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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_5 王跃文 (当代)
二十一
这天马师傅从哥们儿那里得知,1号车的师傅刘平在活动,想来取代他的位置。这可不是个好事。他原来进地委办,靠的是当时在农行当副行长的姐夫同张兆林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是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况且现在姐夫又调到外地去了。当初安排你进地委办,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能指望人家长期关照你?人情有时同钞票一样,多大的人情只能办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没有了。谁知道那刘师傅有什么背景呢?还真让人担心。吴秘书长他摸不着深浅,谁知道他同刘师傅关系如何?自己找张书记吗?实在不妥。
马杰似乎看出,张兆林对他并不满意。有回下乡,马杰不知怎么就说到关隐达了。关隐达随和,平日待马杰很客气。马杰说到关隐达,免不了赞叹之意。他正说着关隐达如何如何的能干,突然感觉耳边安静得奇怪。原来,张兆林同孟维周谁也没吭声。马杰立刻噤口不言了。此时,他感觉的再不是安静,而是空调的噪声。张兆林坐的这辆桑塔纳很旧了,空调本来不太好,那天的响声好像格外大。但制冷效果并不差,可马杰脖子上汗涔涔的。同是这件事,马杰同孟维周的心得并不相同。马杰发现张兆林对自己不感兴趣,孟维周意识到陶凡时代永远过去了。从此,他闭口不谈同陶凡有关的任何话题,自然从不说起关隐达。
马杰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还只有求小孟帮忙。他后悔自己原先不该对小孟那种态度。不知小孟是大度还是没有察觉到,那小伙儿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县里出差。马师傅找了个机会同小孟说:“孟科长,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共事很和谐哩!”马师傅已好长时间不发牢骚了,而且开始喊孟科长。
小孟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
马师傅说:“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张书记水平高,你同他说得来。我就不行,大老粗,你们谈的有些东西,我听了云里雾里。”
小孟听到这些,便明白马师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了。他客气道:“哪里哪里,张书记的水平才叫水平,我当他的秘书,只要不误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呀。”
马师傅钦佩道:“你看你看,你这什么功呀过呀,我就讲不来。同样一个意思,有水平的讲出来,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听他兜圈子,启发道:“我就喜欢你的开朗直爽,有什么讲什么。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气啊!”
马师傅捉摸着小孟的表情,说:“张书记我很敬佩,跟着这样的领导,辛苦一点也值得。只要张书记不嫌弃,又同你孟科长搭档,再累也没什么。我们打工的,又不求当官,图什么?就图别人看得起!”
小孟终于明白马师傅的用意了。刘平意欲取代马杰的事,小孟清楚。吴秘书长都有些松口了,但张书记不同意。他说都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谁都不错,换来换去没有必要。弄不好还会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测。这事早已定下来了,不知马师傅是否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小孟决计借机行事,在这事I上做些文章。他见马师傅仍在打迂回,便试探道:“你这个岗位最忙,责任又大,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工夫的,辛苦呀!但盯着这个岗位的人还是有的。有些人动机不纯,以为跟着书记跑,就可以捞到好处!”
马师傅心想,孟科长分明也知道这事了,只是不便说穿,在暗示自己。已经挑明到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问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脚?”
小孟笑了笑说:“你自己其实都清楚了,何必瞒着我?”
马师傅便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小孟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知道马师傅听到的真的是过时消息。孟维周的算盘是:马师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他就说去做做工作;如果马师傅知道已平安无事了,就说他同张书记讲过这事。不管怎么说,都要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情。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更加卖起关子来:“马师傅,这事我本来不应同你本人讲的,这是违背原则的。不过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详细情况我不讲,你听见了怎么个情况就算怎么个情况。我建议你自己也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活动,那样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会随便动你的。”
马杰立即表示感谢了。在外头那几天,马杰在孟维周跟前格外殷勤。当然,只要张兆林在场,两人的眼珠子只跟着张书记转的。他俩单独相处,自然就分出尊卑上下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
孟维周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来。吴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吴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杰照例把车开到孟维周的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比平时早了五分钟。自从张兆林当一把手,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小孟接过张兆林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兆林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
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不过今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吴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
马师傅满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问:“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
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
马师傅笑笑,说:“是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说:“孟科长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做自己的领导了。自此,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 他对吴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便越心怀感激。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二十二
孟维周和马杰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3.o以上的车?谁还坐桑塔纳?这也是领导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耍弄1号车师傅刘平了。他心里难免感叹: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平心而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他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
孟维周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一听就知道他同张书记很随便很亲密。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今天孟维周有一种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操心,不然会帮倒忙的,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边有人控告他性骚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王对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他批判地指出,只因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尿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可笑。并无尿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孟维周躲在厕所里笑话自己,马杰却很佩服他,张口就是古今中外。只恨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忘记姨父那句教诲: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时间,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辆新皇冠轿车,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说:“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
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张兆林便有了新的坐骑。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做舒先生。西州场面上的人只要讲舒先生,谁都知道指的是舒培德。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公司在中国的商务代表。舒先生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服务小姐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服务小姐:“你们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孟维周很叹服舒先生的能耐。看看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皇冠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张兆林说:“不必不必!”
张兆林这些细节在孟维周看来,都是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不过,西州人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西州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说西州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 ”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二十三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西州,山高路遥,省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可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但是不去的话情况会怎么样呢?还真没人试过。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顺风。”
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
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吴秘书长,问: “通知发了没有。”
吴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午就发了。”
张兆林说:“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
吴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
孟维周知道改行通知的原因,而吴秘书长并不知道,便很感激张书记对他的信任。最初大家都觉得张兆林很随和,不像陶凡老黑着脸。但张兆林慢慢的也严肃起来了,脸上轻易不会露出笑脸。可他对孟维周倒是较随便,有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同他单独呆着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出差的时候更随便。只要有下面领导在场,或是从外面回到地委机关,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张兆林有时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失言。这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呼,问:“吴秘书长,都到齐了吗?”
吴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
张兆林问:“差不多?到底差多少?”
吴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
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她吧。”
吴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
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
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该带的都带了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吴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辆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西州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主任袁海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海来了。张书记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海有事吗?”
袁海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海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海低沉着嗓子,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海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这时陆专员和吴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海早已告诉他们了。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会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
张书记沉痛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吴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挥手,酒就撤下了。吃过晚饭,陆专员、吴秘书长、办事处袁海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吴秘书长说:“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
“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张兆林说完,又补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
大家感叹好一会儿,张兆林交待袁海:“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他们三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出了这事,大家都没心情聊天,陆专员就说: “兆林同志您早点儿休息吧。” 张兆林摇摇头,又摆摆手,大家就告辞了。
袁海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是西州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因为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出事时间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人早都没有一丝热气了。
袁海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 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凄容。整个房子烟雾缭绕。他静静地听完袁海的汇报,只轻轻挥了挥手。袁海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
孟维周说: “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呢?”
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
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一套?共产党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啊!”
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知道,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处多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
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当领导的,相信科学。”
孟维周本来不太相信唐半仙那套鬼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赶在六时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都比我们发达,可是据说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拜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吴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海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吴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还得派人护送,不能让他们半路上又下车回来了!”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吴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说,西州地区这几年发展很快,他们十分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表示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
陆专员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不依,他仍记着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吴秘书长才赶了回来,精疲力竭的样子。吴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平时跑长途,张兆林喜欢听听音乐。可是这次,马杰照例开了音乐,张兆林沉着嗓子说:“关了吧。”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致悼词的是陆专员,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短短几句话,用词朴素,字字真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兆林参加过多次。他见张兆林往往只是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罢了。倒是通常说的因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看出张书记真的很悲痛。张书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二十四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张兆林终于开始调整人事了。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京师,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刘禹锡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
张兆林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聪明。
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入谁谁一线的。
孟维周很想弄清楚,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实态度如何?却不得而知。他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外头的怪话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孟维周再也没有听见张奇$%^书*(网!&*$收集整理书记说起过干部调整的事儿。读书人说沉默是金,老百姓说咬人的狗不叫。说的都是一个道理。
二十五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级。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级了,这在地委机关没有先例。“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爬” 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说来也怪,谁也没见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真快呀!“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为这些话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你嫌提拔得慢了。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过,一般很少有人直来直去说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 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可是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情怀,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的是老成。说得文气些,该叫沉稳,或者刚毅什么的。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完全是贬损了。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就是外强中干?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维周的心脏又忍不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起来。他发现自己前面霞光万道,像练气功的人开了天眼。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的便是人事变动,官场上走马换将他了如指掌。有时张兆林同其他领导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点点头,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好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他这方面的见识?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欢琢磨的是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个台阶所花的时间,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维周在马杰面前做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惟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张口不要讲三点意见?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官员们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器啊!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这可是毛泽东说的。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咿里哇啦喊出来的。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不蠢,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原来有人说,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人就是贱,总要信点什么心里才熨帖。
孟维周的思维也像那次关于“精神”的演讲,有些蒙太奇的意思。
“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口才。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他很容易进人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自己至少不是结巴,还怕不成功?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里做着种种素质准备?想必不会太例外吧。谁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从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维周随张兆林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街道两旁的行人飞快晃过,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这片模糊来。不知古人把人间唤做红尘是哪来的灵感?坐在飞奔的轿车里看芸芸众生,只见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说是红尘万丈,恒河沙数。这种联想极容易培养人的伟大感。心想张书记和马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孟维周很有些得意,也觉得有些滑稽。说不定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就这么悄悄地在成长啊!据说希特勒在发动战争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训练战争机器,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有人觉得希特勒的军队是一夜之间强大起来的。哎呀呀,怎么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维周感到脸热,似乎自己也有一点背地里磨刀霍霍的阴险味了。反过来一想,自己并非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只是思维出岔,同希特勒做了不恰当的类比。自己的一切抱负都是胸怀天下的,何错之有?当然也不能讲出来。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只适应于外国军队。求功名觅封侯也只是中国封建时代人们的政治抱负。如今的革命干部,大公无私,套用前人话讲,只能讲精忠报国,不能讲封妻荫子。理想必须有,但理想一定要远大,譬如共产主义什么的,不能太具体,说要当个什么官。理想太具体了,人家轻则说你觉悟不高,重则说你野心勃勃。好在没有谁能洞穿你的灵魂。可现在练这功那功的人很多,据说有的功修炼到炉火纯青,便天目洞开,看谁谁都一丝不挂,你脑子里面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愿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开了天目,灵魂无所遮拦,世界不就乱套了!
二十六
最近机关里又流传了一句新的顺口溜:“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讲痞话大家都高兴。”这话不说完全正确,也是相对真理。且不论真话假话如何,机关里的痞话的确空前地多起来了。办公室精神会餐,最受欢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话让张兆林很不高兴。要不是注重涵养,他简直会发作。那句话是: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张兆林的不快,是因为有人将这话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说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一个不如一个。张兆林当然是最差的一个了。孟维周在一个偶然场合听到了这句话,觉得太那个了,心想张书记若是听了,不知有何反应?后来他又感觉出,张书记可能听到这话了。只是当领导的修养好,没有明显流露。孟维周猜想,张书记的消息一定来自告密。也有这等蠢人,为这种事告密,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自己也要赔进去。有个故事,不知是历史还是寓言了,说一位国王,给报告好消息者以奖赏,给报坏消息者以惩罚。这事若是历史,历史永远是现实;若是寓言,寓言永远是真理。谁将那种恶毒的痞话传给张书记,肯定不讨好的。孟维周记得上小学时,学校发现了一句反动标语,弄得全校上下紧张兮兮的,像马上要发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讲起这件事时,最大限度地运用意会的表达,怎么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动话。类似的忌讳,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张书记在好几次会议上都说到这句话:“各级领导干部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众看什么?就看你的政绩!”
这是否可以看做是对个别诋毁者的回击呢?也未可知。不过张兆林满意的是,地委的实干形象明显地树立起来了。按照他的思路,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区要发展,必须在深化改革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扩大开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扩大开放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必须下更大的决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样,地委经过认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为目标的开放工程,简称“两走工程”。
前一段,有人议论张兆林只知捡陶凡的衣钵,搞他的庭院经济,没有任何新点子。领导就是要出点子呀。如今张兆林“两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赞同。陆专员说:“张书记这个思路很好,符合我区实际。”在非正式场合,陆专员还调侃道:“张书记很有思想,不愧为我们地委的张克思。”张兆林却很认真地表示:“这是全区干部群众实践的总结,是地委一班人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个工作思路得到了省里领导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编顺口溜的人灵感来得特别快。西州一边在大肆宣传贯彻“两走工程”,一边就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两走不两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
这回张兆林真的发火了:“这像不像话?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议论,瞎指责,工作不干,怪话连篇。要对全体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提出一条纪律,那些蛊惑人心的顺口溜,不准信,不准传,更不准编!要让一切涣散斗志的言论没有市场兜售!对乱七八糟的顺口溜,有些同志存在错误的认识,认为这是群众意见的反映。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编的。用民谣儿歌之类的东西来搞乱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国诸雄就经常采用这个计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允许这么胡来!有的顺口溜可能还是个别干部编的。让一般群众来编,编得了这么好吗?所以要特别指出,一旦发现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编这种顺口溜的,要严肃处理!”
于是,根据张兆林的意见,地直机关组织了一次严肃认真的思想作风整顿。各县市积极响应,也搞了一次。省委组织部觉得这个做法很好。改革开放,不能忽视干部作风建设啊!于是,派人下来搞了次专题调查,写出一篇很漂亮的经验材料,分别登在省报和省委内部刊物上。当然,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不知道有什么“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之类的顺口溜。西州的经验一宣传,各地市也深感干部作风很有必要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机关也不能太被动,也很认真地搞了一次。这样,张兆林倡议的干部作风整顿,成为全省学习的榜样。
二十七
张书记的肚子明显地腆了起来。孟维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张书记一道游泳时发现的。不久前,张书记到外面转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几个项目,拜访了几位老同志,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屿海滨浴场,孟维周第一次发现张书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立即联想到涵养、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之类的话。张书记也的确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干部的思想越来越复杂,背地里议论领导已司空见惯,对张兆林也很有微词。但孟维周注意到,一切难听的话,在张兆林那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不耿耿于怀。肯定会有很多告状信飞往北京,中纪委那里不用说,北京那些老同志手里也会有举报信的。张兆林在北京拜访了很多老同志汇,却没有流露半句怨言,这让老同志很放心。有位老同志高度赞扬道:“小张呀,家乡有你这样的好同志当书记,是群众的福气!全区干部群众能够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家乡大有希望。”孟维周当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拼命地止住了。本来险些儿要脱口而出的爆发性的笑声,化作一种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荡漾在脸颊上。倒不是想笑话张书记的汇报不实在,这一点他也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会成千古恨。他是想起了一个很不雅的玩笑。有回坐在会场听报告,张兆林讲到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便有人悄悄儿说笑:“男女做爱时才真的是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啊。”孟维周还是个尚未开蒙的童男子,但他猜想男女间应该是那么回事吧。
张书记的确不在乎人们说三道四,他只一股劲儿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得有声势,有影响。省报上隔三岔五便有西州的报道,这个偏远山区的知名度眼看着越来越高了。可有人看问题就是偏激,说所谓提高本地知名度,实则是张兆林自己出风头,捞资本!
最近,地区又办成了一件大事,即将开通程控电话。这是西州地区“两走工程”的关键性项目之一。实现“两走”,通讯太重要了。原计划用这个项目向“五一”劳动节献礼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为向“七一”党的生日献礼。可又未能完工,只得改向“十一”国庆献礼。张书记给地区邮电局向局长打过一次电话,很严肃地说:“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问题,你自己上电视台向全区人民交待。”邮电局虽是条条管的,却也不敢得罪地委。向局长说:“张书记,我用党票和职务保证,一定在‘十一’上午八时准时开通程控电话!”
现在是九月中旬,看进度是没有问题了。张书记开始考虑,怎样把开通程控电话这事搞得有声势一点。这是全区人民热切关注的大事呀!地区邮电局准备热热闹闹地搞一次剪彩庆典。张书记不同意。现在什么都搞剪彩,群众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邮电局再研究一个庆典方案。不等邮电局的方案出来,张书记自己有一个点子。他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时拨通第一个电话,代表西州全地区人民向省委刘书记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电视台将直播张兆林打电话的实况,然后又在晚上黄金时间滚动播出。
张兆林叫来陆专员和吴秘书长谈这个想法。陆专员说:“这个点子好,又别致,又简单,又有意义。”
吴秘书长也说:“这样好,这样好。”
孟维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说张书记的策划很有新意?到底还是忍住了。不能讲策划。策划这个词,虽然在社会上早就很时髦了,但以往常常讲策划阴谋,官场很多人至今还把它当贬义词。要讲只能讲谋划、筹划之类。而谋划又有太过心计的意思,还是不妥;看来只有讲筹划,似乎筹字有极尽辛劳的含义。词典上当然不是这么解释的,词典上是死的语言,生活的语言才是活的,而官场上的语言又最精妙。所以还是讲筹划吧。可他还来不及讲,张书记已向吴秘书长做指示了:“省里领导很忙,吴秘书长辛苦一下,上省里跑一趟,向省委办公厅汇个报,征得刘书记同意。”
三天之后,吴秘书长从省城回来,向张书记汇报。省里领导的确很忙,联系起来还真困难,但事情总算落实得差不多了。
原来,吴秘书长先向省委谷秘书长汇报了西州地委的想法。谷秘书长对这种不搞排场,简朴办事的作风给予了高度赞扬,说:“我一定向刘书记转达你们地委的想法。”
吴秘书长在西州驻省办事处住了一晚,第二天再打电话同谷秘书长联系。 谷秘书长答复说:“刘书记原则同意。具体安排,请你们同刘书记的秘书伍秘书衔接。”
伍秘书也很忙,刘书记有多难找,伍秘书就有多难找。当天晚上十二点了,才挂通了伍秘书的电话。伍秘书毕竟是书记身边的人,很热情,说已上床睡了,还是爬起来接了电话。伍秘书说:“谷秘书长同我讲了这事。你们张书记准备在电话里讲什么话?”
吴秘书长说:“就是报喜,代表全区人民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
伍秘书说:“这样吧,电话里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点五十在办公室等你,你将你们张书记要讲的话写上给我。八点我要跟刘书记出去。”
之后,吴秘书长连夜拨通了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沉吟一会儿,一句一顿地说了几句。吴秘书长在这边飞快地记了下来。 他放下电话,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吴秘书长对自己的字不满意,可又是深夜,外面打字店都关门了。便对办事处袁海说:“小袁,你的字怎么样?”袁海谦虚道:“不行不行。”吴秘书长却把笔和纸推到了他的面前。袁海就认真地抄了起来。吴秘书长看到小袁的字还可以,就放心了。可袁海刚写了半行,吴秘书长说:“等会儿,等会儿。”吴秘书长刚才猛然意识到,这稿子虽只有百把个字,总也得有个题目才是,不然,一个光头文章,怎么送上去?但这样的文章,吴秘书长还是平生头一次碰上,不知怎么处理。既不能标个某某同志在某处的讲话,又不能标个关于什么的报告,怎么都不伦不类。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了。吴秘书长踱着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了一个不算太如意的标题:十月一日张兆林同志给省委刘书记的电话。
忙完之后,已是凌晨两点多。
次日一早,吴秘书长同袁海一道准时将稿子送给伍秘书。伍秘书热情地握着吴秘书长的手,说:“好吧,等定下来再通知你们。坐下喝杯茶吗?”
吴秘书长起身告辞,说:“不了,你忙。我们办事处小袁随时找你联系行吗?”
伍秘书说:“行!行!”
张书记听完吴秘书长的汇报,表示满意,并指示吴秘书长,要他交待小袁,随时同家里联系。吴秘书长说:“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里联系得基本妥当了,邮电局向局长跑来汇报,说剪彩活动只怕还是要搞,他们省局要来领导。这就让张书记为难了。省邮电局不好得罪的,地区的通信建设要倚仗他们支持。但如果同意搞剪彩,对省里又不好交待。省委谷秘书长对他们不搞剪彩是给予了赞赏的,而且向省委刘书记作了汇报。
张书记反复考虑了一会儿,表了个态:“原则同意搞剪彩活动。气氛要热烈,场面要简朴;不在排场,重在庆祝。”
张兆林私下却有一计,吩咐电视台,庆典活动的各项内容都要录像,但是电视上只出现张兆林向省委报喜的内容,而剪彩的场面不上电视。因为整个儿庆典活动都有省邮电局领导在场,如果不弄些摄像机去晃晃,他们说不定会有看法的。反正电视新闻那会儿,正是酒桌上觥筹交错的时候,省邮电局的领导看不到的。只要新闻报道上注意了,省委那头也好说了。不得已而为之,只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号了,省委那边还没有最后的消息。办事处袁海一天一个电话回来。他打听到,刘书记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计划二十九号回省里,航班是上午十点四十到达。临时又因天气原因,改坐火车了,正点的话是三十号上午十一时到站。
三十号下午四点多了,袁海还没有电话来,吴秘书长着急了。他打电话给办事处,一个女孩回答说:“稿子已到手了,袁主任赶火车回来了。”
吴秘书长发火了,怪他们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这边领导急死了。办事处的女孩吓坏了,忙说:“袁主任刚才急急忙忙交待一句就赶火车了。我刚准备打电话汇报,吴秘书长您的电话就来了。”
吴秘书长不听那么多了,忙跑去报告张书记,好让张书记放心。张书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个小袁,脑子这么不活,不知道发传真过来?你看你看,越忙越乱。素质问题,素质问题啊!”
吴秘书长感到这事自己有责任,忘记交待小袁发传真了,便说:“也是也是,我交待过让他发传真过来的。一忙,可能忘了。不过还误不了事,火车是明天清早七点十分到站。”
次日清早,孟维周奉命接站。他很担心,因为这趟火车几乎没有正点过,有时一晚就是个把小时。今天若是这样,那就惨了。没有省里定的稿子,张书记怎么去打电话?又不能再打电话到省委办公厅去问那个稿子。问什么呢?难道问我们张书记怎么给省委刘书记打电话?
孟维周觉得省里办事也太死板了。不就是打个电话吗?弄得这么烦琐。张书记本来很会讲话的,这么一限制,还真不知怎么讲了。
果然晚点了。一打听,说是预计七点二十五到站。能在这个时间到还误不了事,一超过七点四十就危险了。
老天保佑,七点二十五火车终于到了。袁海老远就把手扬得高高的。孟维周也把手扬得高高的。但人多拥挤,袁海怎么也快不了。两人手一握,立即往小车跑去。一上车,袁海就将稿子拿了出来,交给孟维周。
孟维周接着稿子,说:“你发个传真过来不省事多了。”
袁海马上意识到自己忙个通宵,倒忙了个愚蠢,便掩饰道:“想过发传真,但听说最近机要局这边机子不行,收文效果不好。怕误事,干脆送回来算了。”
孟维周打开稿子一看,两页半纸,电脑打印的,格式像是相声脚本。一浏览,也就是些极平常的话。他不由得感慨道:“搞得太严肃了,太严肃了。”
袁海说:“上面领导讲话,不随便讲的。前任省委书记有次在北京开会,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好讲稿,讲了几句就前言不搭后语了,影响很不好。”
新落成的电信大厦气派不凡。一楼营业厅里,地委和行署主要领导、省邮电局领导及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济济一堂,他们在等待八点钟的到来。根据安排,打过电话之后,各位领导同志再到外面去举行简朴而隆重的剪彩仪式。张书记同省邮电局的领导热情地交谈着。电视台的记者们各项准备就绪。孟维周赶到了,没事似地走到张书记面前,递过一个信封。张书记也没事似地接过信封,不马上打开看。过了片刻,省邮电局的领导同别的同志搭话去了,张书记才取出稿子来,慢悠悠地吸着烟,看了一遍。
张书记将稿子塞进口袋,毫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孟维周。孟维周知道张书记在望自己,却佯装不知,同记者们招呼去了。张书记在这些细节事情上特别欣赏孟维周。换了别人,送这稿子给张书记,一定是火急火燎的样子,而孟维周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一切都滴水不漏,除了张书记、陆专员、吴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场的人没有谁知道这场戏原来还有那么个脚本,而且这脚本刚刚才送到,也没有谁知道谈笑风生的张兆林背上一直在冒虚汗。
八点整一到,张书记按下电话机免提键,亲自挂通了省委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喂,刘书记吗?您好!”
“是。请问哪位?”
“我是张兆林。”
“哦,兆林同志,您好!”
“刘书记,我给您报个喜。我区的程控电话,今天正式开通了。这是我们西州开通程控后打的第一个电话。我们西州全地区六百万人民,非常感谢省委、省政府的关怀,一定进一步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认真实施‘两走工程’,努力实现经济的超常规发展!”
接着,电话里传来刘书记洪亮的声音。
电视记者们紧张地忙碌着。西州电视台正在直播。当天晚上,电视台又播放了这条新闻。自然安排在头条。此后又重播了三天。
次日晚上,省电视台也播了这条新闻。第三日,省里日报就此发了头条新闻,还配发了一则评论,题目:新闻之外的话题。副标题:不搞剪彩,不搞庆典,为这样的开业仪式叫好!
二十八
西州最近流传一句调皮话: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林姨发现了大哥大。有天,陶凡的夫人林姨上街买菜,见人站在大街上,拿着个砖头大小的黑盒子说话。她看傻了眼,上前问:“小伙子,你这是在干什么?”那人白了她一眼,说:“这叫大哥大,没见过?”林姨回来同陶凡讲些这事,陶凡也弄不明白。过几天陶陶回来,才告诉两位老人:“那是最新流行的移动电话,又叫手机,广东那边叫大哥大。很贵,要两三万块钱。”陶凡听了,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却没说半个字。
马杰悄悄地告诉孟维周:“外面有人讲鬼话,说张书记同厂长经理们太热乎了,中间肯定有说不清的事。特别是讲同舒先生和唐半仙的关系,太那个了。那意思,不是讲张书记受他们的贿?张书记那部大哥大,外面就有很多说法。”
孟维周严肃地说:“马师傅,这种无根生叶的话,我们千万不要去传。就是听见有人议论,也要敢于制止。我们是张书记身边的人,最了解张书记,更有责任站出来维护张书记形象。不过,不是适当的场合,也没有必要主动站出来做解释,那样别人以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了反宣传。”
马杰说:“是的是的,我也只是同你讲一下。你看是否应报告一下张书记?”
孟维周说:“没有必要报告。当领导的,一人难满百人意,有点议论,正常的,何必报告,让张书记不畅快?张书记太忙了,没有时间关心这种事!”
其实这种议论孟维周早就听说了,还有人告黑状告到了省里。不光这些,还说他同几个女人关系暧昧,已经死去的柳韵是他最喜欢的。张兆林自己当然也知道了,并不放在心上。有回省纪委严书记下来检查工作,张兆林同他扯谈,再次讲了他那句名言:“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严书记点头称许:“言之有理。”
张兆林后来又在好几个场合讲了这话,孟维周便感觉出这话的分量来。细细体会,那句名言妙不可言。既然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中间自然有坏领导。同是有人告状,谁好谁坏,怎么知道?这就说不清了。妙就妙在这个说不清。
省日报社驻本地区记者站白站长奉命来到张兆林办公室,吴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兆林就各级领导如何为企业家撑腰,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这个问题发表了重要意见:“这个问题,我们地委一直是重视的,地委也是带了头的,全区总的来说是做得不错的。但是,有些同志做得不够,个别同志对这个举措还有误解。所以,我建议组织一次宣传活动。群众要靠正确的舆论引导。吴秘书长你负责牵头,由地委办、行署办、宣传部、记者站等单位抽调骨干,具体研究落实。”
听完张兆林的指示,吴秘书长叫白站长和孟维周到他办公室去,三人先凑凑,搞个大致方案,再请有关单位的同志来谈谈。
“凑一凑,凑一凑吧。”吴秘书长说。
白站长说:“听吴秘的,听吴秘的。”
孟维周也说:“听吴秘的。”
吴秘书长说:“那好吧。我的意见,这次宣传,内容上要有针对性,声势上要有震动性,组织上要有计划性。现在的问题是,对于改革大家是有共识的,但落实起来,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所以说,首先要以张书记的名义,写一篇理论文章,强调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这个原则上由地委办和宣传部负责。另外,组织一篇长篇报道,宣传地委一班人同企业家交朋友,为企业家排忧解难的事迹。这个原则上由行署办和记者站负责。省报就上这两篇,不在于多。同报社的具体联系工作,白站长负责。《西州日报》,除了上面这两篇文章外,还可以另外组织一些。我就这个意见,看两位如何?”
白站长表示拥护:“我们按吴秘意见办。”
孟维周也说:“这样安排好。”
孟维周看来,吴秘书长虽然话说得有些别扭,生硬地凑出个“三性”,但他看问题还是看到点子上了,部署也很有条理。领导同志讲话的语法或逻辑毛病,孟维周也早习以为常了。
吴秘书长说:“那好。小孟请通知一下几个单位,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地委会议室来开个会。”
孟白二人便告辞。出来后,白站长将孟维周拉到一边,说:“我不便同张书记和吴秘讲,你看怎么参谋一下。文章当然要上的,但省里报社那边要意思一下,我们站里没有这个开支。”
孟维周说:“这个好办,按老规矩,我提醒吴秘就是了,不必惊动张书记。”
半个月之后,文章先后在省报发表了。先发张书记的理论文章,《要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这是一篇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好文章。过了几天,省报又推出长篇报道:《人民公仆的情怀——西州地委一班人做企业家朋友,为改革者撑腰》。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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