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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狼群

_6 李微漪(当代)
  亦风一脸诚恳:“是认真的,让格林回到他应有的生活中。”
  亦风一赞同,我反而心里没底了,瞻前顾后道:“那么多的专家放归都失败了,我们连半个专家都不是……”
  “别人的失败不应该成为自己的压力,你对格林的爱和投入是专家所没有的。”
  我万万没有料到,亦风竟然一改往日的反对,进而鼓励起了我的想法,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你不是说野化放归只是个梦想吗?”
  “梦想才是最真实的东西。”亦风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炽热光芒。
  “那你有过梦想吗?”
  亦风略一犹豫,终于答道:“有……你……”
  我头皮一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都是经历过爱情洗礼的成年人,要再袒露心声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亦风尴尬地捧起茶杯,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不敢正眼看我,嚅嗫了好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觉生活充满激情……我想让你快乐,想让你一辈子充满希望地生活……如果你有梦想,就去实现它,如果我让你丢失过梦想,那就把它找回来!我……说得不好,你别笑我。”磕磕巴巴说出这番不知道是情话还是演讲稿的台词,亦风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然后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静的书房里,只听见彼此的心脏都在怦怦直跳……
  还是亦风先打破僵局,把茶杯放在我手心:“你……去吧……我忙完这个项目就去草原找你。”茶暖在手,话暖在心,两人相对傻笑……这是一段什么时候开始的感情,无声无息地就来临了……
  是的,没有努力怎能知道结果?作为现代人,正因为现实的压力太大,所以我们才更不能放弃梦想,我也想跟格林一样不屈服于现实,奇迹只给坚持梦想的人。
  从这一刻起,我的梦想就是让心爱的格林回归自然,如果狼注定不能亲近人,那么我就去亲近狼,将自己放回原始状态,重新解读自然之书,探寻狼族生命的意义。
第12章 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机场,托运中心。
  进笼子之前,格林一直狂挣乱踹,可是当笼门像牢门似的“哐当”关上以后,格林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勇气与斗志,像受惊的小狗一样低头蜷缩着。
  小格林惊呆了,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第一次被塞进这样的铁笼子,惊愕、恐惧涌遍了他的全身。他夹紧了尾巴坐下来呜呜咽咽地哼着,他早已过了那种本能装死以躲避陌生事物的幼崽阶段。他望着我,不知道这些人要将他怎么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虽然一直以来对我的信赖和服从让他尽力去相信这是安全的,但这铁器的味道对格林而言有种克星似的威胁感。天性自由的狼最害怕牢笼“监狱”。
  我将手指伸进笼中,轻轻触摸着格林冰凉的鼻尖和微微颤抖的鼻翼安慰他。格林的眼里充满惊惧和求救的信号。从小到大他还没离开过我,也从未被关在笼子里。在我的安慰下,格林渐渐平静了一点。我狠狠心退开了两步,看机场的托运人员麻利地打包,在铁笼子外面五花大绑地缠上一层宽胶带,小格林看我的视线被胶带遮住,不安地挠着笼子吱吱叫。
  格林被放到了行李车上,跟一大堆皮箱和行李袋放在一起。行李车开动了,格林惊慌地看着被逐渐拉远距离的我,不顾一切地把鼻子挤出笼子的缝隙,用细小的乳牙啃咬着铁笼,惊恐地大叫起来。我一阵揪心地疼,追着车子喊:“格林听话,我很快就去接你,格林听话!”我的声音和样子逐渐消失在纷乱的行李车流中,格林发出了绝望的尖叫,这是一只小狼在眼睁睁失去母亲时的恐惧。
  接下来简直是一场噩梦,许多陌生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着话,把行李、纸箱抛来抛去,扔成一堆,相互挤压着。格林的笼子被放在最外面,一个粗壮的男人清点着箱子数目,把格林的笼子用脚往里蹬了蹬。之后舱门合上了,机舱里面一片黑暗,所有的车声、人声、装卸货物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静得让格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丢弃了,一种孤独感混合着黑暗中各种陌生的气味迅速将他包围起来。
  “呜喔——”格林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还有不知道哪里的气孔咝咝地释放着氧气。格林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好在这个可以装藏獒的笼子对猫般大小的他实在显得非常宽松。行李舱的黑暗反而给了格林些许安全感——他本就出生在一个黑暗的狼洞中。他定了定神,开始仔细嗅闻着周围,直到嗅出了一旁的行李箱残留着妈妈的味道,才踏实地担负起了守护的责任。
  在成都飞往九寨沟的途中,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格林有什么闪失。毕竟,明目张胆地托运一只野狼是挺冒风险的。如果不是成都到若尔盖的路被泥石流冲断了,我不会选择搭乘飞机到九寨沟,再辗转搭车前往若尔盖草原。
  在机场托运的时候,老林特意找了一个经常替他托运藏獒的熟人。我老实地在托运单上填写了“狼”,那熟人接过单子看来看去,拿过笔小心翼翼地在“狼”字后面加了一个“狗”字。
  老林安慰我说:“放心吧,飞机上不会有事,我担心的是到了獒场,他怎么跟藏獒相处。”
  是啊,这又是一个极具挑战的难关。这次去草原,我和格林可说是背水一战,唯一的指望就是老林的獒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草原上很难有养格林的地方,首先是牧民容不下狼,其次是我独自一人,没有长期生活的条件,更别提照顾一只正值淘气时期的幼狼了。
  出发之前,我、亦风和老林商量了很久,相比之下,格林最安全的去处无疑是动物园,最危险的去处则是獒场,因为极可能和藏獒一碰面就被咬死,可是獒场能让格林更贴近故土,有机会野化回归自由。商量了一整天,在安全的囚禁和危险的自由之间,我和亦风都站到了狼性立场上,终于为他选择了危险的旅程。但是到底有多危险呢?我们唯恐漏掉一个细节,一遍一遍地向老林询问详细情况。如果完全是死路一条,我总不能眼睁睁地把格林往藏獒嘴里送。
  老林尽力比画着獒场的格局,我始终没太明白,老林累坏了,终于简而言之一句话:“藏獒实在容不下格林,就把后场的几亩荒草地单独给格林活动,绝不放藏獒过去。”
  能隔离开就好,我放心了很多,想到草原上的几亩地可比小区庭院大多了,而且,根据老林的描述,后场的荒草地里有随处可见的高原鼠兔,这连格林的猎物问题都解决了,我觉得为此冒险一试还是相当值得的,不敢冒险还是狼吗?况且,亦风说趁着格林还小,实在适应不了草原还可以再想办法回成都。我也就下定决心了,若尔盖草原毕竟是格林的故乡啊,为了格林的回归梦,靠近一步算一步。为了全力支持我,仗义的老林此次专程陪我一起飞往若尔盖,一方面给他的藏獒们带去几百斤狗粮,更重要的就是协调藏獒和格林的关系。藏獒只认主人,但能不能接受格林,谁的心里都没底。
  几个小时后,我终于在九寨沟机场等到了行李员出站台,他不满地冲我扬扬流血的手指头:“行李和笼子,你自己去拿吧,你的狗不准我碰你的东西。”
  我赶紧道歉,把小格林抱出笼子上了老林的车。格林依偎在我怀里,爪子牢牢钩住我的毛衣,牙齿紧咬着我胸口的围巾,似乎要用尽一切方式和我紧扣在一起,死也不再分开。
  当所有的恐慌和不安渐渐驱散,随着汽车在草原公路上的轻微颠簸,闻着我怀里熟悉的味道,小格林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他的鼻尖有一抹刺眼的殷红,牙龈也有些出血,那是与铁笼子抗争的结果。我抱着格林的手渐渐发麻了,想把熟睡的格林挪到一边的座椅上。我刚一挪动,格林的小爪子就神经质般地又抓紧了,牙齿也急切地用力向前咬了更多的围巾,生怕我再将他“丢弃”。狼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格林自小就特别惧怕孤独,分离的寂寞和无依让小家伙在梦里都害怕。
  我轻轻抚摸着格林,向窗外望去,若尔盖——阔别两个多月我又回到了这片草原,草绿了很多,却并不深。
  接我和老林的司机是本地人,边走边跟我们聊起了草原的种种:“若尔盖最美的季节要数七到九月间了,你来刚好赶上,这时候格桑花开得正艳,运气好还能在马粪球上捡到白色的蘑菇。再往山顶上走没准还能碰见青羊(斑羚),但那要运气相当好,青羊现在已经很少了,倒是这玩意儿很多,”司机向车窗外指指那迅速跑动的鼠兔,“那满地的土包还有洞子,都是他们刨出来的。要不了多久啊,这草场也就废咯。”
  我心里一沉,旋即一喜,难过的是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高原湿地成了现在的模样,高兴的是怀里的这小家伙可有东西吃了,那满坡的鼠兔可让食肉欲望日渐强烈的格林尽情逮个够。但这些鼠兔不同于拴在绳子上的死老鼠,得看格林有没有本事捉到了,想起他小时候捉鱼杀鸡的能耐,应该还是有这天分的。然而,能生活在草原的生物,哪怕是只小小的鼠兔也不会像家禽和观赏鱼那样好对付。
  格林,你也在这里练就你的生存本领吧。
  又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老林的獒场,老林慷慨地对我说:“这就算你的大本营了,先在这里适应一下吧,这里养獒的工人估计九月底就会撤走,你一个人在这儿过冬还得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做朋友的能帮就帮。”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想起我无论是以前在街头捡到流浪狗还是现在收养孤狼总是给这个朋友添麻烦,着实感激和过意不去,思忖何时也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老林见我下了飞机却没什么高原反应,笑道:“你身体倒挺结实,不过高原太阳烈,几天就能把你晒成高原红,你不心疼?”
  “呵呵,随意,谁都会老的。”
  “你倒是看得开。”老林探头看看后座,问,“小狼怎么样?”
  “车一停就醒了,上飞机前听你的话啥都没喂,一直饿着呢,水都没喝,该饿坏了。”
  “嗯,等会儿进了獒场,也别急着喂东西,先饿他一天。”
  “为什么?”
  “坐飞机前不喂是怕他晕机,下来了还要观察一下,我没养过狼,但是运藏獒的经验是这样,长途跋涉下来突然喂食容易造成肠扭转,上次一个养獒的工人没经验,下飞机就喂,结果藏獒肠扭转几个小时就死了。狗到高原来肠胃会胀气,最好多适应一下比较安全。”
  我“哦”了一声,又学到一个书本和资料里未曾提及的经验,也只有这些长期和藏獒们打交道的人才会了解。
  进场下了车,我才发现这獒场的确是个好地方。獒场在广阔草原的中间,离公路有一段距离,獒场背后不远就是一条大河。老林和另外两个朋友合伙在这块牧场上租下了几十亩地,用石头围墙围起来,修了这个大獒场。獒场里面三家人平均各占一块,分左獒场、中獒场和右獒场,每个獒场中间用铁皮墙隔开。中獒场是老林的,给他养獒的工人是一对小夫妻:尼玛和卓玛,左獒场的工人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阿姐,右獒场的工人是一个东北汉子老肖,听说养獒经验最足,胆子也最大。
  每家人的獒场又单独细分成了前场、中场和后场,像一个“目”字的结构,三家人的獒场就像三个并排的“目”字。每家人的前场都紧邻大铁门,是连通在一起的,通常是人进出活动的区域,前场和中场之间修了一长排板房,分别是每家的员工宿舍、厨房、厕所以及狗粮肉食的储藏间。几家工人住在一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老肖说养獒是有风险的,容易发生意外。
  板房的背后就是放养藏獒的中场,有一道铁门可以进入。从板房的每间窗户可以随时看到藏獒的活动情况。中场和后场之间是一排犬舍,犬舍里是十几个分关藏獒的铁笼子,每个笼子八平米左右。穿过犬舍就是后场,也是每家人最大的一个场子,但因为后场离人住的地方比较远,不便于监控,通常是备用的。为防止有些藏獒之间打架,可以在中场和后场分开放养。老林说可以单独放养格林的就是他的后场。
  我们此刻就站在前场人活动的区域,光听到中场里狗叫的声音,还见不到藏獒。
  刚一下车,格林立刻侧耳倾听藏獒的叫声,耸起鼻子嗅了嗅,警惕地观察四周。他一定闻到了藏獒的味道,只是我猜不到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格林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就四处转悠着打探这个新环境,他的精神显得有些委靡,我安静地待在一边,任他自己去探寻故土。他在草丛中找了一块感觉味道很重的地方立刻陶醉地打起滚来,尼玛笑道:“我们经常倒一些洗碗或者洗肉的水在那里,他闻着味儿了。”我微笑着点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格林。
  格林蹭够了他自认为性感的味道,翻身爬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垂着头,脸上憋满复杂怪异的表情,少时,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前爪,尾巴平举,迈着迟钝的步伐:一步,两步,三步……“噼啪、噼啪”细碎的声音从格林身后响起。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格林继续走着猫步,终于他加快步伐跑了起来,身后的声音也更加连贯,“突、突、突、突……”格林活像一台老旧摩托车,放着一连串的屁绕场一周。大家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起来,这家伙到了高原肚子胀气居然是这模样。
  格林跑完一圈下来明显畅快多了,精神抖擞,又恢复了一贯的活泼顽皮。前场有几个工人逗着格林玩,这些工人都知道格林是只狼,也并不害怕,他们与凶猛的藏獒都生活惯了,当然不会怕一只小狼。只是他们问起小狼来历的时候,我绝口不提,任他们猜去。看格林玩得尽兴,我也就放心去找自己的房间了。
  老林给我指了一间空房:“你就住这间吧,条件艰苦一点,但是有尼玛和卓玛在,可以帮衬你一下,你好尽快适应草原生活。”
  我看着这个十平米左右简单干净的板房小屋,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小屋的推拉窗户面向中场,屋子里除了一张小木头床,别无他物,但这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小屋里有些漏水,地上潮潮的,我打开窗户透气,让草原的风吹进我的房间。我趁着有太阳把被子拿出去暴晒,然后装上自己的被套……
  下午,我和老林商量了一下,把中场的藏獒都关回犬舍笼子,把格林放入中场活动,让格林先认识一下藏獒留下的味道,看看格林有什么反应。明天,再挪开格林,把藏獒放出来,让藏獒熟悉格林留下的味道,动物都是用鼻子思考的,如果双方光是闻着味道就显出势不两立的躁动,那么让狼獒会面就万万使不得。
  尼玛打开中场门的时候,格林踌躇不前,在门口踱来踱去就是不进去。我探头看看,犬舍的大门还开着,就问尼玛:“藏獒都关好了吗?”
  “放心,都关在笼子里了,跑不出来,犬舍门只是开着透气而已。”
  我放心地点点头,摸摸格林的脊背,示意让他跟我来,然后走进了铁门。
  “吱、欧!吱、欧!”格林立刻向我发出尖利而短促的声音,我马上站住,这危险的警告声太熟悉了,我以前进电梯时就听格林这样叫过。此刻格林站在门外,四腿微弯,爪子抓紧了地面,身体斜倾,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看来他对这藏獒的味道是有所顾忌的,狼对不了解的事物绝不轻易冒险。我当着格林的面进入中场走了一大圈,然后回到他面前,表示自己安然无恙。格林看看我,疑惑地转着眼珠子,死死盯着洞开的犬舍门,仍旧不进去。犬舍的两道大铁门随着高原的风吱呀吱呀地晃动,门里飘出浓烈的藏獒味道和叫声——格林不放心那道门。
  我让尼玛把犬舍门关紧,上锁。格林的逃跑预备动作取消了,但仍旧在中场门外徘徊。尼玛又使劲拉了拉犬舍门,表示相当结实,绝不会跑出任何东西,格林的戒备才慢慢放松下来,一步一颠地跟我进了中场。尼玛关上中场门的瞬间,格林的狼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我摸着他紧张的背毛安慰了好一会儿,和他一前一后绕着中场走了一圈,他才放松下来。我发现格林的神情很奇怪,他会凑在犬舍门缝前仔细地闻味儿,把自己的鼻息喷入门缝,当听到门里传出犬吠时又猛地后跳逃跑,过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跑回犬舍门口,再嗅,再跑!动作中充斥着一种既害怕又兴奋,既排斥又向往的神情。
  我和老林一路奔波,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早饿坏了。卓玛在厨房简单地做了一些饭菜,炖了一锅牦牛肉,肉香飘得满场子都是,逗得三个獒场的藏獒们都嗷嗷叫着讨食吃。卓玛隔着窗子招呼我,又叫老林和东西两个场子的工人都在厨房小桌子边围坐下来,给每个人都盛上一大碗肉汤加牛肉。
  我翻窗进屋,拍拍衣服,去前场找水洗手。正洗着,突听厨房里炸了锅似的,大家伙惊叫了起来,大喊我的名字。我赶紧跑进厨房,一看:格林像土匪进村一样,在灶台上一阵乱搜乱闻,翻身就往炖肉的锅里扑去。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有的夺门而出,有的奋力护住一桌饭食,有的端着碗跳上沙发,一屋子乱劲儿……
  我快步抢上前去,在格林入锅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揪住他的后脖子,这小子对“烫”还没有概念,他像发了狂似的扭头挣扎,两个爪子还不忘临空朝锅的方向奋力乱舞,水蒸气中格林的尖牙利爪衬着猩红的舌头和牙龈格外刺眼。我越发抓得紧了,把他拖离开灶台,饿了一天的格林绝望地嘶叫着:“哇呜——!哇呜——!”(我的,我的!)瞪大的狼眼露着眼白,盯着一锅越来越远的肉汤,与眼看就要到口的美餐失之交臂。
  我用力把格林抱上窗台,他四脚倔犟地蹬着窗户,扭头望着肉锅大叫,死活不肯出去。大家都端着碗跑到了门口,不知道该跑出去还是留下观望,狼狈之极。我用力掰拢格林的腿,硬把他塞出了窗户,关窗!锁死!绝望透顶的格林拼命嗥叫着,把窗户撞得咚咚响。大伙儿心有余悸地回到小桌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你翻进来的时候窗户没关死,有条缝子,他不知道咋就扒开了窗子,直接跳进来了。”
  “藏獒都没翻进来过,他那么小的个子,咋一翻就进来了?太凶了!”
  “狼真是比狗厉害!他在外面的时候,厨房窗户千万开不得!”
  “今后你一个人在这里还要多小心,不要被他咬到了!”
  “还有那些藏獒,个个咬人动真格的,你要仔细哦!”
  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心里对这调皮的格林也着实没底,默念着:格林,今后这就是你生活和成长的地方了,我们都慢慢适应吧。
  ……
  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窗户,可以看到格林独自在中场上焦躁地走来走去,他舍不得离开我,老想从窗户翻进屋来,窗子里一有人影晃动,他就停下脚步,定睛观瞧,无辜地哼唧着,耳朵转来转去,眨眨眼睛歪着脑袋卖萌,让我忍不住想开窗抱他。他太明白我的心理了。我撩着窗帘探看着,一阵阵地心软,忽又想起刚才吃饭时那惊险的一幕,狠心把窗帘一放,扭头走开了,格林眼见屡试不爽的卖萌策略居然不奏效,失望地长声呜咽起来。
  黄昏太阳的余晖一收,草原迅速降温,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我翻出厚衣服胡乱裹上,心想格林睡觉是个问题,他毕竟年幼,不能像大狼那样抵御寒冷,晚上还得跟我一起在房间里睡觉。
  场子里几个工人商量了一下,不放心一只狼睡在我房间里,就搬了一个关藏獒的笼子进我房间,一定要看着格林进了笼子才踏实地离去。
  草原上的夜,静悄悄的,除了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没有更多的声音。夜露在铁皮屋檐上凝结成水珠,间断地滴下来,滴答、滴答……我躺在床上,空寂的屋子令这些声响更加清晰,也让心沉静了下来。月色清透,从窗户洒入,每一颗透明的露珠就携着月光滴落,晶莹剔透,拖着长长的尾光,像一个个陨落的流星。那是一种静谧之美。
  奔波了一天,我和格林都累了,但格林一直没睡着,他非常不习惯离开我的怀抱,在冰冷硌脚的笼子里睡觉。他在笼子里翻来覆去,经常一脚踩空再把脚抽回笼子,很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格林来来回回摆了很多造型,躺在那里撑起脑袋埋怨地哼着,一双眼睛反射着月光,幽幽的两点宝石绿。
  我侧身看着他:“格林,你也睡不着么?”“呜呜嗯嗯……”
  “那你数羊吧?”“呜嗯——”他那小灯泡似的眼睛眨了眨,偏着头满含笑意。对呵,狼数羊还能睡着么?我哧地笑了出来:“格林,想跟妈妈一起睡么?”
  “呜呜——呜呜——”格林立刻站起身来,一只爪子搭在了笼子上。
  我起身找了张厚厚的被面铺在床面上,打开笼子。格林抖抖全身的毛,两步就跳上床来,回头感激地舔我的胳膊撒娇,我整理好被窝,钻进内层的睡袋里,格林就在脚底软和的被面上趴着,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把小尖嘴埋进前爪下,蜷成一团睡了。
  从此,那笼子就成了一个摆设。
  清晨推窗,一股清新的草香将我淹没,我迫不及待地带着格林投身于广阔的草原中。
  第一次踏上这么广袤的原野,格林立刻被震住了:站在草原上激动地猛转着身子,向前看,无边;向左看,无边;向右看,无边;向后看,还是无边……格林的胸腔剧烈起伏,这比他曾经待过的荒凉楼顶、压抑的小区庭院、车水马龙的城市水泥路宽广多了,这才是他的家。当他还是满地滚爬的小绒球时就记得这片芳草齐眉、花影婆娑的故土,在他睁开第一眼的朦胧记忆中就镌刻了这一份无边的印记。格林是属于这里的,他回家了,草原有最辽阔的自由。
  格林的狼眼闪着奇异的光,和草原一样的绿色光芒。他张开大嘴,似乎想呐喊,却一声也没有喊出来。他大口喘着气,他听到了草原的呼吸与脉动,与他的血管相连,与他的心跳同步。一股原始的冲动瞬间冲向他的四肢,格林突然间撒开腿跑了起来,像一发炮弹向着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射了出去!他的狼毛飞扬,狼血沸腾,一双狼眼像朝霞一样燃烧,他飞奔着,把他在水泥城市中憋压已久的激情爆发出来,奔跑变成了他唯一的自由表达。
  转眼间,格林就跑得没影了!
  啊?!我心里一凉,目瞪口呆:这……这就跑了?合着我刚带他到草原这就算放生啦?这家伙还没生存能力呢!咋办?一到草原就放野不听话啦?还叫得回来吗?是不是应该抓回来啊?可我哪跑得过他啊?这家伙居然一点都不留恋我?真的是狼子野心?太现实了吧?……莽莽草原上,留我一个人,一脸茫然站在原地,望着格林消失的方向毫无精神准备地一阵阵发傻……
  半晌,我还在发愣沮丧的时候,远山和草场交接的地方恍惚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一蹦一跳地,蹦过来了,蹦过来了……哈哈,那野家伙又回来了,刮地风似的朝我飞奔而来,我欣喜若狂,大笑着喊:“嘿!野家伙,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近了!更近了!我欢喜地迎上去,格林越来越清晰,可还有三个黑影紧跟其后。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脸色陡变。天啊,后面跟了三条大狗,一路追撵过来!格林神色慌张,仿佛在边跑边喊:“妈呀,快来救我!”
  我早就听说过藏区草原狗的厉害,急忙脱下一只鞋来,大喊着朝狗扔过去!三只狗一阵急刹车,汪汪大叫着,我又脱下另一只鞋拿在手里,做着投掷威胁的动作,高声吆喝驱赶。
  顷刻之间格林就跑近了我,还隔着好几米,他就一个加力蹦跳,腾空而起,直接扑进了我怀里,我猝不及防被他撞翻在地。格林拱在我后面,把我当挡箭牌。我赶紧抱着他,举起鞋子,一骨碌翻身起来轰狗,那三只狗眼看到手的猎物有了救星,懊丧地跑开了。
  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叫你丫乱跑,吓傻了吧!
  格林看我赶走了大狗,咧着大嘴喘气,狼舌头挂在胸口来回晃悠,小爪子一个劲儿地往我肩膀上爬。我从未见这家伙如此激动亢奋,他抱定我的肩膀,朝着我的脸颊就是一阵狂舔,我大笑着躲开,擦掉一脸的狼口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突然心中醋意翻滚,“小子,如果没有那些狗追你,你还会回来吗?”格林张大嘴巴一脸憨笑,那三只狗丝毫没有败坏他初到草原的兴致,而且从他的兴奋神情看来,似乎在这么广阔的地方被恶狗追撵一番也是很刺激的事情哪!服了他了。
  狗群刚跑远,格林立马跳下地来,绕着我小跑着兜了两圈,一脑袋撞在我的腿肚子上,把我使劲往前拱,又绕到前面,一口叼着我的裙子拽着就跑,仿佛在喊:“你还在这儿愣着干啥?”对啊,我还愣在这儿干啥?鞋子一扔,我欢笑着跟格林追跑起来。
  很快,我就被格林带到了一大片开满黄花的水草地,我还在犹豫会不会有泥沼,会不会弄脏我的长裙,格林早已蹦跳着跑了进去,泥浆水花溅了我一身。格林扭头眨着眼睛,是呵,这是他的家园,在这里他的直觉比谁都灵。是呵,既然来到了自由地,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我心怀虔诚地走上了这片金黄色的繁花地,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软泥腐草,松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一脚一个凹坑,清凉的汁液从脚丫缝冒出来,漫过脚背。草原,湿地,我们回来了……
  朝霞给远处宝石蓝的河水和灰白的河滩又涂上了一层金色,对岸紫色的河滩上白雾袅袅,深褐色的苍鹰翱翔在蔚蓝的天际。我深吸着高原的空气,柔软的长裙迎风飘舞,身边是紧紧追随的小野狼。草原如此大气磅礴,高远的蓝天,起伏的花海,耀眼的雪山……每一景物都让格林兴奋不已,他像蓝天下的蒲公英,洋洋洒洒追风而行,奔跑于草原上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谁不曾梦想到天尽头去走一遭?漫步美丽的草原,如同步入一个梦境,一个童话……
第13章 狼与藏獒的传说
  我和格林疯耍了一上午,回到獒场,把格林放到前场喝水休息。我回到小屋,打开窗户透气,开始收拾房间。
  突然,屋子里一暗,一阵腥风猛卷过来,吹得我耳边的头发都飘了飘,我打个冷战,腰板立马僵直起来一动不敢动。我清楚地感觉有什么盯着我,盯得我后背一阵阵发寒。我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转过身,立刻倒抽一口凉气——我面前打开的窗户上,趴着一只大藏獒。他人立起来,把斗大的脑袋伸进房间,遮去了半屋的阳光。
  我感觉腿微微发抖,我本来是不怕狗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巨大的狗,而且离得这么近!他的肩膀和我一样宽,脑袋却顶我四个头那么大,虎背熊腰。这哪里是狗?简直是一头狮子!
  我“啊”地叫了一声,惊恐中带点惊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藏獒。
  听见我叫,那只藏獒也浑身一抖,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我和藏獒面对面,这才发现他额头上的长毛和扭成两坨的粗壮眉毛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他这会儿正挤眉弄眼,挑起眉毛想把我看清楚。那滑稽的样子让我不禁有点乐了,快乐是很容易拉近距离的,看着藏獒一脸敦厚的卡通表情,我突然对他萌生出一种好感。我慢慢凑近他,轻轻一口气吹开搭在他眼睛上的长毛,一双棕黄色的漂亮獒眼露了出来。这回藏獒总算把我看清了,可没想到我胆敢离他这么近,他下意识地把大脑袋后仰,一双眼睛重新在我脸上对焦,虎视眈眈,满含对陌生人的警惕和疑惑。作为藏獒,他早已习惯了陌生人对他敬而远之的动作,却很不习惯跟人鼻子对鼻子地观察对方。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两颗心擂战鼓般咚咚乱跳。
  对视着,对视着,我笑了。因为直觉告诉我他的眼里对我没有敌意。我仔细端详起这只藏獒来,仅从伸进窗子的部分就不难看出,这是一只雄壮的大獒。他鬣毛飒爽,整个脑袋几乎呈方形,大嘴阔鼻,长得有棱有角,两只大耳朵裹着长毛直垂到下巴。上嘴唇两片厚厚的肉垂下来包住整个嘴筒,随着他的喘息厚重地抖动着。方正光滑的鼻子像刚擦亮的皮鞋头,精致的鼻孔凑成一对相反的逗号。
  他也在揣摩我……
  尽管我知道藏獒只认主人,而且凶猛异常,接近素不相识的藏獒是拿生命开玩笑的事情,可面对这么威武的大獒,我还是忍不住慢慢地,慢慢地……伸过手去,指尖轻触到了他的大鼻梁。藏獒更感意外了,略一退后,避开我的手,重重地喷着鼻息,“呜呜,呜呜……”喉咙开始有了威胁的声音,我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喷出来的热气。我心里一阵紧张。这个距离,藏獒完全可以一口咬掉我的手,然后松松脆脆地嚼进肚子里。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狗,谁不害怕才怪。但是,我性格中强烈的好奇心和征服欲远大于本能的怯懦,也或许是我天性中与动物尤其是犬类的某种神秘联系起了作用,越害怕我越想接近他。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藏獒的眼神,固执地再次伸过手去,动作尽量轻微缓慢,随时提防他猛地给我一口,我尽量用最柔和的声音向他表达我的无害和诚意。
  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大胆冒犯的抚触,藏獒戒备的眼睛里很有几分诧异,他仍旧低吼着,看着我的眼睛迟疑:咬还是不咬?直到我的手挨着他的鼻梁,他也没作出最终决定,然而他没有再避开,威胁的声音也渐渐停了……
  这是一种默许,我抑制住兴奋,更加小心地顺着他鼻梁上的毛轻微地抚摸,手渐渐抚到他的额头。他有一点不自在,把脑袋偏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不满。我立刻知趣地挪开手,鼻尖沁出一点汗。我似曾听说过在藏獒心目中只有主人才能摸他的头顶,不像一般的狗,一旦接纳你就随你摸顶,我冒犯了这只藏獒的额头,他没发火咬我就算挺客气了。
  我轻轻撩开藏獒眼睛上的长毛,让他把我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把手指滑到了他的耳朵上,在耳根边轻轻抓挠。这个被我称作“狗儿乐”的耳根子边是所有狗狗们最舒服最喜欢的地方,哪怕狗儿正在赌气,给他挠到这里都会舒服得偏过脑袋就我的手,然后闭目享受一番。这法子在格林身上试验,都会挠得他浑身哆嗦个不停。
  我讨好地挠着……
  然而,这只藏獒却像老僧入定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对我讨好的手法既不赞许也不表示享受。不过,他也没躲开……我眼珠一转,忽然停住不挠了,把手抬起来看着他。
  舒适的抓挠突然停止,藏獒一愣,眼神复杂而纠结。
  他犹豫再三,终于放下架子,把脑袋迎了过来,腼腆地侧过耳朵凑近我的手掌。瞬间一阵暖流传递过来,我刚才害怕的感觉消失殆尽。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更加舒服地挠着他。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是以快乐原则相处的,这种舒服很容易演化为一种东西——好感。我知道他接受我了。那一刻起,我就对这个大块头有了特别的感觉。
  抚摸中,藏獒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柔和起来,变得友善而亲近。我隐约感觉到,在这些人工饲养的藏獒一生当中,也许都没有人这样温存地抚摸过他吧。我能感觉这家伙性格和思维中一定有些独特的东西,他对陌生事物不会匆忙下结论,很有点想法和个性,而且,呵呵,这家伙还挺看重面子。
  “嘿,住手!”老林路过门外正好看见,吓了一跳,赶紧阻止我,继而走到窗户前向藏獒命令着,“皇帝,出去!”
  “他就是皇帝?!”我心里一震,顿时想起了老林对我提起过的曾在玉树地震时救出五只小藏獒的头獒。难怪,这皇帝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性。
  皇帝嗅了嗅我的味道,又深深地审视了我一番,退出了窗户。
  老林把窗户一关,冲我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命了,刚来就敢摸头獒?”老林说话挺激动,脸色有点泛白,“你要这么胆大,我可不敢留你了,万一出事儿我咋给你父母交代?”
  老林的强烈反应让我有点意外。“没那么严重吧,他对我挺友善的。”我轻松地答道,笑着送老林走到房门口。
  老林口气稍稍缓和了一点:“你还不了解藏獒,再友善你也是陌生人,谁知道他怎么判断你?万一他……”正说着,只听“嘭!梆!”两声巨响!是老肖那排房子……我俩一惊。
  “哗啦——”玻璃碎裂声。我和老林惊愕地望过去。
  “啊!”女人的惊叫炸响,令人毛骨悚然。“暴龙!……暴龙!”卓玛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惊叫着,冲出老肖的厨房,把厨房门一关,吓得声音都变调了,“暴龙冲出来了!老肖……”她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嘭!梆!梆!”随着狮吼般的獒吠,老肖的厨房门被撞得震天响!
  在卓玛惊叫冲出的同时,所有人都瞬间冲回了就近的房间,噼里啪啦一连串关门闭户的声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家的反应太迅速,我没见过这阵势,还在门边发愣,就被老林一把抓回房间。他迅速关门,转身就抵在门上。他的动作紧张却不慌张,看来这在獒场是时有发生的事。外面,不锈钢盆掉地的哐啷声还没停,不知刚才谁正在洗盆子,情急之间丢下就跑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肯定是老肖的藏獒跑出来了。”老林靠在门边听动静。
  藏獒跑出来了?我鲜血直冲脑门,糟了!格林还在外面!我急忙拉门,要往外冲。
  老林一把推开我:“你干什么!”
  “格林还在外面!”我喊着,一个劲儿地抢门。
  老林死死抵住门吼着:“你出去更乱!”扯起嗓子高喊,“老肖,赶快!”
  老肖大声的呵斥响遍前场:“嗬!嗬——暴龙!回去!回去!”
  铁链的哗哗声、追逐声、獒吠声、吆喝声……就是没听见格林的声音。我急得在屋里上蹿下跳。
  “不要闹,藏獒见了生人,控制不了的……”老林低声警告,我心急如焚。
  好一会儿终于听见老肖喊:“拴住了!拴住了!”
  老林打开一条门缝,只见老肖拽住一根大铁链,像纤夫一样背在肩上,奋力拖拽,铁链的那头拴着一只庞大的金色藏獒,挣扎咆哮着,像头狂暴的雄狮。老肖边呵斥边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金獒拉回他们獒场的犬舍,关进铁笼,高声吆喝,解除警报。
  老林这才打开门,我赶忙冲了出去,大喊格林,四处寻找。
  老肖已经从他们獒场走了出来:“他在车子下头,暴龙钻不进去!”老肖指了指停在前场的一辆车。
  我忙趴低往车下一看,只见格林警惕地缩在车底中间,狼眼圆睁,一脸戒备。听见我解除警报的呼声,格林迅速从车下面钻出,抖抖一身的灰尘,跳进我怀里。
  “叫你不用担心的,狼的反应比人快得多。”老林说着掏了一把纸巾擦汗。藏獒跑出来的时候,老林都没太慌乱,他这身冷汗是被我抢门的劲头给吓出来的。
  格林的心在狂跳,眼神很奇怪,像电焊的光,看得我也疑惑起来:格林在城里也见过其他狗,其中也有大型狗,可格林从来没有像这样躲避过。回想起昨天我放他进中场时他的犹豫徘徊,格林似乎对藏獒有着深深的顾忌,难道狼和藏獒真的是素昧平生却有血海深仇的天敌吗?
  我安抚着格林,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格林对藏獒并不是完全陌生,当他还是没睁眼的幼崽时,黑暗世界里不正是一帮藏獒或藏狗带领人类来扫荡了他们的家园吗?或许格林不知道藏獒的样子,但是他幼小的记忆中却深深烙印了这獒吠和獒味。藏獒的气息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恐惧与仇恨。他的眼神和动作是复杂的,既有对同类的亲近,又有莫名的惧恨。
  躲避的工人们纷纷走了出来,惊魂未定地谈论刚才那一幕:卓玛适才到老肖的厨房去借几个鸡蛋,老肖却上老阿姐那边串门去了,卓玛就自个儿翻找鸡蛋。老肖放养在中场里的藏獒暴龙隔着窗户看见外人来屋里拿东西,顿时暴跳如雷,狂吼着撞开玻璃窗就扑进屋来,张嘴就扑咬卓玛的脖子,幸亏卓玛反应快,急转身绕着灶台跑了一圈就冲出厨房,猛拉上厨房门,边喊藏獒名字边跑回自己房间。
  养獒有危险,獒场的人都早已形成了这样的危机处理模式,一旦有藏獒跑出,所有人立刻进房躲避,同时喊出是哪家的獒,哪家人就出去控制,因为藏獒只认主人和天天饲养他的工人,除此之外哪怕是邻居都一概不认!
  卓玛的肩膀上还挂着暴龙黏糊糊的口水,她脸色惨白,边发抖边哭,腿软得一个劲儿地往下瘫,尼玛抱着她不住地安慰。也难怪她吓成那样,刚才要是跑慢一步,脖子必定被咬了,而在这草原上是很难及时送医的,即使来得及送到县城的医院,也没有输血抢救的条件,一旦被咬,就死路一条。
  我抱着格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这才明白老林为啥看见我摸皇帝会那么紧张。的确,主人不在旁边,怎么看待我这陌生人,全凭藏獒自己判断,我的做法无异于同死神牵手。
  老林看出了我的后怕,安慰道:“皇帝算是比较理智的藏獒,很通灵性。他第一次就和你这么亲近,说不定你们是有缘的。”
  老肖凑过来插了句嘴:“我说,还是把这狼放养到你们后场去吧,暴龙今天狂躁得有点反常,我估计跟他闻到狼味儿有点关系。”
  大家纷纷附和。老林和尼玛把中场里的藏獒关了起来,我抱着格林,跟着他们通过中场,再穿过犬舍,就来到了老林跟我说起过的后场。这里果然很宽阔,只是感觉很少有人来,荒草齐腰,一窝窝鼠兔跑来跑去收集草籽。格林一看见鼠兔,就开始激动了,挣扎着下地去追鼠兔。鼠兔行动迅速,地洞又多,没经验的格林当然是抓不着他们的,只是好玩而已。
  尼玛端来一大盆水,放在地上给格林喝。
  “让狼和獒再熟悉一下彼此的味道,明天看情况再见面吧。”老林说。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老林心里和我一样七上八下,没更多把握不敢挑战狼獒世仇。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看见格林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才退出后场,回到前场厨房里。
  这里虽说被我称作厨房,却比较宽大,兼具客厅、饭厅的多种功用。这是草原人的习惯,因为草原寒冷的时候多,特别是到了冬天就更是奇冷难当,厨房中间安装着一个大的藏式炉子,烟囱引到室外,炉子里长期燃着木炭或者干牛羊粪,既能烧水做饭,又能取暖。大冬天里,人在外面裹着厚重的藏袍,进屋却可以脱下袖子,甚至可以只穿毛衣。所以厨房是平时大家活动的主要场所。厨房里放着一个简易的折叠三人沙发,一个小桌子。还有一台黑白电视,但是收不到几个频道,而且经常看上一会儿就没信号了,其余的电视剧情节都需要发挥想象力去猜。
  大家围坐在炉边,喝着卓玛煮的酥油茶。卓玛脸上还有两道泪痕,但情绪稳定多了。才二十出头的姑娘就陪着尼玛在獒场担惊受怕,也难为她了。
  大家听老林说明天要让狼獒见面,有人惊奇赞成,有人担忧反对,各持己见。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聊起了藏獒和狼的种种传闻与故事——相传,獒和狼是天上的一对战神,獒叫做“龙狗”,狼叫做“天狗”,龙狗忠诚骁勇,天狗智慧善战。
  战神龙狗因为嗜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成了獒。獒选择了依附于人而生活,人给他食物和栖身之所,作为交换,獒为人看护牛羊和财产。但是獒天性暴戾残忍,身上有股浓重的杀气不能为人所用,所以必须在他出生七七四十九天时,将他与一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四十九天大的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阶段,让这个时期的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弱杀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獒身上那太过血腥的兽性,这就是“藏獒渡魂”的传说。如果獒与羊羔和睦相处就算渡魂成功,称之为家魂獒,能够牧羊。如果渡魂失败,咬死了羊羔就是野魂獒,难以驯服。
  战神天狗因为贪婪成性妄图吞噬日月,也触犯天条被贬到人间,成了狼。狼选择了自由生活,他浪迹荒野,猎食为生。人类的牛羊也在狼的食物之内。于是这对天上的兄弟,在凡间却成了宿敌。
  有了獒的帮助,依赖游牧为生的人们才得以保全牛羊。早些年里,人们为了激发獒的猛性,培养杀手级的保镖,不惜用激进的手段驯养獒。獒主人在地上挖一个五米见方、丈余深的地窖,将一窝十几只几个月大的小獒放在地窖里面,或者关在一个阴冷的房子里,只投少许生肉撩拨其野性,为争肉食藏獒必定从小打斗拼抢。之后长时间断食只给饮水,困在地窖里的小獒们饥饿难耐自相残食,只有最强悍的獒才能在杀死自己同胞果腹之后生存下来!再长大一些,主人就抓一只活狼扔进地窖里,让他全力拼斗杀狼,再大一点,投两只活狼,甚至投放其他凶猛的野兽。直到獒把对手全部杀死,这才是最勇猛的战獒!十只狗里也不见得能出一只战斗到最后完好无损被放出地窖来的战獒。这就是“九犬一獒”的传说。这样的獒一生只见喂食的主人,陌生人一律通杀!
  “藏獒渡魂”和“九犬一獒”在藏区草原传说中颇为盛行,这其实是两个极端的筛选,一个是温性筛选,一个是猛性筛选。由此想来,皇帝应该属于家魂獒,而暴龙则属于野魂獒。
  早听说过蒙古、契丹、匈奴等北方游牧民族有以狼为图腾的崇拜,没想到西南藏区也有对狼这样神话般的传说。无论真实也罢,传说也罢,狼獒之仇都是世人皆知。听着大家议论纷纷,我心里越来越纠结。狼和藏獒这种仇恨历经千百年似乎已经刻入骨子里。我带格林来到这个獒场实在是太冒险了,但老林却对自己藏獒的性格很有把握,他说他回成都之前的这几天一定要想法让狼獒能够相处,至少不发生流血冲突。
  次日,老林带着我和格林进了犬舍,几个场的工人们齐刷刷地趴在窗边观看,甚至有人掏出了傻瓜相机。我护在离格林几步远的地方,像进了斗兽场的武士,一想到马上要放藏獒出来,我止不住鸡皮疙瘩浪打浪。
  老林先试探着放出最温顺的一只雌性小獒“小不点”,小不点的年龄只有六个月大,暂时还不像成年獒那样排斥生人。她是一只小品种的母獒,漂亮机灵,也非常顽皮,总喜欢找机会扑到人身上狂闹,但獒的力量哪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人经常被她扑个趔趄,摔倒在地,然后被蹭上一身的口水。小不点虽然说是小藏獒,也起了一个袖珍的名字,其身形重量却是格林的五倍,长得像小牛犊一样大,牙齿尖利,身体壮实,是个蛮丫头。小獒和小狼之间会有仇恨吗?
  铁笼一开,大家鸦雀无声。中场里的格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颤动着鼻翼四处乱嗅,耳朵像干沙上的小鱼不停地跳动,格林紧盯着犬舍大门,颈毛随着风像波浪一样起伏,脚爪抓紧了地面。
  小不点一出笼子,就导弹似的射向中场里那个素不相识的新来者。格林脚掌迅速扒地,一扭腰就跳到一边,避开这冲刺的凌厉锋芒,毕竟体型悬殊,格林的头也只达到小不点的肚子那么高。狼是不会盲目吃亏的,更不会硬碰硬地接招。小不点卸掉向前的巨大冲力,回身一扑,把格林扑翻在地,格林一声尖叫,迅速翻身收起自己最脆弱的腹部,扭过头猛咬小不点上嘴唇巨大的肉垂,小不点不顾上唇被咬,仗着嘴大唇厚荡过嘴来,连同狼嘴和自己的上唇肉一起咬进了嘴里。
  “小不点不准咬!”“格林放开!”
  老林警告的叫声和我的喝止声音同时响起,獒和狼都愣了一下,就那样互相咬着嘴僵持在原地。
  “小不点,不准咬!”老林再次严正警告,声音中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对藏獒来说主人的命令必须遵从,小不点略一迟疑微微松开了嘴。
  格林瞄准机会放开嘴,撒腿就跑,他并没有趁机反咬小不点报仇,倒不是因为听我的话,也不是因为宽宏大量,而是在犬科动物法则中有一条“雄性不与雌性斗”的规矩。虽然格林尚小,没有人这样教过他,可这些原始法则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本能中。对格林来说,如果要主动向那只母獒展开进攻,那是违背自己本能的行为。格林左躲右闪地逃跑,小不点穷追不舍,格林夹着尾巴,屁股几乎着地,极力想避免与她发生冲突。
  对小不点来说,却是另一种情况,作为雌性,她没有这种本能,相反作为藏獒,她对野性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尤其是对狼,这种恐惧异常强烈。在她的骨子里,她隐约记得从她的祖先第一次在草原上看护羊群的那一天起,狼就不断地掠夺羊群,是世袭的劫掠者,而藏獒则是世袭的天域卫士。此世仇早已融入血液,此刻阻止她攻击的唯一理由不是与狼一笑泯恩仇,而是主人的强令禁止!
  小不点很迷惑,她紧追着这个入侵者,焦虑不安地叫着,引得三个獒场所有笼子里的三十多只藏獒也跟着叫起来,为主人允许这只狼的存在而满腔愤怒。他们觉得一定是人类搞错了。
  小不点还在继续追逐,但在主人的积威和警告下却不敢再下口咬了,她多次把格林逼到走投无路,而格林一次又一次地逃开,虽然格林和她相差四个月但毕竟是伶俐的小狼,翻身转体、改变逃跑方向都比藏獒要敏捷得多。格林一直跑,直到小不点巨大的头顶到他的腰肋骨或是撞倒他时,他才突然转身和她对峙,皱起鼻翼露出稚嫩的獠牙,但仍是好男不跟女斗的恐吓而已,同时再爬起来伺机逃窜。
  小不点毕竟是只幼獒,小狗好玩的天性仍旧占主要地位,虽然有祖辈们传下来的敌对情绪,这么一来二去地追逐半天后,动作中竟然多了几分猫和老鼠的戏谑成分。
  格林虽然满场子躲闪,却始终一步也没有往我身后躲,不像幼年遇见陌生人的威胁时那样缩在我脚边,很明显,他毕竟是狼,此刻毕竟是一对一,日渐强烈的狼性自尊让他虽然感觉到有来自同类的威胁,但却宁愿自己不断周旋也不肯求助于任何人。他的步子紧张却异常轻巧,有时候还夹杂着像猫一样灵活的弹跳,和藏獒奔跑时满场尘土、草皮乱飞的笨重体态形成鲜明对比。草场上这一大一小的追逐好像小裁缝和巨人的舞蹈。
  追闹了一个多小时,小不点累了,藏獒的爆发力超强,其耐力却与狼不在一个档次。她趴下喘着粗气,格林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伏卧了下来,静静观察着这个牛高马大的“野蛮女友”。显然从主人平静监视的姿态当中,他们都明白了主人要他们和平共处的意图,但还是不愿意主动去亲近这一宿敌。
  不管怎样,第一只小獒能与格林玩了半天相安无事就是好兆头。下一个选谁呢?
  老林任由格林挨个走过藏獒的大铁笼子,五只藏獒此起彼伏地狂吠着,只有一只沉默淡定,在格林经过的时候,伸出鼻子嗅嗅,长毛之下一对深沉的眸子满含复杂的表情。我立刻认出来,他就是昨天趴在我窗子上的皇帝。
  老林把格林往皇帝的笼子前凑了凑,渐渐缩小安全距离。这是一种特殊的见面仪式——藏獒的首领审查一个外来户。随着距离拉近,皇帝满脸严肃和慎重,一言不发,老林观察着皇帝的眼神,用手摸摸怀里的格林,首先表明自己对格林的认可,随后缓缓地将格林送到了皇帝的眼前。
  藏獒们的叫声平息下来,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步的判决。惊讶、不解、排斥、怨愤、憎恶、疑问各种复杂的气氛交织在空气中。逼人的气息让格林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皇帝探出一点头来,巨大的鼻子触碰到了格林湿漉漉的鼻尖,格林条件反射似的身子一抖,颈毛竖了起来,犬舍里一片寂静,每只藏獒都在笼子里静静观望事态的发展。
  对从头到屁股体长不过六十厘米的小格林而言,皇帝算得上是个庞然大物。格林的身高只够得着皇帝的腿弯。皇帝耸动鼻翼轻轻嗅闻着格林,眼睛却望向老林,似乎想从主人的眼睛里挖出更多的信息。
  自从知道他就是头獒皇帝,我多了不少敬畏,但昨天皇帝能接受我,我心里又存着几分希冀。我轻轻抚摸着格林的脖颈安慰,小家伙慢慢放松下来,似乎胆子也大了许多。我咬咬牙把格林塞进了皇帝的大笼子里,手心里狠捏了一把汗。
  格林仰起脸嗅了嗅笼中的味道,犹豫了一会儿,竟然一步步向皇帝走了过去。这不光皇帝意外,人意外,满屋的藏獒更是一片哗然,诅咒驱赶愤怒的吠叫声重又响起!格林已踱到皇帝面前,反客为主地嗅闻起皇帝来了,似乎不是皇帝审查他而是他在审查皇帝,格林的尖嘴已凑到了皇帝的大鼻子跟前,细细的脖子就在皇帝的大嘴巴下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皇帝不高兴随时可以一口咬下来,咬碎他仅有皮球大小的狼脑袋!皇帝低头犹豫着,脸上交替着复杂的神情,他抽抽鼻头俯下脖子,还想再深度闻一下这个荒野小子的味道……突然,格林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皇帝冰凉的鼻尖。
  错愕的皇帝一阵过电似的震动,原本因警惕和迟疑而竖立的鬃毛刹那间伏贴下来,眼里闪现出一丝温柔,他不由自主地放下身段,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格林窄窄的脸颊。格林高兴坏了,小爪子扒住皇帝的大脑袋像抱住奶油蛋糕似的猛舔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类的温柔,被同类接纳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与温馨。虽然在成都时,狐狸也接纳格林,可狐狸的接纳中害怕与屈就的成分占多数,更不会去舔吻他。虽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给予格林温柔关怀和抚摸,但毕竟我不会爱到去舔他,可对犬类而言最温情的表达就是舔吻,那是无可替代的感情交流。记得我以前割伤了手,格林看到我流血关切地跑过来为我舔伤口,却被我惊叫一声推开,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满是不解和委屈,一种关怀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那时他就隐隐认识到了我和他不是同类,再亲近都有一定的障碍。而此刻这样的吻瞬间拉近了狼和獒的距离,毕竟是比人类更亲近的同科动物。
  隔阂一旦被初吻打破,格林调皮的本性又冒出来了,他大着胆子往皇帝的身上爬,像找到了失散已久的父亲一样淘气起来。皇帝轻轻摇了一下尾巴,表明了对格林的接纳和认可。
  我松了口气,想起了老林对皇帝的评价——他对幼崽爱得很!
  审查通过,藏獒们的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母獒们持中立态度,毕竟格林是个小崽儿,雌性更加容易受感化一点,另外两只大公獒却态度不一。公獒“黑虎”是内敛型的,他面对领袖的这一决定比较沉默,但神色中却对这一异类流露出厌憎和不屑的神色,咬人的狗往往是不叫的,黑虎在笼中背过身子睡觉去了,仿佛声明:首领要接受是首领的事,最好别惹到我这里来,否则照样不客气!公獒“森格”则是外露型的,格林野性的气息撩拨着他的攻击意识,森格狂吼不止表达他的极度不满:野小子!只要把我放出笼子就是你的死期!
  从老林的描述和以后的接触中,我才更多地了解了这只叫做“皇帝”的獒王。他是这里唯一的一只长毛大公獒,两岁多,通体漆黑,嘴和四肢包裹铁锈红,肩高几近九十厘米,粗腿虎爪,菊花尾,近乎完美的外形。皇帝是这三家獒场里最魁伟的大块头,也是老林獒场里的头獒。以藏獒的角度看来,皇帝是伟丈夫型的,可他绝不是傻大个儿,他心思细腻,头脑聪明,对老林忠心耿耿,对幼獒爱护有加。皇帝很注重在獒群中的面子,哪怕人也不能伤他的尊严,如果饲养员尼玛当着众獒的面骂了他,他就绝食以示不满,直到尼玛对他诚恳道歉在众獒面前还他尊严方才作罢。
  我跟皇帝的确很投缘,可能因为他是我生平见到的第一只藏獒,而我是他生平见过最大胆的陌生人吧。自从我到獒场以后,每天清晨,皇帝都会把脑袋塞进我的窗户,享受我的抚摸,他也渐渐容许我摸他的头顶了,但与普通狗不同的是,皇帝从不亮肚子撒娇,也从不舔我的手示好。或许是维护他的威严形象吧。但他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总会轻轻摇一摇尾巴。
  老林总是说皇帝太温和,又有些小脾气,所以在他的“皇帝”名字前加了个“小”,常常叫他“小皇帝”,而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皇帝是一只充满智慧的獒王,像部落的酋长,与其说他性格温顺不如说是比较沉稳,他会独立思维,在他的内心中一定对陌生事物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判断,不像其他缺乏判断力的狗那样见了不认识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通咬!除了智慧,皇帝高大威猛的优势在这个藏獒群体当中也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皇帝不轻易发飙,可一旦发火所有的獒都退避三舍,他一副皇帝教训子民的威严神采,可能这也是他得名的原因吧。
  是夜,格林竟然没有回我的屋子,他自己钻进了“干爹”皇帝的笼子里,枕着巨獒毛茸茸温暖宽厚的身体沉沉入梦,听着那些同类的鼾声,他恍惚找到了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揪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了,如果战神龙狗和天狗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能否回到最初呢?
第14章 獒兄狼弟
  一向相处和谐的獒群因为格林的加入变得不再平静。最先挑起事端的是大公獒森格。森格是个厉害角色,在老林的獒场里,森格的地位仅在皇帝之下。他长得身形伟岸,头毛巨大蓬松,麒麟爪,铁包金的毛色,昂首挺胸气质超群。他的血统高贵,听说在中国獒圈子里都是挂了号的帅狗猛獒。他的眼里,当然揉不得沙子。
  早上,尼玛照旧去开藏獒的笼子。往常一打开笼子,藏獒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冲向中场。而今天森格却一反常态,撞出笼子就径直向皇帝的笼子冲来,堵在笼门口,摆明了是冲格林来的。格林见他来势汹汹,绕着笼子跑了一圈,仗着小巧灵活,“嗖”的一声,从森格的肚子下面蹿了出去。森格急忙掉头追出去。皇帝不干了,自己刚认下的干儿子岂容他人白眼!皇帝怒吼着阻止森格!森格憋了一晚上的气,哪里肯听皇帝的招呼,掉头就追狼。
  格林飞奔到场中央,四周都是满场乱跑的藏獒,不知道谁是谁,格林有点不知所措,猛地刹住车。就这一瞬间,森格已经扑了上来,一下掀翻格林,张嘴就往狼脖子咬去。尼玛一看不妙,惊声叫喊:“姐!你的狼!”我急忙奔到窗边一看,吓得腿都软了,一把推开窗子大喊:“格林快跑!”
  格林已经被牛犊似的森格压倒在地,哪里跑得了,眼看森格刀尖似的獠牙就要咬上狼脖子了,皇帝咆哮着扑来,整个身子夯过去一头撞在森格的腰上,“嘭”的一声沉重闷响,森格惨叫着翻滚在地,蜷着腰身连打了几个滚。格林已趁着森格倒地的空当翻身逃跑,森格立刻又爬起来,以十倍的疯狂再次扑过去,一口咬在狼尾巴上。格林惨叫一声,奋力挣脱尾巴,拉掉一把尾毛,狼狈逃开。
  我急忙拍打着窗户呼喊格林快往我这边逃!格林下意识地向我跑了两步,突然站住脚,略一犹豫,扭头跑回皇帝的身后,绕着皇帝左躲右闪地与森格兜圈子。
  格林竟然拒绝我的保护?我又气又急又想不通。但中场里满是藏獒,还没混熟,有的还往我的窗户扑过来,我无论如何不敢踏入。我急喊着:“尼玛,快把格林抱回来!”
  场子里其余的四只藏獒一看皇帝和森格打了起来,早就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一圈一圈地冲来冲去,把尼玛隔离在外,俨然这是獒群的家务事,外人少掺和!我急忙喊老林,才知老林已经出发回成都。我没辙了。
  森格吐掉嘴里的狼毛,站在场中央虎视眈眈地瞪着皇帝,他没想到皇帝会为了保护一个“外狗”跟自家兄弟动手。虽然这个场子里包括森格在内的五只藏獒都是皇帝从地震中救出来的,众獒对皇帝都是尊崇有加,可排斥异类是獒群的本能,何况这只“外狗”身上充满了让藏獒憎恨的气息。就算是獒王也不能包庇“外狗”啊!森格怒目圆睁,发出阵阵暴吼,震得铁皮墙哗哗直响,左右獒场的藏獒也跟着大叫起哄,像斗兽场看台上的观众。森格翘起尾巴,獒头高昂,一副很得民心的样子,公然跟皇帝叫板。他脚爪抓紧了地面,开始积聚力量,他不相信皇帝能把他怎么着。
  这边,小不点趁着皇帝不注意,偷袭了格林一爪子。昨天老林不准她咬格林,可没有不准抓他,她对格林的好奇劲儿还没过呢。皇帝扭头冲小不点吼了一声,小不点顿时把头低了下去,夹着尾巴,不敢再顽皮。森格趁着皇帝分神之际,猛然绕到皇帝身后,咆哮着抓格林。皇帝暴怒,后腿一蹬地,扭过身来,向森格撞去。森格被皇帝撞在后胯上,身子一侧,扑击顿时失了准头。格林灵巧地尾随皇帝,躲在他庞大的身后,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森格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护着格林。我和尼玛提心吊胆地看着这场内讧,好几次打斗的藏獒都差点踩着格林,但格林总能闪躲开,我紧张得把窗框捏得咯吱响,希望格林灵巧些,再灵巧些!
  森格耸起肩背,绷紧了后腿,奋力扒地,正要再扑。突然,皇帝暴吼一声,迎面向森格对扑过来……“梆!”两只沉重的藏獒凌空对撞在一起,撞得观战的人和獒都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侧头闭眼。再看时,森格已经被撞翻在地,皇帝扑在他身上,像一堵厚墙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森格急了,张嘴就向皇帝胸口咬去,皇帝毫不躲避,反嘴一口就叼住森格喉咙!
  相互咬着对峙了片刻,森格突然呜呜哑哑像哭声一样叫起来,他边凄凉地叫着,边放开了嘴,他的大嘴里全部塞满了皇帝厚重纠结的长毛团,而皇帝却牢牢叼稳了他的喉管,长毛獒和短毛獒打架的一大优势显现出来。此刻,皇帝的獠牙咬在森格喉管上反复揉搓,吓得森格瑟瑟发抖,被压住动也不敢动。虽然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打架绝不会往死里掐,但“你的命在我牙缝里”,皇帝也会用这种方式对挑衅者往死里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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