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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_6 王跃文 (当代)
张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维周拆的。一般的信,该怎么处理,孟维周就代为处理了,不用交张书记过目。因为这封信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经营失误,企业亏损。情节具体,言之凿凿。署名物资公司职工李友竹。这让张兆林很不好办。前不久刚宣传过地委领导同企业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还写了理论文章。这当然是正确的。可那篇报道里专门写到了张兆林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动事例。张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职工,还是有更复杂的背景?他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冲他张兆林来的,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景。张兆林见这信是电脑打的,说明告状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领导也会收到的。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几个头头的批示意见有分歧,难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会拿他的批示去猜谜的。思索了好一阵子,他批示道:
转纪委。对这一类揭举信的处理要慎重,既要重视问题,又要实事求是,更要有利于稳定企业,稳定人心。
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义不偏不倚,无可挑剔,聪明人一读便知在暗示什么,但谁也提不出理由说这是在暗示。那“这一类”三字亦是点睛之笔。这说明张书记关心的是类似的所有案件,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你说张书记同唐半仙关系特别,但张书记对唐半仙案件连专门批示都没有,只是笼统就这一类案件的批示。
有时,张书记批示什么意见,难以尽意或不便尽意,孟维周心领神会,却不在张书记面前挑破。他便将有关人员找来,把张书记的批示交给他们,并口述一遍。口述当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听的人一下就领会了。语言艺术就是这么玄妙。孟维周的这套功夫,深得张书记的赏识。今天这道关于唐半仙的批示,孟维周完全能够透彻理解。但这道批件不会让孟维周去送的,得由地委办的正规公文渠道传递。孟维周相信纪委的领导也会领会的。孟维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么问题。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资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
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
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音,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做了批示,责成西州地区检察院立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明朗,说:“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个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卜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
张书记表情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讲话的当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那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 “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来了。有人说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听者却说,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有的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蜚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以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张兆林却一直是处变不惊的样子。倒是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儿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蠓咙的样子。孟维周这几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有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大的错误。小人物活着,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鸡巴,所以鸡巴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活着是要治国安邦的,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鸡巴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爱。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两个多月以来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一放,吴经理就哑口无言了。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后门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没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西州算最高档次的娱乐城。为了必要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
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
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孟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散发着某种令他心乱的气息。心想太拘谨了,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孟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姓?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你跳得太好了,尖尖。”
“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
“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跳迪斯科的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疯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孟维周说:“我也不善这个。”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
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样的。”
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
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
舒先生忙点头:“好好,仰仗老弟了。”
听着迪斯科音乐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样?放开点没关系的。”
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
孟维周说:“见过了。”
张书记不再讲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下午有人打了孟维周的传呼机。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问:“你好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BP机号?”
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
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三十
唐半仙被处了死刑。他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这是西州目前为止最大的经济犯罪案件。还犯有渎职罪、流氓罪。案子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结了,办案之神速在西州还没有先例。当然是因为地委很重视,张书记亲自过问,说这个案子很有典型性,要尽快查处,以儆效尤。
星期天,孟维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懒。尖尖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将倾欲坠的样子,本是很让人怜的,孟维周却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为副处级,挂了个地委督察员职务。虽是个虚职,但在他这个资历,可算是飞黄腾达了。想想陶凡的前秘书关隐达,现在仍然只是副处级,在各县间调来调去,总是任县委副书记。同关隐达比比,孟维周更有理由春风得意。奉承话儿自是不断。孟老弟不愧为亚圣之后呀,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内心总说不上高兴。
唐半仙的死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复杂起来。案子未判之前,人们对量刑有种种猜测。他不参与猜测,内心却巴不得处以极刑。因为案情太迷离了,唐半仙的消失,将使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再也说不清。但死亡毕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让人清醒,又让人惶惑。孟维周有种去路茫茫之感。
尖尖的确是一个让人轻易放不下的女人。孟维周分明知道这是个圈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这时,尖尖云一样飘到床边来了:“怎么这样不高兴嘛维周?厌烦我了是不是?不然就是怕了?说白了吧,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怕影响前途,二怕染病。这两条我都保证。我做事很谨慎的,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会缠你一辈子,你什么时候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还是个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我身上每一处皮肉你都细细玩过了的,有没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现在就是你一个人的,你不来时我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啊!”
尖尖撮起小嘴作倾诉状,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逗人。她说的这些话,直白得令人恶心,却又有种抵御不了的诱惑。孟维周同尖尖在一起不无激动的时候,但他究竟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尖尖的呢喃燕语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难怪有谈爱之说,爱竟是可以这么谈得来的。孟维周搂过尖尖说:“不是对你,不是对你。我心里有事。”
尖尖柔柔地贴着孟维周摩挲,说:“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叫尖尖哩。”
孟维周来了兴趣,问:“为什么叫尖尖?”
尖尖麻利地脱光了睡衣,说:“上来吧,上来我告诉你。”
孟维同咬牙切齿地上去了。尖尖在下一边波涛翻滚,一边双手拢着双乳,说:“我的乳房这么大,乳尖尖儿这么小巧,好爱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维周,我这是第一次公开这个秘密哪。知道吗?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动哟!”
孟维周觉得尖尖那张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往外揪,好难受,好畅快。
孟维周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后又万分沮丧一样,他的心情时好时坏。原来很少间断的演讲哑剧现在不再坚持了。他曾经很有兴趣培养自己的领导才能,也相信自己会有所作为。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平时悉心领会和修炼的那一套,虽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总把它理解为必要的领导艺术。政治家诚实等于愚蠢,善良等于软弱。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条真理,私下自鸣得意。可如今,他另有百般感怀,却又无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东西。政治原本是无辜的,就像金钱。金钱是人用脏的,政治是人玩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钱是供人用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维周毕竟是个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还有些害臊。他让尖尖如此这般地调教之后,什么都不顾及了,尖尖周身的滋味他亦能细细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往是一个一个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种庖了未见全牛的境界。玩起来更加销魂。每一次过后,两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过了前一次。
孟维周便常用做爱来比附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终于有些开窍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好,就因为他越来越放开了。做人同做爱不是一个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乔装自己,做个粉墨人物?于名于利,一切随缘吧。
不久,孟维周又从做爱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两人正高兴着,孟维周忽然想起有个公文今晚必须弄好,明天一早张书记就要看的。尖尖正唏唏喝喝地享受着,孟维周却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睁开了半闭的眼睛,问:“怎么啦维周?”孟维周说:“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尖尖不敢误他的事,说:“好吧,你做完就走吧。”孟维周便在上面偷工减料了一回。
孟维周穿戴整齐,出门叫了的士。司机问到哪里。孟维周吐出两个很庄严的字:“地委。”
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显得很有风度。心想自己刚才还是精光一个,这会儿竟是绅士派头了,真有意思。
孟维周赶到办公室,忙了个把小时,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时多。他回到单身蜗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已习惯于用做爱来比附人世间一切事物了。做爱时两人再怎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要讲究个人前人后。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听凭自己的性子一味潇洒也不行。
悟出这一点,孟维周的情绪慢慢稳定起来。他对仕途又满怀信心了。有回同学相聚,孟维周多喝了几杯酒,居然把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盘托出:“我呢,没有太大野心。说具体点吧,就是混上一辆专车,一个秘书,一部大哥大!”
不走仕途,又干什么去?这世道可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啊!孟维周真责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稚。男子汉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刚毅。对,刚毅。有一段,当他在尖尖身上暴风骤雨时,总语无伦次地连声嚷着:“刚毅,他妈的刚毅,刚,刚,毅,毅,毅呀!”每次都弄得尖尖咝咝溜溜地发欢。
有女人照料,孟维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维周一连买了好几套名牌衣服,还有名牌皮鞋。价格贵得吓人,孟维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试着穿一件。名牌就是名牌,穿上之后,自我感觉极佳。孟维周每次走过办公室楼道口的玻璃镜子,总忍不住自我欣赏,把手臂儿摆得很像革命干部。有时猛然想起什么,他会神经质似地翻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别的地方,怕缠着尖尖的长发。
穿着一下子气派了,孟维周还是有点不自在。尖尖便开导说:“现在都是有钱的和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率领服装潮流哪!”
孟维周寻思身边这些人,还真是这么回事。记得以前都是那些被认为不太正经的人率领服装潮流的,慢慢地形势就发展了。就拿戴帽子来说,七十年代,社会上戴鸭舌帽的被人看做流氓。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鸭舌帽了,当领导的几乎一人一顶。如今九十年代,绅士礼帽流行起来,仔细一看,戴礼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不三不四的人,一类是领导。孟维固有次来兴,同人讲了这些话。有人马上钻他的空子,说:“你的意思是说官员和流氓殊途同归了?”孟维周着实吓了一跳,忙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分析?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十一
这年头,天天有新鲜话儿。现在至少有三条小道消息同时在流传。一说杀了半个仙人,救了一个凡人;一说省纪委派人调查张兆林的问题来了;一说张兆林马上要出任副省长。各种传言都到了孟维周耳中。半个仙人是指唐半仙,一个凡人亦不言自明。孟维周严厉地批评别人,纯属谣言!省纪委来了人,这是事实。可他们是来总结这个地区廉政建设经验的。对这方面的谣传,孟维周鄙视道,捕风捉影!至于张书记是否出任副省长,孟维周说无可奉告!
各种流言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离开西州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为副省长。
这种事向来会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我们西州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
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从省里人大会上回来,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支持。吴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吴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曰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总觉得舒先生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将意向书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 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气倒是很大,有意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这是国际流行口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要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也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尖尖,他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做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惟一的一份销毁吧。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孟维周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
三十二
关隐达调来黎南县不几天,收到一张名信片,上面写了李白的两句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写着北京XQ.
当时他正去县委办,办公室主任陈兴业同几个干部凑在一起看着什么。一见他去了,陈兴业马上点着头说:“关书记,有你的信哩。”就把他们正在看着的名信片双手递给他。
关隐达知道这些人刚才正在研究这张明信片,心里就有些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把它放到了口袋里。然后交待陈兴业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关隐达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这是肖荃寄来的。他只要一见这隽秀的字迹,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这八年,他调动了五次,全地区十一个县市,他到过六个县了,去的地方越来越偏远。他每调一个地方,肖荃都会寄来几句话。肖荃在北京的一所中学当教师。他从未去过她那里,但他想象得出,在这样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样,清早就出门了,用头巾把头裹紧,骑着单车去学校。休息日说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经济研究的丈夫一块去买大白菜。只是不知现在还要排队吗?若是要排队,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块排队。男人站在她的后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倾,有点小鸟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细细划算今冬的开支。那位搞宏观经济研究的丈夫,对家里的微观经济不一定内行,就一切听她的。关隐达相信她是一位能干而又贤惠的好妻子。她比关隐达小两岁,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儿子只怕十一二岁了,早现实得像任何一位母亲。只是对关隐达,她总是怀着少女一般的温情。
黎南县是这个地区最偏最穷的县,有些地方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这里自古就是发配之地。刚报到那天,县委书记周运先介绍说,这个县历史悠久,留下过灿烂的文化。关隐达知道那无非是历代迁客贬官遗下的诗文,多幽愤之叹。他在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县!好个夜郎西!当年被他看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孟维周,早已是县委书记了。西州的干部们,见孟维周们飞快地提拔,一面艳羡不已,一面佩服张兆林肯用人。张兆林很快就由副省长改任省委副书记,分管干部工作。人们便猜测,孟维周会更加前程无量。大家说到张兆林,总喜欢同陶凡相比,扬张抑陶,已成舆论。就算自己此生升官无望的人,说起张兆林也不敢吐出半个不字,好像怕他长了顺风耳,数百里之外都能听见。
关隐达看着名信片,心里说不出的味道。肖荃对他的这份牵挂和关怀,将伴他终身。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不知是欣慰,还是凄楚。
听到有人往他办公室走来了,关隐达忙收起了名信片。原来是陈兴业。他赶忙一边示意陈主任坐下,一边佯装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刚才觉得眼睛发涩,怕是有了泪水。
陈主任却不坐下,站在一旁说:“周书记意思,晚上请港商刘先生吃饭,请你也去一下。”
关隐达想想,说:“我就不去了吧。”
陈主任又说:“周书记意思,请你还是去一下。”
关隐达也不说到底去还是不去,只问:“这刘先生什么人?”
陈主任便介绍说:“刘先生是我们黎南县在外最大的财佬。说来也怪,刘先生几年前才移民香港,不知怎么发达得这么快。起初还有人不相信,怀疑他是骗子。可人家带回的硬是刷刷响的票子!这样大家才相信。都像他这样,香港不真的是遍地黄金了?”
一听是这样一个人物,关隐达真的不想去了。他曾经陪同陶书记接待过一位港商,差点儿上当了。还算陶书记精明,后来识破了,原来那人只是从省城来的一个烂仔。险些儿就被那家伙骗走一百万。这事其实叫陶凡处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损面子的事,所以他老人家最忌讳别人提及。关隐达是个凡事都放在眼里的人,就像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即便后来他同陶凡成了翁婿关系,也没有提过这事。他甚至同夫人陶陶都没有说过。后来自己凡遇上这类事情,他都格外小心。
今天碍着周书记第一次请他一同出面应酬,还是答应了。快下斑了,周书记从外面回来,走到关隐达办公室。
“去吗去吗!”周书记一进来就一迭声催他。
周书记看上去风风火火,好像是个直性子。关隐达说:“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说一声。”说罢就挂了家里电话。家刚搬来几天,还没收拾好,陶陶还没有正式上班。
没等他挂完电话,周书记又在开玩笑了,说:“隐达同志,你不要把我们县委作风带坏哩。我们这些人是吃饭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饭就不知晚饭要在哪里吃。你要是餐餐都要汇报,我们在家里就不好做人了。”
关隐达通完电话,笑了笑。说话间,陈主任也来了。上了车,陈主任坐前面,关隐达和周书记坐后面。周书记说:“刘先生很有家乡观念,这几年对县里的投资很大。他还想再在我们公路交通上投资。我们的投资环境是个问题,很多工作要公安来做。我专门请你出一下面,就是这意思。”
周书记说起正经事来,态度一下严肃起来了。关隐达马上先表了一个态,说:“行行。”然后又说,“我个人意见,投资环境,是个综合因素,需从多方面下功夫。依我过来一段的体会,投资环境到了需公安出马了,往往是出了大问题了。所以我个人意见是宣传在先,教育在先,加强法制,综合治理。”
关隐达态度显得很谦虚,一来毕竟是同一把手说话,二来他对周书记还不太了解。周书记马上肯定他的意见,说:“你这个思路是对的。环境问题有个基本特点就是群众性。一出事就牵涉几十人上百人,法不责众,怎么办?抓不了那么多嘛!所以还是要强调宣传教育,强调综合治理。看来,我们的任何工作,都有一个方法问题啊。”
周书记说话的时候,陈主任便不断回头说是的是的。他这样说就一箭双雕,对两位领导的意见都表示了赞同。听周书记那赞赏的口气,就像一下得到了一个锦囊妙计。关隐达就隐隐觉得周书记也许是个非常老道的人。投资环境需综合治理,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他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可周书记却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且推而广之到一切工作。现在越是有经验的领导越是这样,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道理翻来覆去讲,煞有介事,不厌其烦,绝不心虚。领导的讲话一定非常重要,下级的意见通常值得肯定。这是官场的一条重要游戏规则了。
关隐达见周书记如此肯定他的意见,当然要表示一下谦虚。但又不能直接说哪里哪里,因为这是谈工作,不是讲客套的地方,就道:“周书记,我这可不是有意推担子啊。该我们政法部门出马的,义不容辞。政法部门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保驾护航嘛。”他这样一说,既隐含了谦虚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态。
很快就到了黎园宾馆。见县长向在远、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志坚已等在门口了。一下车,周书记就同大家握了一轮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关隐达同政府办马主任没握上手,因周书记和向县长站在他们中间说话,隔开了他们。关隐达扬扬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马主任还是绕了过来,双手抓住关隐达的手,使劲摇晃。见马主任这么客气,关隐达本想再加一只左手上去,还是忍住了,坚持用一只右手配合马主任摇晃了一阵。
周书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向县长不断点头。关隐达马上装作与同志们招呼的样子,后退几步。其他人见了,也后退了几步。
两位头儿还在说话,关隐达就环顾了一下这个宾馆。他刚来那几天,家里乱七八糟,在这里住过几晚。从外表看去,黎园不比大城市的宾馆差到哪里去,只是管理不行,没有几间屋子的抽水马桶不是坏的。看着这富丽堂皇的样子,就像脸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着华贵衣服,只要走几步路就露出破绽来。他也走过了一些地方,发现不论那里怎么穷,高级宾馆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么园。省里的宾馆叫荆园,西州的宾馆就叫桃园。
周书记和向县长不说了,就招呼大家去。马主任忙抢先一步,在前面引路。到了刘先生下榻的218房门口,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小姐,笑着迎了大家进去。看样子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见关隐达面生,就特意朝他点了下头,说:“您好。”
一进门,小姐忙请大家坐,说:“先生在里面有点事,马上出来。”
一会儿,听到抽水马桶响了一阵,刘先生从卫生间出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鹤,一看就知是风流过度的相。
周书记站起来说:“其他的都是熟人了,这位是县委关副书记,刚调来的,分管政法。”
刘先生双手迎了过来,说:“请关书记多多关照。”
关隐达感到刘先生的手不像刚沾过水的,就疑心他刚才并不是上厕所,要么就是便手没有洗手。只怕是故意往厕所走一下,好让这些人等个片刻。不论哪种情况,这个人早在关隐达心里打折扣了。
“这是我的秘书方芸小姐。”刘先生说。
关隐达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他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礼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几句,马主任就说:“是不是请各位去用餐?”
周书记礼让刘先生走前面,刘先生偏要周书记前面走。两人出了门,便并肩而行。其余人都自然而然按职务依次随在后面。马主任便走在最后。快到餐厅了,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礼仪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鱼贯而入。大家为了座次不免又推让一会儿。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后落座。
席间,说话最多的是刘先生,他说的又多是同北京谁谁吃饭,同省里谁谁吃饭。北京那些人谁都不认识,大家就只是嗯嗯点头。说到省里张兆林副书记,周书记接了话头说:“你说到兆林同志,他是我们这里前任地委书记,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领导啊。”
“知道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们说,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刘先生说到这里,又侧着头同周书记耳语去了。在座的便都静了下来,喝汤的连汤也暂时放下了。大家假装不在意,其实都在偷听。因说到张兆林,关隐达难免好奇,便埋头细细品茶,耳朵却尖着。刘先生大概是说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张兆林的事他还是可以帮忙的。意思似乎是说,张兆林今后更上层楼,还需他来玉成。
关隐达便觉得这刘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没边了。不过也难说啊,现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逻辑去思考,往往还真不对劲。提到张兆林,关隐达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他就是从张兆林手上开始倒霉的。
周书记同刘先生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
话题还在张兆林身上。周书记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关隐达说:“张副书记是我们关书记的岳父陶老书记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张副书记对陶老是非常尊重的。”
关隐达忙说:“是的是的,不过那是张副书记礼贤下士。他每次来地区视察工作,总要去看望一下我们家老头子。他们俩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
关隐达尽量表情愉快一点,免得人家看破了什么。其实他相信周书记他们谁都知道其中究竟。刘先生望着关隐达说:“你看你看,有缘就是有缘。张副书记说,他能有今天,全搭帮到哪里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还专门提到过陶老书记哩,说他在西州当地委书记那几年,陶老书记对他非常支持。”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知道他是即兴扯谎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说:“是的是的。”向县长还很带感情地感叹道:“陶老书记的领导风度,难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才一直不怎么讲话。 说到了陶老书记,他郑重地放下筷子,说:“陶书记是个好书记啊。他老人家实在,严谨,同下面干部又没有距离。他很随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乱来。你说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
王副县长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环视,像是在征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点头说是。他说完了,就笑眯眯望着关隐达,小眼睛弯成一条缝儿,里面满是亮晶晶的光点。
关隐达却是谦虚也不是,不谦虚也不是,只好微笑着说:“他老人家想得开,退了就退了,不太关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们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关隐达特别注意了措辞,维护着岳父大人的威严。他知道大家如此称颂岳父大人,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去辨别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王永奇$%^书*(网!&*$收集整理坦的话,给他一种说不清的印象。从报到那天见第一面起,他就隐隐觉得王永坦有些阴阳怪气,叫人心里没底。
方小姐站了起来,说: “在座各位我们都是多次见面了,只有关书记是初次相见。我代表我们刘先生敬你一杯酒。”
关隐达不站起来,说:“方小姐还是坐下来吧,不要讲那么多的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坐着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来。这是要罚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着坐了下来。
关隐达又说:“不叫敬吧,我们大家同饮怎么样?”
刘先生说话了:“这杯酒关书记还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辞哩。”
关隐达没办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干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关隐达最怕的是霸蛮劝酒,不喝有碍面子,喝吧又难免不醉。
应酬完了,关隐达与周书记同车回县委大院。向县长和王副县长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关隐达一进屋,就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谁了。他才到任几天,同谁都只是见过一两面。关隐达很客气地笑笑,说:“你好你好。”
那人就要站起来同他握手。他忙摆了摆手,说:“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
关隐达走到书房放了公文包。仔细一想,原来这是公安局的副局长李大坤,几天前在同政法系统局以上负责人见面会上见过的。
“老李,这段很忙吧?”关隐达出来招呼道。
也许是因为关隐达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动,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来的样子,说: “不忙不忙。再忙也没有当书记的忙呀?”
陶陶这时出来了,向着李大坤说:“对不起啊。老关半天不回来,我也没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转学过来,还不太适应这里的老师,天天晚上我得给他补一下火。”
陶陶说话间替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烟,又回里屋去了。
李大坤显得很随便,抽着烟说:“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关书记。关书记刚来,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公安局有一个好传统,凡是管我们的书记,我们一定要让他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让领导在一些小事上过多分心哩。”
关隐达哈哈一笑,说: “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们是当领导,可不是当老爷啊!能有什么事?一个三口之家,就连吃饭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事啊。说到底,家里的事,除了‘进出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几句话说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关隐达知道接下来就是闲扯了。他不想同李大坤扯公安局的事。凭他多年来的领导经验,他认为不该同分管单位的副手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李大坤如果真的是来谈工作,他就应该同局长朱克俭一道来。李大坤独自上门,来意自不必说。关隐达就同李大坤随便扯扯闲话。可李大坤总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关隐达不好怎么答应他。他便望着电视,优雅地抽着烟,嘴上有心无心地啊啊着。时不时又拿别的话来岔开。他见李大坤能把拍马屁的话说得自自然然,叫人听来半真半假,不觉得怎么肉麻,就料定这人只怕非等闲之辈。当领导的同这种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们操纵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啊。”关隐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那样子像饱含了感情。
李大坤却说: “群众总的来说是好的,但也有少数叫人头痛的。说得难听点,简直是刁民。您这管政法副书记担子很重哩。”
这话太煞风景了。关隐达刚才那么说,一来是想岔开李大坤的话头,二来是抒发对百姓的情感。李大坤却一句话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说得那么不中听。不过扯了这么一会儿了,关隐达一直还没有给他提供打小报告的机会,总是在他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叫关隐达绕开了。
既然李大坤总是这样,关隐达就拿出了领导的架势,说:“老李,我哪天要专门同你们局里的几个头儿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问题。现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个工作方法,就更难办了。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子问题,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不是我说偷懒的话,我这个县委副书记,总不能陪你们天天泡在案子里嘛。关键还是靠你们,靠你们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当然,听周书记介绍,公安局近来一段工作还是不错的。”
李大坤忙说:“对对,工作方法是要改进一下。我早同老朱说过,也提过一些建议……”
关隐达不让李大坤说下去,就抢了话头说:“你们几个头儿要好好研究一下。”
他只容李大坤说了两句是是,便不断地发问,提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不着边际的话题。李大坤就没头没脑地答问。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别的话题了。他有意这样显得心不在焉。他知道李大坤要么会感觉这位领导没有耐心听他讲话,要么会让李大坤觉得这位领导思维活跃,叫人应接不暇。不管他怎么去感觉,都会对他构成一种威压。关隐达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李大坤终于显得很拘束了,关隐达突然什么也不说了。室厅便只有电视的声音。李大坤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打搅关书记休息了。”说罢就站起来了。关隐达也站了起来,握着李大坤的手说:“不急嘛。有空就来扯扯啊。”
关隐达刚准备替他开门,瞥见门角有一个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
“关书记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李大坤推推关隐达,说什么也不肯拿回那个包裹。
关隐达说:“老李,我同你讲个道理。我老关也不是一个假模假样的人,搞什么假正经。我们以后多接触你就知道了。 你想想,我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每个月就那么点点钱,要养家糊口,哪有钱用来讲这个客气?我们以后要经常打交道,讲究这一套就不随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话,我怎么进门?不送个礼品给你吗?有来无往非礼也。送吗?我的确没这个钱送。”
关隐达想尽量把话说得人情人理,但见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觉得刚才可能还是生硬了一点,就退了一步,说:“这样吧,你这条烟我还是拿了,反正烟酒不分家。其他的你还是拿回去。不过老李,这可是最后一次啊。”
李大坤脸上这才好过些,笑道:“关书记这么认真,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有你这样实在的好领导,我们公安也好搞了。”
李大坤再客气几句,挥挥手走了。
陶陶辅导完了儿子通通,出来给关隐达倒水洗脸泡脚。关隐达正泡着脚,猛然想起要给朱克俭挂个电话。刚才随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们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说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会同老朱说的。这一来就不对头了。他一般只能给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达指示,不然一把手会有看法的。照说李大坤要是有头脑的话,就不该自己向老朱去转达他的指示。但看样子李大坤还没这个心计,他只怕还会拿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关书记这里得宠了。
关隐达让陶陶递过电话,挂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朱克俭的老婆,说老朱还没回来。临睡前,关隐达再挂了朱克俭家电话,老朱老婆也不问问是谁,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哕嗦?讲没回来没回来。”还不等他再开言,那边砰地放了电话。
关隐达放下电话,忍不住摇头而笑。陶陶问他笑什么,他说:“公安局朱局长的老婆好贤惠哩。”
一天下来,真有些累人。关隐达上床不久,就睡意朦胧了。却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张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来越想念那位远在北方的女人。他同肖荃有缘无份,同学们至今还在感叹。关隐达后来有了陶陶,又官运正旺,肖荃在他心里慢慢的也就淡了。他不到三十岁,任着县委副书记,眼看就要接县长,过几年又是县委书记。成天都有许多的事要干,也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事。人一现实,便觉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几乎是小孩子们玩的把戏,倒有些好笑了。两人音讯渐绝。不到几年,陶凡退了下来,张兆林接地委书记,关隐达开始在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母曾感叹说,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这时他才发现,他同肖荃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而同陶陶却不可以。他便怀疑自己是不是仍然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他不想存有这么危险的念头,便想这也许就是妻子与朋友的区别吧。但他的确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却不知她的下落了。后来偶尔在报纸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写的是想念一位朋友。他熟悉肖荃的文笔,更熟悉她写的那桩桩往事,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连读了几遍,相信这个肖荃就是他这几年常常想起的那个肖荃。“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原来肖荃也在找他。关隐达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定要找到她!后来,经过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了她。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夸张的。他对肖荃的想念,春草一般疯长起来。
三十三
一连两天开县级领导联席会,也就没时间找朱克俭。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该懂得怎么处理同事关系,不会神里神经去老朱那里显示他同县委副书记的关系的。他这么侥幸地想想,也就不急于找朱克俭了。
四家领导,加上顾问、调研员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还有列席的有关县直单位负责人,满满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经济工作,重点是几个大项目。发言起来,谁都认为自己要说几句,不然显得没水平。可一个事儿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理儿,所以后面发言的都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周书记和向县长都显得很有耐心。个别同志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了,算了吧。但周书记还是要人家说说:“说说吧,说说吧,大家都说说。”似乎发言是一种政治待遇。关隐达对这一套早不陌生了,别的县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欢这种作风。
他发言干脆,说:“我刚来黎南,还没进入情况,谈不出具体意见。只讲三句话:第一,听从县委和周书记的安排;第二,一定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第三,请大家今后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见最集中的是刘先生投资城北大桥的事。县城往北是去地区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条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宽。丰水季就靠摆汽车轮渡,枯水季就把轮渡往中间横着,成了便桥。那地方一年到头天天堵车,是县里领导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颈,就是没钱修。这回主要是刘先生投资,省里和县里配套一些。修成之后,刘先生经营三十年,收回投资之后,再交给县里管理。
关隐达不了解刘先生的信誉到底如何。这是一个好项目,只要刘先生真正投钱来,也没太多麻烦。但还是有些领导想不通,说这桥修好之后由刘先生来管三十年,合适吗?
周书记发话了,说:“我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给你们听。我只知道这桥修好之后,他刘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香港去。就是他有本事把这桥搬到香港去了,九七年之后还是中国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个县领导挂帅的指挥部。王副县长分管着交通,会议决定由他任指挥部指挥长。王永坦也不说什么,只说:“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干吧。”
关隐达家里有些弄清场了,天天晚上就有人来坐了。多是政法部门的负责人。来的人又多少带着些礼品,关隐达说什么都不收。他从那年开始走下坡路起,就坚持一条,绝对不贪不占。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没有就开始倒霉了,要是再让人抓了什么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礼的方法搞得艺术一点,不伤人家的面子。这一点他是有教训的。刚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个乡里检查工作,乡里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后说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乡党委书记批评了一顿,就是不肯吃那顿饭,自己带着司机到外面馆子里吃了碗面条。那位乡党委书记偏又不是好惹的,过后到处臭他,说他假正经,还无中生有说他怎么怎么的。弄得他后来到基层去时常捞不到饭吃,走到哪里都灰溜溜的。在县级领导中,就有人把这事当做笑话背后宣扬。地委就认为他在这个县失去了群众基础,又给他换了地方。有一阵子,他怀着一股气,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领导一样,搞新拿来主义算了,不管黄金白银,拿来再说。这样倒与群众打成一片了。但还是管住了自己。不过他到底学聪明了,现在人家带礼品来,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阵,实在推不了,就收个一两样,再拿原来收的东西,打发一两样给人家,说:“既然你硬要讲这个礼,就该按老规矩办,有来有往。”这样,就总是人家送的那些礼品在送礼的人手中转来转去,他反正不贪谁的。这有来有往倒也显得很有人情味。
公安局的老朱却没有到他家来坐。他并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一来影响儿子的学习,二来又要费神应酬。不过政法部门的大小头头脑脑谁都来过了,只有他朱克俭一个人没来,倒显得有点不正常了。当领导的新到一地,总有些人要来拜码头,这已是规矩了,你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费琢磨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老朱是条好汉子,不搞这一套,如果是这样,他关隐达今后在这里会有一个真朋友。要么就是李大坤同他传达他关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为他宠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里,他就不信邪了。关隐达在别的县也管过政法,知道这公安局的头儿,多半是武艺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难受。他但愿老朱是条真正的好汉子。
但到底不能凭自己的愿望和运气去开展工作。他便决定提前听取政法部门的工作汇报,而且要求每个单位都要谈工作方法问题。一来他反正要听的,二来免得朱克俭以为他只对公安局的工作方法有看法。
那天县领导联席会散了,他便找政法委书记邓成国商量,要逐个听取政法各部门的工作汇报。主要听两个方面,一是过来一段的工作情况;二是今后特别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单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问题。老邓听了指示,马上叫顾秘书打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叫他们先准备一下,具体汇报时间到时候再通知。
老邓说:“这顾秘书很不错的,大学毕业才几年,学政法的,人又肯上进。我们安排他给关书记当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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