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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26 金庸(现代)
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
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
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的。乾隆上
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
行走,褚圆抖擞精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
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
想今日皇上定要在这妓女家中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
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
人手,赶来保护。
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
漆双门之前,一名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
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
“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
忙过去请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
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进门。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
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呷醋,敌踪一现,自当施展“达摩剑
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铁链系裤,再
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
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得正盛。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
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白振在厢房中巡视
一周,细听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潜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
指一弹,察知并无复壁暗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
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
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
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
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
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
乾隆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
咱们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
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乾隆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
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外
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哪知
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
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
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泽自不可
同日而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
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
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将、
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
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
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次嫖得
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
遑多让焉。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
安上炕。
湖上选歌征色,帐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
钩铁掌。
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事,鸡犬不
惊。到太阳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
床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
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哪知从卯时等到辰时,又等到巳时,始
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
早点了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珅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
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房里无人答应。和珅急了,却又不敢
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叫老鸨去
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
妙。”
三人去找老鸨,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
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面仍然毫无声息。
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
声,门闩已断。
和珅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哪里有乾
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
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
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没有。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
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
皇帝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敲
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
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
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
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
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
如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
“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
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
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
睁怪眼,腮边浓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
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
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
一刀。”
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
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
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
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
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
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
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
带到哪里?
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
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
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
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
峤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
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
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
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
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
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
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
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
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
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
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
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
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
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
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
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
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
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
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
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
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
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
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
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
无人不怕。
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
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
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
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
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
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
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
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
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
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
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
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
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
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
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
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
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甚么黑虎
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
珠;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
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
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
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
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
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
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
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
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
“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
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
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
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
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
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
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
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
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
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
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
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
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
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
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
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
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
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
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
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
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
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
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
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
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
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
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
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
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
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
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
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
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
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
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
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
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
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
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
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
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
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
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
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
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
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
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
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
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
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
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
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
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
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
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
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
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
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
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
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
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
来接驾。”乾隆不理。
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
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
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
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
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
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
子燉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燉面筋”、一碗
“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
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
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正要举
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
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
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
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
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
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
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
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
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
死,索性破口怒骂。
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
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
菜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
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
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
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
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
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
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
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
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
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
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
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
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
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
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他容易就
范。
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
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
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
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
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
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
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
知消息的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
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
哪知全城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
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
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
之糟,谁都不敢设想。
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
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
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
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
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可
找到些头绪。”
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鼻
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
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隆睡觉之时,向有
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
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
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
透。
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
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
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
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
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
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
“不错!刺客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
“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
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红花会,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
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
功高强之人?”红花会人众已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
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
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
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
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
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
寻皇帝。
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迹,沿湖奔
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
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
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
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
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
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
身材和伤口部位,心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
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
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
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
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
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
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逃
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
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
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
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
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
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
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
“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
讽刺……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
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里有意思的
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
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
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
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
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
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
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
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
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
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
击罐而破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
天下,周说颇有见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
“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
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
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闻万马
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
明当陟尖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
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翌日拟往巡游。但山
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
平可仄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
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为乾隆诗体。
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
“今日海塘殊昔塘,补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
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
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
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
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
海宁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
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诗云:“设非之二
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
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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