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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_8 王跃文 (当代)
关隐达说:“好吧。”
他早就想在政法战线动一两个人,来个杀鸡儆猴。但要动也只能动那些动得了的。朱克俭不太合作,又没有过硬的后台,就拿他来开第一刀。
其实朱克俭不放人,主要还是想让关隐达为难。他知道人到最后还是要放的,上面压下来,谁也没办法阻拦。但还是要为难一下再说。而且他这是在坚持正义,谁也不好说他什么。
后来,周书记和关隐达一道找朱克俭谈,朱克俭才为难地放了姓邱的。
事情处理好之后,关隐达心里又不是个味道。他是真的不想放那个王八蛋,却只能将他放了。还在这事上借题发挥,整了朱克俭。便打电话同肖荃说起这事。
肖荃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不要太责怪自己。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关隐达说:“我自己检讨一下,坏还是不坏。也许是搭帮这几年倒霉,事事小心。若是一帆风顺过来,只怕也早忘乎所以了,不知成什么样的人了。”
肖荃就说:“难得你有这份自省。不过依我看,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隐达,听我一句话,不管你以后命运的走向如何,都要守住自己。”
“当然。”关隐达说,“有了这几年的起落,我对生活的态度也通达些,凡事都还算想得开。你放心吧。”
人是放了,麻烦却来了。一定是有人把事情内幕捅了出去,五金公司一帮退休老职工就倚老卖老,到县委办闹,声称要饭吃,要生存。
关隐达找到周书记说:“我认为可能是朱克俭他们走露了消息。”
周书记就问关隐达:“人选想好了吗?”
关隐达说:“公安工作有其特殊性,还是在内部考虑妥当些。你看李大坤同志如何?”
周书记说:“我原则同意你的意见。到时候几个常委议议。我看不要再等了,早点动了他。”
关隐达看来,李大坤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一时找不到更理想一点的,就只好将就了。再说,李大坤同朱克俭有意见,重用了他,方可制约朱克俭。
关隐达建议,先做做银行工作,贷给五金公司一笔款子,为他们解决流动资金困难。不然,职工的情绪平息不下来。周书记同意这个意见。
关隐达就说:“周书记你先同工商银行打个招呼,我再出面具体协调。这不是我份内的事,但我沾上了,推也不是道理。”
关隐达其实是主动把贷款的事往身上揽的,意在洗刷一下自己在放人这件事上留下的民怨。
当天晚上,关隐达就打电话召来李大坤,向他吐露了消息。李大坤感激不尽,表示愿为关书记效犬马之劳。
关隐达说:“不要这么说。县委是从公安工作大局考虑,你今后担子重些,要多多辛苦。不过,我这是个别同你通气,还不是代表组织正式谈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大坤点头不止。
一个月之后,李大坤正式被任命为公安局长。朱克俭调政法委当副书记。
李大坤上任后的第一着棋,就是把朱克俭的八大金刚全部从实权岗位上换下来,用了自己的人。自然就有人跑到关隐达这里告状,说李大坤打击报复。关隐达表示很重视这事,亲自参加了公安局局党委会议,在会上反复强调了团结问题,还不点名批评了李大坤。 李大坤像是心领神会,很委婉地检讨了一下。
三十八
县政府要换届了,传闻多了起来。说周书记要调地区行署当副专员,向县长接书记,王副县长当县长。这是传得最多的,当然也还有别的说法。
关隐达感觉不到自己的政治命运会有什么变化,心态很平静。传到耳中的各种说法,他也没什么反应。他现在只图到哪里都有人听他的,工作起来指挥自如就行了。
各种传言流行一阵之后,周书记倒真的是调走了。不过不是当副专员,只是去任地建委主任。临走前,他同关隐达长谈过一次,很有情绪,全然不是平时那种书记姿态:“我在这样一个落后县干了差不多两任书记,到头来得到这个待遇。在好县干容易出成绩,你不让我去干呀!我周某的本事就这么差?”
关隐达只好说一些安慰的话。他没有让周运先引出自己的情绪来。心想宣泄一下,最多只能图个一时痛快,对改变自己境遇没有任何帮助,倒不如保持平和好些。
向县长被任命为县委书记,王副县长任代县长。这样,黎南县新一届县委、政府的领导格局算是定了下来。只等人大会上给政府班子履行个法律程序了。
没想到,选举的时候出了意外。正是开人大会的前几天,建设中的城北大桥出了事故,刚浇好的一个桥墩出现了塌陷。正好碰上选举的敏感时期,各种说法都出来了。有人说王永坦同陈天王是把兄弟,不知受了他多少好处。不然,会把这么大的工程给一个村办建筑队去承建?陈天王只是没人去搞他,要是有人去搞他,县里只怕要倒一批人。手中有权的局以上干部,谁同他没有牵扯?这种种议论关隐达也早听说过,但他知道人不到倒霉的时候,社会上就是再怎么议论都是枉然。
可这一回似乎不是一般性议论了。城北大桥的建设资金,有一部分是从干部和群众手中摊派的。本来集资时就已经闹得意见纷纷,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更是群情激愤。群众才不管你刘先生投了多少,省里和县里投了多少,他们只知自己的钱丢进水里泡儿都不冒一个。
县委预料会有麻烦,就专门安排王永坦在反腐败会议上亮相,做了一次重要讲话。县有线电视台在黎南新闻时间专题播出王永坦讲话的实况。王永坦平时即兴讲话像是底气不足,可上台做报告水平还真不错。谈到腐败问题,他显得很气愤,好像高血压都要发作了。可有人一看就反感,打电话给电视台,要求停播,说看不惯这装腔作势的样子。
向在远看到情况严峻,就专门召集几个常委研究这事。向在远说:“首先是常委一班人要统一思想,维护地委的意图。群众不明真相,只要做好耐心细致的疏导和解释工作,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所以关键还是领导。”
关隐达听了这话,意识到这话别有意味。大家都知道他同王永坦是面和心不和,一定有人以为他在背后做了反面工作。他问心无愧,但一解释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管党群的副书记刘志善说:“为了慎重起见,是不是向地委汇报一下,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必要时请求地委出面做工作,免得出乱子。”
关隐达明白刘志善的用意。前一段,地委为黎南的班子费了些周折,左定右定,就是定不下来。地委领导的各种设想,加上有些人的臆测,就成了小道消息在下面飞快地流传。过几天又是一种说法。今天是这个要当县长,明天那个要当县长。也有一种说法就是刘志善出任县长。关隐达也从地委组织部的朋友那里知道,刘志善自己到地委活动过。现在若是把群众的意见捅上去,说不定地委还会考虑变动盘子,他就有一线希望。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只怕都看出了刘志善的心迹,只是心照不宣。
关隐达不想让人怀疑他做过反面工作。哪怕把王永坦搞下来,他也不可能当县长。他又不能不表态,那样也不正常,就说:“我谈一下个人意见。城北大桥的事,如果注定要出问题,我认为迟出问题,不如早出问题。现在开工不久,损失一个桥墩,只损失五六百万。要是问题迟出一点,那就不是几百万的事情了。所以单说这事,是坏事,又是好事。当然,这次出问题的时候不巧。再一个,关于群众意见问题,迟早会有人捅到上面去的。但我看暂时不宜主动反映上去。为了避免以后上面追究时的被动,我们可以一边着手选举,一边让人准备汇报材料。这也不是我们有意掩盖矛盾,最近事情确实太多,一时顾不过来。还有一点,我建议人大会议早开一点好。要是准备工作做得过来,可以考虑提前。”
向在远很同意关隐达的意见,表示暂时不往上反映,并初步决定提前召开人大会议。这事还要同人大常委会协商,并要报告地委和地人大联工委同意。
会后,向在远说:“隐达,你想问题还是蛮细哩。”
关隐达见向在远这话说得是轻描淡写,却是在赞赏他。他便明白自己的发言收到了效果。那么王永坦对他也不会再有什么猜疑了。果然,王永坦后来见了他,感觉竟然不同一些。
征得地委同意,提前召开人大会议。地委派组织部田部长亲临黎南坐镇指导。这次也是采取差额选举的办法,还有一位候选人,是县政府的调研员贺达贤,前几年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副团职干部。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人是拿来配相的,最后要被“差额”掉。可贺达贤就是有些神古隆咚,居然到各代表团去看望代表,欢迎大家投他的票。还信誓旦旦,表示一旦当选,一定不辜负人民的重托。就有人背后开玩笑,说组织上安排这样一个人来候选,还要想担负重托,他担得了吗?只怕把人民的重托看得太轻了吧。有些话来得更尖刻,说拿个二百五来愚弄人民代表,岂不是把人民代表也当二百五了?可县委向在远却表扬贺达贤同志敢于向代表推荐自己,做得很好。有人不是羡慕西方式的民主?达贤同志这样宣传自己,就有这个味道。当然我们这是有组织,讲秩序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的人大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驾驭。会上的传言特别多,甚至还出现了小字报,说要好官,不要贪官。本地方言的“坦”和“贪”同音,说明这矛头明显是针对王永坦来的。
向在远找关隐达商量:“这事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查一下这小字报的来路和后台?”
关隐达说:“我的意见,查不得。查只会激化矛盾,反而可能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不如不提这事,也不解释这事。领导同志下到各代表团,也只从正面引导,强调维护地委意图。”
向在远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
可是,关隐达自己都没想到,有几个代表团把他作为县长候选人提了出来。向在远急了,找田部长商量这事。田部长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黎南以往的选举都是比较正常的。
“我还是请示一下地委吧。是否调整一下会议日程,明天的选举暂时停下来?”田部长很担忧的样子。
向在远说:“好吧,就请您向宋书记汇报一下。”
晚上,熊其烈到关隐达家里坐,说:“关书记,几个代表团都提了你的名。我们代表团也提了名。我个别了解了一下情况,对你的呼声很高。乡镇这一头,多半是倾向你的。”
关隐达觉得在家里说这事很不妥当,就问: “其烈同志,你是哪年入党的?”
熊其烈不明白关隐达的意思,惑然道:“七三年吧。怎么?”
关隐达也不说为什么,又问:“你当县人大代表是哪一年?”
熊其烈更加不明白了,说:“我是几届代表了。最初是八四年吧。”
关隐达就笑了,说:“你的党龄还是比当人大代表的时间长吧。你首先应是一个党员,所以要同党组织保持一致,要维护地委意图。”
熊其烈这才明白关隐达的意思,就说:“党的意愿同人民的意愿应是一致的嘛。说白了,这又不关你事,是人民代表要把你往台上推啊。”
关隐达就说:“老熊你也难得到我家来一次,我们说点别的吧。你家里都好吗?孩子怎么样?”
熊其烈说:“我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我老婆一直在农村没上来,小孩也就都是农村户口。女JL是老大,已出嫁了,我也不管了。只是儿子,今年二十二了,有个自学的大专文凭。我说给他买个城镇户口吧,又怕找不到单位接收,白花了钱。”
关隐达就很生气的样子,说:“老熊呀,你也太不活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是个不求人的人,不愿同组织上讲自己的事。但同我也该讲呀?你呀!当然,也怪我平时太官僚了,没细问过你家里的事。小孩学的是什么专业?”
熊其烈答道:“财会专业。”
关隐达马上表态:“你这事我管定了。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几天开完人大会后,你莫急着回乡里去。你先把小孩的户口办了,再打个报告给我。办户口的钱,我签字免一部分,你身上带的钱不够的话,先在我这里拿着。”
没想到熊其烈一个呱呱叫的汉子,却容易动感情,听关隐达这么一说,禁不住眼睛红了起来。 说完这事,关隐达说:“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别人要说闲话的。今后有事就来同我说。也不一定硬是要有事,没事也欢迎来扯扯。”
熊其烈一走,关隐达就进去同陶陶说:“今晚我俩不能呆在家里。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来人的。这样不好。”
“到哪里去?”陶陶问。
关隐达一想,也真没地方可去。这会儿到任何人的家里去坐都不是个事。就说:“让通通早点睡了,我俩出去一下,随便去哪里。”
两口子就穿了大衣,出了大院。一出门,还真不知往哪里走。两人走在大街上也不行,认得的人太多,要一路打着招呼过去。两人就上了一辆人力车。车夫问去哪里。关隐达说往前走吧。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坐人力车,感到新鲜。又想自己这么躲躲藏藏有些滑稽,就笑了起来。
陶陶问:“你怎么不把想法同我讲一下?都到这地步了。”
因是在人力车上,他就隐晦地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早把这事想开了。要是看重这个,我也早不是这么做人了。同时起来的那些人,很多早就跨了几个档次了。孟维周资历远不如我,我听说他马上又要上台阶了。现在我就是干了这个,在这里也只是个老二。这个老二最不好搞,事有做的,气有受的,再上只怕也是没指望的。但是这么多人推着我干,我想不干也不好。我中了,也会是在矛盾和压力下做事。 要是不中,就更难堪了,会有人说我炮制的阴谋不得逞,黄粱美梦一场。那就冤了,我明明没有做什么工作。可权柄一到了别人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谁会相信我们的解释?当然我也不会去解释什么。总之,既然到了这地步,我就希望有个好的结果了。”
陶陶叹道:“就是那个了,也只有那么多意思。父亲也不大不小了吧,又有多少意思呢?”
“人啊,总不能事事都按自己的意愿转的,没办法。我们还是在现实基础上考虑问题吧。”
县城只有那么大,人力车拉了一段,就快到城关了。关隐达心血来潮,说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去。他俩只怕十几年没看电影了,陶陶说也行。
关隐达站在一边,让陶陶买了票。现在电影不景气,电影院就出了怪招,搞个什么通晚场,从晚上八点钟开始,连放四场,一直放到凌晨四点。票价十五块。
两人往里一坐,关隐达就竖起衣领,免得有人认得。陶陶往四周一看,见里面坐的多是年轻小伙子,就说:“隐达,就我们两位中年人。”
关隐达说:“管他哩,我俩也来发发少年狂。”
第一个片子是武打,没多少意思。没看完陶陶就想走了。关隐达看看手表,说等等,看下一个怎么样。下一个是个香港片子,带了点色彩。看着看着,关隐达感觉身边不太对劲了。他不经意地往四周溜了一眼,只见一对对多是抱在一起悉悉卒卒。他一看就知这里有许多是专陪别人看电影的妓女。
这个片子没看完,陶陶担心儿子,就说回去算了。关隐达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牵了陶陶出来了。
第二天,原定的选举议程停了下来,。代表们继续讨论代县长王永坦同志的《政府工作报告》。县委和人大常委会要求,这是事关今后五年全县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事情,一定要认真对待,尽可能讨论得充分一点,修改得完善一点。场面文章自然是冠冕堂皇的。
关隐达也参加一个代表团讨论。他一到场,就有代表鼓掌,提议欢迎关书记。关隐达很敏感,知道这样不好,就扬扬手,说:“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副书记的身份,是以一个列席代表的身份参加讨论。在这个会议上,你们的权力都比我大。所以,我只想多多听取各位代表的意见。”
他刚说完这些,向在远的秘书小武来了,在他耳边轻轻说:“向书记请你去一下。”
小武带他到了田部长住的房间,向在远和田部长都在那里。小武给各位倒了杯茶,就出去了。 向在远先开腔:“隐达同志,你来黎南两年多,各方面工作都不错,与同志们共事也很好,在下面也有威望。这次代表们自发提议你作为县长候选人,这就是最好的说明。但根据地委意见,对你会有新的安排。等会儿田部长还要说的。所以,地委的意见,是要尽量维护组织的选举意图。这需要你来配合做做工作。”
田部长接着说:“向在远的意见我都同意。你在黎南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地委是满意的。宋书记委托我同你谈一次,准备安排你任地教委副主任。这里只有在远同志,我可以同你个别交底。教委欧主任明年底就六十岁了,地委准备让他休息,由你来接主任。这事地委考虑好长时间了。现在请你协助组织做做工作,要保证地委意图的实现。”
关隐达觉得田部长做工作的水平真不敢恭维。居然说什么地委对他的安排考虑好久了,一听就知是假话。他一时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沉吟一会儿,关隐达说:“我作为一个党员,当然要维护组织意图。但这个工作我怎么去做?再说,我还有一个想法,如果认为这事关键在于我做工作的话,那么万一这个工作我做不好,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
田部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不过要承认,你做工作的效果会好些。解铃还是系铃人嘛。”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有火了。要不是这几年平和一些了,他马上就会发火。他就只是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田部长你这么说我就接受不了啦。你这意思是我关隐达在这事上做过什么手脚?”
关隐达说到这里忍住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要做手脚也只能到地委领导和你田部长那里来做手脚呀?”但他不能这么说,要是这么一说,等于说地委领导用人不是按照党的组织路线,而是讲关系了。也等于说王永坦到上头搞过活动了。
田部长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红了一下。田部长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笑,想尽量消解眼前的尴尬,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口误,口误。算是措词不当,词不达意吧。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同你有关……不,也不对。怎么说呢?这事牵涉到你……这个……也不知这么说准不准确,姑且不论吧,反正你出面做工作,问题容易解决些。”
关隐达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个说法上去绕口令。一想,也不是这话不知怎么说,而是这事本身就不知怎么说。说是说不清的了。他也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解释,也不管别人怎么口口声声相信这是代表自发的行为,说到底都会认为是他串通了一些人。
关隐达只能尽量显得诚恳些,说:“我会全力以赴去工作,但请组织上相信,我是光明磊落的。”
田部长马上说:“组织上是相信你的。这个观点我刚才也是一直这么说的。”
谈话结束了,关隐达又去他所在的代表团。一路想,真是荒唐,贺达贤跑到各代表团去推销自己,向在远还要表扬。我什么事没做,却有了不光明磊落之嫌。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想到这种荒唐,心想作这种类比没有任何意义。这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他进会议室时,代表们根本不在讨论什么《政府工作报告》,而是在发牢骚。有人说:“原定今天选举,怎么临时又调整议程了?中间肯定有名堂。”
一位农民代表见关隐达来了,就说:“关书记,这人大会根本就不要开。一次人大会,要花多少钱?这钱放到我们村去,还可以帮我们农民办点实事。反正都是上面定的人,干脆直接下个文,红印巴子一盖,还方便些。开什么会?反正不选出上面定的人不让走。嘿嘿,真不让走也好,有住有吃,开它个三百六十五天!”
全场轰然大笑。关隐达没有笑,举手往下压压,猛吸一口烟,说:“各位代表不要激动,冷静些,冷静些。在座各位差不多都是党员吧,是党员就要同党组织保持一致。要相信组织,组织上安排干部自然有它的考虑。我有一个请求。大家知道,包括我们这个代表团在内,有几个代表团提了我的名,我个人表示感谢,感谢代表们对我的信任。但我请求大家重新考虑提名。我们希望这次人大会开得顺利、圆满、成功。”
这时,关隐达的秘书小顾进来了,他就招呼一声大家讨论吧,就同小顾出来了。问:“有什么事? ”
小顾说:“我一早就到这里找你,你不在。办公室又有事要处理,我就去打了个转又来了。是这样,昨天晚上,小武找我,说向在远找你有急事。我找了你几个钟头没找到你。晚上十二点我打你家电话还是没人。后来太晚了我就不打电话了。我怕我是不是误了什么大事,就来找你。小武昨晚说是有紧急情况哩。” 小顾办事很认真,生怕出事。
关隐达说:“没事了。这样吧,你去找一下熊其烈,就说地委领导找我谈话了,一再要求维护地委意图。你要他帮助我做做工作,不要选我。你叫他出来个别说,按我的原话说。”
小顾便去了。关隐达听说昨晚向在远那么急急忙忙要找他,一定是地委领导的指示昨晚就下来了。也说明他们早就向地委汇报了这里出现的异常情况,才有意调整会议日程,好让上面有回旋余地。可是刚才向在远和田部长同他谈话时,谁也不说昨晚找过他。他们忌讳说起,只怕是怀疑他晚上搞什么活动去了。他们永远不会说出他们的怀疑,关隐达也永远不会作什么解释。总不能拿出昨晚的电影票给他们看吧,这有失他的尊严。反正他们也这么怀疑了,关隐达就让小顾去找熊其烈说说。他了解老熊,这人厚道,直爽,仗义。他一听上面硬是不让选关隐达,他一定会去各代表团串联,鼓动大家非选关隐达不可。关隐达也越来越自信,他一定可以当选。代表们的情绪对王永坦不利,贺达贤更不屑说。关隐达在乡镇一二把手那里威望不错,县直机关多数也服他。县委决定推迟选举,说不定是个失策。代表们总是把城北大桥的事故同王永坦扯在一起议论,时间越拖议论就越多。好比山上的野火,越拖烧得越宽。
上午讨论结束,关隐达想回去吃中饭。向在远叫住他,说在这里吃算了,中午田部长说有事要扯一下。
田部长同向在远、关隐达一桌吃饭。饭桌上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相互客套。饭后,三个人一道去田部长房间。坐下喝了会儿茶,田部长说:“隐达同志,看样子情况还是复杂哩。也不是说硬是不可以选你。我们分析一下。现在是三个候选人,一旦选票分散,谁也过不了半数的话,谁也当选不了,再来重新组织一次选举,又要费周折。现在各地都露出了苗头,凡是上面推荐的人选,代表都不满意。当然这也有上面做工作的问题,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说明无政府主义有所抬头。如果听任这股风气蔓延,每年一到开人大会,各地都是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怎么得了?地委对此深表忧虑。地区马上也要地改市了,也面临一个市政府选举问题。如果这么下去,今后市政府选举也是个问题。所以,地委的意思是,不能让黎南开这个头!”
向在远接着说:“按选举法,代表们依法提名了,只能作候选人参加投票,不然就违法了。所以就要请隐达同志一个一个代表团做做工作。我们都要以大局为重啊。你中午找各代表团的主席说说怎么样?”
关隐达说:“我说过了。那就再说一次吧。”
三十九
下午,田部长又紧急召见关隐达。向在远也在座。田部长说:“宋书记刚才打电话过来,要你马上去地教委上任。是这样的,这段地教委工作很忙,他们希望你快点到位。宋书记考虑了地教委的要求,请你先去地委组织部报到,再去地教委与同志们见个面。任命文件马上就下来。”
关隐达万万没想到地委会如此办事。这是在逼他了。他也曾管过组织工作,从来没见过这么仓促任用干部的。意图已很明显,就是坚决不让他出任县长。
他想既然有人这么做得出,也就铁了心,一定要赌一碗。他有意不急于发言,只是慢慢吸烟。看上去很沉着,又像是在想这件事。过了一会儿,他说:“田部长,我有想法,就直说了。 你是多年的组织部长了,想必这么匆匆忙忙任用一个干部,还是第一次吧。我把话说透了。这几天,好几个县都在开人大会,地委几个领导多半蹲在县市指导选举,也许没有机会坐在一起研究干部安排。我就对我的安排表示奇怪了。当然我是党员,什么时候都要服从分配。我今天不上地委组织部报到了,先口头向你报个到,改天再正式去。我家小陶这几天头痛,她有美尼尔综合症,说倒床就倒床的。我家又没请保姆。”
关隐达几句所谓直话,说得田部长脸上不太好过,却又不好发作。又听说小陶身体不好,他也就说不出什么了。他就算明知关隐达是在扯谎,也不便说的。只好说:“好吧,就算口头报到吧。小陶有这毛病,你还是请个保姆好些哩。”田部长显得很关心。
关隐达到代表团坐下听了一会儿意见,就像是出去解手的样子,出了会议室。他进了宾馆经理办公室,经理见了,忙起身招呼:“关书记,关书记。”
关隐达笑着说: “我打个电话,请你稍稍回避一下。对不起。”
经理笑笑,马上去了另一间办公室。
关隐达要了陶陶电话,如此交待了一番。
关隐达打完电话,就喊了声:“我走了。”
经理忙过来说:“这么快?坐一会吧。关书记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吗?”
关隐达笑笑,说:“哪有那么多的指示?不过有个建议。你只要在一年之内管好两件事,我请求县委表彰你。”
经理有点不知所措,问:“哪两件事?”
关隐达说:“一件是厕所,一件是餐桌。你别笑,我这是认真说的。你这里没有几个抽水马桶是可以冲水的,没有几张餐桌的圆盘是转得动的。别误会,这不是批评你的工作。这两件事可以说是中国的宾馆病,很多大宾馆都没解决这个问题。”
经理听关隐达最后圆了一下,才放心地笑了,说:“一定抓一下!”
关隐达同经理握了下手,仍回会议室听意见。下午五点钟的样子,小顾跑来说: “陶姐上班时晕倒了,已送到医院去了。”
关隐达同代表团主席招呼一声,直奔医院而去。
次日,大会进行选举投票。关隐达以绝对多数的选票当选为县长。王永坦只得了五分之一的票。贺达贤的得票就有些滑稽了。只得一票,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一票是谁投的。因他的一位表弟是某乡的党委书记,也是人大代表。
本来按照原来安排,会议结束时,田部长要代表地委向人大会的圆满结束表示祝贺。但这个安排临时取消了。只是向在远上台敷衍了一下。关隐达知道,田部长回去不好向宋书记交待。
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县委收到了地委文件,免去关隐达同志黎南县委副书记职务,调地教委任副主任。
全国其他地方不知是否发生过类似情况,但在省内只怕是没有先例的。向在远找关隐达商量这事怎么处理。关隐达摇摇头,玩笑道:“我听谁的呢?不去地委报到就违背了组织原则,不履行县长职责就违背人民意志。有道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先服从人民意志吧。”
俗话说,生米煮成熟饭了。向在远也不知怎么办,便说:“我很高兴能同你共事。过来一段我俩相处也很愉快。选举前我只能站在上面的立场上同你交换意见,我想必你能理解。这样吧,你先不要管地委那一头,由我向地委汇报,争取地委支持你。”
四十
照说,王永坦被选了下来,再在黎南工作就不太妥了。但王永坦不愿到别的县去。地委安排他任人大主任,他也不干。他同地委领导半开玩笑说:“我在选举上是隐达同志的手下败将,理该俯首称臣。我还是仍旧干常务副县长,协助他工作吧。”
于是几经交涉,人大常委会举行会议,任命王永坦为常务副县长。
但地委一直没有下文任命关隐达的副书记。他的副书记已经免掉了。王永坦仍是常委,关隐达却常委都不是。县里研究重大事情,关隐达无权参加。关隐达这盘棋,开局就僵住了。
肖荃打电话来问他的近况,他说自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肖荃还不明白,问:“怎么了?你当了县长,是值得高兴的事呀?这么多年一直屈着,总算到头了。”
关隐达苦笑一下,说:“只怕真的到头了,不过是我的前程到头了。这段太忙,我也没在电话里同你细说。”于是关隐达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
肖荃听了,叹息不止,问:“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也不知你现在是怎么个模样了。”
关隐达说: “见了面你不一定认得出了。我有点发福了,头发也开始白了,眼睛时常是红的,脸色很疲倦。”
“这么说,是一脸沧桑了?”
“可以这么说吧。”关隐达说,“我的日子不好过。不是常委,大事上就没有权。县长没有权,讲话就没人听。上地区开会,没人听我的工作汇报。几乎轮不上我发言。往常开会发言,都是大家随意讲。现在由书记和专员点名。快轮到我了,他们就说,还有几个同志没发言,就不在这里说了。下面,我讲几点意见。这等于不承认我这个民选县长。我个别找他们汇报,他们总说没空。不是我硬要去套这个近乎,我得为全县六十万人民说话呀!”
关隐达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噎了。肖荃感觉出来了,说: “你很难受是吗?不要太难受,一切都会过去的。”其实肖荃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了,就不做声了。
两人停了一会儿,关隐达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多年来,我们这里一任是一个搞法,大家都想标新立异。结果,县里至今没有一条成熟的发展思路。你先生是搞宏观经济研究的,我想拜托你先生,再请几位搞区域经济研究的专家,帮我们黎南研究一下发展思路。”
肖荃想了想,说:“我想应该可以吧。[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同他讲一下。”
关隐达说:“作为一个软科学课题吧,我们拨课题费。”
过了些日子,向在远同关隐达说:“你的副书记的事,我已向地委汇报多次了,看最近怎么样。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领导难堪,要迟就迟一点吧,你也想开点。反正一条,谁也不能拿工作开玩笑。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先同我讲,参不参加常委会,没关系。”
关隐达就想试试,看向在远说话是不是算数,说:“我看国土局老刘群众反映太大,他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我的意思,让他退二线。”
向在远埋了一下头,说:“这人毛病是不少,我找他谈过多次的。你考虑有合适人选吗?”
“熊其烈同志你以为如何?”关隐达也埋着头,说完话才抬起头来看向在远的反应。
向在远说:“这个同志工作不错,办事很扎实的。可以考虑吧。”
四十一
常委会最近研究了一批干部,熊其烈没有能当上国土局长。不仅如此,平时人们议论中那些同关隐达关系好的部门头儿还换了几个下来。包括公安局长李大坤。关隐达看出了,向在远同他口是心非。
关隐达便找来财政局长,向他严肃交待,县里财政紧张,一定要坚持一支笔批钱的原则。财政局长明白:这支笔就是关隐达那支笔。于是,凡是县委部门要钱的报告,关隐达一律不批。他说县里财政紧张,大家都要过紧日子。就连发工资,也把县委部门推迟一个星期。干部们的工资都是紧巴巴的,推迟一个星期感觉很明显。县委部门的干部就意见纷纷。关隐达不在乎,他就是要让向在远尝尝民怨沸腾的滋味。
这天县长常务会上,关隐达提出了请北京专家的想法。他原以为有人会说他此举太书生气的,他事先也在脑子里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不料王永坦很赞同这个意见。他说:“黎南的发展是该好好谋划一下了,再也不能李县长一套,张县长一套。隐达同志提出请北京专家,我想这个主意很好。我们搞经济工作一定要尊重知识。城北大桥的事就是个教训。”
王永坦会是这个态度,关隐达的确没想到。但听他说到城北大桥,就知他开始有意从舆论上争取主动。凭直觉,关隐达知道王永坦在这中间肯定有交易。可是事情不出来,谁也不能说什么。老百姓议论说,现在当大官的,别看他们在电视上神采奕奕,一旦抓了,都是大问题。城北大桥从事故发生起一直停工,由王永坦牵头处理这事。因为技术是省桥梁公司承包的,这中间就有扯不清的皮。
关隐达说:“作为软科学课题,需拨一笔经费。据我多方咨询,这样大一个课题,至少要十万。”这下就开了锅。副县长们谁也想不通。“不就是请他们到县里来调查一下,写篇文章吗?就值那么多钱?”关隐达就反复解释,说这不是简简单单一篇文章的事。他还列举了国外一些著名点子公司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说这些,只能让这些人背后笑他迂腐,但他还是说了。
最后,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定还是定了下来,但大家多少有些口服心不服。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关隐达副书记的文件仍没下来。他越发感到了危机。这种局面不改变,他这个县长只能是个名誉县长,实权会落到王永坦的手里。因为他是常委。常委们掌握着干部们的命运。
干部们不认别的,只认那些有权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即使是那些当初投了他票的人,也会慢慢分化过去的。有些人在投靠新的主子时能够对你表示遗憾,就算很客气了。多数人只会在背后说你无能,看着一盘赢棋,倒让你下输了。他们只好为赢家喝彩了。一切向权力靠拢,这就是官场法则。 
关隐达同肖荃的先生老余通了几次电话,就像老朋友一样了。两人磋商了几次,说定八万块钱的课题费。学问人办事就是不同,余先生马上用特快专递寄了一份合同来。关隐达同王永坦通了一下气,就代表县政府签了字。按照合同,余先生一方收到款后,合同立即生效,他们就派人过来搞前期调研。关隐达交待财政局长马上把钱打过去。财政局长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是拖着不办。
关隐达从中看出了一些名堂,就找来财政局长问是怎么回事。财政局长推说,是下面办事的人员不及时。关隐达就借题发挥,说:“现在出现了一股歪风,科长不听局长的,局长不听县长的。我要抓几个典型,找几个人开刀,看是不是翻天了!”财政局长识到了风向,这才回去把钱打了过去。
肖荃的先生老余同三位专家一行四人到了黎南县。余先生同关隐达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差不多,差不多,跟肖荃描述的样子差不多。”他俩是初次见面。关隐达发现余先生很文气的样子,的确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个头也比关隐达高出一头。他就玩笑道:“肖荃找对象眼光高,果然是抬着头找的了。”
笑话一回,余先生说:“我们在这里活动十天。头两天蹲下来看资料,再作一个星期的调查,最后一天同县里领导交换个初步意见。具体研究工作,我们要回北京才有时间搞。研究过程中还会来一两次。我们在黎南期间,你们领导同志就不要陪了,只为我们安排一位工作人员,负责有关联络工作,找找资料,就得了。”关隐达一听,就知余先生他们是干实事的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客套,很是敬佩。心想官场上的人们,只要有这种作风的一半也好了。关隐达只在头一天陪他们吃了一顿饭,就不再去打搅他们。
余先生离开黎南的前一天晚上,去关隐达家里看了看。他说:“你老同学交待我一定要到你家来看看,还要我记住你家陈设,回去向她描述,你说害人不害人?我的形象思维不行,真不知回去怎么同她说哩。”关隐达就调侃道:“好在我家简简单单,也省得你回去费心思了。肖荃还是那样孩子气?”
余先生便作古正经说:“肖荃总讲,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干部。这几天你们配给我们的那位工作人员也常讲到你,你的口碑很好。今天到你家里一看,果然是那么一回事。隐达,我们这些人是最烦官场腐败的。可有人说我们是自己没本事腐败,心里不平衡,你说气不气人?”陶陶提议,让余先生同他们家三口一块儿拍个照,余先生说:“这办法好,省得我回去向她描述了。”于是大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拍了个照。
四十二
年底,向在远同关隐达讲:“你的事我又向宋书记汇报了一次,估计最近会有结果的。其实宋书记对你还是很信任的。不过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难堪,要迟就迟点儿吧,你也不要太急,想开点。再说越是上级机关,办事越是规矩多,讲程序,什么都按程序运作。估计下一次会研究吧。”
向在远每次都讲同样的话,关隐达早没兴趣听了。他知道,所谓下一次,就是下个季度。地委一个季度研究一次干部。想着心里就有气。什么规矩,什么程序?上次突然任命自己去当教委副主任,规矩和程序到哪里去了?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还对向在远表示了感谢。可是还没等到下个季度,地纪委召他到地区桃园宾馆谈话。先找他的是纪委一把手吴书记。
吴书记说:“有群众反映你有生活作风问题,组织上找你来,是想让你协助组织把事情弄清楚。”关隐达一听气极了。他尽量克制自己,但话语中还是带了情绪。“作风问题?组织上就凭一封检举信,或者一个检举电话,就把一位县长找来谈话,我看只怕有欠慎重吧。”
吴书记并不生气,只是很沉着地压压手,说:“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刚才说了,只是请你配合组织搞清情况。这是对你负责啊。你先考虑考虑,把你想到的写出来。”吴书记说完就客客气气同他握了手走了。
关隐达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半天不知怎么回事。写什么?这就是要我写反省了?我一不嫖妓宿娼,二不养小蜜,反省什么?只怕是有人硬要整倒他了。现在整人,先看你有没有经济问题,再就在女人身上打主意。又想纪委是不会随便找一位县长谈话的,一定要事先报告地委主要领导。这么说宋书记他们是知道这事了。他便扯过电话,想找一下宋书记。却发现电话早切断了。要隔离我了?你隔离吧,老子正好累了,睡觉!他便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来的是纪委杨副书记,还随了一位科长。杨副书记是个严酷的人,脸上一般不带笑,下面有人背后叫他杨屠夫。杨副书记同关隐达握一下手,脸上的皮往两边拉了一下,就算是笑了。“怎么?写得怎么样了?”关隐达说:“一个字没写。”杨副书记脸色一下就青了,说:“你一个字都……老关,你这个态度就不对哩。”“你们要我写什么呢?这又不是命题作文,只要你们出个题目我就可以写。我什么事都没有,写什么呢?”杨副书记脸上的皮轻轻地跳了一下。
关隐达把这个细微动作理解为冷笑。果然,杨副书记接下来的语气同这种表情就很相匹配了。“是吗?你还要组织上给你提个醒是不是?我问你,你在北京有要好的女朋友?”“原来如此!”关隐达气得站了起来,把烟蒂愤然摔在地上,任它烧着地毯也不去管。
杨副书记看看他,又看看烟蒂,僵了好一会儿,过去踩灭了它。像是有捡起来放进烟灰缸的意思,却又忍住了,固守着纪委副书记的尊严。关隐达在房间来回走动。他要平息一下自己,要不然他会骂娘的。自己印象中,他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同人骂过娘。当了快二十年的干部,现在却想骂娘了!毕竟是跟领导当秘书出身的,关隐达在如此气恼的时候,竟然想到这位科长太不活泛,不知捡起那个烟蒂。
心情平静一些了,关隐达就坐在了沙发上,慢慢悠悠地点上烟,说:“我在北京有个女同学,叫肖荃。还不是你说的一般要好,我们关系很不错,一直相互关心。但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就这些。你们还掌握更多的情况吗?”杨副书记脸上的皮又跳了一下,说:“如果就是这些情况,我们就不会找你来了。据群众反映,你俩的关系,不是一般同学关系,也不是一般朋友关系。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感情吗?”
天哪!关隐达感到眼睛都发黑了。他马上想到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真是识人识面难识心!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会对他怎么样。但他只是脸蛋胀热了一阵,就冷静下来了。反而觉得好笑。自己心中没有鬼,脸皮也早拉破了,他就不怕刺伤谁了,说:“杨副书记,你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吗?”这话有损杨副书记的自尊心,他生气了,说:“我就是再不读书,这卿卿我我的诗还是看得懂呀?”
关隐达笑了。他见那位科长也在笑。他说:“杨书记,这我就要向你提意见了。你要办案子,还是事先要认真研究案卷。李白和王昌龄可都是男人啊。想必他们不是同性恋吧。”“隐达同志,你要认真对待。”杨副书记可能也感觉出自己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便不再追问那两句诗说明了什么,只是保持着严肃。
关隐达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事就有点邪了,还真有点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人们总说文化大革命太荒唐,在人类历史上再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他从来就不信。他说中国一万年以后都可能发生文化大革命。过了好一会儿,杨副书记又问:“你们真的就是一般要好同学?”“我早说了,不是一般要好,是特别要好。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曾经是恋人,后来各自都成了家,却一直相互关心着。这有问题吗?”关隐达逼视着杨副书记。“那么,你说说,你给了这女人八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是指什么钱了,却故意装糊涂,问:“八万?我关隐达哪有那么多钱?有钱的话,送给自己朋友一点,好像也不违法吧。”“我想你是在装蒜。你当然没那么多钱,那是财政的钱。你以拨课题费的名义,送给肖荃丈夫八万。这不会错吧。”
关隐达没有精力发火了。他感到十分痛苦,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么说吧,这八万块钱,还是人家看着朋友面子,按最低标准收取的。谁有本事把国际一流专家请到我们黎南去替我们出谋划策,我们就是用掉全年财政收人的一半,也是划得来的。”“别这么夸张吧,老关!”
关隐达什么也不说了,起来收拾行李。说:“杨副书记,原谅我刚才的冲动。我知道你也是例行公事。不过我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陪在这里。我要说的都说了,你们再去调查吧。不过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我走了。”杨副书记劝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要对自己负责。”
关隐达不理会,伸出手同杨副书记握了一下,走了。关隐达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钟了。一进屋,就见小顾在家里等他。他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了,不然小顾不会这么晚还在这里。他从桃园宾馆出发时跟家里打过电话,小顾知道他正在路上赶着。
关隐达洗了把脸,饭也不吃,就坐下来问小顾:“有什么事吗?”小顾看了看陶陶。陶陶马上说:“你俩说吧,我到里屋去。”小顾这才说:“你不在家这两天,县里谣言四起。我想是有人一手策划的,想先从舆论上把你形象搞坏。”“都有哪些谣言?”关隐达问。“说你去年去深圳时嫖娼被抓了,当时出钱私了啦。最近广东搞严打,你的事就暴露了。地委就找你谈话去了。还说你从财政拨款一百万给北京的情妇。说你的罪行轻者二十年,重者就难说了。我分析,这些事情,领导层都知道是假的,是谣言。可是群众不明真相,你在这里就不好工作了。这是有人故意在搅浑水。”
关隐达拼命地吸烟。他看上去显得很镇静,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当领导,时常有些谣言,这本不奇怪。俗话说,谤随名高。但这回分明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他对小顾表示感谢,让他放心,他不是那么容易叫人弄倒的。小顾走了,他就很高兴的样子,说:“陶陶,你不给我饭吃了?”陶陶就忙去给他做饭。问:“小顾说了些什么?”“没什么,有人搞小动作。才不管哩。”
吃了饭,关隐达叫陶陶先睡了,他有个文件要处理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群众举报信,都是反映陈天王偷税和行贿的。他从中选了一封内容最翔实的信件,再认真看了一遍。只要搞掉陈天王,就会牵出一批人,正像有的群众说的,黎南要“改朝换代”!他原来本想再等一段来弄这事。现在他不顾那么多了,他必须马上反击!也怪,他当初被选为县长也并不怎么觉得有成就感,今天却似乎有些激动,像要干一件大事。关隐达提笔飞快地签道:建议立即逮捕陈大友!
四十三
这件事本来做得很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人私下戏称这件事为“七月政变”。
黎南县的夏天是凉爽宜人的。关隐达却感到这个夏天特别烦闷。他被人大代表们戏剧般地推上县长的位置,可上面事实上不承认。他莫名其妙地当了快九个月的县长了,地委却一直没有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局势会发生好的变化,他似乎在等待情况最坏的那一天到来。他原来以为,只要抓了陈大友,黎南就会大洗牌。但是,他下达的逮捕令,没人理会。他找向在远发过几次牢骚,仍没动着陈大友半根毫毛。他当然没有想到会发生所谓“七月政变”。
夫人陶陶说他这几个月像是老了十岁。他对着镜子仔细看看,发现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岁的人。眼角的血丝红得有些恐怖,脸皮像是塞进泡菜坛子里腌过的,胡子似乎长得特别快。心想镜子里这个人曾经被人称做美男子,真是滑稽。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个头,把头发吹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样显得精神些。他不能窝窝囊囊没精打采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县委书记向在远看上去对他很不错,见面总是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说:“老关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觉到的只是向在远事事同他过不去。向在远精瘦精瘦,笑起来鼻子显得特别勾,眼珠子逼视着你,叫你心里没底。向在远同他一见面就这么笑,他就时常想起从小就听熟了的一句民谚:鹰嘴鼻子鹞子眼,挖人心肝抠人胆。
那年他刚调来黎南县,同向在远一见面,就想起前人这句老话了。但他心里却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后来见向在远对他真的还可以,便想前人的话的确妄信不得。现在回头一想,前人的话并没有错。只因当初向在远是县长,关隐达是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两人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现在就不同了。
官场就像一盘棋,棋子之间相生相克,利害关系因势而变。那大炮这会儿同马共成犄角之势,等会儿只怕就让马蹩脚了。余博士他们帮助制定的黎南县经济发展规划被县委束之高阁。向在远关心的只是什么“公仆形象工程”。
关隐达倒不是认为公仆形象不该抓,只是看不惯向在远的官样文章。谁都知道做实事比做虚事难,所以很多人就专拣虚事做。虚事看不见摸不着,只须培养个把看得过去的典型,让新闻媒介一宣传,就出名了。于是上面派人来总结经验,外地派团来学习取经。你就一面布置现场供人参观,一面招呼人家吃好喝好。只要让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经验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响亮,你的经验就越好。只要运气不坏,说不定你就发达了。官升一级。当年张兆林在西州搞了个“两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那几年这个工程被弄得轰轰烈烈,得到省里的肯定。
张兆林后来当了副省长,旋即又任省委副书记,下面的干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门,认为“两走工程”帮了他的大忙。宋秋山是张兆林的衣钵弟子,自然得了真传。“两走工程”实际上就是对外开放,宋秋山就顺着这个思路搞了个“梧桐工程’,说是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意思是创造一个好的对外开放环境。现在全区到处是“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标语。可是如今的事情,上面弄得热闹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里,他们并不知道你们在瞎弄什么。
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么长树,多是些低矮的灌木和草丛。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说怪话了:一九五八年要我们大炼钢铁,山上的树孙子都叫砍了;后来又要造梯田,我们把山挖了个底朝天;这些年山上好不容易蓄了些草了,又要栽梧桐树了!这山上栽得了梧桐树?栽了梧桐树就有凤凰来?凤凰就那么值钱?
当官的尽是些洋人!基层干部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读书人喜欢说什么解构主义,中国老百姓总是无意间解构着官方的神圣。干部们也懒得向群众解释什么“梧桐工程’,乐得听听笑话。他们知道,很多事反正都是“大年三十烧年纸——哄鬼”,还那么认真干什么?顺口溜早说了: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没有几个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么玩意儿,但各级领导都说通过大力实施“梧桐工程’,广大干部群众的认识进一步提高,一个良好的对外开放环境正在形成。
黎南县太偏远了,经济又落后,对外来投资很难有吸引力。也不知当初宋秋山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听向在远介绍他们引进人才的想法,便萌发了大搞“梧桐工程”的宏伟构想。向在远想出出新招,提议在积极推进“梧桐工程”的同时,大力实施“公仆形象工程’。
向在远在县级领导联席会上对此做了深刻阐述,说明重塑公仆形象是多么重要。县委便成立“公仆形象工程领导小组”,向在远自任组长;下设办公室,组织部长任办公室主任;从组织部、宣传部、人事局抽调精干力量组成专门工作班子。
地委对黎南这个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对的,他们为新时期加强干部队伍建设提供了很好的经验。动不动就是这工程那工程,这大概是当代中国独特的风景了。有些退下来的老同志看着不舒服,就说如今是知识分子当家,人人都是工程师,难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缭乱,老百姓觉得有趣,就编了顺口溜,说,领导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旧,工程日日新。
关隐达也认为工程形形色色,未免显得庸俗。但到底还算是工作方法,也无可厚非。可总拿工程二字故弄玄虚,玩官样文章,就有些庸俗了。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股风的鼻祖就是张兆林。张兆林的成功很让一些人兴奋,他们发现如今升官原来这么容易。下面很多领导便暗自效法张兆林。他们觉得张兆林当那几年地委书记并不怎么费力,却上去了。举重若轻,举重若轻啊!便很有一些基层的头头脑脑自以为从政多年,终于找到了诀窍,步态更加从容起来,笑容更加含蓄起来。社会上总有些人喜欢琢磨官场上的事儿,他们发现这几年地区上上下下不少领导,拿官话说吧,更加成熟了,这都是托张兆林的福。
有句话却说得难听:诞生了一个大人,带出了一批小人。有回陶陶在外面偶尔听到这句话,回来问关隐达这是什么意思。关隐达说,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社会上顺口溜、打油诗就是多,少理它!其实他心里朗朗明白,这话说白了,就是说张兆林在西州没别的成就,只是带坏了官风。
今天晚饭,关隐达陪同向在远在黎园宾馆应酬客人。来的人有几批,有地计委的几位科长,民政局的几位科长,还有省里日报社驻地区记者站的记者周述。上面来的人,不论官帽子大小,县里的头儿都得出面招呼。你疏忽了谁,就得罪了谁。下次你县里办什么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烦了。哪怕是再没有权的科长,他没有本事卡你,可他到处臭你,总做得到吧。所以地区不论下来什么科长,你都得到场。再忙也得端着酒杯过去敬杯酒。省里下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好在省里的干部在县里像稀有动物那样难得见着。最不好应付的只怕是记者,弄得好他就吹你,弄不好他就给你曝光。一个地方,工作不可能没有纰漏,记者们总有机会耍弄你。
照理说,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谁批评,问题是没有正常的批评环境,整个社会没有学会接受批评。批评一来,群众就以为天大的事了,领导是干什么吃的?上面领导就做批示,追究下来。下面没有办法,只好把记者当爷爷来侍候。也有的领导侍候记者搞出门路来了,竟成升官之道。今晚的重点客人是周述,他是专门来县里采写“公仆形象工程”新闻稿的。向在远很重视这事。一同作陪的还有宣传部长等人。
周述是个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时常红红的,总像刚喝过酒。这人看上去像个山大王,没有一丝斯文气。向在远很干瘦,同周述并排坐着,就显得有些滑稽。关隐达觉得向在远同周述太亲热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远却总是说:“老关你不能跑呀!”
关隐达出去敬了一轮酒回来,见向在远同周述在耳语什么。周述将手往向在远肩上一搭,向在远整个就像要倒进周述的怀里了。关隐达心想这位堂堂县委书记,同一个记者搞得这么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大家在餐厅里握了一轮手,道了客气。出了餐厅,又免不了再握一轮手。大家都握完手了,向在远同周述又握上了。关隐达见他俩好像还有话说,就说:“小周你休息。在远,我先告辞了。”向在远就说:“好好,老关你先走一步吧。”“关县长,你,麻烦你了。”
周述伸过手来,显然有些醉意了,说着又拍着关隐达的肩膀,“关县长我们……我们老朋友了。”
关隐达上了车,禁不住摸摸刚才叫周述拍过的肩头。他觉得肩头怪不舒服的。看看表,才八点钟。他难得这么早回家。自从当上县长以后,他就过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说:“现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床,晚上有人送我上床,真像县太爷了。”
原来,每天早上一开门,就有人守在门口了。晚上再怎么晚回家,家里都会坐满一屋人。来的人都是找麻烦的,什么复员退伍军人呀,困难企业职工呀,蒙受不白之冤的呀,遭单位领导打击报复的呀。他总感到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呢?别人也是这么当县长的?那天底下还有人愿当县长吗?有个外国笑话,说有个小镇,要是有人犯了罪,法官就判他当一个礼拜镇长。关隐达觉得自己当县长,真的比坐牢还难受。
可是那位老太太,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门口,已是几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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