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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21 金庸(现代)
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
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韦小宝在扬州之时,
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
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
钱,因此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
他在枣桶中时,早料到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
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那老
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了绑住他手足的麻
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
扶住。
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
不过,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
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一样的开心剖膛,难
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头
子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
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
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
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
……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
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
啕大哭。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
“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
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
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
机未到,不可卤莽。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
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
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
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
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
不会是小皇帝的罢?”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
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
纷跪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正
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
肢绑缚解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
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
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
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
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
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
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
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
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
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
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
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
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
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
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
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
大的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
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
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
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
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
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
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已常
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
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
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
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于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
地人氏,无形中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
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
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
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
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
么“为人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
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
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
“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
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的灵前
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
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
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倘若杀
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中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
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
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给尹
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
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
气,重新抬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
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
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
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
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们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
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冷言冷语,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
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
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
‘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
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
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是小孩儿
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
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
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
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
鳌拜杀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
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
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如果说道:‘这番青木堂
可当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却是贵堂中哪一位兄弟?’
这一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家不妨想想,这
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
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
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
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
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
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
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
昧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
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
扫兴。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
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
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
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
前。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
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
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
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
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
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
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
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
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
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这里挑眼了?我明
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
有图谋。”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
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地,
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
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
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
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
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
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
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
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
得多。”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
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
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
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
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
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
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
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
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
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
可以,我姓关的可没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
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我,是什
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
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
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
是我说错了话。”
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
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不配说这一句话。崔兄弟,你也
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
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也不明摆
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
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
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
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
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
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
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太阳,那
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
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
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
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
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
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
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
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
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
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
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
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
……”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
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
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
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
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
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
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
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
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
高明。”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
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
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
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
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
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
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
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
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
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
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
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
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
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
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
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
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
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
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
“十足真金”贾金刀,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
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
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
“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
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
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
是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
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
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
什么提到我老婆?”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
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
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
“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
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
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
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
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
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
算认错,又有什么用?”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
“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
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
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机收
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
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
才贫道说的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
则她来揪贫道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
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
好,始终难有定议。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
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
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
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
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
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
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
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
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
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
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
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
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
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瞎子
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
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
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
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
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
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
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
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
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瞎子
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
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
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么人?”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
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
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
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
“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
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
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
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
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
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
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
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
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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