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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全集

_27 江南(当代)
“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直接考出国,我下个月考托福。”楚子航冷冷地顶了回去。
他对男人的关心没什么好感,因为男人永远是嘴上说说。前年一部20世纪福克斯投资的电影《Dragon Raja》在这边取景,还在初中部的楚子航和几个同学都被选去当临时演员,仕兰中学作为这里最顶级的贵族私立中学,借机炒作学校的名声,把选演员的消息做上了晚报,这个男人听说了,也是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说要来片场探班。
“我儿子拍片,我去端茶送水嘛!我开这车去,拉风拉爆了吧?”
拍片的空隙楚子航都会有意无意地看向片场边的停车场,可是男人那辆拉风的迈巴赫一次也没有出现。倒是“家里”的S500隔三差五趴在那儿,司机老顺带着一付黑超,满脸保镖的样子,人前人后叫楚子航“少爷”,搞得片场人人对楚子航侧目。
其实老顺平时都叫他“小航”的,但是“爸爸”吩咐了,“在片场不能把子航当孩子看。”“爸爸”还在丽晶酒店请那个有太导演吃饭,导演高兴之余又给楚子航额外加了两场的戏份,这事情后来还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接连几天晚报网都有人抨击楚子航是“年轻富二代混迹演艺圈”。“爸爸”不太开心,给晚报的什么熟人打了个电话,才把那些负面新闻拿掉。
更别提初升高的那次毕业典礼了,对于初中部高中部都在仕兰中学念的楚子航来说,那种毕业典礼算不得什么,不过掉头去高中部的楼上课而已。又恰逢“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Zm 贼吧电子书]他们定了要去北欧度假。楚子航想了很久,给男人打了个电话说要不你来吧。男人也是很高兴,又有些犹豫,说那你妈和你那后爹咋办?楚子航沉默了很久说你就说是我叔叔吧。男人嘿嘿地答应了。
结果那天楚子航是毕业典礼上唯一背后没站人的学生,站在主席台的第一位接过校长授予的“优秀毕业证书”。他是那一届的第一名,本来想让那个男人知道。
“唉唉,我真的没忘,那天老板忽然说有重要客户来,要去洗澡,非要我开车,我只好开车带他们去,本来估计还能赶上的,谁知道他们一洗就洗到第二天早上……”男人哼哼唧唧地解释。
楚子航隐隐约约知道男人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经常上晚报的,也知道男人所说的“洗澡”是什么地方。有同学跟楚子航说过,“我上次看见你家那辆迈巴赫停在那个洗澡城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那是做坏事的地儿吧?”简直是句废话,装饰得和罗马皇宫一样的门脸下面,七八个短裙恨不得短到腰胯低胸恨不得低到胸以下的女孩浓妆艳抹地迎宾,各式各样的豪车下来各式各样的大叔辈人物长驱直入。楚子航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那门脸,想着黑夜里男人的老板和客户们在里面花天酒地,男人靠在他引以为傲的迈巴赫上抽烟,烟雾弥漫在黑夜里。
他这种人,也就这种人生了。
“出国不好,”男人还在哼哼唧唧,“出国你就自己瞎玩,玩野了。而且出国能学什么啊,也就学点英语,你英语已经很好了不是么?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机会,国内上大学,上学时候就能了解社会了,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
“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这句仿佛一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叫他透不过起来。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别那么无耻行么?
“你闭嘴!”楚子航像只小豹子那样低吼。
“什么?”男人没听清。
“你闭嘴。”楚子航冷冷地重复。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我都是为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
“听你的意见有用么?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孩子的毕业典礼么?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楚子航的声音很平静,一点起伏都没有。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男人的眼睛,心里有点快意,期望看到他的反应。
这样该可以了吧?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男人一下吧?这样他就报仇了。
迈巴赫继续以时速120迈奔驰在高架上,雨水大泼大泼地洒在前挡风玻璃上,男人关掉了车内音响,一直沉默,楚子航把目光转向窗外。
“你将来就明白了。”男人忽然说。
楚子航一愣,男人总是说着这样的话,说“你将来就明白了”、“你还小不懂”、“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骗鬼,很小的时候这两人离婚,楚子航哇哇大哭觉得仿佛世界末日,男人就安慰他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妈妈只是不在一起住罢了”、“星期天还带你出去玩”什么的,楚子航相信了,相信家还是这男人那女人以及自己三个人的家,结果跟着妈妈进了新家的门看见一位叔叔梳着分头穿着睡袍露着两条毛腿彬彬有礼地打开门,楚子航不知此人何方神圣,大惊之下就把手里的冰淇淋杵他脸上了……
这么些年了……还骗鬼啊?
“一会到家你就别进去了,免得爸爸不高兴。”楚子航冷冷地说。
“哦哦。”男人毫无心肝地说。
楚子航无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气,他太幼稚了,小看了男人的脸皮,他针一样的话扎下去,针尾都不见了,可是还远没有触及真皮层嘞。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车门。
丨2丨追逐
“那么大的雨,谁还在外面呢?”楚子航楞了一下,看见一个黑影投在车窗上,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把车窗降下来。
忽然极大地恐惧包围了他,这辆迈巴赫正以120迈的高速飞驰在高架路上,且不说高架路上没有人行道,谁又能以追赶一辆迈巴赫的速度前进,同时伸手敲门?
门外的人再次敲门,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三个五个更多的人影聚集在车门外,仿佛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凝视楚子航,居高临下。
“怎么了?”男人察到了楚子航的异样,回过头来。
楚子航连发出声音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伸手指了指窗外,窗外不知什么光源,把刺眼的水银色投进车里来,照得楚子航的脸惨白。
“别开门!”男人低声说,男人的声音也在颤抖。
楚子航连忽然明白为什么在外面的人敲门的时候他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辆飞奔的轿车里,因为忽然间绝大多数声音都消失了,在男人关闭音响的瞬间,车轮和地面之间的摩擦声、经过不平路面的震动声、经过完美调校的悦耳的发动机声,全部消失了,车外传入的声音只剩下一种……暴风雨倾斜在车顶上的哗哗声。
迈巴赫好像在平滑导轨上滑动,没有一丝震动,没有一丝声音,指针显示着速度不断加快,片刻就突破了限速达到了180迈。
还在加速,滑行……滑行……仿佛滑向……
地狱!
四面八方的都有水银色的灯光投入,就像是体育场夜间亮起的氙灯,不知多少看不见的黑影围绕在迈巴赫周围,沉默着。
仿佛死神环绕!他们一同睁眼,金色的眼睛仿佛一对对萤火虫飞舞在黑暗里。
楚子航甚至没有喊叫,而是抱着头蜷缩起来。
大脑中剧痛,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条蛇……在楚子航的脑海深处苏醒,它在使劲地、从里而外地撞击楚子航的脑颅,试图打通一条路出来。
眼前一片黑色,黑色背景上跳动着青紫色的、蛇一样的线条,就像是蹲太久忽然站起来后脑袋发晕所看见的。但这一次那些线条不是杂乱无章的,它们仿佛活了过来,舞动着,有时候远离,变幻出不同的图案又分崩离析,仿佛古老的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被时间侵蚀雨水洗刷,过去的历史随着坠落的石屑慢慢消亡。
怎么回事?什么感觉?一个人被隔绝在古老的黑暗里,看着蛇群舞蹈。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楚子航猛地惊醒,那些人影以同样的节奏拍打着车窗,隐隐约约能看见那些苍白的手掌印在玻璃上,没有掌纹。
“走开!走开!走开!”楚子航使劲挥手,那些苍白的手掌像是要打碎玻璃拍在他的脸上。
“别说话,他们听不到。”男人低声说。
楚子航诧异地从后视镜里看到男人的脸,出人意料的平静。
男人仍旧紧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前方光明如海洋,没有掌纹的手拍在前挡风玻璃上。
“儿子,你要记住几件事,”男人说,“一会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他沉默了很久,伸手挠了挠头,“也就这件事了……想起来有很多话想告诉你,再想想都可以不必说,你将来就明白了。”
这算什么?周围鬼气森森,此时此刻觉得大家都要死了,死了还有什么将来?
男人伸手向车门,那里插着一柄雨伞,男人拔出了漆黑的伞。楚子航忽然看清了,那不是伞,而是一柄修长的日本刀,漆黑的刀鞘,雕刻金花的刀镡,男人平静地抖掉刀鞘,刀光清澈如水。
怎么会有这种事?男人是那个看起来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可他在做些什么奇怪的事?他不是个司机么?
男人回头对楚子航尴尬地笑笑,“其实这刀插在这里不是给我用的……我也就是试试。”
男人裸露出来的手腕上忽然跳出怒蛇一样的青筋,他反手握刀,直刺车门。长刀竟然把全铝制的车门洞穿,刀嵌在车门里,半截刀身暴露于车身外。男人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转速骤然提升,迈巴赫在几秒钟内加速到二百五十迈的高速,水花飞溅到一人多高,车轮在地面上滑动,接近失控的边缘。喷涌的血在暴风雨中拉成十几米长的黑色飘带,又立刻被风雨洗去,半截刀身把车身左侧的黑色人影一气斩断,而他们甚至没有发出哀嚎。
楚子航使劲抱着头,蜷缩在座椅靠背下,一个劲儿地颤抖。这是怎么了?男人,还有整个世界难道疯了么?
随即是刹车到底,始终无声无息的车轮终于因为刹车片的剧烈摩擦而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噪音如同利刃一样切开了诡异的已经,外界的声音再次涌入车中。地面因为雨而变得极其湿滑,车轮锁死,车身却仍在路面上滑动,在空荡荡的高架上旋转。
男人伸手到后座上,温暖的大手按着楚子航的头。
车身旋转,楚子航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男人女人和他三个人还是一家的时候,男人带他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
车身停下,整个地倒转过来。
“扣上安全带!”男人低声说。
他再次发动引擎,变速箱切换到手动模式,随着油门踩下,发动机转速飙升,档位被男人推动着上升,直至转速进入极限的红区。
10秒钟里,这台车已经达高到200迈的高速,沿着来路直冲回去。楚子航听见车轮下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裂响,那是……人体被压碎的声音么?而前方传来的震动显然是他们直接撞击了那些黑影的身体,连续撞击,油门始终踩到底。男人简直是把这台车用作了屠杀的机器,而那些黑影,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死了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别担心,死侍是……没有身份证的,我的意思是……那种东西没有公民权。”男人扭过头对楚子航笑笑,脸色苍白,“所以法律不保护他们,因为他们不是人。”
迈巴赫把一个影子猛地撞在高架路的防护栏上,影子吐出一泼黑色的血,泼洒在前挡风玻璃上,仿佛一朵黑色的花盛开在那里。影子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男人再次换挡,楚子航见男人开过无数次的车,却没有一次看见这么巨大的车身在男人手心里好像玩具似的轻盈。迈巴赫在空无一人的高架路上急速前进,后面的暴风雨里站着些漆黑的影子,黄金色的眼瞳飘忽闪烁,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打……打110!”楚子航忽然想了起来,怎么也是法制社会,这么大的事不能不报警。
可是很奇怪,虽然是暴风雨,难道高架路上就一辆车都没有么?高架路出口处的管理员怎么会允许这么多奇怪的人上高架路的?这条路上本该没有任何行人的。而且这条路无处不设监控,发生了这样暴烈的车碾人的事故,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路警赶来。
就像是他们被隔绝了,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这个空间里只有高架路、暴风雨、影子和这辆迈巴赫。
“儿子,别怕别怕,其实你爸爸很能的,只不过露相不真人。”
“打110也没用,你看看你手机里肯定没信号。”
“这件事不太好解释,反正你知道我是好人这边的就可以了……”
男人高速开着车,嘴里还继续啰嗦,但是楚子航看得出他并不轻松,脸上都是汗,握着方向盘的手时而微微颤抖,身子弓得像是虾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速度表上显示这辆车以夸张的250迈奔驰,接连跑了差不多十分钟,算下来他们跑了大概60多公里了。那些黑色的影子不见了,被他们远远抛下了60多公里,周围又只有狂落的雨流,可是男人还是使劲地踩下油门,楚子航看得出他的紧张一点都没有缓解。
“我们……我们去哪里?”楚子航哆嗦着问。
“不知道,他们还在……还没走……因为雨还没有停。”男人说。
雨还没有停?什么意思?暴风雨是说停就停的么?雨和那些影子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航觉得一团乱麻。
丨3丨主神降临
前方隐约出现了亮白的灯光。
“到收费站了么?”男人如释重负,在这条空无一人的高架路上跑了那么久,他们已经完全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了,GPS界面上重复提醒说没有找到卫星信号,一切的路牌都过在暴风雨里,就算亮着远光灯也看不清。
“过了收费站你就下车走,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搭个便车送你回去,让你那爸爸给人一点钱就好了。”男人把高速路的计费卡叼在嘴里,伸手把卡在车门上的日本刀拔了下来,过收费站车门上插着一把满是黑血的日本刀,人家不叫警察才怪了。
灯光越来越亮眼,楚子航瞪大眼期待地看着前方,男人也一样。
像是在海里漂流的人看见灯塔,森黑如刀剑的光柱在他们眼里格外温暖,又像是夜行人在迷雾中看见木屋小旅社檐下的油灯,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
车忽然开始减速,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不对!”男人的声音里透着惊慌不安。
楚子航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前方的灯光透出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庄严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迈向神堂。
对的!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见灯塔,而是虔诚的拜谒神的感觉!所以急欲亲近,急欲亲近神的光辉。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看见那灯光之前。
他们刹住了,可是灯光却向他们接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丝丝缕缕的白光。
楚子航听见了马嘶声,他觉得那是幻觉。虽然很像马嘶声,可是如果真的认可了那是马嘶声,那匹马该是何等的巨大!它的吼声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鼻孔里射出电光来。
“一会儿不要离开我,但也不要靠得太近。”男人回头看看楚子航,“就像是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风筝从不会离开放风筝的人很远,因为之间连着风筝线。远离的那一天,是风筝线断掉了。
“嗯!”楚子航说。
“系好安全带!”男人说着,慢慢地踩下油门。
迈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雾被斩开,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他的世界观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灭,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皮毛上流淌着晶石般的光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扣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马脸上带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喷出电光的细屑。
而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甲胄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的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楚子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他的故事。
他来了,一如传说中,骑着八足骏马Sleipnir,提着世界树枝条制成的长枪Gungnir,穿着暗金色的甲胄,披着暗蓝色的风氅,独目!
他本该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里!
迈巴赫轰然撞了上去,Li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像是一记水流的巨拳轰击上去,楚子航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一条瀑布。冲击让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航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把迈巴赫推了出去,Speipnir八足缓缓跪地,
那个“奥丁”把Gungnir 插进湿润的沥青路面,以神马为御座。
成群的黑影聚集过来,分为两排站在“奥丁”的面前,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看了永远记不住的脸,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
“下车吧。”男人轻声说。
楚子航迈动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车,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灯中,男人一手握着长刀,一手伸过来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没用的啦,”男人一下下轻轻握着楚子航的手,“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可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错过机会,睁大眼睛。”
楚子航乖乖的睁大眼睛,靠近男人,从未有这种时候,他那么期待感受男人的体温。
天上地下都是雨,雨外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宽阔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空间里,雨流和雨流之间并排挨着,没有空隙。
“你只是个司机?”雨中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是啊,我只是个……司机。”男人站在狂落的雨流中,一手提着长刀,一手轻轻抚摸楚子航的头。
“真有趣,撞向神之御座的人,仅仅是一个司机。”
“我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男人说,“可以,交给你们没有问题。”
他凑近楚子航的耳边,“去把里面的箱子拿出来,黑色的,上面有个银色的标记。”
楚子航拉开后备箱,里面是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坚韧,上面是一块银色的铭牌,一株茂盛生长的世界树。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给男人,男人掂了掂,仍旧交给楚子航,看着“奥丁”,“我准备好了。”
“那么,人类!觐见吧!”“奥丁”说。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听话,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男人拉着楚子航的手低声说,“记得,不要离开我,却也不要靠得太近。”
“嗯!”楚子航颤抖着。
男人和楚子航行走在黑影的夹道中间,黑色的影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们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楚子航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那些蛇一样的线条又苏醒了,在他脑海里变幻无穷。他战战兢兢地不敢看那些影子的脸,每张脸都是一样的,可是每张脸上都写着太多太多的往事。
脑子里电光般一闪,忽然间他似乎能听懂了,那来自远古的低语: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可怕的声音围绕着他,楚子航惊恐的捂住耳朵。
“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男人紧急拉着楚子航的手,“别怕,我知道的。”
男人站住了,距离“奥丁”大约二十米,距离背后的迈巴赫也是二十米,雨水不停地冲刷着他手中的长刀。
“为什么我觉得即便你得到‘卵’,你也不会放我们走呢?”男人问。
“我将许诺你们生命。”“奥丁”回答,“神,从不对凡人撒谎。”
“是另一种生命吧?”男人说。
“有什么不好?我将为你们开启‘封神之路’。”
“变得像那些死人一样?”男人环视着周围的黑影。
“不,你们的血统远比他们优秀,你们会更加强大。“
“更加强大的……死人吗?”男人忽然大吼,“子航,把箱子扔出去!蹲下!”
楚子航想也不想,把手中的手提箱扔了出去,仿佛是吸引饿狼的鲜肉,所以影子都涌向手提箱。他们的形体因为速度而扭曲,像是从地上跃起的长蛇,男人踏步而出,长刀带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溅开成圆。楚子航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那些可怕的声音却穿过手掌钻进他的耳朵里,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混在在暴风雨里。(这句,额,我觉得要么是多了一个“在”,要不就是“混杂在”)
远比那些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一次他听见影子们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好痛啊……痛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绝望的、仿佛地狱中来的哀嚎。
楚子航感觉到那些浓腥却没有温度的血液粘在身上,雨水都洗刷不掉。
他鼓起勇气把眼睛微微睁开,看见男人狮子一样在影子中挥砍,一脚踩在手提箱上,一个又一个影子在刀光中裂开。
楚子航捂着头靠近男人一些,他记着男人的话,不要靠近,也不要远离。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背后,影子向着他围了过来,如果带着利爪的黑手高悬在空中。
男人注意到了,用力踩得扑向楚子航,一刀斩断那些黑手,跟着一脚把影子们踢开。但他已经来不及回身去追击那些把黑手按在手提箱上的影子。影子们就要得手。
男人发出高亢的爆音,和那些影子低语的声音一样。
时间的流动忽然变得无比的缓慢,似乎风和雨都变得粘稠了,楚子航努力要把手抬起来,可手动得很慢很慢。在这个被慢放了几十倍的空间里,只有男人的速度一如既往,他返身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男人的脚下缓慢地溅起,影子们浓腥的黑血缓慢地溢出,都暂时地悬停在空气里,仿佛浓墨漂浮在水中。墨黑色里男人的刀光偏转,飞燕一样轻灵。
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样的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爸爸。
时间回复了正常,男人还是一脚踩在手提箱上,抖手挥去刀上的血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奥丁”。
影子们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跌跌撞撞地不断倒下,他们在低声哀嚎,有的折断了腰,有的没有了腿。
“言灵?时间零,你的血统很难得。”“奥丁”说。
男人握住楚子航的手,“我说‘跑’的时候,就调头往车那边跑!”
楚子航点头。
“你跑得会比我更快!”男人拍拍他的脑袋。
“东西留下,我们走,可以么?”男人说,“公平一点。”
“你和我之间,是没有公平的。”“奥丁”说。
“谈判破裂了,”男人低声说,“跑!”
楚子航想都没想,发疯一样往迈巴赫那里跑。他跑得很快,他代表仕兰中学在市少年队打篮球,他是一个擅长突防的中锋。
他狂奔在雨中,迈巴赫就在他的前方。
这时候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风筝线断了。
是的,他和男人之间的风筝线……断了!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只有隔很久才会见到男人,但是有一根线在他和男人之间,这样他们不靠近、也不远离。可是忽然间这根线断了。
他猛地站住回头,发觉男人根本没有跟他一起往回跑,男人在奔跑……奔向奥丁!
时间再次变慢,但是男人没有变慢……奥丁也没有!奥丁击出了Gungnie,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命中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在流星雨中闪避,挥着刀旋转,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那个神的头颅。
他坠落下去,因为被他闪过的“流星”仿佛萤火虫回旋飞行,从后背击中了他,鲜血四溅。
时间再次恢复正常。
“子航!子航!开车走……开车……走!”男人嘶哑地吼叫着,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
楚子航呆呆地站着,感觉到那些“流星”都刺在自己身体里的……剧痛!
“要听话!”男人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子航,“报仇什么的……都靠儿子了!”
楚子航打开车门,看着没有钥匙孔的中控台。
“启……动!”他试着对迈巴赫喊。
引擎轰鸣起来,楚子航瞬间明白了刚才男人对他说的话,第三个可以唤醒这台车引擎的人,是他!
楚子航倒档起步,车飞速后退,男人偷偷教过他开车,用的就是这台迈巴赫,他们曾打开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旋转的暴风雨拍打在车身上,四周的水壁挤压过来,拼命吼叫的6.0升V12达到了最大功率,却无法推动车身离开这里,这个一个可怕的领域(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它被雨水封死了。
“芝麻开门!”男人高喊着把手中的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同时,他被再次袭来的“流星”围裹,在空中爆成一团血花。
水壁的力量瞬间减弱,迈巴赫平咆哮着冲破了它,远离这片诡异的空间。
丨4丨雨之哀歌
楚子航脑海里空荡荡的,驾车飞奔在高架路上,车内音响不知何时又开了,女儿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我给你的安排并没有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对的……是这首歌……没错!
他忽然听懂了。
男人放这首歌给他听,放得没错。他就是那个女儿,男人把他加入了豪门,男人希望他能过得好,希望将来他有所依靠。
在真实的世界里男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他一辈子只是个司机,一个偷空接儿子放学的小卒,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许多次他开着这辆迈巴赫等候在校门外,可是看见那辆奔驰S500开进来的时候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女儿”的依靠。他可以手持长刀扮演拉风的角色,但是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知道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所以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男人呢……男人死了。
太晚了。
楚子航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雨幕中,横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
楚子航打开车顶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仰头看着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从那个天窗里灌了进来,坚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脸上……抽打在他的脸上。他感觉不到冷夜感觉不到痛,耳边穿插回放着男人的声音和那首歌。
“杀了你啊!”他趴在方向盘上,用尽全力吼叫。
2010年7月12日,深夜,南非世界杯决战,这座城市下起了雨。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聚在电视机前,喝着啤酒睁大眼睛议论纷纷。
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的尖叫声,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在这么喝下去,这个阿姨组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吧?不过也没什么,让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正好今晚天气不冷不热,妈妈也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躺在窗下的床上,躺在黑暗里,夜风湿润微凉。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珐琅吊灯,已经很久了。
好几年过去了,每天晚上睡着之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全部经过,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他从《脑科学导论》那门课上直到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时间过去,渐渐地他会零星忘记点什么,然后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那个雨夜的画面就像是发黄、开裂、剥落的老照片,连同那个男人的脸,一起模糊。
可他不愿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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