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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_9 王跃文 (当代)
老太太是陈大友的老娘。自从关隐达下令逮捕陈大友,老太太就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门口。起初那段日子,老太太又是吵、又是闹。后来不吵不闹了,只是每天一大早就在他家门口坐下,晚上十点钟才走,比上班的人还准时。她三餐饭都有人送来。谁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你劝她回去,她就寻死寻活,不管是石头是墙壁,她就一头撞去。真是豆腐掉进灰里,吹也不是,拍也不是。
老太太见了关隐达,就叫喊:“我儿子犯了什么天条你要抓他?你莫走,你跟我讲清楚!人家怕你,我不怕你!”有些话还说得很难听。关隐达只好不理她,只顾低着头进出。陈天王一直没有被抓进去。
关隐达现在不找向在远了,只对检察长发火。检察长说:“我们还在调查取证,不敢这么贸然抓人。人抓进去容易,放出来难。这个我们是有教训的。”
关隐达心里明白:都是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在中间作梗。县长家门口蹲着这么个老太太,政府办主任马志坚很没面子。他找到陈天王,话说得很严厉。陈天王便跑到关隐达门口,骂了他老娘。骂得很难听:“你这老鬼,老不死的,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干什么?我犯法是我去杀头,又不要你去抵命!”老太太就嚎啕大哭,说:“你死是你的事,我还要这张老脸!”娘儿俩这么你来我去骂了一阵,陈天王把他老娘拉走了。
关隐达当时正在屋里,一听就知陈天王和他老娘是在演戏。这陈天王真是个无赖!关隐达门口只清净了半天,第二天老太太又来了。老太太让关隐达伤透了脑筋。县城各个角落每天都在议论这事,好像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机关干部出去,碰上外面的熟人,人家准会问:“还在那里吗?”“在,在哩,天天在那里。”两人就相视而笑。关隐达知道,只要他说声老人家你回去吧,你儿子没问题了,一切事情都完了。可他就是不说。他不能这么说,一说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总让这么个老太太守在他家门口,对他也很不利。
关隐达快到家门口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真希望老太太今天破天荒早早回家了。老太太还在那里,像是在打瞌睡,关隐达便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起来。他轻轻开了门,居然没有吵醒老太太。陶陶见他回来了,就朝着门努努嘴巴,意思是问老太太还在吗?关隐达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关隐达靠在沙发上,样子很疲惫。陶陶就不打扰他,只为他倒了杯茶,进厨房洗涮去了。关隐达望着夫人的背影,心里有些感动。家里时常挤满了人,夫人没有半句怨言,还总是向人家赔笑脸。老太太在他家把了几个月门了,她没有发过一次脾气。关隐达的脑子像是钻进了许多蚊子,嗡嗡作响。
周述的客气让他觉得气味不对劲儿。这个人他早在地委机关工作时就认识。那时关隐达是地委书记陶凡的秘书,周述常在陶凡那里露脸,对他自然也很热乎。周述上头还有个白站长,可这人只要有机会,就想盖住上司的风头。从那时起,关隐达就不太喜欢周述这人。他发现周述在领导面前总是笑嘻嘻的,眼珠子在领导脸上溜来溜去,总像饥渴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后来关隐达娶了陶陶,成了陶凡的乘龙快婿,又年轻轻地当了县委副书记,周述在他面前就更不一样了,见面就说:“我们可是老朋友啊!”重重地拍着他的肩头。再后来,陶凡退了,关隐达开始倒霉了,周述的笑脸就有些耐人琢磨了。照样总说是老朋友,也照样笑嘻嘻的,但气味不一样了。现在他县长的位置很尴尬,周述的笑脸就更有意思了。这时门响了,关隐达胸口紧了一阵,生怕老太太进来吵闹。
陶陶跑了出来,望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陶陶就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银盘岭乡的书记熊其烈。关隐达不觉松了口气,心里便笑自己怎么如此怯懦了。今天熊其烈的神色有些异常。老熊算是关隐达在黎南最知心的部下了。这人忠厚老实,干了十多年乡长了,最近在关隐达的一再坚持下,才提他当了乡党委书记。
老熊虽对关隐达满心感激,但从来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也从来不像今天这么诚惶诚恐。“今天老熊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关隐达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问道。熊其烈喝了口茶,呼吸都紧张起来,迟疑半天才说:“关书记,我发现天大的事了!”“什么事?你说你说!”关隐达神色也紧张起来。“我刚才去向在远家里,想找他汇个报。他还没回来,他老婆在客厅打扫卫生,就说,他就回来的,客厅很乱,你到他书房坐一会儿吧。我就进了向在远的书房。
他的书桌上放了个文件夹,我知道不该看,但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机密,就随便翻开了。天哪,我一看就两眼发黑!”“是什么,这么吓人?”“谁都想不到!那是一封状告宋秋山的信!我草草扫了一眼,那上面列举了宋秋山的十大罪状。一看就知还是一份草稿,好像有几个人的字迹,也有向在远修改的字迹……”不等熊其烈说完,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再去一趟,把那信拿出来好吗?”“这个,这个……”熊其烈感到有些为难。
关隐达脸色发起青来,一字一顿说:“老熊,你也很清楚这事,太重大了。不干就算了,要干就马上去,不然他很快就回来了。”熊其烈站起来,一言不发就出去了。关隐达坐不住了,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去向在远家里打一个来回,只需几分钟,却显得格外漫长。熊其烈回来了,果然取来了告状信。关隐达接过信一看,胸口禁不住狂跳起来。
他先瞟一眼题目:关于宋秋山同志违纪违法问题的汇报。不及细看全文,他忙翻到末尾,见落款是:一批掌握情况的干部。他接着便飞快地看着告状信,里面字字句句都叫他两耳发鸣,他匆匆看完信,握住熊其烈的手说:“老熊,第一,你要镇定,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第二,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你我都没有见过这封告状信。你现在照样去他家里,等他回来,向他汇报。记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熊其烈走了,陶陶出来问男人:“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关隐达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你不用知道这事。我现在要连夜赶到地委去。完事之后马上赶回来。”
关隐达打电话叫了司机小马。他不准备叫秘书小张同去。做这种事情,人越少越好。要是他可以自己飞着去,他连司机小马都不会叫。最近上面专门要求过,不准领导干部自己开车,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让人说什么。他接着又火急火燎给宋秋山打电话。他拨的是机要电话,那部红色电话机。宋秋山的夫人龙姐接了电话,说:“隐达啊,秋山还没回来哩。”他只好打手机。手机通了,接电话的是宋秋山的秘书小朱。
小朱说:“宋书记正在忙,是不是明天再打电话联系?”关隐达知道宋秋山不太愿意接他的电话,就说:“小朱,今天这事太重大了,你一定要宋书记万忙之中抽时间接一下电话。”过了好一会儿,宋秋山才接了电话。关隐达稍加寒暄,就说了告状信的事,扼要讲了信的内容。手机不安全,关隐达尽量不多说话。宋秋山沉默一会儿,说:“隐达,你赶快到我这里来,我在家里等你!”
司机还没有来,关隐达又拿出告状信看了一眼。凭直觉,他看出这信是地委内部人写的初稿。信中涉及一些地委内幕,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从几个人的笔迹看,这是有组织的行动,一定有人在中间组织这事,而且这个人的来头不小。陶陶刚才隐约听出些名堂了,有些担心,问:“这样行吗?”关隐达说:“没什么行不行的。”司机来了,说:“刚才去加了点油,就迟了。”上了车,关隐达才说:“老人家病了,去看一下。问题不大的话,马上赶回来。辛苦你哩小马!”小马说:“哪里哪里。”
关隐达不再讲话,深深地窝进座椅里,细细琢磨这个事情。地委几个头儿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都清楚。他想说不定这事就是专员陆义一手策划一手操作的。陆义同宋秋山是老同事,长期相处难免有过节。前年张兆林调任副省长,地委书记的位置一时不知落人谁手。当时人们多是猜测专员陆义接任,也有人说出任书记的会是主管党群的副书记卢云飞。后来盘子定下来了,出乎大家的意料,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宋秋山坐了地委头把交椅。他在地委领导中排位本来是靠后的。陆义仍旧任专员。
这样,陆义同宋秋山的关系更加微妙起来。有人就分析,新定地委班子,张兆林在中间起了决定性作用。原来张陆二人关系不睦。可当初张兆林在地委工作时,外界都看不出这一点,只说张陆二人是多年来配合最好的书记和专员,简直是黄金搭档。可见张兆林这人真的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这么老道的人不当大官才怪!
关隐达想不到陆义这些人玩到这个身份了,还搞这种手段!像小孩子办事,又像流氓做派。真他妈的黑!
小马见关隐达一声不响,以为他担心老人家的病,就说:“关县长放心,陶老书记的身体一向不错,不会有大问题的。他老俩身边没有人,有个什么毛病,不打电话告诉你们告诉谁?”
关隐达忙说:“但愿没有事。”关隐达感慨着别人黑,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聊了。自己这是扮演了什么角色?一个告密者!他想到自己是这么一个角色,似乎自己的身子在往下缩,怎么也挺拔不起来。他开始问自己该不该这么干了。刚才听熊其烈说起这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改变他目前窘境的绝好机会。别的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去想。也许自己太草率了。莫说这样做道德不道德,这事真的闹,宋陆二人都不是一般人物,还不知鹿死谁手!可是箭已离弦,由不得他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吧!
黎南到西州,白天得走三个半小时,晚上车少些,才两个小时就到了。不过也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车在陶凡家门口停了下来。关隐达交代小马:“你去桃园宾馆登记个房子,休息一下,说不定还得马上赶回去哩。我过会儿就来。”小马就没有下车,掉头走了。
关隐达根本顾不上进岳父大人的家门,一转身就去了宋秋山家。一敲门,门便开了。开门的是宋秋山的夫人龙姐。客厅里满是烟味。刚才这两个多小时,不知宋秋山抽了多少烟。宋秋山从沙发里缓缓起身,笑容可掬地伸过手来,同关隐达紧紧握了一阵。
龙姐为关隐达倒了杯茶,说声隐达你们扯吧,就进里屋去了。宋秋山压压手,示意关隐达自便,就翻开告状信看了起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往下看,眉宇间的川字便越深。灯光下看不出脸色的变化,关隐达想这脸色一定是由通红而转向铁青吧。宋秋山不像关隐达那样看得匆忙,他很从容。他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看到了后面,又不时翻回前面,像在仔细玩味一篇美文。“好啊!”宋秋山终于看完了信,说,“他们居然对我搞这一套!”
关隐达不知回答什么好。听宋秋山说“他们”,他便认为宋秋山一定猜得出是谁在弄手脚了。宋秋山哈哈一笑,接着说:“这事要是放在从前,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不揪出个反党集团才怪!就是现在,这也是一种严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他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谢你啊,隐达同志!”“知道了这事,就应该汇报啊!”关隐达说。
宋秋山微笑着,目光很亲切,说:“隐达,黎南这几年发展不错,你做了不少工作啊!这几个月,你承受了不少压力,这个地委是清楚的。黎南在我们地区相对落后些,尤其需要扎扎实实地干,少不得你这种埋头实干的同志啊!今后,你要多担些担子才是啊!”关隐达感觉到,宋秋山分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
宋秋山也许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关隐达,却又只能说“你承受了不少压力,这个地委是清楚的。”这已是一种委婉的道歉了。关隐达知道,作为宋秋山,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不可能公开向部下说对不起的,特别是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宋秋山要他今后多担些担子,也许意图更加明显了。“感谢宋书记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关隐达说。“隐达,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住桃园还是住哪里?”“我不能住下来。明天一上班得开办公会,我马上赶回去。”“那就太辛苦你了!”
宋秋山站起来,同关隐达握别。关隐达出来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就不想再去打扰岳父大人,抄近路径直去了桃园宾馆。总服务台的小姐认得关隐达,见面就同他打招呼,说:“你的房子在208,司机在206.”关隐达说:“我们住不成了,得马上赶回去。”“这么急,有急事?”小姐问。“对对,有急事。”
关隐达说声谢谢,就去了小马的房间,小马是倒头便睡了,关隐达在门外就听见了他的鼾声。敲了好几声,小马才开了门,揉着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睡死了,睡死了。”关隐达说:“没事没事,辛苦你小马,我们赶回去算了。老人家问题不大。明天一早得开办公会。是妈打的电话,老头子怪她不该打。”小马便飞快地穿了衣服,揉着眼睛跟关隐达下楼。走到服务台结账,小姐望着关隐达笑笑,说:“算了吧,就不收你们的钱了。”关隐达也笑笑,说:“那就谢谢你了。”又开玩笑说:“不过你收不收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人民政府的钱。”小姐说:“关县长真是,得了便宜还讲便宜话。”关隐达就嘿嘿笑。
玩笑间,小姐已退了小马预交的房费,办完了退房手续。关隐达再扬扬手,就同小马出来了。上了车,关隐达说:“小马你明天就不要同别人讲我们今天来看过老头子。他老人家是越老脾气越怪,听不得人家讲他身体不好。”小马说:“好好。老人家多半是这样。我父亲就是这个脾气。他要是有个三病两痛,我姐姐跑回来看他。他火冒三丈,说,我还没有穿寿衣,你就这么急了,来奔丧?”“对对,老人家就是这样。”关隐达说,“有一年老头子病了,没注意保密,弄得他好多老部下跑去看望他,把他急得要命。事后老头子把家里老老少少骂得抬不起头。自那以后,他生病,我们从来不对别人说。”
关隐达的心情比来的时候轻松些,就同小马说些白话。这样也免得小马来瞌睡。关隐达心想,今天万一车子在路上出了事,今后传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话了。所以他今天特别警醒,不坐后面,专门坐到前面陪小马说话,又叫小马慢些开。他还问小马,是不是让他来开一开,叫小马休息一下。小马只说没问题,没问题。小马便开始吹牛,说:“我在部队的时候,在青藏高原开车。大货车,一个人开,一开就是两千多里。沿途灰蒙蒙光溜溜一片,鬼都碰不上一个,那才叫无聊!实在闷了,或者来瞌睡了就骂娘,骂了班长骂排长,骂了排长骂连长,骂了连长骂团长。”
关隐达就朗声笑了起来:“哼,看不出你在部队还蛮调皮哩。”小马说:“当兵的都一样,没有当兵的不骂领导娘的。”小马说到这里,一下子不说了。关隐达想,也许小马意识到自己这话犯了忌。既然当兵的没有不骂领导娘,现在你在关某人手下当兵,是不是也会在背后骂关某人的娘呢?关隐达其实是很欣赏小马的,他便有意装糊涂,说:“是的是的,在部队呆过的人,多半喜欢骂娘,动不动就是他妈的。我发现我们南方人从部队回来后,总讲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但是到地方上磨了几年后,就只剩下一句普通话了,那就是他妈的。所以你碰见用普通话骂他妈的那些南方人,百分之百是从部队回来的。”
小马这就摆脱了窘态,大笑起来,说:“是这样,是这样。关县长观察问题好细致。我就有这个毛病。”两人一路白话,顺利回家了。关隐达下车前看看手表,才午夜一点多,这在夏天也不算太晚。
事后有人说,这天晚上,关隐达的小车还没有离开桃园宾馆,宋秋山已在赶往省城的路上了。他连夜赶到省委,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了张兆林的办公室。
四十四
关隐达想陶陶一定睡了,准备自己拿钥匙开门。可他钥匙还没拿出来,门竟开了。
原来陶陶还在等他。陶陶望着他,目光怪怪的,像是见了陌生人。
他本想说你怎么还不睡觉,但见陶陶这个样子,就笑着问:“怎么了?几个小时不见就认不得了是吗?”
“没有,没哩。”陶陶说着,就进去拣了衣服出来,让他去洗澡。关隐达洗了澡出来,陶陶已坐在床上了,拿着本杂志看。关隐达说:“怎么还不睡?”“睡哩。”陶陶说着就躺下了。
关隐达也躺了下来,抬手关了灯。一切都安静了,他的头脑便格外地清晰起来,不由得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不论怎么说,今天这几个小时将影响他的一生!想到这一点,他感觉脑瓜子轰地响了一阵,像是骤然间涨大了。是啊!自己一辈子的人生走向,一辈子的成功与失败,一辈子的公众形象,也许就在刚才这几个小时之内就全部注定下来了!不,哪是这几个小时,就在他准备去找宋秋山那一念之间就注定了。命运竟是这么偶然的事情!如此想来,这多么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翻身下床,走到客厅里,挂了熊其烈的电话。电话一通,老熊就接了。原来老熊也还没有睡。是啊,经历着这么大的事,谁睡得着?“正常吗,老熊?”关隐达怕吵了陶陶,尽量压着声音。“正常正常,我照样向他做了汇报。估计他现在早发现大事不好了。”老熊也压着嗓子。
一听这声音,就像在搞阴谋诡计似的。关隐达觉得大可不必,便略略提高了嗓门,说:“反正依我当时对你说的。还有,最近你不要来找我,有事我打电话给你。”
挂完电话,关隐达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才摸进卧室。陶陶可能也没有睡着,因为他听不见她那温馨的呼吸声。平时也多是陶陶先上床睡觉,他总是忙到很晚,才轻手轻脚进房来。也不开灯,房里只弥漫着女人均匀而柔和的呼吸声。有时候他躺下,女人像是醒了,呼吸声骤然间停了下来。可她只是翻了一下身,手臂往男人身上一搭,又呼呼睡去。陶陶总是睡得很熟,像个孩子。
关隐达很喜欢女人这点孩子气。今天陶陶睡不着,一定心里有事。关隐达想,说不定她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有看法。陶陶自己是领导干部的女儿,可她向来对官场很不以为然。她同关隐达说过:“如果你的生活听我安排,我说你干脆去当教书先生。”关隐达就叹道:“可惜既不能由你安排,也不能由我安排。”
关隐达担心陶陶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看小了自己。夫妻大多会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但他知道,陶陶绝不会原谅自己男人品格上的缺陷。关隐达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今晚更加睡不着了。但他必须睡着。哪怕天天晚上睡不着都无所谓,今天晚上一定得睡着。他明天得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平日是最忌服用安眠药的,可为了明天的形象,他起床服了安眠药。
次日早晨,关隐达一睁开眼睛,马上想到的是今天碰见向在远如何应付。
昨晚从地区回来,一路上时间很充裕,怎么就不想清楚这事呢?管他哩,见机行事吧。吃早点时,一家三口都不做声。儿子通通平时吃饭名堂很多,一会儿不要这个,一会儿不要那个,今天竟然也规规矩矩。关隐达无话找话,故作幽默说:“不知老太太是不是上班来了。”陶陶并不觉得这话怎么好笑,说:“你希望她早点来是不是?这几个月我头都被她弄大了。我要不是你关隐达的老婆,早不是这么对她了。”
关隐达觉得脸发讪,说:“我心里也早有火了,要不是碍着头上这顶帽子,我早就……”“你吃了她?”陶陶不等男人说完,就冲了他一句。儿子似乎听不懂大人的话,吃完早点,喊声爸爸妈妈再见,就匆匆上学去了。
关隐达在儿子出门的时候,瞥了一眼门口,见老太太还没有来。他便急忙进书房,想取了公文包早点去办公室。一时又找不着公文包。平时公文包都放在书桌上。他就边找边叫陶陶,问看没看见他的包。
陶陶正在厨房收拾,应着:“你也是通通了?找不着书包是不是?”陶陶从来不是这样的,她从昨天起就有些反常。
关隐达有个坏毛病,一急就想大便。这下包没找着,却想上厕所了。关隐达蹲在厕所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堂堂县长,竟叫一位无赖的老娘弄得一筹莫展。心想再大的人物,再有登天的本事,碰上这样一位老太太也是没有办法的。从厕所出来,一眼就瞥见沙发上一张报纸下面露出公文包一角。他这才记起昨晚回家时,顺手就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没有拿回书房。
门一打开,就见老太太已经蹲在门口了。“怎么还不抓我儿子?他犯了哪条王法?他没有给你送钱是吗?还是给你送少了?你开口呀!你伸手呀!你要多少他送多少来!人民币不光人民用的,你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哩,功劳大大的,要多捞一点人民币哩!”老太太骂起来居然一套一套的。
关隐达理也不理,昂首而去。的确要密切联系群众,可这种人民群众你怎么同她去密切联系?关隐达想到这里觉得幽默,不禁微微笑了起来。正想着自己一个人发笑像个傻子,就见向在远站在办公楼前面的坪里,同县委办主任陈兴业说话。有几个人站在一边等着。
县里领导很忙,有事要找他们不好找,部委办局的头儿有急事的话,一大早就站在坪里,等着找领导汇报。大家就戏称这是做早朝。不过喜欢隔三岔五跑到这里候朝的,也总是那些在领导面前有脸面的人。机关里有人很留意这道风景,发现哪位喜欢候朝的人,突然很长时间不来了,十有八九是失宠了。
向在远头微微往一边偏着,好像还没看见关隐达。关隐达想看看这人是个什么脸色,可他的脸没有转过来。有人看见关隐达走过来了,就打招呼。向在远这才转过脸,同关隐达点点头。关隐达走过去,说:“今天我们开县长办公会。”“好好,你们开会吧。”向在远说罢,又把脸向着陈兴业。
关隐达注意看了他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其他的人就朝关隐达点头,脸色都很灿烂,手脚却有些无措。这时,管党群的副书记刘志善来了,他们便又刘书记好刘书记好了。关隐达就转身走了。他才选上县长那阵子,每天早上也有许多人等在这里找他汇报。可上面好像迟迟没有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他连常委会都没有资格参加,手中就没有实权。慢慢地就没有人向他做早朝了。清早跑到这里来的,多是找向在远和刘志善。
按正常情况,县长应是县委二把手,但依现在这个格局,刘志善成了县委二号人物。有些事情非找县长不可的,他们也都是在八点半钟以后,上关隐达办公室去。很多人并不忌讳别人说他拍马屁,有些人甚至把马屁拍得很张扬,炫耀自己在领导面前如何得脸。
可关隐达越来越感觉到,下面的头儿独独生怕同他沾在一起,都谨慎地避着邪。关隐达也早习惯这种场面了。心里却在冷冷地笑:如果县里局势马上发生变化,只怕一夜之间,这些人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有些得意了,似乎马上就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政府同县委的办公楼面对面,中间是并不怎么平整的水泥坪。有位在大院里工作几十年的退休干部说,总是说县里的班子是团结的班子,战斗的班子,可他从来还没有见过一任县委书记和县长是团结的。要么是面和心不和,要么干脆挽起袖子干仗。只怕就怪这办公楼修得不好,坏了风水。干嘛要面对面呢?面对面不就要对着干了?秘书小张见了关隐达,过来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任务。他说没有,今天上午开会。小张唯唯几声就去了。
关隐达口上不说,心里一直不太满意小张这个秘书。小张很不灵活,好像还生怕同他关系搞得太近了。不像他原来管政法时带的小顾,同他什么都谈得来。关隐达进办公室拿了几个文件,径直去了会议室。心想刚才向在远是不是早看见了他,有意把脸偏了过去呢?这样的话,向在远一定看见他低头傻笑了,说不定就会疑心是他拿走了那封告状信。向在远肯定早发现告状信丢了,可这人仍显得沉着。关隐达佩服向在远处惊不乱,但他猜得出向大人这时的心情。向在远这会儿只怕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了。让他一个人痛苦去吧,我开我的会去。几位副县长差不多都到了,但有关部门的头儿还没有到齐。王永坦坐在那里翻文件,见了关隐达,就微笑着点点头,把右边椅子上的公文包拿开。关隐达便挨着王永坦坐下。这是会议室北面最中间的座位。关王二位看上去很亲密,甚至让你产生错觉,以为他俩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档。
关隐达看看表,已八点五十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王永坦偏过头来,说:“太拖拉了,这作风不整不行。”关隐达只皱着眉,一声不吭。马志坚见这场面,急得团团转,忙叫办公室打电话催。因为有的县长见到会的稀稀拉拉,往往迁怒政府办,怪政府办通知不落实。关隐达并不指责马志坚。他知道这怪不得政府办,只能说有些人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县长当回事了。这时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位。马志坚低着头,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关隐达环视一下会议室,见财政局、建委、国土局的负责人还没到。关隐达同王永坦耳语一句,就说:“老马,别催他们了,我们开会!现在都九点了。造成这种会风,责任在我。我平时对有些同志太迁就了。我宣布今后每次县长办公会最后一项议程,就是请迟到的同志说明情况。好吧,先议城市防洪问题。水利局先汇报。”今天有几个议题,按预先安排,城市防洪问题是放在后边研究的,关隐达有意把它提前了。因为这个议题同财政、建委、国土等部门的关系最大,他想最好在这几个部门的头儿没到之前把它决定下来。水利局吴局长汇报完了,有关部门的头儿和几位副县长谈了意见。
大家谈完了,关隐达开始拍板。他正说着几点意见,迟到的几位先后进来了。关隐达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继续说完他的决定。关隐达说完,便低头整理另外几项议程的材料,神色严肃。财政局长朱琴总是微笑着,望着关隐达。她看出关隐达今天很不高兴了。可关隐达根本就不抬眼。这女人是黎南县家喻户晓的人物,已是三届政府的财政局长了。每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或者县长,她都能在几天之内就同你混得很熟,并且取得你的信任。黎南好几位科局级干部具备这种绝招,朱琴算是最有名的。大概因为她是位很有风韵的女人。
今天大家觉得风向异常,会就开得特别严肃,也很紧凑。满满的议程,不到十二点就全部结束了。
关隐达最后说:“我再重申一下,今后开办公会,请大家按时到会。迟到的,在会议结束时向大家说明迟到的理由。散会!”
说完散会,关隐达埋头慢条斯理清理桌上的文件,谁也不看。他今天临时打乱原来的议程安排,有意在研究城市防洪问题时,不听取财政等几个部门的意见,就是要镇一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头儿。有的人长期把持一个单位,八面威风,好像县长都要让他几分。县长决定的事,要是他们不点头就行不通。这么下去,政府权威何在?他了解他们,他这么做出的决定,肯定他们会从中作梗。他原来总担心他们不听他的,现在他就希望有个人出来同他作对,他好来个杀鸡吓猴!
关隐达把最后一份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拉上公文包。其实他的牙齿都咬了起来。依他现在的心情,他应该是刷的一声,飞快地拉上公文包拉链。但他屏息静气,放缓了一切动作。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出了会议室。却见朱琴等在外面,像是有事要说。
关隐达就笑笑,说:“还有事吗?”朱琴说:“关县长,城市防洪的问题,我赞同您的意见。不过,按水利局的意见,财政的压力太大了……”
关隐达不等朱琴说完,笑道:“您不是说赞同我的意见吗?您明明知道,水利局的意见经我认可了,就不只是水利局的意见,而是我的意见,是县政府的意见了。你今天还是来了,不来的话,我们研究完了会再来征求你您的意见。您这财政局长是三朝元老了,理应县长上门征求您的意见啊。”
关隐达边说边走,面带微笑,却不回头。他这几句话分量很重,比脸红脖子粗地骂人还叫人难堪。朱琴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红着脸站在那里。建委主任、国土局长等几位也站在走廊,想同关隐达说什么。见朱琴好像弄得没趣,他们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低头走了。有几项重要议题县长办公会研究了,还须提交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关隐达交代马志坚同县委办衔接一下,争取常委会早点研究。纯粹研究工作的常委会,关隐达还是被邀列席。下午,马志坚跑到县委办。陈兴业正在着急,说:“按照安排,明天是常委会,可不知向书记哪里去了,弄得我们通知也不敢发。他平时的活动都同办公室打招呼的。他的司机也在家,秘书也在家,他到哪里去了呢?”马志坚是个急性子,办事又认真。他找关隐达汇报这事,那样子就像自己工作没做好似的。
关隐达却没事一样,说:“向书记不在家的话就不要急嘛!反正那些事要等县委来决定。”关隐达说得这么平淡,心里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远一定上地区去了。既然司机和秘书都没有随去,说明向在远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测,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了。
关隐达不属于这场争斗的任何一派,但谁胜谁败,同他却是休戚相关。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高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领导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书记。全体机关干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书记驾到。县里其他领导急坏了。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书记被阶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领导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公安处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
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见县委书记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书记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白丽相好,但有领导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县委书记同白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
后来这位书记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喘气的声音!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说法,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机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天了。
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路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操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这些天,关隐达脑子里尽是些宋秋山和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更不该讨好宋秋山。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暴露的时间提前了。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仅此而已。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是一路货色。当然,我把这信交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他的忙。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交给陆义。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了。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么做,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准来评判。我要摆脱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无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别人弄手脚你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领导就赏识你,就委你以重任。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们都邪门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的,‘君子乱世则隐,治世则出。’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乱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治世。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再说当官又怎样?父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书记,也算够风光了。可我看父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直到这几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过些。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做画,对官场上的事概不关心。”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脱得好。正像有句老话说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父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脱俗,但他疑心岳父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白就明白?说洒脱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不过岳父大人再怎么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洒脱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
陶陶见关隐达本已开朗的脸色,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了,就说:“我俩不要再说这事了。反正一条,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头钻进仕途出不来,更不愿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陶陶去看看儿子,见儿子自己早上床睡了。两人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上了床,陶陶说:“我觉得奇怪,我刚才回来时才八点多钟,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了。她平时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走,从来没提前回去过哩。”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没看见她倒惦记她了?”今天陶陶显得很温存,关隐达就有了那意思。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充满五光十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面前一来激情,就是这个反应,但这种感觉似乎很陌生了。他为重新找回这种感觉而激动。关隐达痛痛快快地倾泻了满腔激情,似乎也消释了心头的块垒。夫人永远像个小孩,一会儿就睡着了。关隐达却越发清醒起来。能回家乡多好!他又想起了家乡那片田野。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满了白鹭。白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白鹭一块儿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可白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白鹭不会飞远,就在另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
白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头愣脑,顶着炎炎烈日,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日的田野早没有白鹭了。
听说这些年,白鹭又飞了回来。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风景。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则是冷酷无情、八面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
四十五
第二天,关隐达打开门去上班,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不禁松了一口气。兴许老人家想通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着人们的表情,想看出些什么消息来。但别人给他的都只是探寻或猜测的目光,都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些什么。办公楼前候朝的人没有了。向在远失踪了,这里就没有三三两两等候的人们,说明黎南这几天出现了权力真空。
关隐达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觉得这次向在远真有些奇怪。放着这么个大摊子,他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独自出门这么久呢。既没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供任何借口,居然就这么久不露脸了。关隐达刚进办公室,王永坦就来了。也不要关隐达说什么,王永坦就自己坐下了。大家常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再说他俩矛盾很深,两人平日都有意做得随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来,未曾开言,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关隐达伸手说:“给我也来一支。”王永坦就笑了,说:“你的烟病又复辟了?”关隐达也淡然一笑,说:“有时也想抽抽。”王永坦使劲吐了一口烟,样子却像叹气,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关隐达说:“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里,照说也要打个招呼呀?”关隐达相信向在远一定是去地区了,只是嘴上不说。“工作都快停摆了。”王永坦显得很焦急,“这个场合再拖几天,县里不乱套才怪。这个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说一声,要明确谁在家里全面负责才是呀!现在事情一来,大家都推。隐达,我征求你的意见,我准备同在家的几个常委碰一下,把情况向地委汇报一下。他们几个常委不急,我们两人急呀!事情都在我们政府头上!你看怎么样?”
今天王永坦好像特别真诚,关隐达反而感到也习惯了。他对这个人仍不识深浅,就说:“这个这个,你们几个常委看着办吧。”王永坦像是很有些义愤似的,说:“别什么常委不常委了。我想再等个半天,再没消息的话,下午我们就碰一下,马上向地委汇报。请你也参加。”“我就不参加了吧。”
关隐达说着,见水利局的吴局长来了。吴局长看到两位领导在谈工作,说声关县长王县长都在,就往后退。关隐达说:“进来吧,老吴。有事吗?”“我想汇报一下城市防洪的事。”吴局长说着就一脸难色。关隐达便猜想,老吴一定是碰到难题了。
吴局长坐下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两位领导在这里,莫说我讲怪话。现在要实实在在干点事太难了。我们水利局本身就是个做事的单位,只有事做,没有实权。做事我们没有怨言,谁让我们端人民的饭碗是不是?可你们那些大权在握的部门,总得支持我们呀!退一万步讲,我们不要你支持,你至少不要卡我们这些做事的是不是?”关隐达笑笑,说:“老吴你别激动,有什么情况,照直说就是了。”
原来,上次县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县政府成立城市防洪建设指挥部,王永坦任指挥长。指挥部办公室设在水利局,并给各有关部门都明确了任务。但具体操作起来,水利局协调不了。按关隐达拍板的意见,建委负责移民拆迁,国土局负责土地征收,财政资金要率先到位,以便争取省里支持。但现在有些部门不是拖着不办,就是凡事都往水利局推。特别是财政局、建委、国土局这几个有权的部门,硬是不把县政府的决定当回事!
关隐达听完之后,显得很平静,说:“永坦,我的意见,是不是请你这位指挥长再召集有关部门协调一次?”王永坦说:“好吧。老吴你定个时间,通知一下。”吴局长汇报完了就走了。王永坦说:“隐达,我说我俩都要硬一些。刚才老吴在这里我不好说。有些单位的头儿,硬是不听招呼的,下决心动他几个。该煞煞这股风了。”
关隐达心里越来越纳闷。他嘴上说着是的是的,心里却猜不着王永坦壶里装的是什么药。两人正扯着,马志坚火急火燎跑了来,气喘吁吁,脸色铁青,说:“快快,陈兴业打电话来,请您两位马上去县委办。向书记……死了!”关王二人同时啊了一声,都把嘴张得老大。来不及多说,三人急奔县委办而去。远远就见向在远的司机小蔡一脸死相,低着头从会议室出来。见了关王马三人,招呼也没打。三人进了会议室,见刘志善和在家的几位常委都到了,公安局的沈局长和刑侦队的几个人也来了。关隐达坐了下来,又发现柳湾水电站的站长老栗正朝他微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生硬。大家都到齐了,刘志善环视一圈,征求各位意见,问道:“是不是开始?”大家就说开始吧开始吧。
陈兴业示意栗站长:“你先讲讲情况吧。”看这架势,刘志善像是主持工作的领导了。栗站长抬腕看看手表,说:“人是今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发现的,距现在是一小时过十分钟。七月二十三号,也就是六天前的晚上,向书记同司机小蔡一起到我那里。我忙叫大师傅准备饭菜,向书记说吃过晚饭了。一会儿小蔡独自回去了,向书记一个人留了下来。向书记把我叫到房里交代,说他在这里有些重要事情要做,让我不要同任何人讲他在这里。我当然按他交代的办。只有我和副站长,还有大师傅三人知道向书记来了,我就交代他俩保密。当时天黑了,加上过一会儿车又走了,别的人不在意他是否留下来了。第二天他整天没出门,饭都是我送去的。我见他写了很多东西,后来又全部烧了。我没想别的,只当这事情很重要,很机密。第三天,也就是二十五号晚上,向书记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喊几个人去打牌。我仍只喊了副站长和大师傅,正好一桌。那天晚上向书记打牌的兴致很高,话也特别多,老说这么些年没有好好关心各位。我们打牌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散场。散场时,向书记同我们一一握手,又交代我们不要同别人讲他在这里。清早,对对,就是二十六号清早我送早饭去,一敲门没有动静。又过了个把钟头,再去敲门,还是不见动静。我就取了钥匙来开了门,见书记远早不在房里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提桶里半桶纸灰。我也没有多想,以为向书记可能临时叫来小蔡接走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在水库里发现浮着一个人,捞上来一辨认,有点像向书记。再掏了口袋,发现了他的工作证和身份证,确认正是他。”
栗站长汇报完,大家一时都不做声。
沈局长先开言,说:“现在的情况是,自杀、他杀、意外死亡,三种情况都有可能。老栗你谈谈你的倾向性意见。”“我看自杀的可能性大些。”栗站长没加多少考虑,说着就摆了些理由。沈局长说:“死因究竟如何,还须进一步调查,现在一时难以定论。可有个情况值得注意。我们一接到栗站长的电话,马上就赶到柳湾水电站去了。一回来我们就找小蔡问了情况。小蔡说事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二十二号晚上,向书记突然说有紧急事情要去地区。小蔡就送向书记去地区,找了陆专员。小蔡说他没进陆专员的屋,一个人在外面等。过了个把小时,向书记出来了,说马上赶回去。向书记上车后,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晚上,向书记说要去柳湾水电站,叫小蔡别同任何人讲。这个情况同老栗说的相符合。但刚才,小蔡又跑来说,二十二号晚上向书记没有去地区。”
关隐达听了这席话,猜想向在远肯定去了地区,肯定挨了陆义一顿臭骂。陆义是个火爆性子,知道向在远丢了那封告状信,不骂得他狗血淋头才怪!这会儿小蔡反了口,说明陆义知道向在远死了,叫人关照过小蔡了。大家都说完了,刘志善说:“地委我已汇报了。宋书记很重视这事,准备派地区公安处的同志来县里帮助破案。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是稳定县里局势,保证各方面工作正常运转。”刘志善讲了几点具体意见,给在座的各位都派了工作。这不是坐下来开长会的时候,很快就散了。刘志善建议,大家一块儿去老向家里,看看他的爱人。大家一声不响,只跟着刘志善走。关隐达站了起来,猛然觉得自己腿有些沉重。他轻轻跺了下脚,掩饰着自己的反常。向在远夫人吴丽,大家都叫她吴姐。吴姐平时是见人就笑的,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迷信的人都说,向在远官运好,多少沾了夫人命相的光。吴姐躺在床上,头发乱成个鸡窝。床边早站了些女人,在劝慰吴姐。女人们说:“吴姐,刘书记和关县长他们看你来了。”吴姐却像死人一般,眼睛都不睁一下。刘志善说:“吴姐,你要注意自己身体。地委很重视,马上派人下来调查,情况很快会弄清的。”大家都说了些安慰的话。
关隐达也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就一言不发。从向家出来,关隐达抬腕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就径直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躺在了沙发上,整个身子就像要瓦解。他胸口狂跳着,手脚说不出的慌乱。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响声尖利刺耳。自从他当选县长,这部电话从来没有响过。因为通常只有地委领导才用保密电话同下面联系。他忙跑去接了电话。原来是宋秋山的电话。“哦,宋书记,您好!”“你好你好!隐达,黎南的情况我知道了。在远同志也太想不开了。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呢?这也许怪他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过任何挫折。好了,这个就不说了。我想对你说,现在你们县里情况复杂,你更要多担些担子。地委打算给你压压担子,请你任县委书记。”
关隐达一听,几乎吓了一跳,忙说:“谢谢宋书记信任!”宋秋山说:“我这算是非正式同你谈话吧。情况特殊啊!组织部会正式通知你来谈话的。非常时期,你们县委、政府一班人,特别是你和永坦同志,一定要进一步配合好。”“对对。”关隐达应道,“永坦同志对我的工作很支持。”两人又客套几句,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关隐达心里竟然乱糟糟的。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只是想让地委支持他当好这个县长,让他老老实实为黎南的老百姓做些事情。现在他却要当县委书记了!宋秋山没有明说谁来接替县长,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王永坦。王永坦年初没有选上县长,看样子事过九个月之后,地委仍然要安排他出任县长。关隐达心里不是个味道。他并不是计较个人私怨,只是担心两人如果配合不好,会给县里工作带来不利。陶陶回来了,进门就问:“外面都在传,说是向在远那个了,是真的吗?”“是真的。自杀的,是在柳湾水电站的水库里发现的。这个老向,也太不经事了。”
关隐达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陶陶不再说什么,径自去厨房忙中饭去了。关隐达独自坐在客厅里很没有意思,就去厨房找陶陶说话。可陶陶像是很忙,顾不上同他说话,他站在哪里都觉得挡路,只好又回到客厅。午餐简单,很快就吃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宋秋山的电话里说的本是个喜事,应告诉陶陶,但关隐达说不出口。吃了中饭,关隐达上床小睡。可是没有睡意。陈大友的事到底如何处理?想想宋秋山的口气,分明是暗示他别在这件事上揪住不放了。上面都认为他同王永坦不和,抓陈大友就是为了整王永坦。局面明摆着,他关隐达要当县委书记,王永坦就得当县长,他就得在陈大友的事上让一着。让一着就让一着吧。只是这一着怎么个让法?弄得不好,反而会让陈天王倒打一耙,叫他下不了台。还有刘志善,这人以后说不定又是他的新对手。目前刘志善是事实上的二把手。这几天向在远神秘失踪,县里的事情成堆了,不见刘志善出来说过半句话。可今天得知向在远死了,他突然冒出来了,抢先向地委汇报情况,主动召集在家的县领导开会。看他向各位布置工作的意思,真像马上要接向在远的班了。
关隐达万分无奈。看样子,他莫名其妙当了九个月县长,现在又要腹背受敌走上县委书记的位置了。自己的升任又是同向在远的自杀联在一起的!关隐达丝毫没有官升一级的愉悦。
四十六
地公安处的四位干警在黎南县调查了两天,认定向在远是自杀身亡。至于死者自杀的原因,他们在小范围内说,事出有因,暂时保密。不过,向在远那天晚上是否去过地区,他们没有找司机小蔡证实。县里其他几位领导都觉得奇怪,只是怕中间还有更深奥的文章,便缄口不言。
向在远的追悼会开得有些尴尬。刘志善致的悼词,只得说向在远同志不幸意外逝世,外加一些勤勤恳恳、廉洁奉公之类的套话。到场的人很多,不过大半是来看热闹的。第二天早上,关隐达刚到办公室,秘书小张就来了,问:“有没有事。”
关隐达本想让他去请王副县长过来一下,但见小张这死板的样子心里就有火,说:“没事没事!”小张见关县长头都没抬一下,脸上就有点儿发烧,站在门口搓脚摸手一会儿就走了。关隐达自己走到王永坦办公室。王永坦忙请坐倒茶,招呼关隐达坐下。
关隐达喝了几口茶,说:“永坦,同你商量一下。现在我们县里处于非常时期,我的意见是凡事以稳定为重。一切不利于稳定的事,都要妥善处理。前几天,氮肥厂等几个企业上访提出的要求,我们定了的,就要尽快兑现。干部每人六十块的误餐补贴,还是想办法补发了。这些政策,都是中央请客,地方买单。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父母官不好当啊!也难怪干部有意见,说中央是关心他们的,只是下面这些领导不把他们的冷暖放在心上。这两个事,请你同有关部门协调一下。还有陈大友的问题,我想也变通一下。他马上把偷漏的税款补交了的话,刑事责任就不追究了。抓人不是目的。”
王永坦点头称是,说:“对对,抓人不是目的。我们财政不富,多有几个陈大友是好事,问题是要加强管理,严防税收流失。”关隐达说:“这个事也请你同检察、税务说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不过对陈大友一定要讲明一条,我们县政府是本着爱护农民企业家的态度,重在教育。要他吸取教训,遵纪守法!”
关隐达绕这么大的弯子,其实就是为了说说陈大友的事。王永坦大概也心领神会,只在这个事上同他附和几句。关隐达心想,最近王永坦同他配合不错,也许是因宋秋山早同他交了底。可已经这么几天了,他一直没有接到地委组织部的电话。这几天,县里的工作事实上是刘志善在主持。尽管宋秋山打了电话给关隐达,可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出头。时间越拖,刘志善越进入角色,到时候越不好办。
这天下午,关隐达终于再次接到宋秋山的电话。宋秋山说:“同你讲两个事。请你明天来地区谈话,永坦同志也要来。组织部还会正式通知你的。这是一。第二,地纪委准备派人来黎南调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需要你们协助。”
关隐达一听,亦喜亦惊。喜的是说不定明天就会明确他的位置了;惊的是怎么突然又要查向在远的问题?向在远自从任县长以来,经常有人举报他,却从没听说上面要查他。这会儿他人都死了,还查什么经济问题?关隐达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说:“宋书记,我服从地委安排。不过我觉得,老向人都死了,还有查的必要吗?”宋秋山说:“我个人的意思也是说不查算了,但陆义同志坚持要查。对这个老向同志,黎南群众早有反映了,我和陆义同志都收到过有关检举信。前不久,纪委吴书记代表地委找他个别谈了话。他的抵触情绪很大,说组织上不信任他。真金不怕火炼,犯不着寻短见嘛。既然这样,那就查个水落石出嘛!”
关隐达这下真的明白了。向在远如果真的是因为告状的事败露而自杀,事情就闹大了,对宋陆二人都不利。也许他俩都清楚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看来这两位政治上的对手,在这个问题上心存默契,私下握手了。明眼人心里都有数,如今这些领导,最不经查的就是经济问题。群众就常说一句泄愤的话,说是如今当官的,你全部抓了,肯定有冤枉的;抓一个放一个,肯定有漏网的。依宋秋山平日的城府,不会这么一五一十说给关隐达听。这说明宋秋山在有意张扬,向在远自杀是因为经济问题。
关隐达又想,若是宋秋山执意要查向在远还在情理之中,可这回要在向在远死尸上开刀的竟是陆义!宋陆二人这一回合的较量,肯定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握手是暂时的,也是有限的。只是目前宋秋山仍占着上风,不然就轮不到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
宋秋山说等会儿组织部会来电话,关隐达就没敢离开办公室。手头翻着文件,却总是神不守舍。直到快下班了,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田部长的电话,叫他同王永坦同志一道,明天上午九点赶到组织部。“永坦同志我就不再专门通知了,请您转告一下好吗?”听田部长语气很客气,关隐达放心了。田部长先通知他,又要他转告王永坦,说明地委的意图仍是宋秋山说的那样。他静坐片刻,给王永坦打了电话,请他过来一下。一会儿,王永坦来了。关隐达说:“刚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电话,要我们俩明天早上九点钟以前赶到组织部,地委领导找我们谈话。”
关隐达发现王永坦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他看出王永坦有些激动,却只当没注意,接着说:“那么我俩吃了晚饭马上动身,晚上赶去。”王永坦连说好好,禁不住伸出手来同关隐达握了一下。
两人并着肩回家,路上关隐达又说:“刚才还接到宋书记电话,说地纪委马上会派人来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王永坦一听也觉得突然。关隐达便把宋秋山说向在远畏罪自杀的意思说了。王永坦摇头啧啧。关隐达草草吃了晚饭,王永坦的电话就来了,问是否吃饭了。关隐达说:“吃了吃了,我们上路吧。”
陶陶见关隐达同王永坦通电话不仅语气很好,脸色也很好,就觉得奇怪。关隐达放了电话,又挂了刘志善家电话,说:“老刘吗?我老关。地委来电话,要我同永坦同志今晚赶到地委去。”他有意含糊,没有说去组织部,只说去地委。刘志善好像很敏感,沉默片刻,试探道:“哦哦,是吗?什么事这么紧急?”“电话里没说,要去了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回来汇报吧。”关隐达说。刘志善好像意识到不该多问了,就说:“老关您别客气,汇什么报?好吧,路上小心!”
四十七
关隐达出任县委书记,全县上下大为惊奇。没想到当初县长都不让他当,这会儿却要他当县委书记了。可见组织上还是有眼力,重用正派而又实干的干部。但怎么又让王永坦代理县长呢?他明明九个月前被人大代表们选下去了呀?刘志善没有被调走,而是安排到县政协当主席。刘志善当然有想法,但毕竟弄了个正县级,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仍表示服从组织安排了。自有各方朋友致电祝贺。
关隐达没想孟维周特意打了电话来,话语很是亲切:“隐达兄,您终于出头了。老弟我可是一直替您叫屈啊!可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等于白说!”关隐达知道孟维周马上要出任地委秘书长了,便暗示道:“维周兄,您今后可要多关照我啊!你可是全区年纪最轻,资历最老的县委书记,前程不可限量啊!”孟维周便谦虚道:“隐达兄,您可是我的师傅啊!宋书记同我说到对您的安排,我就说了,隐达同志用迟了。我这个人不怕讲真话。”
两人在电话里亲热得不得了,又像当年同时跟领导当秘书似的。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孟维周重新找关隐达修好,无非是想到自己当了地委秘书长,终究还得倚重县市委书记们。关隐达也乐得同孟维周再续旧谊,多个人缘总是好的。关隐达上任后,暂时不准备在人事上搞多大变动,免得人们说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明白,自己不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就找关隐达汇报了思想。
关隐达挽留一阵,再征求他自己的意见。陈兴业说:“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是去政协吧。”关隐达心里就有数了,猜想一定是刘志善邀他去政协。关隐达隐约觉得,刘陈二人凑到一块儿去,对他不利。几乎从他调来黎南那天起,陈兴业就在他背后弄手脚。关隐达答应去地委做做工作,心里却想,一定不能让这人去政协,只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让他动弹不得!过了不久,地委下文,同意陈兴业任县政府调研员。陈兴业没有去成政协,自然有情绪。
关隐达就笑眯眯地找他谈话,说:“老陈呀,你长期在一线,熟悉经济工作,还是在政府干吧。”陈兴业虽然年纪五十来岁了,但他任副县级干部的资历不长,说不上几句硬话,也没有办法了。自从陈兴业要下来的风声一传开,就有很多人盯着县委办主任这把交椅了。县里几个头儿各有各赏识的人,都变着法儿向关隐达推荐。有些人干脆自己跑到关隐达那里旁敲侧击,只是不好意思毛遂自荐。
出乎大家意料,关隐达安排银盘岭乡书记熊其烈当了县委办主任。事先他犹豫过一阵,怕别人看出其中的奥妙。但他的确从内心里感激熊其烈。他甚至想过,如果今后有人看出些什么,只怕就会从熊其烈的发迹上找到线索。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熊其烈本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过自己这辈子还会上到副县级。尽管他的县委常委还没有批下来,但感觉上是被重用了。他很真诚地对关隐达说:“感谢关书记的栽培。”
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用不着感谢我。这一来是工作需要,二来是县委的集体决定。不是说我个人想用谁就用谁的。”关隐达内心里的确忌讳熊其烈当面说感谢他,这让他有一种政变之后坐地分赃的感觉。一切都在个把月之内就定了下来。关隐达知道自己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这些事情万万拖不得。
关隐达调摆局面的时候,地纪委专案组对向在远经济问题的调查也告结束了。他们查明向在远近两年内收受贿赂三十多万元。向在远人虽死了,处分还是要给的。只是处分一个县委书记,必须报经省委同意,时间上就不会那么快。宋秋山担心传言越来越复杂,就在一次县市党政一把手会议上,严肃通告了向在远的错误。这样,扑朔迷离的向在远自杀案就有了一个权威的官方说法。纪委专案组撤离黎南县的第二天,向在远的夫人吴姐就背上一大堆申冤材料,上省里和北京告状去了。她说要撕破大家都撕破,要把黎南县的老底子全部翻出来!看吴姐那架势,好像向在远蒙受了大大的冤屈,她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关隐达有些担心。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只是怕到时候节外生枝,弄出别的什么麻烦出来。吴姐说要上去告状的前一天晚上,陶陶去她家看望了她。吴姐拉着陶陶的手,说着说着就哭成个泪人儿了。陶陶安慰着吴姐,自己也止不住哭了。两个女人就哭成一团。陶陶回到家里就不怎么讲话。关隐达忙了一天,已累得不行了,就说:“你又怎么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两脚不沾灰了,回来还要看你的脸色?”“我是怎么个脸色关你什么事?你不看就是!”
陶陶生起气来嘴皮子都会发紫。他们两口子很少这么吵的,关隐达越发不好受,就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刚才说去他家看看,我就猜到你回来就会是这个样子。地委已明确说了,向在远是因经济问题,畏罪自杀,你为什么总想着他的死同我有关呢?地委领导也同我个别分析过,认为向在远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受任何挫折,一遇事就寻短见。”陶陶冷冷笑道:“你别同我开口闭口就是地委。地委我见识过!你去看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可怜相!其实他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关隐达真的来火了,但怕影响不好,压着嗓子说:“你真的以为我是促成向在远自杀的罪魁祸首?那你明天同他老婆一块儿去告状好了!”
他们两人闹别扭总是这样,只要关隐达一认真了,陶陶就不说什么了,翘着嘴巴忙别的事去了。其实关隐达内心是愧疚的,只是容不得陶陶说出来。他也不相信向在远是因为经济问题而畏罪自杀。向在远要是不死,上面根本不会查他的经济问题。陆义骂起人来雷霆万钧,向在远又是从未受过挫折的人,心理素质不行。又想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许就此终结了,不是只有死了干净?关隐达不止一次在心里安慰自己,向的死他没有责任,但他仍感到自己屁股下的交椅散发着血腥味。现在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了,要紧的是如何开创工作局面。如今自己坐在县委书记的座位上,就知道这把交椅真的不好坐了。做官各有各的做法。如果只顾自己上得快,这县委书记也很容易当。把局面弄得平稳一点,该遮掩的遮掩一下,不让矛盾暴露出来,再拼老本做几件出风头的漂亮事,造造声势,就行了。
关隐达却不想这么干。倒回去十年,他也许会这么做。那会儿他一帆风顺,时刻想着的就是怎么样把官做大。自从他官场开始失意,他什么都想开了,升官发财淡若浮云。他只想一心一意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他自己说这是失意而不失志。没想到年初,人大代表们把他推上了县长的位置。如果仅仅说是做官,他自认为早没有这个兴趣了。但既然幸蒙人民的信赖,他就得好好干一场。可政治就是这么令人难以捉摸,他无意之中却卷入了一场肮脏的权力争斗。官场上这类争斗根本无正义可言,真所谓“春秋无义战”。他也仅仅是从策略意义上利用一下矛盾,以便稳固自己的位置。天地良心,他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好好干点事。但不管他现在如何想,他的良心终生不得安宁了。要是事情大白于天下,他这么多年的清白名声也就完了。
关隐达几乎是带着某种负罪感在工作。他内心的这份无奈别人不清楚,只是发现他的态度更加严肃了。也有人见他整天不苟言笑,一脸冷漠,就在背地里说他当了书记,架子就大了,不像原来那么平易近人了。可见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
今天召开县级领导联席会,研究黎南县中长期发展规划。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布置计委结合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拿出了初步方案。计委李主任接受任务时,谈了自己的看法,说:“按惯例和工作程序,中长期计划要等后年制定五年计划和十年规划时才做,在下一届人大会上通过。”
关隐达听了,大摇其头,说:“老李呀,你以为我们县里的情况还容得我们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吗?这规划要经人大通过,我想这个法律程序不能乱。我的意思是,一方面,这个计划一定要尽早做,这样才能尽可能做得完善一点;另一方面,在人大没有通过之前,可以先作为县委建议,在工作中贯彻下去。我觉得我们这样一个县,尤其需要增强紧迫感啊!当然我们需要的是热情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先由计委李主任汇报。关隐达优雅地喝着茶,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庄严的事情。规划本是宏观而抽象的,而他此时的憧憬却是具体而真切的。他希望从此以后,黎南会有一个好的发展规划,今后各届县委都能一以贯之,不再李书记一套张书记一套。计委李主任汇报完了,大家就开始讨论。政协主席刘志善先发表了意见。
不料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分明是否定这个发展规划。关隐达事先没有想到刘志善会这样。平时开会,通常是大家无关痛痒地说一通,然后书记拍一板,事情就定了。
关隐达早就看出这种决策程序貌似民主和科学,其实还是一言堂。因为看上去到会的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似乎体现了充分的民主;然后最高决策者集中大家的意见,做出决定。一些决定全局的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好像谁也说不出这决策过程的毛病。这是民主集中制啊!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会上决策的事情,事先大家并不一定都接触过,情况不清楚。到会的除了县级领导,就是各部门的头儿,大家不可能熟悉各行各业的工作。只是会上临时发个材料给你,你一时还没吃透材料,你却要发言了。有时会议准备得仓促,材料都不一定发一个。
再说,人在官场上混久了,难免学会了看风向说话,多半顺着领导的决策意图发表意见,所谈的无非是毫无意义的附和。大家发起言来,总是谦虚地说,我谈点个人意见,不一定对。可你别太指望他们会谈什么个人意见。你听他们滔滔不绝,更感觉他们像是在卖弄口才。不发言是不行的,大家会说你胸无经纬。万一没有说的,不妨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如果重复了别人的话又觉得不好意思呢?就补充说,这一点,我同意某某同志的意见。
关隐达想克服这种决策的弊端。他想下决心组织一批有头脑有责任的专业人员,组成一个松散型的决策咨询班子,就一些大的决策问题预先进行研究。再就是规范会议制度,凡是须提交县委研究的重大事项,务必事先准备好有关文字材料,并提前发给有关人员。现在,他构想中的咨询班子还没来得及成立,但这个发展规划参考过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他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为了不让大家到会时不得要领,他指示计委提前就将发展规划的讨论稿送给各位到会人员。他原想这一次会议将开得很成功,没想到刘志善发表了如此高见。有不同意见本是正常的,只是刘志善用心不良。弄得不好,大家的思维让刘志善的发言一引导,接下来的意见就一边倒,关隐达的宏图大略就告吹了。
刘志善一说完,关隐达就微笑着说:“刘主席的意见很好。大家继续发表意见。这个讨论稿早就发给大家了,大家是不是认真看了?”关隐达说到这里,吸了口烟,有意停顿了一下。在座的便不由自主地拿起几案上的材料。他猜想只怕有个别人不一定看过了。他环视一下会场,又说:“请各位充分发表意见。我建议,大家发言不要说套话,要直接入题。也不用忌讳什么,说自己想说的话。只要是大家自己认真思考过的意见,哪怕有些偏颇,我想也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是说自己的话,不要几句套话就敷衍了。刚才刘主席的意见就让我很有启发。当然,也不一定对这么一大本发展规划提出全面的意见,重点提一提自己最关心或者最熟悉的也行。各种意见都可以提。讨论嘛,就是为了把这个规划弄得完善一点。”
关隐达反复说要大家说自己的意见,用意就是让大家别受刘志善的影响。他相信在座各位这一点理解力还是有的。王永坦接着发言,说:“这个规划讨论稿在形成过程中,我同关书记听过多次汇报,有些意见都提过了,这里就没有具体意见补充。”王永坦说完这几句,便重复着关隐达刚才讲的意思,让大家畅所欲言。王永坦现在虽然仍是代理县长,但地委已预先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他说话的分量便不同了。大家便按关隐达预想的那样,建设性地讨论下去了。大家整整讨论了一天,会议原则同意了这个规划。
关隐达在拍板时,说到工业问题,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最关心的也就是工业问题。关隐达说:“同志们,我县经济工作中最薄弱的是国有工业,这是我县财政紧张最主要的原因。但凡事都是辩证的,正因为我们的国有企业份额小,在当前国有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我们的包袱也就相对小了些。但无工不富,这是人们喊了多年的一句老话,我们不办工业不行。问题是怎么办工业?”
关隐达说到这里,似乎把头也偏成了个问号。会议室更加静了,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他的提问。稍停片刻,他接着说:“我们在规划中专门讲到了要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特别是大力支持私营工业的发展。其实地委几年前专门就此作过决定,我们县落实得并不理想。请同志们务必深刻领会这项政策的内涵,并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组织实施。今后,我们政府原则上不再投资办国有企业,至少在没有找到一条有效的国有企业管理模式之前,我们不会新办。我们黎南的情况是赚得起赔不起。明摆着国有企业办一个垮一个,我们何必要做蠢事呢?”经委舒主任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发红。
关隐达便朝他笑笑,暗示一种安抚。他当然知道,国有企业办不好,怎么怪得上经委主任?可有些人自己没本事做事,偏好在一边说鬼话,说什么经委主任不该安排个姓舒(输)的,而应找个姓赢(盈)的。只是我们黎南的姓氏,一舒二向三张四李,就是没有姓赢的。企业哪有不亏的?经委舒主任好像明白了关隐达的意思,也会意而笑。
关隐达接着说:“有的同志在讨论中提出来,担心个体私营经济多了,会产生一个阶级。我想就此多说几句。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善意的,却又是糊涂的。我说如果钱多了就是资产阶级的话,那么我巴不得我们县里六十万父老乡亲都成为资产阶级。怕只怕老天一时还不会这么开眼啊!”大家轰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关隐达这句幽默话很有意思。他也笑笑,但马上脸色又严肃起来,说:“中央早就说过,请大家不要再在姓‘社’还是姓‘资’上作无谓的争论,可有些同志的观念就是一时改变不了。为什么这个观念如此难以改变呢?有人说这是‘左’的观念,我分析还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说具体一点,就是封建正统观念在左右一些同志的思想。”也许封建主义这几个字人们早不太听说了,会议室里就有了悄悄的议论。
关隐达便喝几口茶,缄默一会儿。下面自然就静下来了。他便继续说,“中国历史上,凡是经历重大社会变革,总有一些人抱残守缺。也许这种人主观上是善意的,客观上却是有害的。譬如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以其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国门,有些开明之士就主张学习西方文明,所谓以夷之长制夷之短。但那时就有了夷夏之辩,认为只有华夏大帝国才是正统的,总担心学了洋人就变成洋人了。回过头我们看现在,所谓资社之争,同一百多年前的夷夏之辩如出一辙,一脉相承。夷夏之辩早已成为历史笑柄,只是我们为这个笑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么我们为何不以史为鉴,反而硬要为历史留下新的笑柄呢?”
关隐达说到“笑柄”二字,脸上也有了笑意。但他心里却在仔细把握自己的笑。他想这会儿脸上的笑应是善意的笑,征求意见的笑,而不是一种自命高明的嘲笑。他认为一位成熟的领导,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嘲笑下级。他回首四顾,感觉同志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在响应他了,又说道:“有些同志听了这些话也许感情上受不了。是啊,我作为共产党员,站在一个共产主义者的立场上讲话,为什么反而成了封建主义?同志们,我不强调我的观点都是正确的。理论问题我们可以再讨论,但现实问题就容不得我们再争来争去了。如果有些同志硬要问我,我们鼓励和支持发展个体私营经济,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阶级?我不是理论家,无法从理论上说服大家。但我想,至少可以叫他们为生产阶级。他们在生产啊同志们!他们在创造物质财富啊同志们!”关隐达正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却见国税局局长老刘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他猛然想起地区国税局姚局长来了,老刘今天请假没参加会议,专门陪他们地区的顶头上司。
关隐达答应过老刘,同王永坦一道陪他们姚局长吃晚饭。让姚局长等着也不像话,关隐达便三两句说完了散会。老刘见关隐达和王永坦出来了,笑吟吟迎上来握手,连说对不起,让关书记和王县长会都开不安宁。关隐达笑道:“百姓都说,财政爹,税务娘,得罪一家就断粮。我们不敢怠慢啊。”王永坦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得罪不起啊。”几个人说笑着下楼来,分坐两辆轿车去了黎南宾馆。
在宾馆前下了车,关隐达远远地就见周述站在那里打手机。他有意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同王永坦说着话。周述却立即对着手机说了再见,笑笑呵呵地伸出双手朝关隐达他们迎了过来。关隐达猛然抬头,说:“哦哦,是周大记者!什么时候来的?”周述便说:“今天上午到的。这次是专门为贵县税务部门来打工的。”关隐达也不停下来,头也不朝周述偏一下,只边走边说:“哪里哪里。你周大记者都说打工了,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去?”
周述便一路跟着,说:“真的是为贵县税务部门打工哩。你们县纳税大户陈大友的事迹很感人,税务部门要我写个专访。我采访了一个下午,内容还很丰富。”关隐达一听是来采访陈大友的,心里自然不舒服了。这事是不是王永坦安排的呢?他心存疑惑,就故意目视前方,不去望王永坦。但他突然不说话了,气氛自然就不随便了。周述以为自己哪句话不得体,脸不由得红了。
王永坦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就问周述:“是税务部门向您推荐的典型吧?”关隐达一听这话,就明白王永坦看出他的心迹了,这是在有意洗刷自己。周述忙说:“是的是的。你们国税局刘局长专门同我联系的,还派人写了个事迹材料给我参考。”周述说罢,目光就在关隐达和王永坦的脸上睃来睃去。刚才老刘同别人打了几句招呼,稍后了几步。这会儿赶了上来,正好听见周述的话,忙说:“是的是的。这事我们还没有向县委汇报。现在我们县里个体工商业者的税收是个问题,需要树立正面典型,促一促。陈大友最近一次性主动缴税八万八,这在我们县是从未有过的事。”
关隐达心想,县里谁都知道,几个月前他下令逮捕陈大友,人没抓成,陈大友老娘还天天在他家门口蹲着,弄得他很没有面子。这事老刘不会不知道。那么老刘还请周述来宣传陈大友,这就不太寻常。关隐达明白眼前这几个人此刻都在注意他的态度,就说:“要坚持两手抓,正面的典型要宣传,反面的典型要打击。反面的成了正面的也可以宣传,正面的成了反面的同样要打击。这应该像对待任何人和事一样,功过分明。”
关隐达这话看似套话,其实透露的就是他的心迹。他知道陈大友的问题,不是主动缴个八万来块钱的税款就可以了事的。但现在不妨糊涂一下,让他们宣传他去。快到餐厅了,见周述还侧着身子跟在后边,关隐达就说:“周述同我们一块吃饭吧。”周述还未答话,老刘忙说:“是的,我们是这么安排的,在一块儿吃。”
四十八
关隐达从宾馆回家,刚进屋,陶陶就说:“吴姐回来了,我碰到她了。”关隐达口上哦了声,不说什么,就去了阳台上。阳台上放有一张靠椅,他心里乱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躺在这里静一下。黎南的夏天很凉爽,不知不觉就到秋天了。关隐达穿着衬衫,感觉有些清冷,问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夹克给他披上,说:“你去年这时候还穿衬衣哩。”
陶陶只是随便说说,关隐达心里却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是今年的气候作怪。陶陶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关隐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顾不上那么多。陶陶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禁不住叹了声,说:“记得吗?你说过不让头发变白的。”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小县城外的河滩上,陶陶说起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想让关隐达的头发变白。关隐达答应她不白头发。那都是恋爱的人说的疯话。关隐达还记得那个夜晚,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肖荃,想起了他同肖荃关于万有引力的谈话。如今想来,岂只是天体受制于万有引力?人世间的另有一种万有引力,谁人都是挣脱不了的。
关隐达心想自己走到这步,完全身不由己,都因某种神秘的万有引力的作用。陶陶叹息会儿,洗衣服去了。关隐达独自吸着烟。他本是戒了烟的,现在又吸上了。
陶陶说过他几次没有用,也就不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阳台上很快就烟雾缭绕了。吴姐上访的事,总让他心里放不下。这女人把小孩托给了亲戚,自己跑省里跑北京去了。社会上关于她告状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省里和中央的领导接见了她,在她的告状信上签了字。
陶陶总是三天两头把外面的各种说法带回来。关隐达就说:“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上面有没有批示,首先我这县委书记应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问题,早就定案了。这是铁案,她到处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
关隐达口上说得硬邦,心里却不踏实。吴姐这么闹来闹去,总会闹些个什么名堂来的。宋秋山多次打电话来,要他找吴丽做做工作,说她这样纠缠下去,影响不好。宋秋山电话里的语气总是沉沉的,他听着便觉寒气嗖嗖。上回在地区开会,宋秋山又当面同他说过这事。其实宋秋山到底担心什么,关隐达心里很清楚。吴丽自从那天哭骂着离开黎南,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机会找她谈话。
陶陶过来晾衣服,挥手撩着浓浓的烟雾,皱起了眉头。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又是那部保密电话,铃声尖利刺耳。关隐达现在几乎很怕听到这电话铃声了。果然又是宋秋山的电话,寒暄几句,就说起吴丽上访的事了。关隐达说:“我总碰不上她,自从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宋秋山说:“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可以去找她谈谈。”放下电话,关隐达满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对吴丽的行踪怎么这样了解。宋秋山越是关注吴丽上访的事,关隐达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说:“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吴丽?”陶陶说:“是该去看看。”吴丽脸色蜡黄,病恹恹地弯在沙发里。她见了关隐达夫妇,眼泪水儿就滚下来了,说:“谢谢您啊!关书记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这么突然,这么奇怪,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女人拉着他两口子的手哭诉,他根本就插不进话。又不好马上走,他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陶陶一会儿竟进入了角色,也陪着吴丽哭了起来。关隐达见这场面无法做工作,就趁吴丽抬手揩眼泪摔鼻涕的空隙,劝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关隐达两口子回到家里,进屋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敲门。陶陶开了门,见进来的是笑嘻嘻的周述。“关书记,我来拜访一下您,不打搅您吧?”
关隐达站起来握手相迎,说:“你说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嘛。”“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说。关隐达递上烟,陶陶上了茶。关隐达又叫夫人切西瓜。周述就摆手说:“别太客气了。”关隐达说:“这是中秋瓜,难得吃上了。”
晚饭前在宾馆,关隐达对周述并不太客气。周述躬着腰跟在他背后说话,那镜头可以想见,而这周述当初同向在远总是勾肩搭背。都说现在领导总喜欢同三种人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记者和警察。当然谁也没说领导不可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中间的微妙之处,谁心里都有数。向在远基本上属于这一类领导。关隐达就要有意做得与他不同。不过周述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但得罪他也没有必要。关隐达便在家里尽量热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块西瓜,连说这瓜好。关隐达就说:“好就多吃些。”便又递给他一块。周述推让一下,就接了。吃完西瓜,周述说:“关书记,您当书记两三个月了,我还没为您效劳过哩。”
关隐达明白周述的意思,便说:“不用宣传我啊。再说,我在书记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呢?”“可以宣传您的新思路、新举措嘛。”周述说。
关隐达执意不肯宣传自己,说:“我们县委很感谢您过去一段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还希望您今后更多地支持。我个人意思是,请您多宣传普通人,特别是那些在实际工作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平凡人,包括这次采访您的陈大友这样的人。”听说陈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别起来。
关隐达就猜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陈大友之间的过节了。他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表情淡然,说:“宣传好这样的典型,对加强税收征管是有好处的。”可周述仍说:“我准备同省电视台记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划一下,搞一个有创意的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关隐达见这个话题老是收不了场,只得说:“到时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传就宣传我们县委、政府一班人,不要突出我个人。工作靠大家干啊。”儿子通通已睡了一觉,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小鬼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差点儿撞在墙上。关隐达忙起身扶着儿子上厕所。周述这才说:“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关隐达没空,回头笑笑,说:“随便来玩。”
陶陶从房间出来,看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二点过了。“这个周述,说个没完,也不看时间。”陶陶有些不耐烦。关隐达笑笑,不说什么。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门了,他两口子在吴丽那里,儿子通通没有开门。他俩回来时,周述说不定就在外面哪个阴暗的角落躲着。不然没有那么巧,他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敲门了。说不定周述因为听说了有关陈大友的事,觉得应到这里来一下,免得关隐达对他有看法。“周述这几年对你没有这么恭敬啊。”已经睡下了,陶陶又说。
关隐达说:“周述这个人,你我早就熟悉,还不了解他?”这时,关隐达猛然记起应给宋秋山回个电话,可时间已是十二点半了。心想还是明天再回电话吧。
四十九
这天上午,关隐达坐车从外面回机关,快到大门口了,正好见吴丽提着一个大包,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了看,马上钻进了一辆黄包车里,往火车站方向去了。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依这女人从前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去坐黄包车。现在不得不屈尊了,便显得有些躲躲闪闪。
黄包车同关隐达的小车挨身而过时,他瞟了一眼,只看见了吴丽的几个瘦瘦的指头。这只手把车帘紧紧地拉着,不让外面人看见她。
关隐达不禁默默感叹起这女人来。这是个柔弱而又坚强的女人!她非要为自己男人的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跑来跑去,最多只会给地委增加些工作上的麻烦,事情本身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车内静无声音,关隐达便猜想,前座上的秘书小顾可能也在想吴丽这事。小顾原是他当副书记时带的秘书,他比较满意。他当县长后,本想将小顾从政法委调到政府办来,仍旧跟他跑。但怕别人说话,这样对小顾也不好,就只好带了政府办的小张。他当了县委书记,就有很多年轻人来争着当他的秘书,他都没点头。县委办主任熊其烈明白他的意思,就从政法委调了小顾来。小张仍留在政府办,跟着王永坦跑。“小顾,你等会儿打电话给财政局,叫朱琴到我这里来一下。”
关隐达说。“好的。”小顾答道。两人这么一叫一答,心里就再没吴丽的事了。关隐达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谈一次。财政这么穷,他们局里竟背着县委新买了辆本田车!弄得群众意见天大!“朱琴,他妈的……”司机小马冷不防说了这么半句。小马早就看出了关书记对朱琴有看法,他又是个喜欢参政的司机,就说这么半句探探关书记的口风,好借机再参谋几句。
关隐达知道小马就这个毛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当没听见。关隐达在办公室坐下不一会儿,小顾跑来说:“电话打了,朱局长马上就到。”小顾说完,又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关隐达打开一看,是一叠群众信访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建委和国土系统干部作风的。因县房产公司实力不强,县城住房特别紧张,县里只好鼓励城镇居民自己建私房。可从建房审批到最后验收,都要经过建委和国土部门,拜不尽的菩萨过不尽的关。正常的手续群众并没有意见,恨就恨有些人是喂不饱的鸬鹚,嘴巴张得河马大。向在远还抓什么“公仆形象工程”,简直是笑话!小顾只把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没有多说,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但关隐达明白小顾的想法,因为他有意把这封群众来信放在最上面。小顾并没有想干预领导决策的意思,只是时不时不露声色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尽自己秘书的参谋职责。这也是关隐达欣赏这年轻人的地方。一会儿朱琴来了,进门就满面春风。关隐达深知这女人就是凭这张笑脸,才使她成为黎南县政坛上的不倒翁。他想让这张笑脸从此永远失去迷人的效力。“我们正在开着局党组会,听说关书记召见我,我马上休了会,赶快跑来了。”朱琴说。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有意钻她的空子,说:“你跑来的?坐你的新本田来的吧!我还打断了你开党组会,不应该啊!”朱琴听出了关书记话中的意味,脸上不自然起来。关隐达为她倒一杯茶,语气平和地说:“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你这回买车是错误的。关于这事,我桌上的告状信有厚厚一叠!”
朱琴显得很受委屈,说:“我买了一辆新车,有人就有意见了?我当了八年财政局长了,财政收入连年增长,怎么就不见有人写信给县委要求表扬我呢?”
关隐达严肃起来,说:“朱琴同志,你这个认识本身就是错误的。财政收入增加,财政局固然功不可没。但财政是整个经济的综合反映,财政收入增加了,只能说明我县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财政收入单靠财政局的人去收是收不来的啊!你这话真不应出自一位财政局长之口。”听了这话,朱琴就来了女人脾气,说:“我的素质不行,县委可以另外考虑我的安排。”
关隐达吸了几口烟,笑笑说:“你这是意气话呢,还是真心话?”他不等朱琴开口回答,又抢着说:“是意气话呢,我只当你没说。是真心话呢,我可以告诉你,县委对干部的使用安排会经常有所考虑的,情况不断变化嘛。”朱琴见关隐达暗示了底牌,就紧张了,态度软了下来,说:“王县长找我谈话时,我汇报过,这买车的钱是问省财政要的,不是用县财政的钱。上面给我钱买车,我何乐而不为?”
关隐达说:“你坐了新车,是乐了,但百姓不乐。百姓哪里知道你用的是什么钱?既然当了领导,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响。我调来不久,就听说一个笑话,说‘文革’时有个县领导,做了件新衣不敢穿,他老婆没有办法,只好在这新衣上缝了个补了。他这才穿上。当然这也太过分了。大家都当笑话说,但我觉得,这位领导注意影响的精神还是可取的。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响了。古人尚且知道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财政的钱怎么用,最有发言权的,实际上是人民群众!财政收入不是从天下掉来的,而是老百姓干出来的!”关隐达语调高了起来,外面都听得见。有人从走廊经过,就脸作神秘状。里面的朱琴老老实实坐着听训,不敢顶嘴。
关隐达也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就放缓一些,说:“哪怕就是从上面要的钱,也不一定硬要用来买车。”朱琴申辩道:“这钱是省里戴帽的,专门给我们买车。省财政局的同志体恤我们用车条件不好。”“你们如果把这钱投到别的地方去,拿去扶贫,拿去盖所小学,未必上面就会追究?我就不相信!你在财政干了这么久,路子都通,如果真的为县里多争取一些上级财政的支持,你就是大功臣!”关隐达说。
朱琴从未见关隐达像今天这样同她谈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只好承认错误。她说了一大段检讨话之后,说:“这车我们财政局用的确不合适,我建议交给县委。”关隐达嘿嘿一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找你谈话,就是想占用你的车?我告诉你,我在黎南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只坐我的北京213。但我告诉你,这车你也不能坐。”“那怎么处理这车?”朱琴问。“你先把车交给县委吧,我们再研究一下。”关隐达说。
谈话完了,朱琴拉开虚掩的门出去。
她刚出门,一阵风将门重重地摔上了,响声很大。她吓了一跳,生怕关隐达误以为她还在闹情绪,有意摔门。迟疑一下,她又回头敲了关隐达的门。关隐达说:“请进。”她推开门,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问:“关书记,车就送过来吗?”
关隐达在看文件,没有马上抬头,只答道:“不急在这一会儿吧。”朱琴还站在门口,笑脸扮得很春意,张着口说:“那……”关隐达这下抬起头了,说:“马上送过来也行啊。你下去同其烈同志衔接一下。”朱琴确信关书记已注意她的笑脸了,才放心地轻轻掩上门,下楼找熊其烈去了。
关隐达将那封反映建委、国土部门有些干部索拿卡要的信批给纪检和监察,要求从严查办,抓几个坏典型处理一下。中午了,关隐达下楼回家。见财政局已把那辆新本田车送来了,停在县委办门前的坪里,很多人围着看。那些人见了关隐达,就笑着点头。
关隐达只当没看见那辆车,径直回家了。下午上班,关隐达找王永坦商量,这车怎么处理。王永坦建议让关隐达用这车,说:“全地区也只有你这个县委书记坐国产车了。”
关隐达笑着摇头,说:“让我坐这车,就成笑话了。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建议,在职的领导都不要用这车,干脆把这车交给老干局,作为老同志用车。向老干局明确一条,不能作为他们局里的日常工作用车,只专供老同志坐。这样我想别人也没有话说了。”王永坦说:“也只好这样。”
五十
秋寒日浓,不经意就到初冬了。黎南的这个初冬,让人们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气氛。纪检和监察部门配合作了两个星期的调查,在建委和国土局各弄了三个影响最坏的干部,形成文字材料,报到县委。关隐达在上面签了个原则性意见:按有关党员和干部管理条例,从严处理!
这时候,关隐达才进行他藏在心里很久的行动。他同王永坦商量好之后,在常委会上提出来,免掉了现任的财政局长、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女人就是女人,朱琴跑到关隐达办公室哭了一回。这事在县里引起的震动很大。朱琴是大家公认的最有手腕的人物,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的资格都很老,他们三人都被关隐达撤了,其他的头头脑脑也就服帖了。
大家正紧张兮兮的时候,关隐达决定召开全体部、委、局负责人会议,再一次部署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他心里对这个工程有看法,却又只能利用这个工程。搞政治往往就是这么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他想把这项工作抓实一点,不搞花架子。在常委会上讨论这事时,他提出,不用存在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抓干部作风,县委这边有组织部和纪检委,政府那边有人事局和监察局,职责很分明。如果再搞这样一个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一方面机构重复了,一方面又削弱了职能部门的职权。昨天县委办通知,上午八点半准时开会,不得迟到。
今天八点十五,关隐达走进会场,一问熊其烈,所有人都到齐了。关隐达往主席台上一坐,台下鸦雀无声。时间没到,关隐达就坐在上面慢慢悠悠地喝茶吸烟。坐在前面几排的局一级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着与他的目光对接。一旦碰上关隐达的目光,他们就点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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