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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12 金庸(现代)
陈家洛道:“冲着韩兄的面子,这几位朋友你都带去吧。不
过以后再要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
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不由得脸如
死灰,哑口无言。见陈家洛再也不提“还马”二字,又哪敢出口
索讨?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谷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日
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
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这
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
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
来。”陈家洛道:“陆老前辈请便,最好和令贤徒同来,我们好多
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帮得
了甚么忙?”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陈家洛不及向
陆菲青问他徒弟之事,心下老大纳闷。
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的踪迹,沿路暗访,未得线索,不
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一个大郡。他住下客
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
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剑斩不
断,笛吹不散,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
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
“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鸳鸯有耦春蚕苦,白
马鞍边笑靥生。”
下面写了“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人题”,自伤对骆
冰有情,自恨对文泰来无义。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然楼
梯声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曾经见过,忙把
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
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他。
两人拣了靠窗一个座头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鱼同伏在桌
上,假装醉酒。
听那两人谈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瑞大
哥,你们这番拿到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甚么给
你。”那姓瑞的道:“赏甚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将点子
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人
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想起
来,还是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跟张大人在一起,决
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
林军的了,咱们御前侍卫还有甚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
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么?”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史
大学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说,皇上要到江
南去。将点子送到杭州,看来皇上要亲自审问。”那姓瑞的唔了
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是
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
会的势力大,咱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暗叫惭愧,真是侥幸,若不是碰巧听见,
他们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
事?
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甚么事,
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
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
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好吃
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
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甚么北
方女人小脚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姓瑞的
会钞下楼,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读书人有个屁用,三杯
落肚,就成了条醉虫,爬不起来。”
余鱼同等他们下楼,忙掷了五钱银子在桌,跟出酒楼,远
远在人丛中盯着,见两人进了凉州府衙门,半天不见出来,料
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
回到店房,闭目养神,天一黑,便换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
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后院,越墙而进,只见
四下黑沉沉地,东厢厅窗中却透着光亮,蹑足走近,厅中有人
说话,伸指沾了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个洞,往里一张,不
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居中而坐,两旁都是侍卫和公
差,一个人反背站着,突然间厉声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
余鱼同知道厅里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静听,只听得
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
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甚
么下场。”一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
的手掌没你厉害,今日却要教你尝尝我手掌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爱之
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
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掌走向文泰来,脸色狰狞,不
住冷笑。文泰来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急怒交作,牙齿咬得格格
直响。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
中一枝短剑笔疾飞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
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剧痛倒地,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
中一名侍卫的右颊,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
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挺笛点中站在文泰来身旁官差的穴
道,从绑腿上拔出匕首,割断文泰来手脚上绳索。
张召重只道敌人大举来犯,也不理会文余二人,站起身
来,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挡救兵。
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但见一名御前侍卫和身扑
上,身子一侧,左手反背一掌,正中那人右胁,喀喇一声,打断
了二根肋骨。余人为他威势所慑,一时都不敢走拢。余鱼同道:
“四哥,咱们冲!”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低声道:
“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
重伤未愈,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
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长剑
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
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敌人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赞
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
只左手,下盘又趋避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
立脚不稳,坐倒在地。
余鱼同边打边想:“我胡作非为,对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
残喘,没的污了红花会英雄之名。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
出,让鹰爪子把我杀了,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
小人。我以一死相报,死也不枉。”拿定了这主意,见文泰来被
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张召重打去。
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起,回身大喝一声,众侍卫官
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鱼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
飞舞,全然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他和张召重武功相
差甚远,可是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金笛上全是进手招数,招招
同归于尽,笛笛两败俱伤,张召重剑法虽高,一时之间,却也给
他的决死狠打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
门。众侍卫大声惊呼。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中两剑,仍是毫不防守,一味凌
厉进攻。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吗?这打法是谁教你的?”见
他武功是武当派嫡传,知有瓜葛,未下杀手。余鱼同凄然笑道:
“你杀了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剑,他笛交左手,一
步不退。
众侍卫纷纷涌出,余鱼同狂舞金笛,疾风穿笛,呜呜声响。
一名侍卫挥刀砍来,余鱼同视若不见,金笛在他乳下狠点,那
人登时晕倒,自己左肩却也被刀砍中。他浑身血污,挥笛恶战,
剑光笛影中拍的一声,一名侍卫的颚骨又敲打碎。众侍卫围了
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
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晕了过去。
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文泰来慢慢
走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
禁垂下泪来,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
起,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
去取金创药来。
文泰来见众人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
后一并,说道:“绑吧!”一名侍卫看了张召重眼色,慢慢走近。
文泰来道:“怕甚么?我要伤你,早已动手。”那侍卫见他双手当
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亲自在
狱中看守。
次日清晨,张召重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
了衙役,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又去探视,余
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
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
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
会的吗?”余鱼同又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好好一个年轻人,
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你甚么人?干么这般舍命救他!”
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
也暝目。”张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余鱼同惊
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了吗?别妄想吧!”继续盘
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儿竟呼呼打起鼾
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
到得厢房,将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六
名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商议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
养神。晚饭过后,又将文泰来由狱中提出,在厢厅中假装审问。
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大闹一场,这晚他四
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救兵,哪知空等
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报道黄河水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
令即刻动身,辞别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入两
辆大车,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
衙门。张召重见他们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将
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啊,怎么会死在一
个少女手里,真是奇闻了。”一举手,说道:“咱们京里见。”吴国
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武功精强,又有大队回
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
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
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
平旺先两人领兵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
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众
百姓叫苦连天,不必细表。
走了两日,在双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见大路边
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
个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这两匹马好像是官马,哪里偷来
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马?”
一名清兵道:“老爷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名清兵笑道:
“又骑不坏的,怕甚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小的今
日出门遇贵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两
名汉子站起身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
着了。”清兵笑道:“他妈的胡扯,老爷骑马会摔交,还成甚么
话?”大模大样的走近,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
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
队中兵卒登时鼓噪起来。
两名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左
手撩起车帐,右手单刀挥下,哗的一声,割下车帐,叫道:“四哥
在里面么?”车里文泰来道:“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
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守车的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
那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唿哨一
声,纵马落荒而走。几名侍卫追了一阵,见二人远去,便不再
追。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乱成一片。
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
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死的。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次
日宿在横石。这是个大镇,大队将三家客店都住满了,还占了
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各
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
之计。火头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
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将军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
开。”曹能应声出去。
店外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坠地声乱了半日。张召
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进店房,不
必出手。那火并没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
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
曹能满脸煤油血迹,奔进报告:“土匪已杀退了。”张召重
问:“伤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还不知道,总……总有几十
名吧。”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
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
言语。
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蒙了布,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
奇怪,他们并不劫财物,只是朝咱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
二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
“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将军,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
路。”
曹能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
兵,只吓得各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二百两银子双手
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这才作罢。
次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
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
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将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
勒定。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
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官兵瞧那
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
倒竖,宛然是庙中所塑的追命无常鬼模样,都不由得打个寒
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殿
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登时死去。众人大骇,围
拢来看,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尽皆惊惧,纷纷议论。
曹能派两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
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便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叫
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
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人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人又
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此间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
道上山,就算回身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
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
般,远远避开。
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
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他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
当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走过
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是惨叫一声,倒地身亡,众兵丁都吓得
呆了。
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大车,亲往后队察看。朱祖荫道:“张
大人,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肩,脸色泛
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见他右肩一大块乌青高高肿起,张
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立刻吞服护伤,又
命兵丁将死去的清兵脱光衣服验伤,翻过身来,后背也是一大
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喧哗起来,叫道:“鬼摸,
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两名
兵丁死也不肯奉命,张石重无奈,只得下令大队停下相候,埋
葬死者后一齐再走。
瑞大林道:“张大人,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
回到前面?”张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说道:“朱兄弟和
这两名士兵,明明是为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
可数,怎么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
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
他鬼魂出现不成?”
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
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
以想不起,原来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这对鬼兄弟也
跟咱们干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红花会中人物。瑞大林、
成璜等人久闻西川双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
何得罪了他们,竟然一上来便下杀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
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哨,严密守
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哨
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众兵丁害怕异常,当
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
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越来越冷,道路也越来
越险,九月天时,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
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走,惟恐雪滑,一个失
足跌入山谷,那就尸骨无存。几名侍卫下马,扶着文泰来的大
车。
众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攀山越岭,忽听得前面山
后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鬼啸,声音惨
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
只听前面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
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
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士兵,下马冲上,刚转过山坳,对面一
箭射来,一名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
士卒,向前冲去,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众清兵伏身避箭,只见山腰里转出一人,阴森森的喊道:
“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便是昨天那
个神出鬼没,举手杀人的无常鬼,胆小的大呼小叫,转身便逃,
曹能大声喝止,却哪里约束得住?平旺先举刀砍死一名兵士,
军心才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
踪了。
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守住大车,我去会会常家兄
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在下张召
重有礼,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故一再相戏?”
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大踏步走
进,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到。
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运内力接
了他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
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内力。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峰”,
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阳穴击来。
张召重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
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
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
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发掌又斗。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
人射去。那人左掌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
身向平旺先甩来。平旺先低头躲过,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
箭射中了他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
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一掌劈到。
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
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他夹在当中。
成璜、朱祖荫等人抢了上来,见三人挤在宽仅数尺的山道
之中恶斗,旁临深谷,贴身而搏,直无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
百余人,却无法上前相助一拳一脚,只得呐喊助威。
三人愈打愈紧,张召重见敌人四只手掌使开来呼呼风响,
声威惊人,当下凝神持重,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左掌
打空,击在山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扑扑乱落,一块岩石掉下深
谷,过了良久,才隐隐传上着地之声。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来,张召重侧身闪
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挥。同时左
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他挤入深谷。
张召重见敌人飞脚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脚踏在崖边,半
只脚已然悬空。众官兵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
面而至,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双方掌力均强,一抵
而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
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勾,已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将
他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了张召重手腕,只是双足
离地,力气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
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志。众官兵又是齐声惊叫。
常赫志身子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急缩,打了个筋
斗,使下跌之势稍缓,这筋斗翻得半个圈子,已在腰间取出飞
抓,一扬手,飞抓笔直窜将上来,这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
人飞抓对飞抓紧紧握住,犹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
堕足,双手外挥,将他身子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
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
服。”也不见他弯腰用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
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有的大赞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
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过来
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不答,调
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
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骇然。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召重和
瑞大林等商议:“大路是奔兰州省城,但点子定不甘心,前面麻
烦正多,咱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从赤套渡过河,让点子扑个
空。”曹能本来预计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担子,听了张召重的话
老大不愿意,可是也不敢驳回。张召重道:“路上失散了这许多
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以报剿匪阵亡,忠勇殉国,兄弟随同写
一个折子便是。”曹能一听,又高兴起来。原来按兵部则例,官
兵阵亡,可领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上了大
半天,才到赤套渡头。黄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红如血,是以
地名叫做“赤套渡”。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
东流,波涛拍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滚汹涌。张
召重道:“咱们今晚就过河,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
黄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
羊皮筏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只,天更黑下来了。张召重正自
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只羊皮筏子。众兵丁高声大
叫,两只筏子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们渡过
去,赏你银子。”只见一只筏子站起来一条大汉,把手摆了一
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妈,上就上,唔上就
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
不懂,平旺先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文泰来先行上
筏。
张召重打量艄公,见他头顶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斗笠遮
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不
小,手中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
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道儿,便道:“平参将,你先领几名
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
士上去。
水势湍急,两只筏子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
转向河心。两个艄公精熟水性,安安稳稳的将众官兵送到对
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筏子刚离岸,忽然后面
一声长啸,唿哨大作。
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将大车团团围住,严阵戒备。此时
新月初升,清光遍地,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十几
骑马,张召重一马当先,喝道:“干甚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控马越众而出,手中
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
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
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
召重道:“你们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
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错,我们是红花会的。”那人
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一声长啸。张召重出其不意,微微一
惊,只听得两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长声呼啸。
曹能坐在筏子上,见岸上来了敌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
听艄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那艄公把桨一扳,停住了筏子,喝
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广
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只听得那边筏子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
道:“十三弟,动手吧!”这边筏子上的艄公叫道:“啱晒!”曹能
挺枪向艄公刺去。艄公挥桨挡开,翻过桨柄,将曹能打入黄河。
两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齐施,将众官兵都打下河去,跟着将筏
子划近岸来。
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却哪里射
得着?
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
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
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甚么人?”
对面那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笑道:“你不用问我
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转头道:“心砚,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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