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重返狼群

_7 李微漪(当代)
  其他四只观望的藏獒见“二当家”森格都被镇压下来,纷纷退开,冲皇帝摇摇尾巴,没谁敢再挑战皇帝的权威了。
  我总算松了口气,看来格林选择的保护伞是对的,他即将有新的群体和生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格林渐渐摸透了这六只朝夕相处的藏獒:“黑虎”——老林的六只藏獒中最凶猛狂傲的公獒,一岁,通体漆黑。其实他一直没有名字,“黑虎”是我这样叫他的。他“为獒”比较低调,不乱叫乱嚷却是生人勿近,哪怕你拿着美食讨好他,他也绝对不吃外人给的东西,对陌生人一律“咬无赦”,发动攻击时那两眼闪现的红光让人不寒而栗。
  “风雪”——母獒,一岁,黑色体毛光滑如缎,柔软的腰肢、浑圆的臀部、灵动的眼睛,是个十足的美女,因为四足尖上挂有点点白色,恰似踏着风雪而来,因此得名。
  “红眼睛”——小母獒,八个月大,个头比皇帝和森格略小,漆黑的毛色,眼尾下垂,弄得眼神怪吓人的,她的性格也比较情绪化,可以前一分钟还在跟你玩闹,后一分钟立刻翻脸扑咬过来!真是“女人心海底针”。接触红眼睛的最初几天我都很少用背对着她,始终有些防备。
  “皇帝”——格林早就发现这位领袖好相处,所以第一个和他亲近,皇帝也很宽容地让这个异类干儿子在身边卫星似的转悠,格林喜欢在皇帝身上乱爬乱咬,有时候干脆笨拙地爬到皇帝的大脑袋上,肥嘟嘟的小狼屁股撅在前面,垂在屁股下的狼尾巴就像鸡毛掸子一样在皇帝鼻子上扫来扫去,痒酥酥的,扫得皇帝直打喷嚏,啥叫蹬鼻子上脸,就这了。有时皇帝一起身,就顶着格林晃来晃去,像戴了一顶滑稽的帽子。有时候皇帝还趴在地上,心甘情愿让格林把他当肉山一样攀爬。皇帝不善表达,也很少去亲舔格林,那似乎有损头领的威严,但他却很喜欢这小家伙,他似乎也需要这样一个依在怀中的开心果驱散囚笼中的寂寞,释放他无处倾泻的父爱,于是他常常护着格林,特别是严令禁止森格欺负格林,气得森格蹦来跳去撕咬草皮发泄心中怨气!
  森格总会趁着皇帝不在一有机会就去追咬格林,一副急欲诛之而后快的疯狂劲头。母獒们有时也玩闹似的追咬起哄一番,往往看见森格真的下嘴了,就停住不追了,她们可不愿意公开去违背皇帝的意愿。幼小的格林常常被身材高大的藏獒咬翻在地踩来踩去,似乎代替了玩具或者足球之类的角色。格林身上挂个彩、破个皮、掉撮毛,或者被沉重的藏獒们踩伤腿脚一瘸一拐是常有的事儿。黑虎则是冷眼旁观,对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嗤之以鼻。
  一天的蹂躏结束,格林往往会筋疲力尽一身是伤地钻到我怀里,舔着我的手背委屈地呜咽。我心疼地抚摸他的伤处,重要的是检查他的骨头和腰肋有没有伤到,格林的骨头还比较脆弱,腰部更是柔软异常,如果从侧面拦腰托起格林的话,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会像软面条一样耷拉下去。如果检查到有较重一点的伤,我才会给他擦一点消炎止血的药,轻伤都不理会。狼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小伤小痛他自己舔舐一两天就恢复了。
  入夜,格林仍旧钻回到皇帝的笼子里去睡觉,虽然处于底层,总是被欺负,但格林还是渴望与同类群体生活。
  第二天格林醒来照样重复头天的噩梦,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就没见他赢过。但伤痛并非全无益处,天天被扑咬的经验和教训使格林的奔跑速度磨炼得一天比一天快,体格也在追逐和与藏獒们的日日周旋中逐渐强壮起来。格林属于抗击打能力和恢复能力都超强的那种,就像拳击运动员要打人首先要学会挨打一样,格林的沙袋生涯练就了他不倒翁般的意志和性格,同时也学会了怎样尽量避免再去挨打。
  格林可以躲得远远的,甚至离开獒场,这当然是个好办法,但同时也意味着失去妈妈,失去对自己关爱有加的皇帝,失去食物,失去夜晚温暖的依靠。而且,当逃兵绝不是狼的性格。论体力,莫说格林还年幼,就是一只成年狼一对一也未见得是藏獒的对手,狼的力量在于团队,在于智慧。当格林没有狼的团队可加入的时候,他唯一能凭借的就是智慧。格林从小就在与“狐狸”的明争暗斗中长大,使阴招是狐狸教给他的拿手好戏。
  格林像一个忍辱负重的战士,开始利用所有藏獒没有欺负他的时间在草地上努力地刨洞,洞的走向坐南朝北,太阳正好晒不着,口小内宽,身形瘦小的格林能进出自如,而头大如斗的藏獒却甭想钻入。与此同时格林收集着一切有用的信息:每天早上八点左右,地面的露水一干,喂獒的工人尼玛就会将吃过早餐的藏獒放到凉爽的草场上活动,这时的藏獒们刚吃饱了饭正有精力使不完,他们尽情欺负戏弄格林。尼玛总会提前放一大盆水在草地上,供藏獒们饮用。到十点左右,高原火球般的太阳就升起来了,藏獒是出了名的耐寒不耐热,他们厚重的黑皮毛既吸热又保温,像捆了一身的热水袋,让他们格外难受,必须找个阴凉地方喝水散热。水,对獒们来说犹如救命甘露。这条生命线格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三四天的时间,格林终于挖好了一个一米深的洞,再往下挖就是冻土了,洞口全是刨挖出来的新土,格林的爪子红肿流血,看得我又佩服又心疼,他却舔着爪子上的泥血对自己一手挖掘出来的防御工事倍感自豪。洞外骄阳似火,洞内却潮湿阴凉,格林在洞里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清早,藏獒们照例飞奔出笼子开始了玩狼游戏,皇帝虽然护着格林但也不是随时都站出来主持正义,皇帝以为无伤大雅的玩闹也是对孩儿们的一种操练,属于犬类的正常社交行为。森格就不这么想,在正常玩闹的同时,常常冷不防地下狠口,在格林身上留下长久纪念。
  但今天情况略有不同,格林远远地看藏獒们一冲出来就立刻起身从守望我窗户的地方迅速撤离,钻进洞里,不吱声也不出来,无论獒们如何狂吠挑衅,都是漫不经心地趴着,把头放在一只前爪上半闭着眼睛养神。气得森格嗓子都吼哑了,趴下身子却怎么也不能把巨大的狗头塞进洞去。
  八点半左右,一声呼哨,尼玛把水端出来了,放在草地上,藏獒们都摇着尾巴慢悠悠地围上前去喝水,格林立刻冲出洞,抢先跑到水盆前,尖嘴往水里一扎,一阵狂喝,然后迅速叼起盆角,猛一侧身掀翻水盆,水立刻被干涸的草地吸得一滴不剩,等到藏獒们围过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空空的水盆丢在原地悠悠打转。
  藏獒们大怒,以森格为首,黑虎第二,风雪、小不点、红眼睛紧随其后,一齐吠叫着追咬他,格林早已锻炼得腿脚灵便,像幽灵般滑过草面。平时一群藏獒从四面围过来格林才每每被堵得走投无路,咬得遍体鳞伤,现在同一方向的追逐藏獒哪里追得上轻快的狼啊,如果藏獒也懂得包抄埋伏的团队合作策略,格林便无处遁形了。可惜藏獒们都是骁勇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格林胸有成竹地在草场上一圈一圈跑着,后面追随着一群名副其实的狗仔队。
  一小时后,大口喘气的狗嘴也不足以散热了,狗仔队成员锐减。两小时后,森格干渴得似乎血液都快流不动了。饥渴难耐的藏獒垂头丧气地望着空水盆咬牙切齿,却又拿那追不上的野小子没办法,太阳已经很高,黑色的藏獒们体温迅速攀升,个个无精打采像落了藤的蔫丝瓜,没有水喝只好找一个阴凉地方先躲躲毒日头。
  藏獒们各自选好阴凉地方趴好,肚子和脚掌贴着太阳没晒到的阴凉泥土以求得一丝凉意,正要打个盹儿,格林却鬼魂似的上来了,这个咬一口,那个抓一把,报仇时间到!燥热难当的藏獒实在不愿意也无力站起来,况且站起来追不了几步格林早已跑得远远的了,等藏獒们回阴凉处重新趴下,格林又阴魂不散地飘上来了。反反复复,除非藏獒待在阳光下烤着,否则狼牙就让他们片刻不得安宁。无精打采的藏獒们只有忍气吞声地趴在阴凉处,任由格林爬在他们身上扯耳朵咬尾巴尽情报复。皇帝淡淡地看着这一切,那天除了皇帝,所有的藏獒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或是被揪掉了大把的毛。直到晚上尼玛收走盆子,藏獒们也没能喝上一口水,尼玛当然以为水是被藏獒们喝完的,嗓子冒烟的藏獒们有口难辩。
  第二天、第三天格林故伎重演,让藏獒们在烤刑和咬刑中二选一。藏獒们终于彻底明白格林是蓄意掀翻水盆的,他们几乎要发狂了。格林也不耗费他们的体力了,掀翻水盆以后就自己躲入洞穴,甚至还更嚣张地屁股朝外睡觉,用还没长多少毛的细细狼尾巴朝着围在洞外狂吼大叫的森格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看得到咬不到,把森格都快气晕了。这一天不满的叫声中多了一个粗壮的声音——皇帝。
  第四天,格林照旧钻出洞去喝水掀盆子,却被一个獒爪及时踩住水盆底,抬头一看是皇帝。皇帝喉咙里不满地咕哝着,他的确太冤了,这几天折腾得他也滴水未进,他招谁惹谁了?趁着这当口,森格他们加速围了过来:“今天一定要收拾这小子!”
  格林迅速低头,“汪叽”一口咬在皇帝踩水盆的脚上,乳牙跟钉子似的一扎,皇帝下意识地猛然抬起了脚,格林纵身一跃跳进水盆里,一阵胡蹬乱踹,翻滚一圈后水盆自然又翻了,湿漉漉地扣在格林身上。已经围拢来的藏獒们眼睁睁地慢了一步,今天又喝不成水了,气急败坏张口就要咬,格林浑身湿毛一甩,一层水雾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水珠溅在藏獒们张开的大嘴里,一阵清凉感觉让久渴的森格如乍逢甘霖一般,忙不迭地将撕咬改成了舔,如同酒鬼收拾打翻在桌面上的酒似的,贪婪地舔着格林身上的水,喉咙里讨好地呜咽着,唯恐他再甩毛浪费了那珍贵的水源,其他几只藏獒也狗模狗样地舔起来。黑虎退到了一边,他宁愿渴死也不愿意去和众獒挤在一堆,俯首低眉舔一只狼。他侧头看着皇帝,深沉内敛的皇帝自然也不愿意放低身段去舔格林,他没精打采地趴在一边,无可奈何地把爪子搭在扣翻的水盆上,平时威严的皇帝此刻却活像叫花子,唉,真是神仙打架皇帝遭殃。
  格林高贵地仰着头,随着藏獒们亲舔的转移轻轻抬脚翘尾,俨然进了洗浴中心的贵宾般享受着众獒周到的理毛服务。
  第五天,藏獒们紧张极了,怕腿脚慢了还没跑到水盆边水又光了。格林已经在大口喝水了,喝完他照例叼起了水盆,森格边跑边可怜巴巴地祈求呜咽起来,格林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还是把水无情地倒了一半,但是客气地留下了另一半,够藏獒们润润喉咙的,然后格林退到一边,随时做好开跑的准备,看抢完水喝之后的藏獒是不是会找他算账。
  皇帝、风雪、小不点和红眼睛争喝了几口水就各自休息去了,黑虎喝完水默默地走到一边,照例百事不问甚至也不看格林一眼。森格霸着水盆把盆底舔得干干净净以后转过头来盯着格林,牙齿咬得轻微作响,几天来的恼羞怨恨在布满血丝的獒眼里反复纠结,颈毛缓缓竖立起来,后腿慢慢绷直,前爪抓紧地面开始有了扑击的前兆。格林的身子略略低伏下来,后腿弯曲到一定弓度,随时准备像弹簧一样弹射出去亡命逃窜。喝完水趴在一边休息的皇帝立刻把大脑袋昂了起来,向森格发出威严而警告意味十足的低吼,意思明确:你敢动格林一根毫毛,我打到主人都认不出你来。格林也不失时机地慢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告诫他想喝水就老实点儿。
  森格当然不想再重温这种干渴的变相体罚了,而且他此刻也无论如何追不上这个鬼影狼的,眼看每只獒喝了几口水就见底了,还是省点力气休息吧。森格缓缓放松下来,喉咙里泛出一阵诅咒的咕噜声,勉强接受了这个和平共处的基本条约,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一边休息去了。
  格林看藏獒们都没了再迫害他的意思,这才轻快地绕过黑虎,走到皇帝的身边,格林从不招惹黑虎,因为格林敏锐的感官在第一时间早已提醒他,那只沉默的藏獒身上有股强烈的杀气,少惹为妙。格林朝皇帝身边凑了凑,皇帝偏过了大脑袋不看他,格林歉意地舔了舔皇帝大脚爪上昨天被他小獠牙咬伤的地方,皇帝抽回了爪子收在身下不领情,下巴放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对皇帝而言面子极其重要,跟主人还要赌两场气呢,枉自我对你那么好,你小子平白无故连累我跟着渴了好几天,临了还咬我一口,这心灵的创伤岂是一两句话能够抹平的?
  格林见道歉不奏效,索性像小强盗似的顺着脖子爬到皇帝身上抱定脑袋又亲又舔,快乐地哼唧着,黏糊得像只缠绵的小猫,然后从皇帝的大脑袋上耍赖地滚下来,四脚朝天,把粉嫩粉嫩没长几根毛的小肚子亮出来贴在皇帝冰凉的鼻尖上摩挲,时不时地用小尾巴扫扫皇帝痒酥酥的唇吻,这是格林第一次甘于对藏獒露出肚子表示臣服的肢体语言。皇帝终于忍不住心动了,张嘴一口叼住那根调皮的小尾巴,格林也马上转过头就像还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个好玩的器官似的咬住小尾巴,滴溜溜转起圈来。
  皇帝渐渐高兴起来,翻身侧躺留出位置任由这个可爱又刁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小子钻进他怀里玩耍起来。
  从此,只要有藏獒欺负了格林,格林就立刻掀水盆,养獒的工人尼玛也很快发现了这一事件,很不高兴:“这狼太讨厌了,本来草原的水就金贵,再掀盆子我揍他!”
  我微微一笑:“他掀盆子肯定有他的道理,缺的水我给你补上。”
  那以后藏獒欺负格林的次数明显少多了,虽然森格仍旧恨格林恨得牙根痒痒,黑虎照旧不理会格林,但他们知道要想安生就最好别得罪这个小家伙,况且主人表明了态度向着小狼,谁敢造次?我给成都的亦风打电话讲了格林智取獒群中一席之地的过程,亦风惊讶之余也放心多了。
  在獒场的时候,我几乎每天天刚亮都会听见窗户上“咚”的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飞进我的屋子,掉在床前。我把这些石头收捡起来,积了满满一盒,这都是格林的杰作。我一直没想明白他为啥总是喜欢这样:一大早就从草场里捡来石头,叼着石头爬上窗户扔到我房里来,看着石头落地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就开始咧着大嘴快乐地哼哼,或者得意地在场子里又蹦又跳,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恶作剧。我还注意到,如果我表情平淡没有被石头吓到,格林就会趴在窗户上耷拉着耳朵,下巴一抖一抖显得有些沮丧的样子。如果我惊叫一声拍着胸口做出被吓到的姿态,格林就会乐不可支地翻身跳下窗去,像上了发条一样地围着场子疯跑!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在屋里捡到了十多块他扔进来的石头,全部没收了。后来他在附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石头了,干脆扔了好大一块干牛粪进来,真服了他!每天早上第一个爬上我窗户,将我从睡梦中叫醒的必定是格林,牛粪和石头都是他的签到。第二个是皇帝,他会像熊一样一巴掌把格林挠开,仗着身坯高大趴在我窗户上,遮去我半窗的阳光,晃着脑袋要我给他挠耳根子。每当这时格林就会在皇帝身下焦急地叫唤,怎么也挤不上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Morning Call。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格林就一直没放弃过翻窗进屋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屋里有妈妈,有温暖的被窝,最重要的是——有吃的!但是铝合金的推拉窗对不足三个月的格林来说又高又重。蹦跳、打洞的策略费时费力不奏效之后,格林开始转动他的鬼心眼儿。
  我和藏獒们相处熟了,有时候会在窗前唤他们过来轮流趴在窗口上,然后把甜甜的钙片挨个儿塞到一张张大嘴里面。他们很乐意得到这样的奖赏。排队吃糖果,每张狗嘴塞一个,格林总能从藏獒的缝隙里冷不丁地伸出尖嘴一口抢走钙片,抢食之余,格林把这些规律都一一记在了脑中。
  这天中午为了透点气,我小屋的推拉窗没有完全关死,一边留了大约三指宽的缝,格林转悠过来开始了他的行动,他退到犬舍门口,然后故作激动地欢跳着奔跑到小屋的窗前,人立起来趴在我的窗户上,尖嘴巴伸进窗户半开的那道缝子里,而后把嘴巴退出来,嘴里吧嗒吧嗒地大声嚼着,还回味无穷地舔着嘴唇,似乎吃到了什么好东西。在草场上睡午觉的藏獒们本就被他一阵狂奔吸引了目光,再一看又有东西吃,纷纷起身激动地拥了过来,森格奔在最前面,跑到窗口把格林挤到一边,站起来一爪就把虚掩的窗户推开,大头探进屋里,愣住了,屋里空无一人,哪来好吃的?森格还在发愣的时候,格林已经借机蹿上他宽厚的背,把森格当“肉梯”跳将上来,再从窗户蹦进屋子,计划天衣无缝!
  没人的屋子立刻成了格林的天下,凭着敏锐的嗅觉他很快找出了我藏在床下的钙片和狗粮,还有一串珍藏的葡萄。狼对葡萄有着莫名的狂热,只要条件允许,狼一次能吃掉几公斤的葡萄,在产葡萄的西班牙每年都有狼和狐狸造访葡萄园,因为这种水果富含糖分和维生素,而且味道鲜美。但是由于有人类的监守和看护,狼很难弄到这种水果。奇怪的是古老的传说中并没有提及狼的这种爱好。早期的伊索寓言里曾经有一篇《狐狸和葡萄》的故事,溯其根源也并非空穴来风。草原上葡萄更是难得一见,格林这次无异于中了大奖,一串葡萄一颗不剩全部下肚。连渗出的糖水都舔干净了,真是大大的满足。
  窗外藏獒们看着格林在屋子里大快朵颐,自己身子又太笨重翻不进来,气得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大叫起来。等我赶到一看,格林还在桌上忘情地舔着装酸奶的塑料桶,并毫不客气地在笔记本电脑上走来走去,给我还在写的日记里留下一行行“天书”。屋里又是“一片狼藉”,气得我直哆嗦,门一关就想上前教训这个破坏之王。可格林看见我进来,并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错,反倒比见了食物还高兴地扑过来又抱又舔。看见格林亲热的样子我立刻心软了。的确,他想办法找吃的似乎并不是错事,在狼的成长过程中还应该是一大进步!小孩子贪玩好吃,天性如此,格林也不例外,这就更不能用人类的规范来责怪他。
  我抱起格林,带着他出门散步去了,留下一窗子的藏獒还在外面干瞪眼。
  很多人把狼和藏獒相提并论之时,总会纠结于狼和藏獒谁能把谁咬死的问题上。来草原之初,我也担心狼和藏獒这对传说中的宿敌不能相处,现在看来格林与藏獒们倒成了朝夕的玩伴,如果说狡黠的狐狸和格林的相处是暗地里争宠吃醋,那么藏獒跟格林的相处就像敦厚的獒兄与淘气的狼弟。
第15章 狼为食狂
  格林摸透了藏獒的习性之后,渐渐开始得寸进尺了。
  森格是欺负格林最厉害的一个,可是格林偏要去招惹他。
  就拿上次来说,森格在中场里闲来无事,费了半天劲挖出地上一块铺路的板砖玩,他想把板砖叼起来,但是獒嘴两边都有厚厚的肉垂,叼板砖这样的宽东西不方便,要来回摆头把肉垂甩到两边,才能露出牙来。森格正对着板砖摇头晃脑,格林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一口叼起板砖就跑,狼嘴叼砖可容易多了。格林趾高气扬地绕场一圈然后把板砖叼回洞里。森格气得脸都变形了,汪汪叫着冲到格林洞口就把大脑袋往洞里猛塞。獒头当然是塞不进去的,森格抽回脑袋来,狠狠咆哮了一阵。突然,森格鬃毛一抖,兴奋地绕了一圈,跑到洞顶查看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再砸夯般狠狠跺下去,他庞大的身子在洞顶又蹦又跳:我跺,我跺,我再跺!空洞的土层似乎都有点承受不住了。我在窗户里看得心惊肉跳,没想到这憨大个儿还会来这手,洞顶一塌,格林不就被活埋了吗!
  我赶忙喝止:“森格,不准跳!”我的话对森格还是起一定作用的,毕竟相处日久,又奉送了那么多零食。森格不跳了,反正跳着也费劲,他干脆躺在狼洞上,用后背把整个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让你丫不出来,闷死你!
  我叹口气,翻过窗子去劝架,还没走近,就见森格“嗷”的一声挺胸弹起——洞里的格林冲他的后背来了一口。唉,这对冤家。
  我一把抱住森格,“哦哦”地拍着他的后背连声劝慰:“不痛,不痛,不生气,乖……”
  森格朝狼洞咬牙切齿,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吼着。
  我想起裤兜里还有一块巧克力,连忙掏出来安慰这个大小孩。森格从来没见过巧克力,他稀奇地看着我剥开糖纸,放到他眼前,他伸鼻子开始嗅起来……别看藏獒个儿大凶猛,可他们吃东西却是很斯文的,每次我在窗边喂食的时候,他们总是先嗅一嗅是什么,再小心翼翼地用牙尖叼住一点点,最后把头一仰让食物落进嘴里,这种吃法绝不会伤到喂食的主人。如果食物很小,像糖或者钙片什么的,他们就微微张开嘴,让我把食物塞到他们暖烘烘的大嘴里,直到确定我的手已经拿开了,他们才开始咀嚼。格林却绝不守这样的规则,有好吃的,跳起来就抢,哪怕我本来就是要给他的,他也不会客气等候。小块的食物我绝不敢拿在手里喂格林,很容易被他拼抢时没轻没重的獠牙剐伤。此刻,森格闻到一股诱人的甜香,他确定眼前是个好东西,就轻轻张开嘴……
  突然间,一道灰影从我和森格之间闪过,等我们回过神来,我手里的巧克力没了,格林在不远处吧唧着嘴。森格错失了今生尝到巧克力的唯一机会,旧仇新恨,他简直气疯了,扑上去就追咬格林。格林迅速缩进皇帝的肚子下面,森格连忙刹车,看着格林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懊恼极了。猛然间森格又想起什么,赶忙跑回我面前,张着嘴巴呜呜叫。我两手一摊,苦笑着说:“没了……”森格失望地哀叫一声,倒地就打滚,又一咕噜翻身起来,大鼻子把我的口袋一阵猛嗅,最后,他嗅到手上,把我手里化掉的一点巧克力渣舔干净,发现的确很好吃。于是,他更恨格林了。
  从那以后,森格只要看见我,第一件事一定是闻遍我所有的口袋。如果我手里再有吃的给他,他会毫不犹豫地先吞进嘴里再说,以至于有一次我手里拿着一块香皂,也被他一口吞进嘴里,嚼了两口才尴尬地吐了出来。尼玛看得一头雾水,只有我知道森格在想什么。
  慢慢地,我看了出来,这六只藏獒里的三只母獒虽然也贪玩,但精力有限,且很多时候喜欢理毛打扮,和格林玩不到一块儿。剩下的三只公獒里,皇帝玩心不大,黑虎孤僻沉默,就属森格身体最棒,有使不完的精力,而且每逗必怒,每怒必追,当然成了格林挑逗的第一选择,格林完全沉浸于“与獒斗,其乐无穷”的感觉中。而每次玩够了,格林就躲到皇帝身后,或者缩到母獒风雪的怀里,风雪常常像个大姐姐一样替他舔理一身的乱毛。
  既然明白了狼獒相处的规则,他们追撵狂闹时,我也就不那么担心了,只在一边观望,尽量不去干预格林的群体生活。
  虽然生活在荒野的狼经常忍饥挨饿,遇到食物就狂吃海塞,但那只是出于现实的无奈,而并不是最佳的进食方式。狼父狼母也会尽力打猎存食以保证小狼充足的食物供应。
  我为了给正在长身体的格林打好基础,让他和藏獒们每天基本享用一样的营养食谱。星期一到星期六,一日三餐均匀安排:早上,半斤狗粮、一只鸡蛋;中午,一斤切成片的精瘦牛肉,表面浇上一大勺牧民自制的酸奶,像生肉沙拉一样;晚上,半斤狗粮、半斤牛肉、一只鸡蛋,时不时地洒上几滴液体钙,加点维生素、鱼肝油等。
  然而,每天都不愁吃食的格林似乎永远没有饱足感,特别是他对于晚上只有半斤牛肉的供应大为不满,为此我又特意把牛肉的分量加倍,但格林仍旧狼心不足。每到进食的时候,藏獒们都自觉回到各自的笼子里,等着饲养员尼玛关好笼子后把食盆塞进笼来。格林却绝不安于像藏獒那样老老实实在笼子里吃分配到的分量,他仗着身形瘦小的优势钻进每只藏獒的笼子里到处抢食,引得藏獒们狂吠着上来抓咬。
  我常用手表掐着时间计算藏獒与格林的“食速”:藏獒们吃完一盆牛肉狗粮最快的要五六分钟,慢的一般要十五分钟左右,而格林每次进食从未超过十一秒,他一股脑把满盆食物装进肚子里,迅速吞完自己的“口粮”后,马上就钻进藏獒们的笼子里飞速抢食。等被抢的藏獒狂叫完扑上来的时候,格林已迅速钻出笼子奔向下一个受害者。唯独黑虎的笼子格林绝不靠近,俗话说“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对于沉默的黑虎,格林向来是少惹为妙。皇帝对格林像父亲一样宽容,反正食物多的是,皇帝把小格林驱赶出笼子就行了,从不下口咬他。但是离格林最近也是被抢次数最多的森格就气得双眼冒火,我不得不刻意用更多好吃的去安抚森格。
  格林变得更加狡猾,他知道牛肉是好东西,每次几口吞掉自己那份牛肉就立刻扫荡藏獒食盆中的牛肉,而自己盆中剩下的狗粮则弃之不顾或者把食盆拖到狼洞里去,玩累了当零食吃。每次我只好趴在狼洞口,拿棍子把空食盆钩出来收走。
  自从有了抢食者,每一只藏獒都加快了进食速度,唯恐被格林抢去精华牛肉。尼玛乐坏了:“这些藏獒从来没有这么能吃过,而且格林每天带着他们一圈圈跑,谁休息格林就折腾谁,活动量大,藏獒的身体也结实起来,很少生病,咱家这一批藏獒比从前的獒壮多了!”
  的确,拼抢竞争能创造出更优秀的群体。从前藏獒们分关在笼子里进食,每天的食物爱吃不吃反正都是自己的,没有被夺食的危机感。圈养的藏獒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在场子里晒太阳,动也懒得动,饲养员不得不牵着他们一圈圈地遛,如果他们懒得走,干脆往地上一趴,谁也拖不动他们。活动量少食物多,他们从来不知道饿的滋味。现在藏獒的地盘里,狼来了,如同瞬间注入了不安分因素。狼像在为什么做准备似的,随时逼着藏獒陪练,使他们每天的活动量陡然增加,饥饿感随之而来。狼还不按照狗的规矩办事,藏獒每天食物的精华部分都面临被狼掠夺的危险,藏獒们吃得一个比一个快起来,拼命地跑,玩命地吃,这样锻炼出来的身体不结实才怪。一向安逸闲散的獒群中陡然植入了狼性法则,老林的獒不光比自家从前的獒强健,更是三家獒场中的佼佼者,光是吼声就足以压倒其他两个獒场的獒。已回成都的老林在电话里听说这一现象,又意外又高兴。
  一个笼子哪里困得住夺食之狼?他可以抢来不要,绝不能坐视不理!
  但是,藏獒也在竞争中慢慢沾染了一些野性,护食更加狂暴起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再听话的狗都有护食的猛性,何况凶猛巨大的藏獒。为了避免潜在的危险发生,每到进食的时候我还是要把格林和藏獒一样赶进各自的笼子里。可尼玛说那笼子根本就关不住格林,他趁我不在的时候,想出来就出来,藏獒的食物他照抢不误。我将信将疑,再怎么说铁笼只有不到八厘米的栏杆间隙,格林的身子却有近二十厘米宽,怎么钻得过去啊?尼玛说,他看见格林脑袋一侧,拱出前半身,再吸口气收腹就过来了。尼玛见我将信将疑,专门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来给我告状。而我亲眼目睹的那一次就更加令我瞠目结舌了。
  那天,老肖跟牧民合伙儿宰牛,我立刻提了麻袋去帮忙,借机“蹭肉”。我从宰牛人那里买回来不少牛肉,还有心肺、牛血、牛头以及我亲自剔出来的牛骨架。回到獒场,我先挑了一些牛肉和心肺装了一盆给格林,被他一扫而空,这家伙太能吃了。
  之后,我胸有成竹地把格林往大笼子里一关,料定这次格林的肚子有篮球那么大,断然钻不出笼子来。我锁上门,走出犬舍,准备拿食喂獒。忽听身后“吱”的一声叫,我回身一看,乐了,小坏蛋果然不安分,还是想钻出来,哪知道吃得太胀,肚子被卡住了。我幸灾乐祸地蹲在格林面前看热闹,他再用力一挤,吱吱呀呀乱叫还是出不来,我不但不帮他,还大笑起来。格林有些恼羞成怒,冲我皱起了鼻子,露出狼牙。我拍拍手站起来:“格林啊,你就在这儿卡着吧,我要给藏獒们吃好的罗!”格林急了,一阵狂挣乱叫,终于选择了缩回笼子里去。然后是一阵沉默,回神。我哈哈一笑,放心地出去了。
  我端回一盆狗粮,格林还在转心眼儿,但看见我端食盆进来,他有点着急了。他皱起鼻子,把胡须绷直,一格一格地量笼子的间隙,但无论哪个间隙都过不了他的肚子。格林终于停止了徒劳的尝试,退了回去。之后,令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格林从一个间隙中探出头来,然后埋低脑袋,肚子抽搐着,毛腰拱背“哇”的一口,他将下午吃进去的肉呕了出来,吐在笼子外面。接着他迅速地缩身钻出了笼子直奔我过来,飞身跳起一爪子打翻狗食盆,狗粮撒得满地都是,气得那些在笼子里等吃食的藏獒汪汪乱叫。我连忙吆喝格林,格林狠狠地吃了几口,又示威似的把盆子拖得老远,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到他刚才吐出来的肉前面,几口吞回去。最后还不忘向我投来轻蔑的一瞥,显然他并不屑于狗粮,但有吃的他却一定要争夺,一个笼子哪里困得住夺食之狼?他可以抢来不要,绝不能坐视不理!
  从来到獒场的那天起,每次尼玛有吃的在手上,其他的藏獒都是翘首以待,等待主人的赏赐,而格林却是努力进取型的,他绝不摇尾乞食,而是明目张胆地跳起来抢。格林的弹跳能力一流,甚至能在空中急转弯。有一次,尼玛满头滴着奶水,跑进厨房边找毛巾擦头边气鼓鼓地向我告状:“那狼太讨厌了,跳起来好高,我怕他抢藏獒的牛奶,就把牛奶盆子举过头顶去,结果他跳起来就把盆子顶翻了,牛奶倒得我一脑壳都是。”我和卓玛笑得直不起腰。
  在食物面前,格林一定要让自己掌握主动权!格林有他的困惑:这些藏獒为啥要坐在地上摇着尾巴等?有吃的了,你们为啥不抢?
  藏獒也有他们的疑惑:这小子怎么不听主人命令?不按规矩待在笼子里等分配呢?
  或许这是野狼和家獒永远难以互相理解的东西。
  第二天,我又把牛骨架拖到河边,并架起了摄像机,想试试格林在野外遇到食物的反应。
  格林很快发现了河边的牛骨架。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硕大的东西。我原以为格林会不假思索地上去就啃,然而格林的表现却恰恰相反。他愣了一下,没有立刻靠近,却东张西望查看骨架周围的大环境。尽管血腥味不断撩动着他,但毕竟这不是他的领地,对领地外出现的可疑食物,他很警觉。他围着骨架转圈,顺着转,倒着转,在周围跑跑看看,再环闻地上有没有可疑的味道……周遭的一切都检查完毕,格林半匍匐着身子试探性地凑到骨架跟前,用鼻尖一碰,迅速跑开,看看骨架没反应,再爬近碰一下,再跑开,反复多次……那迅速的动作似乎在触发什么机关似的,看得我很意外。但我能清楚感觉到小格林多疑的狼性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重,他对反常现象抱有必要的警觉,对没把握的事物懂得多长一个心眼。我在摄像机背后观察着,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以前总担心这个贪吃的家伙会“狼为食亡”,现在看来他也并非只知道“吃”那么简单。
  格林对骨架继续嗅着……他突然望向了我,担平了耳朵呜呜叫。我有些领悟了,这是我剔出的骨架,肉上和周边地上都留有我的味道,他认定这是我的领地,我的猎物。在獒场他熟悉的地盘当然由得他抢食,但出了这个地盘,狼又有狼的规矩,在他狼的领地吃他狼的猎获一定要征得领地狼的允许。此刻在他的眼中,我或许就是这里的领地狼,可这些狼性规则他又是如何明白的呢?
  为了证实这一猜测,我边唤格林边走近骨架。格林果然俯首帖耳,夹起尾巴放低臀部,表示臣服和征求进食的许可。我拍拍格林的头,向他唤食。他恭顺地匍匐过来,匆忙舔了舔我的手心,随即一头扎进了骨架。我还想再摸摸他?“呜呼!”休想了。
  一番憨吃死胀,格林饱了,我想把剩下的骨架牛头啥的扛回獒场给他存着,他不干,挺着大肚子跟我抢,甚至跳起来钻进牛骨架里,咬定肋骨最上面的一根,整个狼就死皮赖脸地悬挂在牛骨胸腔中间,脚不沾地地摇来晃去,活像一口寺院里的大钟。我抢不赢,只好丢手。
  格林麻利地肢解骨架,啃下软骨分藏在几个地方。掏出牛舌这精华部分,藏在岸边一处高草丛中,他一定要自己储存口粮才觉得保险。吃饱了也藏好了,他悠然自得地小跑过来,准备跟我回獒场。
  突然,格林发现一头大母牛居然正向他藏牛舌的草丛走去。格林顿时紧张起来,龇着牙迎着母牛跑去,奓开全身的狼毛,给母牛雄起,他又冲又扑地做出凶狠姿势,扯着奶气的嗓门咆哮示威。母牛漫不经心地扭着下巴一路啃草,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对狼而言,藏食地就像他的“后方粮仓”,备战备荒的道理狼比人懂得早。格林眼看母牛离“粮仓”越来越近,而自己显然不是大母牛的对手,他急得伸脖子东张西望,猛然精神一振,撒开四腿飞奔向河边,气势汹汹地冲向河边喝水的小牛犊。小牛犊吓了一跳,前踢后蹶沿河岸逃窜!格林不但扑小牛,还真的张嘴咬了,小牛犊尾巴被咬了两口,慌不择路地往河里冲去!水花四溅!母牛哪里还有食欲,立刻奔回去赶狼护犊。格林灵巧地躲开母牛的冲击,趁热打铁驱赶小牛,直到引得母牛远远离开他的“宝藏”才罢休。
  我看得半天合不拢嘴,三个月大的小狼竟然会用“调牛离山”计!
  抢食、夺食、护食、藏食……狼为食狂!俗话说开源节流,小格林猎食还没学会,但是节流却已无师自通,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并且懂得警惕和分析“可疑食品”,这让我对他未来的生存能力又有了更多的把握。
第16章 草原领地狗
  这天,我还在窗边东张西望唤着格林,就听老肖扯着乌鸦似的嗓子在我门外吆喝《杜十娘》的调调:“……手扶着窗栏四处望,怎不见我的狼?……狼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如果你饿得慌,对你老娘讲,老娘给你做肉汤……”
  我一拍手,笑得咯咯地迎出门去:“老肖啊,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串门?”
  老肖哈哈一笑,黝黑的脸上阳光灿烂:“哎呀,我闺女想我了,我想请你帮我拍几张照,给她发过去。回头我牵两匹好马,请你骑马去。”
  “好啊!不如你就骑马到河边去吧,我帮你照几张帅的。”
  老肖一乐:“那敢情好。”旋即又想起什么,赶紧说,“河边不行,我正要过来跟你说,你千万管好你的‘狼君’别出去,这几天白脸又杀回来了,好家伙,带的狗成群了,要让他们逮住了狼,那可是往死里咬啊!”
  “白脸?!”我打了个冷战,回忆起了一个月前的情景——
  我刚到獒场的时候,搭老阿姐的奥拓车进若尔盖县城买折叠小木桌和布衣柜。老肖、卓玛、尼玛也跟着凑热闹,在县城里买了一大堆牛肉、鸡蛋和方便面。想着晚上可以打牙祭了,一车人喜不自胜。
  回来的路上老阿姐开车,尼玛坐前排,我坐后排中间,卓玛和老肖坐在我的两侧靠窗的位子。下了公路往獒场方向开的时候,“哗啦哗啦”一阵声响,他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摇起了车窗,我纳闷得很:“老肖,这么热关窗子干啥?”
  “狗来了!”老肖话未落音我就听远处一阵狗叫,探头一看,迎着车子冲过来好几条大狗,狂吠着扑车。我心下一凛:“这儿的狗这么凶?!”
  “当然,你看见那条狗没有?白脸的那条,他是这群狗的头领,每次我们从这儿过,他都要咬,凶得很哦……”老肖使劲戳着玻璃给我指指点点。突然间,车窗玻璃“刷”的一声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老肖指力惊人还是地上的大坑把车抖了一下,说穿了,阿姐的“老爷车”本来就年久失修。
  刹那间,老肖的脸也像窗玻璃一样刷地垮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冷汗直冒,脸都吓白了:“我的神啊,这玻璃咋这么不待见我哩!”
  车外的狗群一看没了玻璃屏障,飞身跳起,轮番扑咬老肖。老肖大叫大嚷,双手抠拉着半截窗玻璃往上提,哪里提得起来!
  “呼啦”扑上来一只狗,一爪子抓在老肖手上,老肖手背立刻出现三道白路子,眨眼间就变成了红线。
  “汪呜!汪!”狂吠中一个白脸狗头猛咬进窗子!老肖往后一躲,耳朵差点被咬中,他急忙松开玻璃,挥起拳头猛砸,把狗头砸出窗外。“嚓”的一声,老肖的袖子又不知道被哪张狗嘴撕下一片来。卓玛惊呼尖叫,尼玛大声吆喝,车里乱作了一团。老阿姐猛踩油门落荒而逃,她想迅速冲回獒场。奥拓车在坑坑包包的草场上像挨烫的老鼠一样乱跳乱窜,一车人被颠得七荤八素。卓玛和尼玛唯恐自己这边的窗玻璃也被颠下去,边叫边用两只手掌死死抵在玻璃上,像练降龙十八掌。
  “突突……”奥拓车关键时候熄火了!阿姐手忙脚乱地打火,卓玛恨不得提着高音喇叭尖叫。尼玛满头大汗,手顶着玻璃。外面的狗爪子“刺啦刺啦”扒抓着车身和玻璃,抓得人后背发紧。不知谁又喊了一声:“狗在咬轮胎!”一车人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轮胎一破,这车别想再动一步,奥拓车矮,狗随时可能从窗户扑进来,一车人就只能等着挨狗咬了。老阿姐一个劲儿地按喇叭吓狗。
  最惨的还是老肖,挡无可挡,只能一夫当关,徒手打狗。老肖的手背早已见红,拳头随时可能砸进狗嘴里。他拼命躲闪着不断扑来的狗牙,脸上领子上全是狗飞溅起的唾沫,一个狗鼻子竟然撞到了老肖的脖子上,只是没来得及张嘴!老肖吓得脸都变形了:“救命啊!阿姐快开车啊!要死人的!”
  “老肖闪开!”我大吼着把老肖往后一扯,抽出新买的小桌板往窗户上一挡!
  “梆”的一声闷响,“嗷!嗷!”不知哪条倒霉的狗刚好扑上来,一头撞在了桌板上!老肖急忙接过救命的桌板,死死抵住窗户,猛拍胸口安抚狂跳的心脏。还有不死心的狗从桌板和窗户的缝隙把狗嘴塞进车里乱咬一气,不过够不着人了。
  车前方“腾腾腾”一阵响动,一只大狗跳上了引擎盖,隔着前玻璃恶狠狠地盯着一车人,仿佛见了生冤家死对头一般,那目光阴沉得像索命阎罗!
  “白脸!”老肖哑着嗓子喊。我这才看清了这只头狗,一身金黄,唯独狗脸像京剧曹操的脸谱一样白得特别醒目。我最怕的是疯狗,眼看白脸并没有口吐白沫,我稍微放下心来。我从没见过这么发狠拼命的狗。
  “突突突突……”老阿姐终于打着火了,车一开,几个颠簸就把白脸甩下车去,其余几只狗纷纷向白脸聚拢,还不忘向远去的车吠叫几声。等白脸爬起来,我们的车已经开远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回獒场,老肖锁好铁门,一车人才脚绵手软地下了车。
  “太恐怖了,有这帮狗在外面,谁还敢出去啊?”老肖理着被撕烂的袖子,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
  卓玛一如既往发挥她痛哭的特长,只是尼玛自己都没回过神,也没工夫去安慰她了。老阿姐吓得直筛糠,说前些日子就是这帮狗把她给咬了,住院一个多月。阿姐说着把伤口翻给我看,腰上、腿上被撕掉的皮肉虽然已经结痂,但仍旧触目惊心,背上歪斜蜿蜒的缝线像古栈道,不难想象当时被咬的惨状。阿姐谈狗色变:“那帮狗简直跟我们獒场的人有仇似的,成天守在门口,出去一个咬一个。”我听得毛骨悚然。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每天送酸奶过来的老牧民攀谈,老牧民骑的是摩托车,我就奇怪了,那些狗怎么从来不咬他?老牧民笑着说:“他们大概看你们像外地人吧。也或许有他们的原因。”老牧民看我不明白,又跟我详细解释了很多:草原上的狗分为三种——看家狗、牧羊狗和领地狗。看家狗是牧民养来看护毡房的,只对牧民一家的安全和财产负责,有陌生人靠近毡房,看家狗会吠叫报警并且毫不含糊地扑上来咬,但主要是以驱逐和报信为目的,并不会穷追不舍,只要别太接近牧民家就不会招惹到看家狗。
  牧羊狗是看管畜群的,以獒犬居多,凶猛忠诚。他们认得自家牛羊的味道,如果有生人或者野兽胆敢打牛羊的主意,他们会扑倒来袭者一口封喉。但如果人兽只是走在草原上,和畜群保持距离,他们也只会远远看着,不会攻击。
  唯独领地狗最特殊,他们是没有主人的,一天到晚四处游走浪迹草原,每群狗都有自己的领地。领地狗是有杀性的,对闯入自己领地的陌生狗一定要咬死或者驱赶出领地,他们过着半狼半狗的生活。很多人习惯称这些领地狗为野狗或者流浪狗,其实他们虽然流浪却并不同于野狗:野狗是没人喂的,领地狗则是处于半野生状态,除了会像狼一样在草原上浪迹捕捉活食、啃食腐肉之外,也会接受人类的施舍,特别是一些有宗教信仰的藏族人往往会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投喂他们食物,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强化了领地狗对人类的生存依赖。因此,领地狗一般不会攻击人,也不会袭击畜群,领地狗都能与穿藏袍的本地人和谐共处。
  听到这里,我心里暗想,以后我在草原上走动,如果穿着藏袍或许会方便很多,也更能融入这个草原。
  这些领地狗又是怎么产生的呢?据老牧民说,这些狗多数是被人遗弃的,遗弃的原因就太多了:或者是没有那么多野兽了,牧民也就不再需要饲养那么多狗;或者是这些狗本领太差,既不能牧羊又不能看家;或者是一窝生的小狗太多,干脆丢一些出去自生自灭;还有些小型狗显然不是高原品种,那是外来的人“放生”到这里的狗……草原从有牧民以来,这些狗就产生了,并且一代代适应自然的汰劣留良,有的甚至还繁衍了后代,加上越来越多的弃狗加入,领地狗渐渐成群结队起来。当狼被消灭得差不多的时候,领地狗往往就开始干狼事了。只有结成群的领地狗才能寻找到更多腐肉,抢夺到更多食物,当然,也更能招来善人投喂。藏族人不杀狗,所以领地狗的境况比狼好。相比之下,同样是流浪狗,城市流浪狗被遗弃后生存能力就差,夹着尾巴脏兮兮的很委靡,草原流浪狗却能够顽强地结成团体开始自身返祖野化的征程,因此比其他狗都自由、都强大。
  老牧民还嘱咐我,无论哪种狗,晚上都比白天更具攻击性!所以晚上最好别乱走。更别天黑靠近牧民家,尊重各种狗的习性就能与他们和平共处。
  照老牧民的话说,白脸领导的这一帮就属于领地狗,但我们没招惹他们,这些领地狗为啥要攻击我们獒场的人,甚至冒着被车碾压的风险?我又记起第一次带格林出外见识草原的时候,格林也引来三只狗追逐驱赶,其中一只正是这个白脸。当时我扔了一只鞋子吆喝一阵也就把狗赶跑了,没见他们对人苦大仇深的呀。为啥把老阿姐咬成那样,这问题我一直都没想通。
  听了老牧民的分析,我建议投食安抚这些领地狗试试。然而,老阿姐始终不放心,老肖的手上也被狗抓咬得肿了好几天,他恨得牙痒痒,才不信这个邪呢。老肖想办法搞来了几十串大炮仗,和尼玛一起拿竹竿子挑着,在獒场周围噼里啪啦地放炮,把这些领地狗吓得远远逃离开去。又把剩下的炮仗连放了几天,从那以后,獒场周围清静了下来。
  这会儿,老肖对我说白脸又回来了,还带了更多的狗,我心下瘆得慌,这帮家伙咋又回来了呢?还一下子聚了这么多?我可不敢带格林出去了。
  下午时分,藏獒们都关回犬舍的笼子里了,我正在屋子里写东西,隔着窗户能看见格林独自在院子里溜达。不能出场玩,他无聊得磨皮擦痒,转了几圈就开始爬我的窗户。我伸个脑袋出窗户一看,太阳烫得像出炉的钢水,别说陪他出去玩了,就是在屋外站一会儿都会晒脱皮,更何况场外还有那么多凶神恶煞的领地狗。我抓了一把狗粮,递出窗外安抚格林。格林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口叼住我的袖子,硬要拖我出去。
  我挣脱袖子关上了窗。格林冒火了,照着窗玻璃一阵猛抓,我没理他。于是格林开始嗥叫,一声接一声,仿佛在要挟“你不出来我就不停地嗥”。我嘿嘿一笑,这家伙又来这套,可这里是草原,不是城市,威胁不了我……格林不叫了,在场子里左顾右盼地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儿,场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凉的吱吱叫声。我抬头一看,格林从铁皮墙的角落走了出来,踮着脚慢慢地从我窗前走过,一步一瘸。这家伙刚才干啥去了?怎么把腿弄瘸了?我敲敲玻璃窗招呼格林,他不理我,自顾自地瘸着腿走过窗外,每走几步就扭过头去痛苦地抬起左后腿,送到嘴前舔舔,到后来左后腿干脆悬挂了起来再也放不下地了,一挨着地就火烫似的疼得他直叫唤。是扎进刺了还是被铁皮墙割伤了?
  我赶紧翻窗过去,把格林就地翻过身来检查他的左后腿:漆黑皮革质的脚掌肉垫完好无损,没有扎进刺,也没见任何肿大的现象。我又检查腿部,也没有发现任何外伤,我索性把他的四条腿都仔细检查揉捏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异样。我摸摸后脑勺,搞不懂了。会不会是抽条太快腿抽筋了呢?我起身回屋拿药酒。刚到窗边,还没跳窗进屋,就听格林又是一声惨叫,后腿又悬了起来,挂着后腿挣扎着要跟我走,我一阵心酸,连忙蹲下来伸手抱他。
  嗯?我发觉不对劲,刚才明明瘸的是左后腿,这会儿怎么换成右后腿了?我突然有种上当的感觉:这家伙找不到人陪他,就想方设法逗引我出来。卖萌、嗥叫都不管用以后,他干脆装受伤,料我必定会出来看他。然而格林毕竟是小狼,记性好忘性大。刚才我每条腿都给他检查揉捏了一遍,他竟然就忘记了最初装病的是左后腿,眼看我又要走了,情急之间把病腿给挂错了!哼!这家伙从小就跟我耍心眼儿,这次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看到我死盯他右腿的眼神,格林的眼珠疑惑地转了转,耳朵抖了一下慢慢向脑袋后面贴,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心虚地低了低头,缩手缩脚,尴尬地扭了扭腰身,放下右后腿,重新悬挂起左后腿,蹦跶着向我走了几步。我叉起两手看他演戏。这小子临阵换腿,不打自招!
  格林显然读懂了我漠不关心的肢体语言,也明白自己这番表演穿帮了。犹豫片刻,他忽然间哪条腿都不瘸了,改骗为攻扑上来咬住我的裤腿就往场子中间拖!我死拉硬拽拗不过他,没办法,只好从了。
  以前我曾经听老牧民讲:有一个猎人带着猎狗眼看要发现狼窝了,母狼凄凉惨叫着从草丛里钻出来,装作腿受了重伤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跑,引得猎人去追她。母狼跑得不快不慢,料定了猎人绝对舍不得开枪,因为她明白猎人最想要什么。她拖着瘸腿跑的速度让猎人觉得完全可以追上她,一棒子打死能得一张完整的狼皮。她逗引着猎人远离狼窝以后,才一溜烟跑进了灌木丛。猎人大呼上当,赶紧举枪射击,可母狼早已不见了。母狼会用装瘸的方法引开猎人,小格林也用装瘸的法子引我出来陪他玩,看来这“三脚狼”的功夫真是祖传秘技。狼会动脑筋、耍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称得上是动物界出色的谋略家。人也许拥有众多的现代科学发明,可在最原始的心智较量中,我一个成年人却被一只小狼玩得团团转。在知己知彼、审时度势、稳抓对方弱点这些方面,狼确实是心理专家。虽然此番较量中格林百密一疏,被我识破,但这毕竟只是小孩子善意的游戏与矫情,牛刀小试都谈不上。如果格林长成大狼,临阵对敌,狩猎打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智慧展现。
  尽管有我陪格林在场子里玩,但他仍旧躁动不安地想走出獒场去。这天我爬上墙头查看,獒场外面清清静静,没见领地狗的影子。我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的确没狗。于是我偷偷摸摸地带着格林出去了。
  宅了几天,格林憋坏了,一出场子就迫不及待地往河边跑。他跑到一处草堆,一阵兴奋地扒拉……他愣住了;急忙又跑到另一处,又是一阵扒拉……瞪大了眼睛发呆;他再跑到一处,歇斯底里地狂挖起来,沙土草屑乱飞……他连跑了好几个地方,突然放声悲号起来,在地上翻来滚去,凶狠地咬着乱草连根拔起!那痛苦懊恼的样子,就像守财奴蹲在被洗劫一空的宝库面前捶胸顿足一样。我霎时明白了一件事——正是格林在河边的大量存肉引来了白脸这帮领地狗群。唉,可怜的格林还巴望着出来打牙祭呢。
  我正为格林鸣不平,就听远处又传来大片狗叫声。我汗毛一竖,慌忙夹起格林就往回跑。格林在我腋下拼命挣扎,余怒未消地向着狗群的方向张牙舞爪。狗叫声越来越近,我高喊老肖开门,一进门就把格林关回中场。只听得那些领地狗还在门外高声“骂阵”。
  “我看看还有没有炮仗!”老肖往库房走。
  “你有多少炮仗?吓跑了还会来!”我冷冷地说。这帮狗在附近出没,以后格林别想安生,这阵势连人都出不去。狗应该是怕人的,这帮狗到底发哪门子的疯?我心一横,进储藏间找了几根结实的大棒,试了试,挑了一根最趁手的。老肖惊道:“你不会要冲出去打狗吧?!”
  我蹬上山地靴,裹上厚衣服:“必须给他们点教训,不然还会伤人。”
  老肖叫苦不迭:“我的天哪,老林把你交给我们,你要出个事儿我们咋交代?”
  我不吭声,又找了一个大塑料袋,把喂藏獒的牛肉剔剩下的肉渣筋头骨茬子装了一大袋拎在手里。老肖看拦不住我,一跺脚也抄起一根大棒:“我跟你去!”
  “你替我把着门儿就行。”
  “总不能老爷们缩在门后面吧!”老肖哼了一声,去找把门的人。老阿姐早就锁死了房门,借她十个胆儿也不敢出来。卓玛听到狗叫得凶,撇着嘴巴眼看就要哭出声了。尼玛窝在房间里不吱声。老肖火了:“尼玛!是男人就站出来!”
  好一会儿,尼玛套上件厚夹克,硬着头皮走出屋子,替我们把门。
  门一开,老肖率先冲了出去,大棒一挥就听见一只狗惨叫着跑开。我紧跟着出门,狗群已经散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凶神恶煞地大叫着。我和老肖紧贴着铁门,我把塑料袋往脚边一放,双手捏紧了大棒。右边有一条狗嗅到牛肉味,从侧面扑过来,我挥起大棒打在狗鼻子上,直打得他像陀螺一样转了好几圈,疼得嗷嗷乱叫,捂着鼻子满地打滚。老肖也挥棒打退了一只,惊惶的狗群又退开了一点。一阵僵持,我终于看清了这群领地狗,好家伙,大大小小二三十只,有的是藏狗,有的是土狗,有的是狼狗,还有几个小的像是京巴串之类的,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聚到一块儿落草为寇的,你挤我撞的领地狗一个比一个狰狞。我和老肖腿微微发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紧张得快崩溃了。我后悔莽撞冲出来,更后悔没练过打狗棒法。
  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看到了白脸,他站在狗群后面,胜券在握地盯着我们,似乎不用他动手,这帮喽罗就能收拾我们。又有七八只恶狗慢慢地逼近,四肢微蹲下,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完了完了,这些狗要群起而攻之,我俩必定死得难看!
  先下手为强!打跑一只算一只!我举起大棒狂挥乱舞,突然间“咣”的一声巨响,大棒正好敲在身后的铁门上,狗群吓得像蚱蜢一样蹦起来,白脸也惊得一激灵。我小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顿感绝处逢生,干脆举起大棒拼命地砸在铁门上——“咣!”这一击如音爆炸弹一样,震得所有狗都难受得趴了下去。
  “嗷欧——”场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狼嗥,格林被抢去存粮的怨恨尽在狼嗥声中。紧接着皇帝响亮地吠叫起来,然后是森格和黑虎的咆哮声,老林的藏獒们加入了吼阵!
  “咣!”老肖也在铁门上重重击了一棒,震耳欲聋!
  铁门被砸的轰鸣激发了藏獒们护家的本能,三家獒场的三十多只藏獒气势磅礴的咆哮声顿时响彻原野,夹杂着长声狼嗥,滚雷般直轰鼓膜!
  领地狗们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尾巴顿时夹了起来,呜呜狺叫着连连后退,那些吓破了胆的京巴串儿扭头就跑。白脸大吼撕咬也拦不住逃兵!
  “咣!咣……”老肖不断砸门,如冬雷阵阵!场内狼獒齐啸,声浪一阵比一阵强,强大的声势如万马奔腾般压得狗群抬不起头来!顷刻间狗心涣散,跑的跑散的散,像炸开的烟花再也收不拢了。只剩下白脸和几个死党大狗还站在不远处,但尾巴都夹得紧绷绷的,再无斗志。
  万万没想到今天是这样退狗的,我和老肖很意外。藏獒和狼的确是令草原动物闻风丧胆的战神!
  不战而驱狗之后,该招安了。顺我者喂,逆我者打!我和老肖抓起一把一把的肉渣碎骨,天女散花一样抛撒出去。逃散开的狗立刻又围拢来抢成一片,为争食还掐起架来,一帮乌合之众。有好几只狗居然冲我们摇起了尾巴,看来他们的确是被人投喂惯了的。
  前后两次交锋,我们和白脸各赢一场。这临时组建的狗群体哪有什么道义可言?白脸像个败军之将,望着眼前哄抢一气的徒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怨恨的诅咒。老肖捏起最后一把碎肉,揉成一团,使劲扔到了白脸面前。白脸怀疑地嗅嗅肉团,抬起头看我和老肖。白脸身边一个浑身黑毛的大狗(我叫他黑皮)趁机抢过肉团,几口就吞下了肚子。
  我和老肖这才喊尼玛开门,一面防备着狗,一面背退着回了场。
  从那以后,我每次有剩饭剩菜或者碎肉残骨什么的就都扔给领地狗。狗群们见了我和老肖也就不再闹事了,有的狗还颇为友善地摇着尾巴。只是他们见了老阿姐的车仍旧狂追猛咬,动物有些怪异行为,我们人是很难琢磨透的。
  最麻烦的是格林,领地狗虽然不再威胁人,但是依旧容不下一只狼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领地狗洗劫了格林的藏食,看见格林就狂吠驱赶。格林起初还友好地吱吱叫,希望能加入他们的群体。或许在格林想来,藏獒兄弟们都是“宅狗”,格林渴望的是在草原上能有一个自由的群体,哪怕会被欺负。可怜的小格林还不知道自己是狼。然而这些领地狗虽然不再牧羊也不再看家,但他们在草原野生野长,说不定还吃过狼的亏呢,哪能不认识狼子真容?草原狗对野狼的恐惧与排斥恐怕难以化解,我不得不每次都提着大棒保证格林的安全。
  这天下午,我看领地狗没在附近,就带格林沿着大河边散步。我拎着大棒,贴身保镖似的跟在格林后面。走着走着,格林猛然发现河边的浅滩上躺着一只小羊羔的尸体,没有伤口,薄薄的河水轻轻荡涤着羊羔身下的白毛,估计是失足落水后被冲到这里搁浅的。格林对死羊羔一番审查无疑点后,如获至宝,叼着一只羊耳朵,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羊羔拖上岸边沙地。然后,他围着羊羔左三圈右三圈地跑着,越跑越轻快,沙滩上的小狼爪印一层叠一层,叠成了浑圆的一个圈,仿佛画了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看着格林抓耳挠腮的乐呵劲儿,我也受他感染嘿嘿笑起来。
  格林“画饼”的脚步一停,好像想起了什么,撇下羊羔扭头就跑……怎么不要啦?我正在犯嘀咕,格林已经神经质地向前狂奔了几十米,然后掉转身子,猛地趴下,脑袋伏得低低的,在草丛中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狼眼,就像泥塑木雕一样不动了,只有两只尖溜溜的耳廓像草丛中停歇的大蝴蝶似的呼扇着。这奇怪的表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格林在草丛中趴伏了两分钟,突然像被投石机弹射出来一般猛扑向羊羔,一口咬在羊背脊上,紧跟着格林就丢口了,他向后一跳,舌头猛舔上唇,像硌了牙似的。他晃晃颈毛,脑袋噼里啪啦一阵猛甩,抖抖脚爪上的沙砾,像运动员发挥失常的姿态。他绕着羊羔转了一圈,嗅嗅自己刚才咬的地方,又拱拱羊羔泡得发胀的肚子,前后看了看,像在搞研究。片刻他又转身轻快地朝着我这边跑来。我安静地看他折腾。
  格林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身子和脖子一伸一探,好像在对焦。他又趴下身子,重复着刚才的蛰伏动作。这次他从胡须、脊背到尾巴尖,形成一条水平线,两眼紧盯前方,耳廓轻微转动,抬起一条弯曲的前腿欲跨未跨,在原地停顿了好几秒。我蹲下身来,这个角度刚好从他后脑勺看见两只尖耳朵中间架着黝黑的鼻尖儿,像步枪的瞄准器一样,而他的准星笔直地朝向羊羔鼓胀的肚皮。
  突然,他再次一冲而出,眨眼就扑住羊羔,一口咬在羊肚皮上!鼓胀的羊肚子激射出一股细水,格林用爪子按住羊身,狠咬羊脖子,用力甩头,喉咙里还呼喝有声。
  我恍然大悟,这不是狩猎吗!这个猎物跟他身体差不多大,他竟然在自己训练自己。虽然格林以前也杀过鸡,可那鸡是我给他的,而且他对鸡的兴趣远远不如对羊的狂热。更重要的是,这是格林在旷野中第一次自己找到这样囫囵个儿的猎物,虽然是靠运气白捡来的死猎物,但是他完全沉醉于像小孩子办家家一样的狩猎游戏中——这羊就是我抓来的!就是我咬死的!
  然而,在他自我演练的一系列过程中,我充其量只算陪练,那么他的教练又是谁?在他身边从没有任何动物做过示范动作,这全套的狩猎动作他怎么能够完成得如此严谨而有章法?格林独自成长过程中带给我的种种惊异让我很难用“本能”“遗传”“天性”来解释。或许,随着小格林的成长,又一个狼族生存密码即将破译。我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了天空,薄云掩映中的太阳好像穿梭在丛林里的明黄色瞳人,和我一样满含温情地注视着格林。
  蓝天下,小格林还在狂热地演练着。练完狩猎,他又骄傲地在羊羔身边打滚,把猎物的气息都沾染在自己身上。终于折腾够了,他大喘了几口气平息着自己的心跳,他已经吃了好多天的狗粮了,哪怕是腐肉也是他肠胃急切召唤的东西!他凶猛地撕扯着猎物,这是他第一次吃羊肉。河水一如既往地流,河边《狼和小羊》的故事在延续,狼吃羊需要理由吗?
  格林把羊肚子掏了个大洞,首先把心肝内脏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当然还能吃,但是忍住了,吃得太饱就不灵活了,他要把羊拖回去藏起来慢慢享用。去了内脏的羊羔轻了大半,格林叼起羊羔的后颈,努力抬高狼头,羊蹄羊腿拖在地上。格林走走停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羊拖回了獒场附近。
  我在獒场墙外高喊老肖给我开门。那些领地狗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像一群挥不去的苍蝇,向格林围拢过来。一看格林嘴里还叼回了好吃的,狗们口水长流,一窝蜂扑上来抢羊。格林叼起羊羔迅速逃跑,白脸率众追抢,小格林叼着羊羔跑得磕磕绊绊,边跑边息事宁人地鼓动腹音,他不想打架。
  白脸追上格林,一口叼住了羊腿,猛力一拽,把格林拽得连滚了几个跟斗,空壳的羊身被拧成了麻花。格林一骨碌爬起来仍旧死死咬住羊脖子绝不松口,这是他的羊羔!白脸低吼起来,格林也皱起了鼻子!一狼一狗扯着羊尸,绷紧了身子,谁也不退让。
  僵持中,狗的眼睛越来越红,狼的眼睛越来越绿!一帮狗众高叫着,好像为一场拔河比赛加油助威。那只黑皮狗鬼鬼祟祟地绕到格林身后,照准格林后胯就是一口,格林惊叫一声,回身反咬,黑皮一闪躲开。格林回头再看,羊羔已经到了白脸的嘴里,白脸满脸得意地叼着羊羔,他身边一只黄色母狗欢天喜地舔着白脸的脖子和嘴,仿佛为他庆功,又拽过羊羔和白脸一起撕扯吞食。狗喽罗们摇着尾巴绕来绕去,妄图分一杯羹。
  我吆喝着撵了上来,边叫格林快回去,边提着大棒轰狗。
  格林不回去!他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阴沉的光,胡须张扬,血口半开,四肢微蹲,摆出跃跃欲扑状,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粗暴的低吼。已到了动武厮杀的临界点!格林毕竟是狼,狼口夺食,真是奇耻大辱。
  我万万没想到格林会突然间冲入狗群,而他冲扑的第一个对象竟然不是白脸而是黑皮!别说小格林没这杀敌的本事,就算有这本领也应该擒贼先擒王,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白脸反应最快,大叫着扑过来,一头就把格林撞翻在地。格林翻身爬起,黑皮早已溜之大吉。格林在狗群中漫无目标地乱冲乱咬,不时有狗被狼牙咬中,但每当格林咬住一只狗不松口,其他狗就会你一口我一口不断偷袭,像食人鱼一样在他身上狂撕猛咬!
  “格林快跑!”我挥着大棒打跑一帮狗又来一帮狗!狗群咬红了眼,甚至有狗开始拽我的裤腿。
  格林且咬且退,往河边逃跑,我急得猛打狗群,也往河边追!
  正追着,远远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我脑袋“嗡”地一下,格林掉河里了!紧跟着,狗群在河边站成了一排,朝河里发出嘶哑难听的狂吠。从他们尖锐的声调中,不难感觉到,他们是在发狠地谩骂和诅咒。
  我挥着大棒赶到河边,狗群一哄而散,格林也不见了。我又急又怕,大喊大呼沿着湍急的河流找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在下游四五里处,发现格林从对岸的乱草里钻出来,隔着河向我呜呜叫……啊!他在那儿!我绷紧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对岸的格林皮毛邋遢,尾巴上挂着烂泥衰草,一副倒霉蛋的样子。
  傍晚,回到獒场,母獒风雪细心地舔理着格林的狼毛,格林缩在风雪的怀里一个劲儿地打着喷嚏,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从没遭遇过这样的围攻,也从没被狗夺去这么大的“猎物”。为什么这些领地狗就这么容不下他?输一仗,也许对他并不是致命打击,但被同类当做众矢之的,次次被追打被劫掠才是他最难过的。
  然而格林安静了几天养好伤,仍旧缠着我要出去,似乎再危险都阻挡不了他对广阔天地的向往。我暗想如果格林回归,第一个要面临的敌人就是草原领地狗群,如果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谈什么回归啊?然而他现在太小,要强迫他去面对一群狗根本不可能,只有暂时回避。这些领地狗喜欢靠近人类活动,那我干脆带格林往草原深处走走吧。
  为了在草原行走更方便,我特意托卓玛帮我准备了一件薄薄的夏季藏袍。
第17章 扎西的牧场
  外面密密麻麻挤了一窗的藏獒。我来獒场一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带格林出远门,不知为什么,我眼眶有点发酸,抱着格林和藏獒们挨个儿碰了碰鼻子。
  背上行囊,握着指南针,满脑子浪漫幻想的我领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狼就这样雀跃着上路了,投身于草原最美好的季节中。我们深入草原腹地,越走越快乐。
  雾气缥缈,作为清凉之夜的残迹,草茎半透明的新芽上还挂着几滴霜花消融以后的露珠,但很快,当太阳跃出地平线以后,这点点水分就会化为回忆。清晨和正午宛如两个季节。日光渐强,四周白晃晃的像个幻境,草原的烈日和紫外线在云层后也没那么让人难受了,相比城市夏日里的局促、逼仄和不写意,这里至少让人神志清明。游走在荒野,当遥远的炊烟无声无息地横卧在我视线里时,“人迹”这个原本普通的概念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稀罕。
  小鸟儿们忙着收集草籽和虫子,把自己养得绒球一样肥肥的,掠过河面的红嘴鸥和其他水鸟为这缎带般的大河平添了几分生趣。我编结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在水边照来照去,格林伸出小舌头舔着水里的我,把水面舔成了哈哈镜,我嬉笑着与他在草地上滚做一团,沾了一身的花瓣花粉,蝴蝶和蜻蜓绕着我俩飞。这才是一个城市姑娘梦想中的草原,人间的天堂。
  终于臭美够了,我才躺在细密如丝的草甸子上休息,一只手枕在脑后,望着蓝天啃一点干粮。格林对干粮兴趣不大,嚼了两口就去追逐奔跑的鼠兔了。第一次走这么远,他的好奇心难以抑制。敏捷的鼠兔他当然追不上,现在的捕猎本能对小格林而言更像是一种游戏,他在我的呵护之下从来不缺吃的。格林越跑越远,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发现我不见了。他短暂地迷茫了一下,开始低头嗅着来时的味道。
  一种轻微的声音从草丛深处传来,打断了他寻找妈妈的思维,他好奇地望去,那是几只长着金红色绒毛的小藏狐在草丛中戏耍,啃着半截干枯的羊蹄子。一只渡鸦在不远处踱着步,时不时地飞过来检视一下有没有可分享的东西。
  从格林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对他所见到的、嗅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各种事物进行着区分。凡是非同类的动物都可以作为肉食,从出生到现在他已经吃过一只死老鼠,一只活鸡,和数不清的鱼,并咬死了一只和他抢食的猫,还白捡了一只小羊羔,他对自己的战绩很是满意。但在这几只小狐狸身上他嗅到和同类似是而非的味道,应该怎样区分呢?
  格林在草丛中匍匐着,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几步。但小狐狸们并没有像城市里的狗那样欢迎他,他们霎时竖起耳朵停止了嬉闹,像几团金黄的火焰般跳动着,“嗖”地一下隐没在草丛中,速度之快让格林眼花缭乱。遇到奔跑的东西,格林的追捕欲瞬间支配了他的行为,他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但他连一团火焰都没追到。格林第一次遇到可以轻易摆脱自己的东西,让他连嗅闻和认识的机会都没有。
  格林抽动鼻子嗅着空气开始辨认回来的路,妈妈的叫声也似乎越来越近。他慢悠悠地往回走,当他再次路过小狐狸们嬉戏的地方时,先前那只渡鸦正守在羊蹄旁边津津有味地啄食着。格林觉得饿了,他龇着牙试探地凑了上去。渡鸦拍着翅膀退到一边,完全无意与地面上的动物发生任何冲突,按照草原的老规矩,渡鸦应得的那份迟早会留下。渡鸦开始忙于收集散落在一边的零星羊毛,那是筑巢的好材料。
  格林轻而易举得到了羊蹄子,但是精瘦干枯的羊蹄上面哪里还有什么肉啊?只能作为馋馋嘴的玩具而已,格林勉强撕下一点点皮毛、嚼碎一小块骨头吞下去就对干瘪的羊蹄失去了兴趣。格林转而饶有兴致地看着用两只脚滑稽走路的渡鸦在身边忙前忙后。这么大的鸟儿近在咫尺,这在城市中可是不常见的,格林似乎想起了以前杀过的呆鸡。在他印象中两只脚走路的鸟儿都是笨拙而无害的。而且,唔——那味道回味起来似乎很棒!一种闲来无事的优越感与好奇心让小格林伸出一个脚爪逗了逗那黑漆漆的玩意儿。渡鸦哇地一叫,吓了一大跳,渡鸦没想到这没家教的小东西这么不懂规矩,竟然打起他的主意来了,他愤怒地扑扇着翅膀腾跃起来,狠狠地啄了一下格林的鼻尖。格林疼得呜呜直叫,缩下身子在草丛里没命地翻滚。渡鸦也吓坏了,哇哇叫着赶紧飞走了。
  我哧哧偷笑着,继续远远地跟在格林后面,看他对这广阔原野的慢慢探视。格林痛够了,也叫够了,开始站起身来磕磕绊绊继续向前走。脚底下不断被杂草绊住,要不就是被深深浅浅的草窝子绊个跟斗,偶尔弹过来的草秆还会抽到他刚被啄过的鼻子,提醒他刚才的狼狈遭遇。格林开始讨厌起草堆来,他对高而突兀的地方产生了向往,向着一处光秃的小土坡乐颠颠地跑去,那是一处旱獭废弃的瞭望台。
  小土坡上视野不错,小格林惬意地呼吸着充满阳光颗粒的空气,享受迎面吹来的微风,一股痒痒的气流从他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莫哦……嗷哦……”他试了几嗓子,不赖!在歌唱天分上他就是这么自信。我躲在草丛里悄悄地摸出手机,找到以往和他叫声的录音,打开扬声器播放起来。虽然这声响在宽广的草原上几乎微不可闻,但格林敏锐的耳朵还是隐约捕捉到了这回答他的声音,他更加愉快地高唱起来,小狼的歌声随风飘扬着。为了将歌声传得更远,这小歌唱家昂起了头,将小鼻尖指向天空。
  格林很快注意到天空中有一个小黑点来回盘旋,逐渐飞低,黑糊糊的翅膀,像是刚才飞走的渡鸦,格林立刻龇起了牙为刚才极不光彩的退场兀自恼怒不已,要是渡鸦再敢下来啄他的鼻子,他一定会给渡鸦点颜色瞧瞧!
  我顺着格林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只风筝般大的小鸟,我摸出望远镜在天空慢慢寻找,这实在太难对焦了。我放下望远镜再看时,“小鸟”已逐渐飞低,距离很难判断,但似乎比渡鸦还大一些。“小鸟”在空中盘旋着锁定位置,翅膀的三级飞羽透过刺目的阳光呈现出薄薄的亮色。这是……?我努力搜索着脑海资料库中似曾相识的身影,隐隐有些不安起来,这种不安愈演愈烈,刹那间我的心脏一阵狂跳。不好!
  突然,格林撒腿狂奔,迅速向着我的方向逃来,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卷着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这种本能的恐惧不断对他呼喊:“逃!快逃!拼命逃!”
  “格林!格林!”我跳出长草吓得狂喊起来,一片黑影已掠过头顶的天空,裹挟着一阵大风,那“威胁物”从天而降,渡鸦般大小的身形陡然变为遮天蔽日恐怖袭来的巨魔,死神降临般迎着格林而去!金雕——草原上顶级的食肉猛禽!
  金雕庞大的身影瞬间越过草场,像战斗机一样俯冲下来。他张开钢锥般的利爪,向着格林的脊背抓去。这利爪可以轻易击穿格林的头骨,巨大的羽翼扇动着死亡的气息!格林在飞奔中急忙转身,那灵活超越了他平时所有的动作,金雕偏离了目标,急拍翅膀调整扑击角度,仍旧将脚爪指向逃亡的格林。
  我从没想过天空中毫不起眼的“小鸟”降落到地面以后,竟然会是巨大得令人心惊胆寒的杀手,两米左右的翼展加上宽绰的羽毛,这让单薄的我和羊羔般大小的格林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定是格林所在的那片毫无遮蔽的小土坡让这“小猎物”尤为扎眼,对金雕而言,这无异于一份盛情难却的进食邀请函。
  我发疯般地吼叫着,把手机向着金雕猛砸过去,没中!眼看格林已快被抓住了!我冲过去把手里的望远镜抡起来再砸!千钧一发之际,沉重的望远镜像流星锤一样狠狠地砸中金雕的翅膀,打折了几片大飞羽,金雕一惊连忙奋力扑扇着双翼腾空而起!那一击让他吃惊不小,所有飞禽都最心痛羽毛,就像狼最宝贵爪牙一样,他绝不会为了小小一餐美食断送飞行生涯。金雕振起翅膀迅速拉升高度。格林已经跑回我身边,我立刻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罩住格林。金雕失望地盘旋了一圈,才心有不甘地消失在了山的那头。
  我跌坐在地上,花环早已零落满地。格林惊恐地狺叫着扑进我的怀里,拼命往腋下钻,母子俩心有余悸抖作了一团。格林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从没遇上过天敌,幸好关键时刻他对威胁的敏感驱使他逃命——一个迅速变大的威胁物直冲他而来,必定来者不善!劫后余生的格林终于意识到了在这片陌生而广阔的原野,除了寻找到满足自己肠胃渴望的肉食,还有其他的生物也在饥饿地寻找着同样的肉食!比自己小而弱的可以被他杀死吃掉,而比自己强大的则可以反过来杀死并吃掉他!在这里,追逐和被追逐、捕猎与被捕猎、吃与被吃,一切都是那样盲目而无序,充满了暴力与混乱。在机遇和无情的主宰下,贪婪和杀戮随意地交织在一起,无休无止。吃,格林早已学会,不被吃,他这才开始学习!
  我抖着手捡回手机和望远镜,腿软得再也站不稳。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要人和狗不伤害小狼,在这空旷的草原上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存在,大意和无知招致祸从天降。只在动物园和电视里观赏过的金雕竟然就在我眼前袭击了格林。电视里出现鹰击长空的画面都会有尖利的啸叫声,而这只金雕无声无息就发动突袭了,如果格林刚才没有望天嗥叫,根本发现不了金雕。以往任何时候我对于猛禽的认知都没有此刻真切。我们对天地间充斥的杀机开始有了概念,对躲避在草原深处的狂莽生命有了敬畏之情。严酷的大自然用杀戮的事实告诫着进入这里的一切生命,你的角色只有两种选择——猎手!或者猎物!
  我坐在草坪上喘着粗气平息了一会儿,突然又由衷地笑了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架上相机为这一次历险留下纪念。这已经不知是格林第几次死里逃生了。无论如何,格林还活着,还真实地在我怀里颤抖,边抖边认真地看着我,惶恐渐渐平息之后,格林将小爪子扒在我身上,努力垫高了他成长尴尬期中细长得可笑的身体,伸出柔软温暖的舌头在我唇边轻轻一吻,不为乞食,不为游戏,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激尽在吻中……
  格林凑近嗅着地上掉落的雕羽,边嗅边哆嗦,风吹羽毛动,格林就慌忙后退,似乎怕那几片羽毛会飞起来咬他。金雕教会了我们警觉,告诫我们克制幼稚的好奇心,不去涉足危险的领域,因为在这荒无人烟危机四伏的草原,自己犯的每个错误也许都将是致命的。格林的步态有了明显变化,开始左顾右盼,时不时地望望天,充分调动他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一切可供他防身的感官来认识这个与城市截然不同的荒野。他不再单独行动,一旦看不见我就立刻嗅着味道寻找过来,而且他每走几十步总要回头看看我在不在附近。格林的脖子柔软灵活,有时我明明看见格林背对着我朝前走着,他突然之间一扭头就能将炯炯的目光射向身后的我,回头幅度之大令我瞠目结舌。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第九十一回里说道“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其中的“狼顾”即指狼生性多疑走路时常回头看,并有传说说狼可以身子不动,脖子后转180度。从前我总以为这是夸张的形容,领教了小格林的回眸才知道或许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道成年后的狼脖子是否还有这样的柔韧。
  无论草原带给我们多大的危险,它仍旧以难以抵御的魅力向我们频频招手。我们继续往草原深处走,远远地飘来一阵歌声,悠扬清越,也只有这草原民族的歌声才与这份广阔相匹配,像夏日凉风让人精神为之一爽。一个藏族汉子提着鞭策马奔来,稀薄的光线在他耳畔忽隐忽现,勾勒出一个飞扬的轮廓,好阳刚的身影。他转瞬就来到了我面前,隔着七八米喝住马。他愣了一下,满眼清澈的笑意:“波莫以莫热!”(漂亮的姑娘!)我回以一笑:“卡座扎西!”(谢谢!)他探头看了一眼躲在我身后警惕地注视着他的格林。“这个……是狼?”他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跟狼在一起?”我笑了笑,这话说来就长了。
  “我叫扎西,你呢?”“李微漪。”
  “汉族人?”扎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已经披上一身地道藏袍的我,“为什么会说藏语?”
  我咯咯地笑开了:“我就只会那几句。”心想,还是这一个月里恶补的呢,言多必露馅。
  扎西不信,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我红着脸摇头,听不懂了!
  扎西不说了,转而用生硬的藏式普通话和我交谈起来:“我以为你是附近的姑娘。”他举起马鞭指着牧场不无骄傲地说,“从这里一直到山那边,还有那条河上下都是我家的牧场,这些牛羊都是我的。”
  呵,原来我走入了扎西的牧场。
  “好久没见过狼了。”扎西说,“我这牧场上狐狸倒是很多,常常看见偷猎的人在山上悄悄下夹子,扒了狐狸皮卖钱。有时候连我们的牛羊都被夹断了腿,特别可恨!所以我经常到处看看不让这些人来。刚才老远看见你走进牧场,就过来瞧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