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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不聪明

_4 浅白色(当代)
  每个月店里都会有几场读书沙龙、签售、主题展览等读者交流活动。每月有一张活动预告,说是"海报",其实就是一块包着木框嵌在墙里的墨绿色小黑板,文字用粉笔写,有宣传图片则用磁性贴将图片粘在黑板上。不像很多书店都喜欢在门口竖起展架,我们店的小黑板位置不太显眼,而且朴素得根本不像活动海报。尽管如此,但每场活动都人满为患。
  对这一点我始终存有好奇,照理说表象能决定人对事物的第一印象,原来也不尽然。
  这个月中旬将有一次旧书和旧物的交换活动。布置着黑板,我想起家里那一纸箱上段感情的遗留物件。当年离开重庆时确实曾有过不舍,因此带走了那些年那个人曾送我的礼物:重到一枚钻戒、轻到一双毛绒手套。我已记不确切当时收拾行李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带走了半箱子往事,搁下了与他的未来。
  两年过去,那些东西一直躺在床底下的纸盒里,我再也没有翻过。
  早知过往一切都会如雾散去,唯留下几丝水汽在记忆里;只是逃离时还不忘吃力地拖走那只沉重的箱子,曾以为箱内的回忆会跟着我一辈子。其实,它们早已消失不见。
第31节:雾中机场(29)
  不如趁这次给它们找新主人吧,让它们也能重新再活一次,像从未承载过任何回忆一般。
  布置完黑板,整个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
  我端过一块重芝士蛋糕,走到黎靖坐的桌边,放下碟子:"给你五分钟时间恭喜我。"
  他抬起头看看那块蛋糕,笑了:"争取到了?恭喜你。"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顺手合上正在翻的书,平整的袖口妥帖地包裹着手腕,不见上次那对银色袖扣,今天是一对黑色的。他手边的这本书居然是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
  我指了指他的书:"这种书要阴天或者晚上看。"
  "你不喜欢?"他反问。
  "谁说的?这是我看过的最奇妙的小说。只有阴天看才最有氛围,你不觉得吗?"
  "我倒认为天气这么好的时候正合适,可以减少一点阴霾的感觉。"
  "少了这一点感觉,鲁尔福会不高兴的。"
  "幸好他已经不在世了。"黎靖笑道。
  少顷,他看着蛋糕碟问:"只有一把勺子?"
  "说好请你吃,当然只有一把勺子。"
  "我不介意跟你分享。"
  "你是说分享蛋糕还是分享勺子?"
  "除非你们店不介意我把勺子锯成两截。"他的嘴角弯成好看的弧线。
  "除非你可以吃半截勺子。"我也跟着假设。
  "不吃勺子也行,一起吃晚饭?"
  "晚饭没问题,不过,改明天怎么样?"
  "今天有事?"
  "没事,"我决定邀请他明天参加和唐唐以及企鹅的晚餐,"是唐唐明天要跟她前男友一起吃晚饭,但又不想单独赴约,所以叫上了我。我怕尴尬,所以再叫上你,有没有问题?"
  "你都开口了,我肯定不能拒绝。"他答得轻松,似乎并未多想。
  "那就谢谢你了,让我不用一个人当电灯泡。"
  谁知他又再邀请了我一遍:"别说得这么严重。如果非要谢我,今天就陪我吃晚饭吧。"
  我忽然好奇起来,探究地看着他,问:"今天到底有什么特别?"
  "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不想一个人吃饭。"他笑了笑。
  "想不到你也有觉得孤单的时候。"我笑他。
  他答得气定神闲:"有这么合适的饭友,浪费了多可惜。"
  "饭友,"我差点笑出声,"在黎老师的朋友分类里居然有饭友?"
  平常聊天时,我偶尔会戏谑地叫他几声"老师"。他每每听到都千篇一律地一笑置之,今天却一本正经地答:"没有饭友的老师不是好老师。还有--"他说了半截故意停住。
  "还有什么?"
  "没有饭友的翻译也不是好翻译。"他今天是成心跟我贫。
  我接过他的话:"我不用当好翻译,当个卖书的就很好。"
第32节:雾中机场(30)
  "你为什么会决定不做翻译来书店工作?"他突然问。
  "这个有点复杂。总之以前工作压力太大,现在轻松多了。"我并不想跟他探讨自己过去的经历,包括职业和生活。
  眼前这个叫黎靖的"饭友"每天对着一帮学生,观人何其敏锐,立刻体会出了我话里回避的意思。
  他轻松地转了话题:"但愿你今天不是十点下班。"他这么一说,似乎今天的晚餐不仅仅是简单地吃个饭、吃完还可以回来工作那种。
  "算你运气,八点。我建议你下午茶这顿吃饱点,不然一定会等得很饿。"
  他又笑了笑:"谢谢你的蛋糕。八点门口见。"
  直到大约半小时后他埋单离开,我才完全理解"门口见"的意思。刚才他只是来约我吃晚饭,等到了约定时间后再去而复返。约我吃饭这么简单的事一个电话或几条短信就能完成,莫非小章煮的咖啡他真这么爱喝?
  空了的木桌上,碟子里摆着还剩下的小半块芝士蛋糕。
  刚刚入夜的暮春还有几分冷。玻璃门透出街灯清晰的轮廓,嘈杂的噪声被关在门外,从门里看出去的夜景闪着生动却不真实的光泽。
  我穿上外套离开书店,看到黎靖正从马路另一边迎面走来。他手上没有提电脑包,看样子是刚从家里出来。八点,交通高峰时段差不多已经过去,路上行色匆匆的归人少了,整座城市的节奏开始慢下来,街边的橱窗都亮起灯光。
  "饿了吗?"他问。
  "刚才还没有,见到要请我吃饭的人就饿了。"我答。
  "走吧。介不介意我们走着去?"
  "不走去爬山就行。"
  他很自然地顺手接过我的手袋:"十分钟后就到。你在笑什么?"
  "笑你自己没提包的时候就会帮我提包。"
  "不然手空着也是浪费。"他也跟着笑起来。
  他带我往他家的方向走,不出十分钟,已经进了某幢不新也不旧的小高层公寓。电梯在十层停下,黎靖拿出钥匙开了左边那套公寓的门。
  "请进。"他推开门,侧着身让我先进,"放心,屋里绝对不乱。"
  我站在门框边看着他。
  "怎么了?怕我做的饭难吃?"他问。
  "我好像闻到了什么香味。"确实有股混合着果香的味道隐约飘出来。
  香味很像在烤着比萨,却又闻不到饼底的存在。
  黎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给我。是一双多罗猫图案的棉拖,虽然不是新的却很干净,似乎洗干净后还没有人穿过。
  拖鞋很合脚,底也很软。我脚指头舒服地动了动。
  他低头看了看,笑道:"我女儿的鞋。"
  "你女儿好像才八岁?"我穿35号鞋,就算在成年人里偏小,但是八岁小女孩也不能穿这么大吧?
第33节:雾中机场(31)
  "所以我买太大了。"他不紧不慢地说完了下半句。
  "大了她都肯穿?"
  "她没穿过。"黎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若无其事的装饰性的微笑。
  我脚上这双鞋明显是洗过的。如果没有人穿,应该是新的才对。我低头摆好自己换下的鞋,脑海中闪过签售那天匆忙间留下的对云清的印象。她瘦瘦小小,跟我穿同样大小的鞋也不奇怪。
  看来,这间八十来平方米的公寓里处处都是他的记忆。
  我装作不再关注拖鞋的话题,问:"你出门前烤过什么?比萨?"
  黎靖把我让进客厅,在餐桌边拉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马上真相大白。"说完,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他端出了一个平底锅那么大的圆形盘子,浓郁的香味随之扑面而来。我帮他摆好桌上的隔热垫,盘底稳稳地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而满足的钝响。
  噢,原来是一锅海鲜焗饭。芝士恰到好处得有点微焦,蘑菇西芹洋葱虾仁和米饭都被番茄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
  他脱下手上的微波炉手套--居然是粉色格子花纹,显然是这间屋子曾经的女主人的旧物--拿起了手边的开瓶器。
  此时我才留意到,桌上除了餐具之外还摆了两只细长的高脚杯,桌侧有一个装满冰的不锈钢小桶,一截深褐色瓶颈斜斜地伸出来,看不清楚瓶中液体的颜色,只知道是透明的。
  "是白葡萄酒还是香槟?"我问。
  "白葡萄酒果味比较重,适合海鲜焗饭。"他轻巧地拔出软木塞,倒进我面前的杯中,"最常见的霞多丽,你应该喝得惯。"
  我握住杯脚,杯里淡琥珀色的液体卷积着微小的气泡,缓缓上升、轻轻破裂,果香味笼罩在我的鼻尖:"挺好的,我很喜欢。刚刚你说白葡萄酒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怕会是一瓶果香大杂烩……"
  "--白苏维翁?我才不会买那么难喝的酒。"他迅速接上了话,我们一起笑起来。
  抬起手,果味浓厚、带点微酸的酒如初夏黄昏的气息般静静坠入我的咽喉。
  "看你的样子好像滴酒不沾,没想到你也喜欢白葡萄酒。"他说,"再说,多数女孩子都喜欢喝红酒或者香槟。"
  "喜欢红酒的多是多,但咱们的爱好也不算稀有。"我对他举举杯。
  我的胃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一滴酒精了。自从离开重庆来到北京,我如同另一个与以往的自己截然不同的陌生人,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改变种种习惯都并非强迫,而是不知不觉、自然发生的。今天忽然感觉到,不论我是否愿意承认,过去的生活从来不曾消失,每一个片段都完完整整。它存在于某处,只是未曾惊醒。
  坐在对面的黎靖说起了他过去的片段:"有一次同学聚会,我们喝了一瓶智利产的白苏维翁,牌子早已忘记了,只记得那是我喝过的最难喝的一瓶酒。酒倒在杯子里绿得非常漂亮,但一入口就发觉它酸得实在霸道……"
第34节:雾中机场(32)
  "所以它名副其实。'Sauvignon'的词源是法语'Sauvage',大概意思就是野蛮、放纵之类的。最讨厌的是喝着还有点辣,我是不懂欣赏它了。不客气地说还真有点儿葡萄酒兑二锅头的意思。说起来,倒是很像你们男人都喜欢的漂亮坏女人。"
  "我不喜欢坏女人,所以我不爱喝猫尿味儿的酒。"他笑道。随之往我面前的碟子里盛了一勺海鲜焗饭:"试试水平怎么样。"
  "看上去挺好吃。"我握着勺子,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又把勺子放下,转身从手袋里拿出一张CD递给他,"应不应该说生日快乐?"
  那是一张安德烈·波切利的《托斯卡纳的天空》,我下班前从店里买来当礼物的。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他面带诧异地接过我递过去的礼物,表情顿时变成了惊喜,"这也是猜的?"
  "如果不是你的生日,我想不到你不愿意一个人吃晚饭的理由。"
  "那礼物呢?你不会是刚巧猜中我喜欢什么吧?"他接着问。
  "我没有猜,只是挑了张我喜欢的CD送你。"我答他。盘子里躺着色泽鲜艳的海鲜焗饭,我吃了一口,饱满的果香和浓醇的芝士味道裹着蔬菜海鲜和米饭,温暖地落进胃里。真是好吃。
  他也拿起勺子:"这么巧,我也是做了我喜欢吃的东西请你来吃。"
  CD封套上,安德烈·波切利托着腮面露微笑,背景里斑驳的旧墙、深绿色的门,安静悠然得如同真实的梦境。
  006
  黎靖家离我家有两三公里,刚好是打车不用跳表的距离。晚饭后,他提议散步送我回家。或许是吃得太饱,又或许是气氛太好,我们都不想让隔着车门匆忙挥手道别的画面变成今天这顿晚餐的结尾。
  外面的街一到夜里就喧闹起来,不过一扇大门的距离,里面是安静的林荫小径,外面是店铺林立的商业街和购物广场。一个个路人的背影在我们前面分开又重叠,每日下班时间后整条街都热闹得如同节日。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氛围,我也乐得无目的地慢慢逛街。一路从街边小店逛到商场,钻进平时从不逛的香薰用品店挑起烛台来。
  黎靖拿起一个花瓣状的白瓷香薰座递给我看,店员立即殷勤地凑过来推荐可搭配的精油。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略带犹疑地叫我:"Bridget?"是个很熟悉的女声。
  两年没听人这样叫过我,我下意识地回过头。
  站在面前的是个身材高挑、明眸皓齿的美女,一身质地精良的条纹针织长裙,棕色长卷发慵懒地垂在肩头,一条细细的项链贴在雪白的颈边。Missoni的横条纹绝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穿不好难免会生出几分乡土感;而她穿得优雅高贵,一身名媛气扑面而来。
第35节:雾中机场(33)
  "谢慧仪。"我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是我的旧同事,已经两年多没见。想不到,她也来了北京。
  她嫣然一笑,亲热熟络的口吻似乎早已变得公式化:"Bridget,刚才我还怕认错,原来真是你。几年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在哪家公司?这么久也不跟我联系。"说着已经从她的米色编织手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
  精致的名片上没有一个中文字,字体最大的一行印着"Elaine Tse"。连姓氏都不是汉语拼音,更像粤语读音。不用细看,她想必是跳槽到了某家在业内更声名显赫的公司,多半是港资。
  我想到自己的生活早已与他们不同,日后也鲜少再有交集,便坦然答道:"我在一家书店。"
  "你开了家书店?"谢慧仪刻意强调出惊喜的意味。
  "没有,只是个小店员。"我笑笑。
  她居然有一瞬间面露尴尬,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聊下去。也许在她看来,昔日同事如今沦为卖书小妹是件挺丢脸的事,她是在真心替我感到难为情。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做报酬高的工作并不代表做人更体面,而像她这样在职场从未走过下坡的人无法体会。
  她似乎有些后悔轻易露出尴尬的表情,于是立即转移了话题,友善地冲黎靖笑了笑,问我:"你朋友?"
  "嗯。我朋友,姓黎。"我简单地将他介绍给谢慧仪。
  他们两人点头,微笑问候,看来这次偶遇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了。她与我谈不上好朋友,只能算曾经比较熟,熟到可以在她出差时帮她去家里照顾小猫的程度。当年一起逛街一起下午茶常常聊个不停,如今见了面早已不知道该谈些什么。
  --对她而言,我已"沦落"至此;对我而言,她属于一个我早已告别的世界。
  她终于真诚地拉着我的手说起这次见面的结束语:"有空记得打电话给我!"
  "一定。"我礼仪性地笑了笑。
  "要不现在拨一下我的电话,我就有你的号码了。"她对朋友的热情比起当年还是丝毫不减。并且,她这个要求明显是在表明态度:刚才她所说的一切并非客气寒暄,无论境况如何,她始终把我当成朋友。
  我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她的手机响了一声,铃声居然没换,还是那首"Casablanca"。这一点旧日回忆的痕迹,让我们相视而笑了几秒。
  "对了,上个星期跟黎靖通过电话,他还问起你。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北京。他跟你联系了吗?"她忽然说起这件事,突兀得像将冰块扔进了热汤里。
  我摇摇头:"没有。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我一眼,最终又把她早已展示得纯熟的迷人微笑挂在脸上:"那我上楼去逛逛,不打扰你们了。下次再约。"
第36节:雾中机场(34)
  "好,再见。"我也面带温和的笑容跟她告别。
  香薰用品店的店员站在旁边,眼神殷切地看着我们俩,似在无声地询问还要不要那个香薰座。我跟她道了谢,走出店外。
  眼前生动的夜渐渐拉远,成为一片模糊的光,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地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的头顶刚及黎靖的下巴,只要不刻意抬头,便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听他忽然开口,说了突兀的两个字:"谢谢。"
  "谢什么?"我心不在焉地问。或许他刚刚从我的旧同事嘴里听见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这句谢谢只为我刚才在介绍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免惹人多问。
  可他给了我另一个答案:"谢谢你的礼物,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不是生日,莫非是结婚纪念日?他的表情承认了我未说出口的猜测。或者这句道谢正是表明他的态度--他也不会多问我那个"跟他同名的朋友",暗示我们彼此间有着尊重隐私、互不询问往事的默契。
  其实很多事早已心照不宣,说与不说没有多大分别。
  于是,我说:"跟你同名的那个黎靖,以前跟我关系很亲密。"能够向他坦白憋在心里已久的这句话感觉很轻松。只是在话说出口时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到底还是不愿意用"前男友"这个词来形容那人和我的关联。
  黎靖没有说话,伸出右手环抱住我的肩。
  他手掌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外衣渗入我右肩的皮肤,我下意识地微微缩了缩,让自己更舒服地蜷在他的手臂中。我们都清楚,这一瞬的温暖无关暧昧,只因真心。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在我们的肢体触碰之间萌生,我们无法谅解自己的回忆,却在同一瞬间谅解了对方。谁都有过无法释怀的人或事,无论你是否愿意记住,它们一直都存在。除非记忆变成一张白纸,不然没有谁能够真正彻底"重新开始"。记忆是行李,随着生命里程数的增加,它只会越来越重。所以,当你决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遇见一个新的人,就能像从未活过那样去生存、像从未爱过那样去爱吗?
  我们并未丧失爱的勇气和能力,只是不再盲目,开始越发了解自己。有一句成语,叫久病成医。这一刻的温暖,是因为我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
  在浓雾中的机场遇见他之后,我曾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些事发生;到今天终于感觉到,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在现在,已不需要再发生任何事。
  爱这种情感所能带来的除了美好还有焦灼、忐忑甚至恐惧,既然我们只想要美好的部分,便留住现在的距离,不用再靠近。
  "我很喜欢你。"黎靖平静地说。
  他忽然这么直接坦白,我有些愕然:"谢谢。"
第37节:雾中机场(35)
  "我会常常想见到你,跟你分享一些无法跟别人分享的乐趣。但我并不要求你答应我些什么,所以千万不要有负担……你怎么了?"他见我忽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问。
  我不好意思地歪过头看了看他:"刚才我真紧张,以为你接下来会说'不如我们干脆结个婚',幸好你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义我们的关系,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困扰,"他直视着前方的某处,缓缓说出了后半句,"但可以确定这不算是恋爱。"
  "怎样判断算不算恋爱?"我问。
  "恋爱会有负面情绪。会焦虑、妒忌、猜疑、紧张、有独占欲,也会兴奋、激动,甚至暂时失去判断力,会乐此不疲地互相侵略。而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这种开心简单平静,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他说出的几乎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坦诚地探讨彼此的关系。
  我轻拍他握住我右肩的手:"我跟你一样,并不想更进一步,增添不必要的负面情绪。其实最好的就在现在,我们已经有了。"
  "这种关系对我来说,绝不是上一段感情失败之后的备胎,而是一种很单纯的好感。假如有一天这种感觉变成了其他的感情,我一定会告诉你。现在我确定了,你跟我想的一样。"
  "还好你不会因为我们这么默契就决定干脆跟我结婚算了。"
  "这样也是不错的选择,"他笑了笑,"但你心里那个位置不是留给'将就'的,对吗?就像买不到喜欢的鞋,就买舒服的鞋。"
  我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也用鞋比喻感情?"
  "又跟你想的一样?"他反问。
  "改天我要找个笔记本,记下我们到底有多少地方是一样的--"
  "嘘。"他轻声温和地打断我。
  有音乐声穿透路边的橱窗经过我们的耳朵,是个平静温润的女声:"原来我非不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衣裳薄……"
  岁月长,衣裳薄。这句词在这样的夜色里听来确有几分焉知非福的禅意。
  循着音乐声看去,那是一家小小的外卖果汁和咖啡的店。明亮的绿色和柠檬黄橱窗,一个眉目和善的女孩穿着制服站在橱窗后。去喝杯咖啡也不错,我想着。
  黎靖如会读心般转过头对我说:"我去买咖啡,你等等。"说着松开环抱住我肩膀的右手,朝那家明亮的小店走过去。
  他的灰色针织衫在街灯下散发出一种雾般的柔软。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凝视他的背影,挺直、颀长,却是一种不抢眼的柔和的存在。片刻,他端着两只纸杯走向我,就像迎面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递过来其中一杯,"炭烧咖啡"。剩下那杯一定是他的美式。
  "谢谢。"手中的纸杯壁很厚,只透过几丝微温。在春末夏初的夜,这样的温度舒服平静。
第38节:雾中机场(36)
  "还不错,不过不如你们店里的咖啡好喝。"他喝了一口,说。
  "小章听见会很高兴的。"
  "那个天天戴黑镜框的小男孩就是小章?"
  "他还算小男孩?你多大?"原来我真的从没问过他的年龄。
  "三十六。现在他算小男孩了吧?"黎靖答。
  那他岂不是二十八就有了女儿?为免又提起他的上一段婚姻,我没有问出口。况且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知道与不知道都一样与他相处;想问,仅仅是好奇心作祟。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以前的事。"他接着说。
  声音虽轻,却一字不漏地掉进了我的耳朵。
  "以后吧,现在都快到家了。"我不假思索地给了他这个答案。退避是一种本能,更让我发觉自己仍然没有准备好与另一个人分享往事。
  "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你想说。"
  他的脸在夜色里轮廓分外清晰,平日里那种雾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散去,我感到从没有像现在一样了解他。尽管不知道彼此的过去,尽管我们都不清楚是否会与对方葆有长时间的友谊,但同样确定一件事:我们了解对方,不是相互知悉生活琐事、爱好习惯的那种了解,而是无须磨合就心存默契的奇妙感觉。
  夜晚十点二十分的街边依然有不少行人。我忽然兴起,向他提起曾看过的一个有趣的猜想:"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每十万人里就有一个读心者。当你走在街上时,如果想知道人群中谁会读心,只要不停地在自己心里默念'你背上有蜘蛛',看谁忽然回头就是谁。"
  他笑了起来:"如果我有这项功能,上街的时候也不会打开。不然,能听到满街人说话得有多吵?就算你在心里咆哮我背上有蜘蛛,我也听不完全。"
  "要不试试看?到前面红绿灯,我们一起开始想。"我提议。
  "为什么要一起想?"
  "这种事一个人做很没意思的,就算看到有人中招,我都找不到人分享。一起嘛,想想又不会怀孕。"我怂恿他加入这个有点无聊的游戏。
  "就算不想也不会怀孕吧。"他答。
  心血来潮做这种事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是我二话不说将他拉到路边站好,"红灯了红灯了,快开始!"
  我专心致志地在心里念叨着蜘蛛,站在一旁的黎靖居然没笑,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事情。
  身边等待过马路的几个行人要么聊着天,要么各怀心事的沉默,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身边还有那么一只不存在的"蜘蛛"。 在忙碌的都市里,一张工作后表情涣散的疲惫的脸,恐怕就连一百只蜘蛛都唤不醒。
  转眼,信号灯绿了。灯面上那个满身绿光的小人甩开腿原地迈动着滑稽的步伐,示意行人过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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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雾中机场(37)
  黎靖悠然开口:"没有啊。"
  "才这么几个人,没有也正常。改天人多的时候再来,肯定有!"我虽知这多半都是无稽之谈,仍然为游戏过程这么无趣而觉得有点沮丧。
  "不,"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在回答你的召唤,我背上没有蜘蛛。"
  街灯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像刚刚猜中了我手里那张纸牌的魔术师。
  这种神情似曾相识。不,不是从他脸上见到,而是另一个人。回忆悄无声息地苏醒,眼前这张脸和记忆中那张脸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重叠。
  那是与另一个黎靖有关的记忆。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照例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平时的工作大多是小场合,那天居然碰上难得一遇的正式会议。通常一场长长的会议下来,窝在工作厢里的同传译员都累得像刚跑过几千米。从楼下看上去,家里一片漆黑没有亮灯。黎靖想必是睡了。疲惫的身躯顶着一片空白的大脑上楼进屋,发现室门紧闭着,还从里面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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