
来啦,我没事,请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陈家
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徐天宏会意,当即缩手。这时群雄都
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陈
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领群雄出房,对陆菲青道:
“陆老前辈还是请你辛苦一下,照护余兄弟,咱们出去搜查。”
陆菲青答应了,等群雄走开,又坐在阶石上。
众人跟着陈家洛到他房里。陈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来
吧!”心砚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章进、石双英、
蒋四根都走进房来。
陈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
局面颇为尴尬,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于忍耐不住,说道:
“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
么要庇护他?”这一说开头,大家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的
说余鱼同近来行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为何躲在
李可秀府里,混了这么多时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获李可
秀的事。说了一会,章进叫道:“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
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不过既是异姓
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实说,干么要瞒咱们?”群雄齐声
说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
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
“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
眼望陈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张。
陈家洛道:“闯进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
瞧见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儿一起同生共死,这次又拚了性命
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么干,总有他的
道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伤害于他。
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别伤了大伙儿的
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
来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
强好胜,或者有甚么风流韵事,有时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
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帐。大家请安睡吧。明天
要上路呢。”
这番话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
“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婚夫妇还在这里干
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
气洋洋。
余鱼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众人脚步
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
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
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儿、陆菲青的女
徒弟李沅芷。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
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战,余鱼同随红花会群雄飘然而去,李沅
芷伤心欲绝,整天骑了马在杭州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明白
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散心。这天黎明,她在西
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骆
冰数次会面,知她是红花会中人物,于是远远跟随,直到天
目山来。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心上人,
竟然就是对这个美貌少妇梦萦魂牵。李沅芷十分机伶,骆冰
又心情畅快,丝毫没有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跟踪。
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群雄发现,均得侥幸躲过。她只
想找到余鱼同,向他剖白心事,却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
房之外。心砚一叫嚷,群雄四下拦截,李沅芷左肩终于吃了
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
直闯到后院来,在底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
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你来干甚么?”李沅芷道:
“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叹气摇头,心中不忍,向左边
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
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余鱼同已然醒来,手持金笛,斜
倚床边,以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
忙拔开门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
同处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点燃蜡烛,刚想询问,群雄已
查问过来。此情此景,原本无私,却成有弊,实在好不尴尬,
只得先行遮掩再说,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他身上有伤,行
动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两人屏息不动。待听得徐
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
只得让她躲入了被窝。
若非陈家洛一力回护,这被子一揭,当真不堪设想。好
容易脱险,但见她泪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鱼同心肠登时软
了,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马,
那会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却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
敢害了你的终身?”
李沅芷哭道:“你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
“我也知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
你还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对,
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这般
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图个功名富贵?偏要在江湖上
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
道:“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怎能做满
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道:“人各有
志,我也不敢勉强。只要你爱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答
应听你的话,以后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我师父也会喜欢。”
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多半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
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
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
我也跟着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这几句话用了
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说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来。
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若非得你相救,千山
万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调养,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那
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来生
图报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贤慧的心上
人,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
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
在骆冰之下,但情有独钟,却是无可奈何,听她如此相询,不
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带
我去见见成不成?”余鱼同给她缠得无法可施,忽然拉下脸上
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么一个丑八怪,你瞧个清楚
吧!”李沅芷蓦地见到他脸上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烛
光映照下可怖异常,不由得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低低惊呼
一声。
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
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
见到他这副模样,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
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
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状若
疯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
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也已料到了
七八成,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
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可对
不起红花会众位朋友。”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
陈家洛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忙开房门,陈家
洛起床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向你请罪来啦!”陈
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样?”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陆
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
道:“不知。”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纵得
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无礼打扰,惊动各位,
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小徒已经
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赔罪。现今我先行谢过。”
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武功得自前
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
而言,哪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说道:“这孩子少不更事,
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
陈家洛道:“前辈太客气了。令徒曾到过回部吧?”陆菲青道:
“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
娘好似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
“那人是怎样的人,你可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
青,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不问,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
起,这才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已
在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她结识的。起
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
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年轻人一见
如故,倒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
不是味儿。
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
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然没显出来,但语言之间不
免稍露冷淡。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
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能扣住一个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
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几
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十四爷来啦!”
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
这里,不觉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
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别多走动。”余鱼同道:“总
舵主,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
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虽然不问,
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
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
无干系。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
如此,那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
休息。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
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谢回房,陆
菲青也即作别。
次晨群雄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他当
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
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
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
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陈家
洛道:“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周老前辈于切
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
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谨当奉命。”于
是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
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妇,不可
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
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会欺侮
你?”昨晚花烛之夜,李沅芷前来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
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
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
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
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
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
道定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等抱
拳作别,向南而去。
陈家洛、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章进、余鱼同、
心砚一行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
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
天时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过开封后,余鱼同伤
势痊可,便弃车乘马。
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
朔风怒号,尘沙扑面。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
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叫饭店杀鸡
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
拿着手巾抹脸,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
见到他便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背转身喝茶。过了小
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
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
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徐天宏低
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
出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
打咱们的主意呢。”
陈家洛向心砚道:“你过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
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高声吟道:
“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
的讯号。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患难相助,纵然不是红花
会会友,只要知道讯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
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
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
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
手递过一个纸团,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了,正要
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人叫我给你的。”
余鱼同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
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李沅芷的字
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
陈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
还了给他。余鱼同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路
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
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
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
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
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般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
便回答。
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
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
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
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
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心砚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
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眼见那
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
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
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
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
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
祟祟的,多半跟娘儿们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
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
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舟子
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
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
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
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忽而激越,忽
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笛子!”
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
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余鱼
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
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诌诌地,似是
个读书人,缓缓走近。
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乐小酌一番如何?”那人
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
落在船头。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
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
握住船边,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驱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
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
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
三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
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
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使钱
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
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
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
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
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乡
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
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
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
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
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
心。”
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
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
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
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
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
是江湖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助。”说
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
甚么危险?”余鱼同摇头晃脑的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
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
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
一听,都哈哈大笑。
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
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
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
“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
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
角,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
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
暗默记曲调。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说道:
“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
道:“那也好,只是打扰了。”余鱼同仍是睡在后舱,那三人
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大作,凝
神窃听三人说话。
只听那姓哈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
顾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滕
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哈的道:
“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咱们白跑一趟。”姓顾的道:“要
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
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
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半是
找韩文冲了。”
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
听说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厉害脚色。这里不比关东,老二你
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好
汉提到咱们名头,哪个不忌惮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
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给红花会人害死了,这仇要是报不了,咱
们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愤。余鱼同心想:“原来是关
东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陆师叔杀的,五魔阎世魁、六
魔阎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这几笔帐都写在红花会头上?”
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
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著名马贼。四魔哈
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
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突然失踪,数
年来音讯全无。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来信,才知这
结义兄弟已在陕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当即南下,要找红
花会报仇。到北京后,得悉阎氏兄弟也给人害了,这事与红
花会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要问个
清楚,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
天色将明才朦胧入睡,只合眼了一会,忽听得人声嘈杂,吆
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
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
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定边大将军粮运”七个大
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
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
余鱼同那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
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就打了舟子一个耳光,命
他驾船跟随。余鱼同知道官兵欺压百姓已惯,难以理喻,也
就顺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恼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
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舱,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喝问滕
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们上洛阳去探亲。”一
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
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
住怒气。余鱼同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
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一
名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
意?”那言老爷从后艄跨进舱来,瞧了一眼,道:“就是这里
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鱼同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
突突乱跳。原来这人便是曾去铁胆庄捉拿文泰来的言伯乾。他
被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养好伤不久,带了一
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军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虽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锐,一见余鱼同
身形,便即起疑,又见他脸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
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几句,忽然身子一侧,似乎立脚不定,
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巾,拉了下
来。其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
向他肩头轻轻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缩,竟没让他捺到,这一
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一瞧,见他满脸
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
道:“船晃了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余
鱼同接过,蒙在脸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烧坏了脸,这副
德性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言伯乾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
再有丝毫疑心,转身对顾金标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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