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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160 金庸(现代)
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时蹙起眉头,心想:“这可越
来越不成话了,怎么‘姊姊’二字都叫了出来?”
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
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子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
‘十……’”说到口边,总算缩得快,转头吩咐亲兵:“赏这位
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人有
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原来她本是堂子里妓女出身,人家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
爷”叫成了“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
美的胡调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顿,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
以致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
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厅来,往韦小宝身后一
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去各
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
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
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子底下搜出一柄刀来,刀上
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人:
查到凶器一把。”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
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
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
刀头上有个洞,那是甚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一
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韦
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
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道:“回大人:倘若什么地方掘动
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说犹未了,床底下的水
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
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
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
爷!”
韦小宝问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
“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
头目:“这是甚么人住的房子?”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
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兰香所在。那捕快头目道:“启禀
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中切草料的铡刀,拐带兰
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伕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
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
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
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
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
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
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
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
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伸报上司。
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分得整齐,似
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
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
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
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
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
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
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
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结案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
的详情。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
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
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
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
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正
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那也
很好,也免了外边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真
拿你没法子了。”
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
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
衔头,可以去了。”
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
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
就降为二等公罢。”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
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
头从西方出了。”
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已消,
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
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份上,
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
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康熙问道:
“有甚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
马伕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马伕,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
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
究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侮辱。一时难
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
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
也不见得有甚么好玩。”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口长气。韦小宝
道:“皇上有甚么事情,差奴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罪,报主
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
道台湾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
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
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甚么
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在台湾做官的时候,发
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一批旧债。奴才双
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
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的灾
民罢。”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笔小财,也
不管甚么用。我即刻下旨,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
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
韦小宝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问
道:“甚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
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塽讨还的,又有一百万两
……”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
自己一个嘴巴,骂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的很哪,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
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人之
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
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
他嘴里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
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
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
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
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
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
得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
多福多寿。”
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
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
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璧归……归台而已。”康熙
哈哈大笑,说道:“完璧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璧
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壁归赵,刚才一时想不起这个
‘赵’字来。赵钱孙李,周吴陈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
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
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说你韦
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
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姓韦的
老祖宗。”(按:“韦编三绝”中的“韦”字,是指穿连竹简的
皮条,康熙故意歪解,拿来跟韦小宝开玩笑。)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
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不过跟我
讲义气,未必真有甚么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后
悔了。他到台湾,散发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
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
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是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
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
旧罢。”
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捐
这点银子,不过是完壁归……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
皇上减膳减衣,那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里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
是来自天下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
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食民
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
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做
不成了。”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
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你的脑袋。我不做好皇帝,上
天也会另外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
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
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
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
韦小宝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
正他甚么“元”字“玄”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
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
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
才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
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
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
人,哪有一做了皇帝,就‘甚么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
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却尽是迷惘之
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哪
里理会得?再说下去,恐怕他要呵欠连连了。”于是左手一挥,
道:“你去罢。”右手仍拿着那本书,口中诵读:“以为天下利
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
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
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产
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
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里
说的是甚么?有甚么好?”
康熙道:“他说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
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
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
儿惭愧,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
错了。”
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
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
为是鸟生鱼汤,哪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
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
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的鸟
生鱼汤,否则的说,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得很,滚你的蛋罢!”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
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
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原该回去风光风光才是。你早去
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
夫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甚么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
并追赠官职。这件事上次你回扬州,就该办了,刚好碰到吴
三桂造反,耽搁了下来。”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
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
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
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的兵符
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
由小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
司嗣职事务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
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会,自有种种热闹。他临行时想起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塽讨了一万
多两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
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
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
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苏荃说
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了。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
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
“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后来皇帝怕他造反,削
了他的王爵,改封为淮阴侯。这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
韦小宝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萧何月下追韩信》、《十
面埋伏》,《霸王别虞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荃道:
“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
都败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小
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甚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
荃摇头道:“没有,他没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
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起码得紧,皇上甚么都强过我
的,因此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除此之外,甚
么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问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
七个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
子来。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臣二人各
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齐天大圣。”韦小宝
道:“对,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猴
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
丫鬟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看了,轻声道:“客人是顾炎
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是顾先生
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吩咐家丁,接待有人在大船船舱中
奉茶,当即换了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
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吕留良却是初会。他身后跟着两个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
相见后,分宾主坐下,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后。
顾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一
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
将座舟驶出数里,泊于僻静无人之处,然后再谈?”
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之中,曾被推为各路英雄
的总军师,在江湖中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即
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
甚么事情,也好有个接应。”
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之处”,心下本
有些惴惴,有七个夫人随后保驾,就稳妥得多了,连声叫好,
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
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要做几首好诗,其余
从舟仍泊在泗阳集等候。
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
野空阔,皓月在天,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
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
子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
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后遭害的
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
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戕
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
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于冒奇险,杀了吴之荣
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
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
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圣旨中都这样说,难
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
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
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因此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
上。”韦小宝听不懂他说甚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诺诺。
吕留良道:“韦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
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后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大
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
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们来个推三
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
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
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后是甚么事都不干
了。”
吕毅中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居然说甚么“告老
还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
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
之徒的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
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
明甚么什么花花绿绿的?”黄黎洲大为奇怪:“这人目不识丁,
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
“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许多话痛骂皇帝的,是不是?”
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
是一场大大的文字狱。”
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
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读黄先生这部书,
不住赞你做得好,括括叫,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
黄黎洲道:“韦香主取笑了,哪有此事?”韦小宝于是将康熙
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
道:“原来鞑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
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劲了,说不定还好些。他
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弟没
学问,没见识,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
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未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
便是昏庸胡涂,有哪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
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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