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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27 金庸(现代)
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无事仍”
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
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急愁塘与堰,懒听管
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
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
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
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
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海宁“观湘楼”诗云:“南
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
江水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
“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如乘舫。”其意一也,
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
句云:“贤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
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儒臣解之:朕
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
意佳人之曲,歌喉当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第十一回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
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
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
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
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
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
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
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
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
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
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
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
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
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
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
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
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
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
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
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
见。”
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
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
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
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
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
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
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
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
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
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
无力,瘫痪在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
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
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
镜子来。
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
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
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
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
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
难以挽救的事来。”
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
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
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
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
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
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
道之事。”
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
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
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
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
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
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
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
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
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
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
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朱记,这
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
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更得悉了详情。
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的侧妃钮祜禄
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
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
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
泄漏出去。
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
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
中如允禟、允禄、允我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
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
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
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
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
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
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
一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哪敢声张?
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
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
康熙十分喜爱。
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只大
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
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
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
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康熙爱惜
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
毙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
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
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
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
惊,数枪齐发,将之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这
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
还有命么?”
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
最为得宠。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
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
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常熟蒋溥。蒋
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
巡抚,两人共同治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
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一朝,蒋
家荣宠不衰。据常熟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
地都称为“公主楼”。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
吃奶。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
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
忽然问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已悉详情,无
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
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之劳,心头颇为自疚。
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还有甚么好疑
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
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鞑子来欺
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
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
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
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来不及,哪有相害
之理?”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陈家洛拭
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
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
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满清的皇
帝。”
乾隆一听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
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为
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
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怦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
色,知道自己说词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帝,不过是
承袭祖宗余荫,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
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
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乾
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体会陈家
洛的话,不由得爽然苦失。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
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
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
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
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
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满洲大臣
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
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
刘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
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
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
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
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
塔中,忽然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一阵
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在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
一人窜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
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那人用
弹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
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
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刚。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
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瞭望,见各
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
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
矫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
胜得一筹。
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
年叫喊声、狼犬吠叫声响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
心砚正在对付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
兵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琦和心砚所
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
担心。
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忧色,知道自己
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露微笑,忙向下望。只
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狼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
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刚进去。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直如
四头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
猛扑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也无法取胜。
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
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臂部,把它直掼
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蒋四根和
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
音甚是奇特。四犬一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
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
陈家洛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
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的八哥都没拦住他
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
人合力,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
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正是徐天宏。
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脚。陈
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
宏大喝:“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却无暗器射来,徐
天宏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
这时距离已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满
头白发,竟是个老太婆。她背插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
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
拐使招“一夫当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
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来夺单拐。哪知
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
避让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
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缠住,始终没出来相助。徐天
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
支持了几招。
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
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快动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
境危险,探身窗外,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
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然如飞般直纵
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
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
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
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
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
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
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
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
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
落个两败俱伤。
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
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
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
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
了些,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
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出奇,心想:
“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
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
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
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
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
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
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
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
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
外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
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
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
横刀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
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
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
性。这次听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
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然
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
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
命锦豹子卫春华。
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
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精奇,
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
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若洪钟,送将
下来。
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
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
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
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
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厉害劲
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
长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脱手。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粘
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
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迎面刺到。
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
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
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
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
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
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
迅捷,也自惊佩。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
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
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
听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
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
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
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
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
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
“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
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箭!”
马善均在塔下答应。
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窜上来,常氏
双侠和周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
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那边厢赵半山和
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
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
出飞抓,迎风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斜举,抢在他身
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
在窗外。那老者眼见情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
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却
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
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
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地竟然
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逼得甚紧,
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
皮肉,但也不免心惊。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和周绮手执兵刃,旁
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激烈异常,尽
皆骇然,忽见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
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迫退一
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春华
愕然止步。
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
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定可制住这老妇。
众兄弟均佩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由
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
可再战,也未必会输。
那老妇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
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
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
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
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
“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
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料也无能为
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
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哪知
室中空荡荡地竟无人影。
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交并,
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
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刀大力沉,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
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
徐天宏一打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
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并不畏
惧,刷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
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
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挡在胸前,贴墙而立。周
仲英一刀急斩,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
隆叫道:“你是皇帝吗?”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
老妇一跃上桌,突然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
一招“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既快且狠,
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
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手足无措。
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是
不及抵挡,立即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穴点去,这是
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
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
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样,她右手
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
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
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见他
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
咽喉。不料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
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陈
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
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
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
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
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
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
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
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
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
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
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
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
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
杨成协道:“不错。”
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
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
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
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
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
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
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吗?”陈家洛
点点头。
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
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
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
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
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
干么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
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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